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诗群

2021-10-01 15:29张烨施茂盛缪克构杨绣丽孙思徐俊国陈仓西库语伞甫跃辉
西部 2021年5期

张烨 施茂盛 缪克构 杨绣丽 孙思 徐俊国 陈仓 西库 语伞 甫跃辉

张烨

安静的海(外三首)

天空在一只巨兽的背上

晾它的蓝抹布

一块小小的抹布遮蔽下的分量

足以让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山窒息

母亲的手

那时候

这两枝雪白的百合花

不知有多柔美

宛如从月亮里摇曳而来

将我的眼睛照亮

你搀扶我迈出了第一步

我向前走去,道路变幻着色彩

当我回首遥望

乳汁般芳香的花枝在风中颤动

颤动着惊喜、担忧和希望

无数个风暴之夜

我都瑟缩在没有遮蔽的荒凉地带

百合花从月亮里飘落,像一把伞

神奇地在我头顶簌簌抖开

硕大无朋的花瓣

夜空就像一架黑色的复印机

我永远忘不了

那一道道詭谲的青色电光

如何残忍地将一幅幅风暴,复印在

两朵慈爱的百合花上

音乐

大海

一把扯碎

脖颈上的项链

发疯似的从窒息的蓝屋奔出

屋外雷电交响

海水浸没地球惊恐的头颅

轰响的一瞬

珊瑚色的水妖从海底冒出

月亮轻盈走来从一道突然开启的

天门

朝大海莞尔一笑如柔美的女护士

伸出润滑的手臂

给大海服一帖镇静剂

一切归入病床的宁静

叶落武夷路

十一月告别曲在武夷路上空回响

落叶对树的感恩

落叶对树的留恋

小雪旋着强冷空气进入申城

已经可以宁静地面对一切了

生命的碎片散落在冷时光

铺成地面金黄的底色

再渺小再绵薄也有灵魂的重量

行人小心翼翼

生怕踩痛了美

鸟儿飞过带着审美的姿态

啁啾的钻石一粒粒滴落

对一片枯萎的珍爱

还有哪条路比得上武夷路

人们将落叶串联成一道道阳光

悬挂在家,悬挂在墙,悬挂在马路中央

金燕翩舞,金瀑飞泻,金风热辣辣扑面

一幅落叶手绣

一只含着落叶饰面的咖啡杯

每一片落叶散发着武夷路的气质与温度

更幸运的落叶

被艺术家做成叶雕

一辆马车,沙漠骆驼,一株小小的花

在艺术中得到永恒

多像一个轮回

生命重启

在武夷路一片落叶

如同一个人的命运有着无限可能

施茂盛

寒鸦(外三首)

早晨,我恍惚看见一只寒鸦

从枝头跃起

湖面涟漪像一阵痉挛

穿过它的身体

此刻它绘在湖面却又不为湖水的绝境所动

它绘在湖面的阴影

只是余晖洒向旧墓的一部分

在死者的寂静中

它拎出自己的躯壳

仿佛重构令它从未活过

落进它眼中的雨滴将化开

它蕴含的暝色

这遍及语言的暝色却又不为语言所动

像孤零零的神造之物

拼命摁住自己,不让溢出

我突然觉得身体被凿出一个洞

似乎有了觉悟的泉涌

在我即将被触及的瞬间

这只寒鸦终于在枝头塑成

而清冽的湖水正从四面八方向它注入

持续的雨将改变一切

恢复成我生前的模样

我恍惚看见它从那个即将完成的我中跃起

把一团死亡逼出体外

像所有死者一样,不为所动

孤星

一颗星子在银河畔独饮

我在荒野磨刀

梨花落在我们头顶

饱满、煞白,如心头熬透的污点

时常会有更矮的星子

提着灯盏路过

教会它们露出天性

似乎是它每天的功课

这青冈的导师

它在梨树下吹雪

我在收割万物的泪腺

它吹出的雪越薄

我身体积沉的铁锈便越多

此时在汉语的墓地上空

已是满天繁星

如梨花般饱满、煞白

人类从它的四面八方涌向我

他们虽未开启

却已拥有朝霞般的晚年

芭蕉

在疲倦还未来到之前

一棵芭蕉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所以它看不见我的虚弱

而描摹它的笔也是虚弱的

偶尔我会明白,不是我

违逆了它奔赴一场盛宴的本意

我希望我的这首诗

不应成为它展开的理由

一只黄鹂在它顶部跳跃

我莫名感到我在被它的鸣叫虚构

像一只面临绝境的坛子

周身布满醒悟的裂痕

令它进入我的是一颗露珠

从它宽阔的叶背弹起

沿着一根弧线含住自己

最后在我的语调里得以保全

我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什么

一棵芭蕉让我存在了许久

它将我如静电般呼之欲出

仿佛美好的事情总要发生

夜莺

我需要语言给我一个崭新的角度

去细看黄昏后一只夜莺的试啼

它的嗓子無端粘满哀伤的粉末

仿佛肖邦的琴谱上那些散落的音符

我知道,它们将化作同一个元音

徐缓解开两颗星辰之间风暴的结

此时夜色涌来,绘出世界少许轮廓

一棵月桂,正在它的香气里终止

树冠上漫游的尘粒扩展着自我

那些尚未回到身体的灵魂

似乎也在寻找一种合适的语调

今晚,夜莺将被自己的歌喉垂青

为宇宙新谱的乐曲所启蒙

而宇宙,每次赋形又何其相似

缪克构

圣劳伦斯湖(外三首)

冬日的圣劳伦斯湖

多么坚固地悲伤着

她敞开着,也有着饱满的热情

但内心里有着彻骨的冷

陶醉的长途旅人

感激冰雪的馈赠

滑翔,再一次滑翔

冰刀划开如玉的容颜

当双手和左脚

展成一个平面

我蓦然见到孤独的雪山

迎面撞来

人骨教堂

布拉格以西七十公里

一座普通的哥特式教堂内

陈列着四万多枚分散的人骨

他们,来自三万个坟墓

那些主人,或是名门望族

(只为仰慕朝圣者从耶路撒冷带回的一捧

泥土)

或是无名小卒

(十四世纪黑死病的罹难者、十五世纪战

争的阵亡者)

统统混为一堆堆干脆利落的人骨

或垒在地上,或贴在墙壁,或挂在天花板

或串成灯具,或堆成烛台,或叠成金字塔

状的祭坛

令人难忘的是

十六世纪,最初是一个半盲的隐士

(为什么是半盲,而不是全盲和全明?)

将这些骨头收进教堂内

到了十九世纪

有说是一个樵夫,有说是一个木雕艺人

清洗、消毒,并归类了人骨成为这些艺术

几个世纪过去了

当一个东方诗人偶然撞入

陌生的审美

早已超越了生与死,爱与恨

甚至超越了对生与死、爱与恨的思考

没有恐怖和狰狞

作为一种物质

被装饰和雕琢的万千物质中的一种

四万多枚人骨拼成图案

只有,一种奇异的华丽

亡灵节

烛台、松香,万寿菊挥洒金黄的花瓣

墨西哥酱鸡摆满浩大的宪法广场

纸剪的骷髅到处飘逸

迎接一个盛大节日的到来

人们欢天喜地,预备与亲人相聚

遗忘,是世界赋予人类的催眠术

但记忆会选择时间的窗口

把一个个梦做得惊人相似

当日历翻到东方的清明

群山突然安静了下来

摆上果实、糕点、浊酒

纸钱燃烧后随风飘散

人们祈愿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

并护佑在这个世界的子孙平安

布拉格

晚霞即将在城堡塔尖消失

光线洒在伏尔塔瓦河的粼粼微波上

一只白天鹅悠闲游向一艘

注定会出现的游艇

镜头将这一切拉近

一对男女在甲板上热烈拥吻

在我走完查理大桥的最后一个雕塑

一场小雨带来秋天的凉意

杨绣丽

塔城蓝(外二首)

从黎明到正午

从正午到黄昏

我一直沉浸在那片湛蓝的天宇

它透明如同一片海水

或者是水晶

我已忘却我所有的记忆

只为在手掌里重新盛满它蓝色的晶莹

色彩斑斓的田野

远方的高塔,还有沙枣花的清香

蓝色的天空是塔城明亮的王冠

这是一片被授予魔法的天空和土地

它过滤去了世间所有的尘土

我从遥远的喧嚣都市而来

来接受你新鲜的花朵和不止一颗的星星

不止一颗的星星

你把蓝色的光投影在我们的脸上、身上

还有俗尘的心里

在这里,一个瞬间仿佛就是一年

一天恍若一生

每颗星星,都是天空的籽粒

装在宇宙芬芳的瓶子

被放置于塔城的每个角落里

哦,让我像归来的游子般朝拜你

允许我把他乡作为故乡

让我跪下来

仰望你君临其上的太阳

在你的蓝色的天空下

找回我们曾经失去的一切:

春天、玫瑰、真理和海洋

在白云下睡觉

在白云下睡觉

睡成一朵棉花

睡成一个村庄

我在你的手掌下返乡

返回童年,返回河流

返回星空,返回故乡的秋天

每天午后,我在白云下休憩

一大片一大片雪白的棉花

把我包绕

我揉开一朵棉铃

想抽出绵柔的线条

串出河流的经纬

织出天空下所有的锦缎

我想找到天空的钥匙

去攀登那秘密的云梯

在白云下睡觉

在塔城

在祖国的边疆

我躺在了一片辽阔的寂静和光明里

我终于看到了我自己

和你闪闪发亮的心……

六月

也许,我应该写一首长诗

献给这片土地的花朵和植物

很久以来没有一个六月

让我把梦境当成梦境

让我把狭长的白云当成枕巾

让我把黄昏的阴影当成黎明

我在一条道路和一滴露水中醒着

我在哈萨克族的舞蹈里和维吾尔族的歌

声里醒着

我在成群的沙枣花的气息里迷醉着

我看到所有睁开的花朵的眼睛

和所有植物的腰肢

它们把黑夜封闭

它们让色彩流成蜜浆

谁用手指打开我的眼睑

让我和塔城的六月一起闪亮

我回到旷远的草原

在大翅蓟的针叶里找寻光的羽翅

我在檀香、驼绒藜和兰花贝母中

找寻塔城芳香的灵魂

我看到野生的郁金香和野巴旦杏

我想在橡树和沙棘里寻找马鹿和雪鸡

我想像格瓦斯一样随心所欲和甜蜜

像塔城的少女般紧闭嘴唇、又羞怯大胆地

为外乡人打开母语

哦,这片神奇的土地

它吸吮着六月飞翔的血液

阵雨和蜂蜜

把虚幻绵延的梦境做成现实

它把塔城的丁香化成花伞

遮挡所有的暴风和炎热

一种接近于呼吸的存在

在六月的塔城

附身于我未来的生命

孙思

蓝月谷的水(外二首)

在蓝月谷,很多花和植物与水比邻

它们眼里的彼此,云淡风轻

从来不会被挤压,被鄙视到某个极端

世界不能用来挤压和鄙视

就像时间不能用来赶超一样

外在的世界只有在静观中

才会彼此敞开

亦如蓝月谷的水

敞开了,月亮才能投进来

玉龙雪山

以我目光不能及的高度

立在云之上,以坚硬和凌厉带来清冽

没有梵音,却比一座庙宇

更让我膜拜

我这个并不比凡夫俗子

更高明的诗人

以小小的身躯,小小的微乎其微的想象

以从未有过这般洁净的时刻

向你合掌祈祷

从今天起,我将让笔下所有的诗句

冰清玉洁,如同这个八月里

刚刚落下的雪

三朵神的传说,让我心弦震颤

在我的目光之外,他在十三座雪峰上走

手执白矛,白马,白甲,戴白盔

还有白云白雪红太阳

他的后面,跟着有岩性的纳西人

他们的黑,成为雪的反面

像一群鹰,逆着风向飞

丽江的云

在丽江喝普洱,一只茶壶四个茶盅

玲珑得让人心疼,喝茶人与天上云过时

一樣是风景,偶尔天空露出一块

蓝得让人眼晕

我的邻桌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一朵不知名的花落在她的鬓角

使她像极了李后主的一首词

周围,明亮的光线夹着层层叠叠的绿

卧在日影深处,像一只硕大的脱壳的禅

只有天上的云,仿佛约好似的

在人们仰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闲逛,一副心无挂碍的样子

白,且安静

徐俊国

冬至:致眉头紧锁(外二首)

鹤鸣噙着凛冽与波澜,

跌入冬至。

我受了委屈,在

落叶纷飞的小路上,

眉头紧锁。

一束光,瘦瘦的,

它垂直而下,

赐予我开锁的暗示。

为了早日实现

各自的果实,许多花,

排着队,去枯萎。

天空中,绵羊们在运送

无暇、无常和无际。

小鸟飞过,像

缝过,

安慰过。

淋雨:致鸡冠花、蚯蚓和雄斑鸠

雨在解构。

所以,天空倾斜。

鸡冠花是泥里喷出来的紫铜,

如果泉水可以做成雕塑,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天气不好的时候,

行人很少,好句子也少。

绷着血管写作的人,

出来散步,顿生倦怠之心。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蚯蚓

被冲出地面,

这种一生在爬的软体朋友,

可能在寻找膝盖。

望远镜里,雄斑鸠站在屋顶上,

向避雨的雌斑鸠,表示

性别的优越感。

与出来散步的写作者一样,

淋雨的快感,值得肯定。

——因为爱和倦怠。

金秋已过:致鹭背塘

和去年相比,枯荷更枯,

芦苇垂首,像负债的父亲。

和一部悲情的电影相比,

老柳树多了三根拐杖,

腰部缠满铁丝。

鹭背塘里,鲦鱼顶着落叶在

移动,那是小小的隐喻

推着孤舟在走。

火棘树下,乌鸦在研究

自身的饥渴。

金秋已过,喜鹊还没开口,

所有的祝贺,迅速陈旧。

陈仓

通讯录(外三首)

叔叔陈先甫我没删

诗人杨春生我没删

已经八九年了,我仍储存着他们

我怕自己这小小的失误

会导致他们一个个失踪

再经受一次病痛和死亡

我觉得这些号码像他们的墓碑

总有一天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我储存着他们却不敢把他们叫出来

一起喝酒,抽烟,赏月

原因是一旦联系他们

既怕是空号又怕不在服务区

更怕接通了,面对另一头

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们

果实

有个叫霍克什的村庄风景优美

鸢尾花和菩提子盛行

大象在满山奔腾

佛常年驻守人心

它属于加德满都,意为光明之城

这里每个人只有一个肾

另一个并非献给了神

而是割下来卖给了外边的患者

以此换取一块土地,盖一座房子

然后在房子里过着无性的生活

有个叫姬妲的女人以及她丈夫

相信他们身体里那个过滤杂质

同时主宰房事的那个器官

跟他们家背后的柑橘苹果一样

总有一天还会一个个地长出来

工地蛙鸣

已经凌晨两点了,它们

还在远处呱呱地叫个不停

狗都息声了

花也开败了

星月都撤退了

它们还在一声声地叫

宛如故乡的父亲催我回家

我熟悉兄弟们待着的那块工地

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江河湖海

而是建造房子时留下的一潭死水

估计不久就会被填平、吸干

连坟墓的样子都不保留

我突然发现,那不眠的

呱呱叫着的,即将被活埋的

不过是另一个自己而已

我们这些建筑工人

至今还没有找到方式

从自己挖的坑里,逃离

剥皮的橡树

它们温暖过我,也养育过我

春节回家它们仍凑在一起

谈论阳光与雨水

它们的皮被剥走了

瘦了一圈,但是它们

仍没心没肺地站在寒风中摇晃

像兄弟一样笑着朝我亮亮他的截肢

对我说: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这些树皮被城里人收走

做了葡萄酒的瓶塞

难怪,城里人喝酒前

把瓶子打开的那一刻

天就黑了

我渾身都会发抖

西厍

给父亲理发(外二首)

在过去的一年里

我更深地了解了什么是人间沧桑

什么叫巨变

有些变化,却具体而微——

给父亲理发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凶险之年的一个

副作用,一个慰藉——

数十年难得握一次手的父子

重获肌肤相亲的机会

一个年近八旬,一个也已

对天命略知一二

这天命的要义中有一项

大概就是回到父亲身边

重新用身体去认知

父亲:我说的是亲近

和“亲近”的本义

我说的是触摸到

父亲结着冻疮疤痕的耳郭

柔软的灰发和

白得扎眼又扎手的胡子时的

心灵微颤

我说的是父亲身上

永远不会散去的柴火味

和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我说的是他越来越怯懦的怯懦

和骨子里的耿直劲儿

我说的是他的灰白头发

从推子上抖落时

比雪花还轻的

寒潮过后,菜畦里有冻坏的莴苣

寒潮过后,菜畦里有冻坏的莴苣

和腐烂的青菜。但是不要紧

菜畦里还有母亲。她不会让菜畦腐烂

殆尽。天气回暖的间隙她会清理掉

那些捱不过冬天的蔬菜

她会重新翻地,让泥土接受霜打和

阳光的曝晒。菜地会恢复元气

她会支起更低矮的薄膜,重新培育菜秧

或者埋入土豆。她对菜地有信心

对春天从来没有失去信任

也不恨冬天。她接受冬天和

冬天对她的伤害——通过伤害蔬菜和

菜地。她总是有把握拯救她的菜地

她的国土。她总是比冬天更博大一些

也比菜地更隐忍一些。她生命的

边界有限,但总大过这三分地的

春华秋实。她说她心里有数

早点种下新的蔬菜,就会早点有

新的蔬菜吃,不用等到开春

大雪或言之无物之诗

在这个大雪日谈论雪

注定是一件言之无物的事

即便如此人们仍执拗于

转发关于一个节气的浪漫文字

大雪可以负我而我

绝不负雪的恩深情长

弄得好像谁都与雪签有

某种终身契约的样子

就算嘴上不再喋喋不休

言说雪的话题

心里却仍预设着一场雪

希望一夜之间可以重回

人世的空旷、清冷和

无可挑剔的洁白

这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谁的生命里不曾有过一个纤尘

不染的雪场,谁就算白活

那么好吧,在一页空白之上

敲下这些黑色字体

无妨算作吱嘎作响的一次

雪地夜行:这整个冬天的书写

也无妨都作如是观

语伞

南音(外三首)

琵琶脖颈弯曲,从那里,

细细丝弦牵向它

梨形饱腹。也是纤纤素手,

在经过,南方之南。

风并无寒意,转轴拨弦,

如琼枝摇曳,只三两声,

梅花即落满了她的指尖。

若是洞箫循香赶来,

修改了曲调,群马

则再无蹄音。

雕花木楼浮于工尺谱,

窗边,梳妆的影子探出身去

时间,遂化作月色下的传书人。

紫竹隐于丛林,

檀木转动深山。

此刻,乐曲已来到强拍处,

执节者,撩拍而歌,突然

领走故事的中心。一曲终了,

听者起身,绵长余音,

才将它攥紧的世界,缓缓松开。

本色美术馆

这便是东方之美的居所。一册

线装影像:水墨晕染,如欢愉突袭。

琴音落,古老的慨叹再一次作别。

在本色美术馆,影子才是真我。

它用黑白抹平生死,是存在也是隐逸。

它用光线衡量我的步履,明暗迂回

透视我体内所有秘密。

如此真实。如此虚空。遮蔽一个女人

又映照万物、包容一切。

它以老砖、枯藤与朽木,为光阴作脚注。

这便是诗意江南的栖息之地。像一个男人

使我焕发出女人的本色。

我之外、美术馆之外,是想象探寻过的

姑苏夏日,无边无际。

邱家弄

沙溪一线天,

像苍穹在辽阔中让出一线温柔。

深、古、奇、窄、隱,

几乎属于神秘主义。

要抓住这令人不安的斑驳,

比扯掉一根白发更难;

要否定这深邃的沉默,

比编造游荡的谎言更不敬。

它借夕照探索自己的影子,

触碰我们熟悉的记忆。

埋伏在低音区的嗟叹,

叹暮色涌来,什么将被保护,

什么又在失去。

惠安的清晨

比早晨稍早,光有墨意,仿佛

带着南宋的简逸疏淡。

六只渔船在水面上,

像六个柿子在古宣上。

微微曙色,想替人卸下万古愁,

而一只蟹,已在螺壳里隐居很久了。

隐居之重,拖着壳行走,

唯得道者可举重若轻。

寂寥之美,如净峰山在修行,

一如一枚安稳的螺壳。

静极——这是惠安的清晨。

沙滩上,有些贝壳空空,每一枚

都像大海运来的寺庙。

我和友人谈到牧溪和他的画笔,海风轻轻,

棕榈树长出了更长的胡须。

甫跃辉

数天(外三首)

星星在大地之上,群山之上

星星虽然繁多,却都很渺小

生命短暂,我不数星星,只数天——

东边的天,西边的天,北边的天

南边的天。哦,还有头顶的天

这常常被我遗忘,就像忘记脚下

大地永远深厚,江河永远奔流

趁我还未老迈,每一片天我都

反复数一数。数过的天再不会丢失

再不能遗忘。所有的天

都在大地之上,群山之上

也在我的头顶上

夏天

“夏天,荔枝红了 桃子熟了

蛐蛐开始叫唤起来

这个季节,我想做一个小朋友

在吃完晚饭后同小伙伴一起

又吃着冰棍打闹着

可以一直玩到天黑

才各自回家找妈妈……

这个夏天,我想做一个小朋友

可以被人有耐心地喜欢着”

夏日黄昏,我在朋友圈

看到这些不分行的句子

不过是一位只见过一面的朋友

自顾自地呢喃——

五六年前的夏天,我在她打工的餐厅

丢失一只手机,她试图帮我找回来——

我把这些句子分开

仿佛和那陌生的姑娘

度过的是相同的夏天

羊草果树

夏日正午,日光

如柔软的糖浆进入头脑

短暂的睡梦里,你为我

种下一棵树。在水边的

悬崖,石头样的褐色土块

危险地聚拢,贴近水面

簇拥一棵细柔的羊草果树——

这南方高原烈日下的植物

坚韧,浓烈,宽阔

我看见水从它的根须逆流而上

咕嘟咕嘟,这灼热的焦渴与满足

多么让人心动

寄居者

世界那么大,找一处地方容身

是不容易的。不像鸟儿有那么多

树梢等着。不像飞虫,有那么多

草窠等着。不像游鱼,有那么多

河流等着。这些地方无须购买

不用置办家具,不用交物业费

也不止七十年产权。这些地方

一直在那儿,鸟儿、飞虫、游鱼

到了哪儿,就在哪儿停留下来

也可以到了哪儿,就舍弃哪儿

但人总要回到一个地方,直到

有一天,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

栏目责编:李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