老技法

2021-09-10 07:22王权怡然
科技研究·理论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蔡伦造纸术

塞溪浸楮舂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金曾不疑。

——(宋)梅尧臣

当老师傅用竹帘将最新一张纸从水中抄出,絮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她将不再作为一丝竹絮這一个体而存在,洁白细小的身躯将与其无数兄弟姐妹们交融,最终均匀有序地排列成一个长方形,完成这一个体向整体的升华。

当下午的暖阳打在架木上正在晾晒的纸页时,絮眯了眯眼睛,她清楚地看到老师傅的脸在逐渐淡化,如水一般融入光与影的交织变幻中,然后这虚幻的画面与一张千年不变的脸重合。

是蔡伦。

蔡伦踏入大殿之前,他犹豫了。

多少平日刻意无视的闲言碎语在那一瞬间无比清醒地响在他的耳边,多少个日夜失败的尝试所带来的心酸如潮涌上他的心房,他的脚突然停在了门槛上方。思忖着这将要流传千古的伟大发明将何去何从。

于是他极尽美妙的言辞去介绍这薄薄纸页的前世今生。当大殿上方的皇帝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感到有两种不同的滋味——咸绿色的苦涩与橘红色的喜悦——在他的心房狠狠地撞在一起,爆炸开来。

经蔡伦改造过的纸完成了她生命的升华,她把丝帛的功能摆正,将竹简送入历史的储物箱。也将这位充满智慧的人物送到历史的封神榜上,使其被传颂千年百世流芳。

这一张张经洗涤、打浆、蒸煮等流程产出的纸,将担负起记载我们民族千年历史的伟大使命,她或记坊间故事,或记天子珠语。此刻的蔡伦哪能想到,他改造造纸术的这一细微举动,将打开我们民族文化新的大门。

你拿着一把小刀,走进一片竹林。竹林成海地生长着,远远看去,那成片翠绿色在苍茫大地上格外显眼。青翠的颜色让你感受到无限蓬勃的生命力,让你不禁迟疑:砍下它们、剥夺它们的生命真的好吗?

思忖片刻,你明白了,竹的生命将化为另一种形式而存在,那就是纸。

三下两下,就伐取了一颗嫩竹。回到作坊,嫩竹将被浸入水中,历百日,竹的青皮被分解,此时再次漂洗竹皮,将其中杂质洗去。这就是造纸的第一步——“斩竹漂塘”。

我未曾见到过造纸地处的竹林群。但平日里,却同竹子有过几分缘分。昔日造访江南园林,只见濛濛的雾气笼罩在竹的身上,显得其更加青翠欲滴,可谓“动若脱兔”般可爱;也曾到过本地植物园中的竹林,静静地坐在园中的石凳上,在竹的陪伴下享受一下午静谧的时光,此时再欣赏竹,便得其“静若处子”般温娴。

古人在制纸时还会添加各种香料,当一位才高八斗的大诗人面对一张纸,扑面而来的首先是纸的清香。霎时间,他文采飞扬,研墨挥毫便又有一首诗作千年流芳。

当然,世人亦用树皮、麻、渔网等物来造纸。“凡楮树取皮于春末夏初,剥去皮已老者,就根伐去,以土盖之,来年再长新条,其皮更美。”正如《天工开物》所记,现在的四会邓村人传承古法造纸所用的造纸材料就是楮树的树皮。而一千九百年前,蔡伦则用渔网、麻等材料改造造纸术。

或许,正是造纸材料的多样与廉价为造纸术的传播提供了无限可能。

河水荡漾。四会邓村造纸人家将新采得的楮树皮投入河中,水赋予了纸柔软的性灵。那是竹简所不具备的。

“斩竹漂塘”之后便是“煮徨足火”。石灰覆盖在所得竹皮上,一同在炉内蒸煮八天八夜,之后便是“荡料入帘”。将蒸煮过后的竹皮打烂后倒进水槽,竹料入水后化作淡白色的絮状,用竹帘在水中荡料,这“絮状物”将逐渐形成薄薄一层附于竹帘之上。

百年前,当明人宋应星走到造纸坊内,他便下定决心要将造纸的过程记录。

由于兴奋,他的心脏在快速跳动。在面对这延续千年却仍焕发着生命力的技术时,他的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崇敬之感。

他在匠人的身影中看到了岁月的变迁。千年时光,变,也不变。朝代发生了更迭、人世也在流转。但造纸术与纸却经过一代代人的手而存于这块大陆上。岁月在一代代传承者的指尖滑过,如流光闪烁,如西风穿梭。

此时此刻,宋应星的心里,只浮上两个字:传承。

你可以用绳子打一个个结以记事,但可以挥舞绳子产生出新的艺术吗?

你可以在甲骨上一刀刀刻下象形字,但可以在甲骨上灵活地画出更为精妙的图画吗?

你可以在竹简上一笔笔记载圣人哲语,但怎可在相思难耐时寄一袋沉重竹简给千里之外的友人?

“薛涛笺上相思字,重开又还重折。”一张轻薄、瘦小的纸页,却藏了一个浪漫词人的无尽思念。开,则痴情,则感性;折,则现实,则理性。开开折折,是难以割舍此情的痛苦与纠结的动作体现。纸以其小巧玲珑的身姿承载了多少人间客的喜怒哀乐。

一阵清风徐来,在飞舞的红笺中走出一位黛眉明眸的女子。是薛涛。她今日也在把一片片红色的纸笺挂落在院中的树上。

她一身红衣立于枇杷树下,凝眸望过千山去望长安方向,那里的少年还在挥马逐风,安记佳人芳华?“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一首《春望词》跃然于小笺之上,红笺顺风而扬,跨越了半个江山,可否入了那少年的梦中?

我是人间红尘客,寂寞只付小笺说。在薛涛的晚年,怕是只有这一张张红笺,懂得这位女才人内心的无限风景。

竹帘还在滴着水,刚刚制好的纸在一旁放着仍保持着湿漉漉的状态,这时,老师傅就要将竹帘上新的一张纸叠加在前一张刚制好的湿纸上,如此反复,一张张湿纸积叠着、挤压着。老师傅再拿来一块木板,对着那已摞成厚厚一沓的湿纸重压挤水,这就是“覆帘压纸”的过程。

水,贯穿了造纸的全过程。从“斩竹漂塘”到“荡料入帘”到“覆帘压纸”,水可谓无处不在。无水,则纸不能生,而无墨,则纸无法记事。

一滴浓墨滴落在纸面上,一丝丝墨丝显现,宛若纸的血脉。墨色荡漾在黄色的纹理、白色的肌骨之间,舞动出的是中国书法。

多少人挥毫着大笔在纸面上书写下自己对天地的思考与探索,他们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王羲之,是公正严谨的柳公权,是放荡不羁怀素,是“苏黄米蔡”,是赵孟頫与文征明。

造纸的技艺并不复杂,平常村民即可经数十年而将其练就的炉火纯青。然而也正是这并不复杂的技艺,却造出了改变世界的物件——纸张。纸以其单薄的身躯,促进了多少书籍文献的增加与科学文化的传播。是不是可以说,如果没有纸,中国诗歌的高潮将被推迟几百年才出现?如果没有纸,那就很难有中国书法?

絮再次眨了下眼睛。发现蔡伦的幻影已然不见。

她的眼神里漫上了一层沧桑。昔日富有盛名的造纸术被现代大机器工厂所替代,昔日繁华的纸街在窗户用纸糊改为玻璃制作的变幻中变得萧条。曾经家家可闻的锤炼之声逐渐消逝在荒烟草树之间,再不可觅。

然而古法造纸只是大部分传统技艺的缩影罢了。

多少技艺,逐渐化作一个名词,再渐渐的,连这个名词都鲜为人知。当皮影戏被展列在博物馆内却无人知其如何使用,当仿古建筑只是防古建筑的外形而不知其建筑文化与内涵时,这个古老的民族的文化去那里了?

造纸的历史亦是华夏的历史。千年的传承以空间的广度与时间的深度为我们的文明铺就了一张大纸,造纸的记忆化作这张大纸的肌理,一代代传承者的坚守、认真、细谨之心化作纸的灵魂,我们的民族的精神就在这肌理中成长、传承、创新。

当纸张的记载功能逐渐为电子数据所承担,当纸张变的廉价很难有“洛阳纸贵”之盛名时,我依然坚信,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你能想象吗?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却凝聚了先人不断探索的汗水与血泪;凝聚了先人的辛甘苦辣;凝聚了惊若游龙的中华书法的诡变、潇洒与端正;凝聚了一个民族千年不变的执着与探索精神。无数便与不便的历史场景在纸面上浮现,你穿过她,眼见是一片青山绿水,而那黛山青水之间氤氲开的是大气磅礴的千年文化。

絮闭上了眼睛。听到了鸟送来的消息。

“该村落将发展旅游业,古法造纸各个步骤将被展现在游客面前,重现芳华。”

絮轻轻地笑了。

作者:洛阳市第一高级中学十九班王权怡然

洛阳市第一高级中学十九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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