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最冷的高贵

2021-09-22 13:20紫箫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1年9期
关键词:琉璃工匠

紫箫

孤独是一种高贵,是硬到骨头里的冷,是桃花沾染过的妖冶的古铜绿。

大地是生殖的土壤,无水不善。天空是欲望的天堂,无鸟不欢。孤独是不可复制的绝唱,就像项羽和虞姬。撕开历史的袈裟,他们仍互为表里,一个顶天立地,一个千娇百媚,高贵到不可复制,就像青铜与琉璃。

凝视着重见天日破土而出的青铜鼎和青铜酒爵,荒凉与空旷扑面而来。光线幽暗处仿佛有燃烧的火,披坚执锐者汹涌奔来,雄风落日旌旗开合,弓箭蓄满劲风,铜镞与铁戟在战马嘶鸣中按下城堞尘埃……

接着在古老的星光下,我看到炙热的超过一千度的火膛,含有红铜与锡的五色石在接受金木水火土的熔炼与融合,爬行的龙和鸟、狰狞的兽面、男人的甲胄、神的光芒全部篆刻成字。火里去,水里来。它们沉稳霸气带着王者风范大驾光临,贵族们借此祭天拜地,款待握手言和的兄弟和仇人。

然而让神们鄙夷的是,这些贵族顶礼膜拜的,正是无名的奴隶工匠为他们托起的高贵。他们在孤独的熔炼中用自己的灵心和妙手与神明通话,里面融进他们的爱恨与沉思,也有他们不暴殄天物的寸寸怜悯。那些冶炼之后的残渣,被他们捧在手心,另一种惊世骇俗的美,经过他们的一番独特呵护,明亮出浴,绽放华彩。这就是琉璃。“明发览青铜,寸白坠华簪",谁说万物不是因道而生因道而有呢?剑柄上的装饰和美人青丝上的装饰,像师出同门的兄妹不离不弃。

于是,世间并存奢侈一一青铜器与琉璃。从体积到外形,从质地到色彩,怎么也不会把曾共同御风而行、浴火而生的二物并列而谈。望着繁缉庄重的纹饰,看着略显斑驳的琉珠,历史的苔痕让器物釉表开出了蓝绿锈蚀的花,上面曾有多少女人的目光男人的指纹?它们填满过多少雄心,又历数过多少陈年的爱情?

天生丽质难自弃,琉璃沿着曲曲折折的时光隧道迤逦而来。千年的虞姬,她在淬炼自己也在锻造历史。那一柄剑光是交代给历史的,满脸的泪珠是泠泠作响的琉璃,是留给英雄的。那不可一世的孤独,冷艳得让人敬畏。

美不是一个概念,也不是概括。需要你亲近与思考,在时空与意念的某一个点上,你会身不由己地翩然而去,聆听到它们的呼吸与话语。干净澄澈的物件烈火中焚烧的修炼,琉璃体内的气泡不正是流动着的永恒的呼吸?它与你的倾诉不矫揉不造作,最初是对工匠的感谢,然后是对欣赏它们的知音,然后是对未来的等待。这样的过程是倾尽毕生的一种永恒,既孤独又忧伤。不是每一个来到它身边的人都会看懂读懂。

每当看到纯粹干净的琉璃,我总能想到两个词:鲛人望月,对月流珠。鲛人住南海,水居如鱼。他织得蛟绡轻若鸿羽,他能营造各种梦境,自己却从来不会做梦,他对月而泣,眼泪化作琉璃一样的水晶。你想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意境,怎样的忧伤怎样的孤独?天地之大,独得一月,这又是怎样高贵的孤独。以致李商隐为此浮想联翩: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琉璃与玉同为孤冷之物令人倾倒,令人魂销。李商隐虚有凌云万丈才,他有郁结在心难以启齿的忧生之苦,所以他的诗常令人不知所云。他饮甘美的酒,倚树而眠,夜半酒醒,杯残炙冷一片狼藉,四周是夜的寂静与朦胧。这时他却举烛而赏花。烛影绰绰花影摇摇,这种绝世的孤独是照进心里的自我安慰,是一种冷艳的孤独。而另一位大诗人苏轼也孤独。他不似李商隐“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而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他忘却自己的惆怅,怕花产生无人欣赏的孤独,高举着银烛把海棠花照得亮堂堂。这种怜花而忘己而产生的孤独,又带了几分情趣,见证了东坡的有趣。

人类历史既是一部土地与城池的交换史,又是一部英雄与美人的交媾史。美丽都是带着忧伤的传奇,爱情为其涂上令人迷惑的彩色釉面。越国大夫范蠡真是个能人,既能替越王铸剑,又能在废料中发现琉璃,制成好看的首饰。戴在西施的皓腕上,那璀璨的光泽犹如梵音池中莲叶上的水晶,欢喜的西施粉面含春。问这是什么?范蠡脱口而出,"蠡"。把一个人交给另一个人,这不是真爱还能是什么?西施姑娘无比幸运。不料尤物命运多舛,西施最终被送给夫差。在去越国前夕,她褪下手串还给范蠡。椎心饮泣,眼泪婆娑,泪珠坠下流转入"蠡",至今仍存其心。

悲伤的故事活得久了,反而不觉悲了。清晰转化为模糊,迟钝转化为尖锐。美人迟暮是对岁月的讨伐,英雄末路是对历史的质疑,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英雄是不以成败而论的,他们就活在时空间,不生不灭。

琉璃沉淀着历史的华丽,像宁静的影子默默守候着水底的碧玉,它内敛端庄,如歌如泣的色泽流动,述说着三千年的坚贞与深情。琉璃是远古的文明,也是时代的风标。

人就是流动的水,生而不知流向哪里,被命运驱使又不知往哪里流。俯瞰三晋大地,太行山和呂梁山像卷心菜的两片叶子合拢,把我的祖辈们曾为官、经商、迁徙的一个个盆地细心地捧在其中。盆地中心有一座刻录基因的山叫管涔山,二水一源,一水往北走,扭扭捏捏化作桑干河;一水往南去,浩浩汤汤奔涌成汾河水。像山翁的两个女儿,嫁入北方和南方,各生欢喜各自繁衍。

凝聚生命之链的骨血沉入尘世,但精神的经纬不随历史的烟云而消逝,反而百炼成钢,养育子民并产生文明的河流像一个核心裂变的强大细胞,无限扩充时而有形时而无形,有的雄赳赳气昂昂跨入海河,有的生龙活虎跃入黄河。生命就是这样一条流淌的河,祖祖辈辈的流,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脸面,却能从流水中听到千百年传承的血缘之音。

对于个体的人在某个固定的时空停留,确实是个体的荣耀与不俗。我曾无数次站在那个戏台下,夕阳令人神往,斑驳陆离的古戏台上空荡荡黑漆漆,台上锣鼓与歌吹落上红霞似乎就有了回音,那是平城旧代王府的一个点。向北是正殿街,向南是皇城街。北面是代王府的北门楼,飞檐斗拱琉璃烧制的神兽叫螭吻,昂首挺胸。钴蓝与翠绿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它站得那么高。看过刀剑之火,看过寻常烟火,也看过600年来来往往过客的悲欢离合。它仿佛吸纳进早已超过它体积的神秘历史,以沉默珍藏后人孜孜以求的密钥。而那光滑剔透的琉璃是神兽的甲胄,一穿就是几百年。阳光射不透它们,历史的黑洞让这些灵物显得更加神秘。但那时我确信那些螭吻有它们独特的对话方式,甚至今天它们仍窃窃私语,我因此有听不懂的重重忧伤。

沿着皇城街往南就是独一无二的、享誉盛名的大同九龙壁。“树仞雕墙饰金碧”,426块五色石炼就的琉璃砖展示了九龙戏水的大型石壁雕刻,须弥座上九条巨龙气势雄伟形态迥异,呼风唤雨于波涛汹涌的云海之中。正龙的明黄,以此为中心周围对衬着行龙的淡黄、盘龙的赭黄、飞龙的紫红、坐龙的黄绿,在光与影的碰撞声中,这些兴风雨吞云雾,翻搅四海身体矫健的神异,扭动着光泽艳丽的组合体:蛇身鳄首蜥腿鹰爪蛇尾鹿角鱼鳞,还有那口角的须,额下的珠,琉璃似血液穿透龙的全身,让它焕发出天地绝无仅有的威严。琉璃,仍是别样风流。

你仔细去看那些神异的龙,每个表情每个眼神每个纹饰,甚至爪尖的弧度都让你心情澎湃,那600年前的工匠们,他们用生命为历史构思了凝重的华丽。几十道工序全靠手工,传说女娲从汾河取五色石补天,那么这些工匠呢,他们的五色石也是从汾河里来的吗?一想到那条孤独的河流有生生不息人类的呼吸,我就觉得这龙身上的每一片琉璃都有了我先人的气息。那质地坚脆的琉璃那晶莹剔透中隐藏了什么?

每片琉璃出生,一半靠工匠的技术一半全靠自身的运气。每个成品是不可预知的神奇,又充满极为险恶与忐忑的较量。出炉之难,成品仅十之二三,五色石像闯生死关一样,在成模成范中被约束,还要上刀山下火海,努力突破圍剿,卧薪尝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繁冗的几十道工序,在1400℃的熔炉中待上近20天,你能想象出一项创造生命的过程中,每一块琉璃的期待与不安吗?你能想象彻夜不眠的匠人们在炽热的炉膛前提心吊胆的模样吗?他们的听力似乎超过常人,万籁俱寂的夜晚,一群工匠的耳廓极力张大扩充,他们在用心灵的隐秘之线连接到那一片片有他们指纹的琉璃砖上,上面的龙身龙须磷片,每一片独一无二,倾尽匠心,他们在倾听,倾听到天地不在,倾听到世界虚无,所有的感官功能都聚集到耳朵上,然后他们朝一个方向去,仿佛听花瓣绽放的刹那,听螟蛉触角的摆动。只要一个轻微微的瓷裂声,对于他们就是洪钟大吕,裂一次工匠们的心被扎痛一下,断裂声几次响起时,他们的心就完全碎了。

天地之大,需要不同的成全与成就。琉璃与工匠,两种不同构建的细胞生命体都在各自孤独中,让烈火焚让净水淬,寻求统一完美的涅槃。火窑外面的血肉之躯,化腐朽于神奇,火窑内是铜与锡打破原子结构的重新排列与组合。火与水的爱恨,心与血的交瘁!没有以生命本身互为表里的揣度,没有赤子之心的无邪与简单,是不会感觉到这世间万物的神奇与美妙,任何情感必须有相托之物。世间万物皆有情,一草一木知春秋。人如此,物亦如此。

破碎之憾,让多少匠人空欢喜一场,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而没有破碎的琉璃砖还要在保温窑中再放四五天,就像一个早产儿还需要细心的呵护。最初这生命体你并不知它的性别,长相,肤色。生产过程的艰辛自不必说。单是升升降降不断变化的温度曲线,炉温全靠工匠自己精准地控制。这番心血,他们哪里是烧制琉璃,分明是在熊熊烈火中进行一项伟大的精神仪式,分明是淬制他们自己的灵魂。

当这些娇贵的琉璃稳稳当当从燃烧得火袅袅的烟中款款走出,任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它们将是永恒的姿妍了,而且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高贵。它吸纳华彩变得流光溢彩,它经过火与水的淬炼纯净澄明,它唱出金石之音,以冰结玉洁之躯,冷眼相看熙熙攘攘的现代社会。它看透而不言,参透而沉默。清澈澄清的东西总是起到明目醒神之作用,而人们在这种净无瑕秽,内外明澈中不正是寻找喧嚣之中的宁静,复杂之中的简单,涉入哲学与宗教的孤独吗?

琉璃瓦承载着历史的构建,龙壁上的龙吞吸着往昔的云烟,女人腕上的皓珠,男人把玩的物件,厅堂上的摆设,琉璃是远客,至今不归。

修一颗通透之心就是享受一种孤独,守本归心是高贵的。浩瀚的宇宙,无尽的深邃,里面有多少星辰,孤独而高贵的闪着清冷的光辉?像寒夜的琉璃,像凄艳的虞姬?美在孤独中颠沛流离,在岁月冲洗中轮回。

“山中琉璃境,物外琅琊溪 ”,桃花已开,落上琉璃。每个生命的出与入都有享受孤独,正殿街与皇城街已淹没在城市的重新规划中,但在我记忆的某个点上,它仍为我衔接着一切的不真实,保持住我在某一个时刻自然滋生的孤独,从而让它显得高贵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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