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文都爱丁堡

2021-10-01 15:29松风
西部 2021年5期
关键词:爱丁堡苏格兰

松风

2019年8月,从气候宜人的苏格兰夏旅归来,身处暑热中的古都金陵,盼一场雨。打开行李箱,将新买的书一本本放上案头,竟有丝缕惬意在疲困中荡漾,恰似垂柳叶梢那些微风拂过闷热的水面。从远方归来,带回诗(集)与田园(书)。望望窗外的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想起切斯特顿的话,大致是说,旅行的完整目的,并不是要踏上异乡的土地,而是最终要像踏上异乡那样踏上自己的乡土。也许正是这样的情怀,帮助成就了今天英伦的模样,正是两三百年前到欧洲大陆的“大旅行”,大大激发了英国人自身的文化认同。文化在交流中孕育新的生命力,土地和土地上的生活何尝不是。黄昏临近,多么需要一场雨啊。

雨迟迟不来,等待是熬人的,尤其酷夏。许是时差反应,恍惚间回到了多雨的爱丁堡。十次来爱丁堡,起码八次在下雨。不过印象里爱丁堡的雨,似乎从不拖泥带水,短暂,干脆得像是别有来意。至少七八月间是这样。

爱丁堡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第一个世界文学之都,也是世界创意城市網络项目的发起者,文学早已浸入这座城市的血脉。它的司各特纪念塔高达六十一米,是世界上献给作家的最高纪念物。它以司各特一部小说的名字命名自己的火车站(Wavery,《韦弗利》),至今是世界唯一。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城市像爱丁堡那样,用文学作品的名字为自己的球队命名(Heart of Midlothian,简称Hearts),还是司各特的小说《中洛锡安的心》,旧译《密德洛西恩的监狱》。真的,爱丁堡的每一条街巷都弥漫着书香,甚至每一块砖都透散着文学气息。不然,神秘的系列书雕,为什么第一个出现在爱丁堡,而且至今只在爱丁堡出现。寻访这些书雕是此次爱丁堡夏旅的主要任务。

想把那些藏于这座城市代表文学、思想和图书重镇的神秘书雕一一寻访的念头,藏在我心里五六个年头了。最初得知爱丁堡书雕“事件”,应该是因着七八年前《卫报》的报道。当时心里估摸,那个神秘的雕刻艺术家一定是位女性。后来,爱丁堡《新闻晚报》声称,他们查明了神秘雕塑家的身份,但无法公布,因为艺术家本人不愿透露姓名的要求和粉丝们宁要保持神秘的心愿必须得到尊重。唯一可以披露的,是位女艺术家。果然!这位极具善心的艺术家,也许深感承载人类精神遗产的经典日益式微,以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从经典文学作品和诗歌中获得灵感,将自己对知识、文字、书和思想乃至自由的热爱与思考,用一本本旧书精心雕刻出一个个发人深省的动人场景,激发你的好奇、爱和思索,甚至做出改变的行动。这是何等的锦绣心灵,堪称另一种古诗十九首在异乡的回响。我们无法确切得知她是如何想出这个伟大创意的,不过有专业人士从她的第一份留言卡猜出了些许端倪。

2011年3月某日清晨,苏格兰诗歌图书馆馆长在桌子上发现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个纸雕:一本旧书上长出了一棵树,一枚打开的蛋壳里装满了诗句,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它始于你们的名字@ByLeavesWeLive,成了一棵树……我们知道一座图书馆远不止是一栋装满书籍的建筑……一本书远不止是印满文字的书页……献给你们,以支持图书馆、图书、文字、思想……”留言卡上的@ByLeavesWeLive,原是诗歌图书馆官方推特的“话题标签”,意为“我们藉叶而生”。叶,英语里既指树叶(草叶),也可指书页。藉叶而生,多么符合爱丁堡的特征。树叶,书页。当我在电脑上敲出这两个词,我使用的汉语拼音输入法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字母。这个短语,出自“英国近代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城市与区域规划现代理论先驱”(《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帕特里克·格迪斯,这位将远见与实践性完美融于一身的苏格兰文化大师,通晓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文学、艺术、博物馆学、地质学、宗教、哲学、教育学、地理学、天文学、生物学、数学、农业、园艺、导航、公共卫生、旅游、房屋规划、展览、音乐、诗歌。他曾写道:“世界主要是一个广袤的叶子天地,在多叶的土壤上生长,又形成多叶的土壤……我们活着,靠的并非钱币叮叮当当的响声,而是收成的丰硕。这是一个绿色的世界……万物依赖叶子。我们藉叶而生。”他的人生信条是:By creating, we think. By living, we learn(创而思,生而学)。

被神秘艺术家悄悄送达相关文化场所的书雕,真是完美体现了格迪斯“我们藉叶而生”的理念和“创而思,生而学”的人生信条。它们的精美,文字无法形容,至少我的文字无能为力。非亲眼凝视,不足以知其精妙美好。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如今这些饱含匿名艺术家爱与期待的书雕,收藏在苏格兰诗歌图书馆、苏格兰国家图书馆、电影之家、苏格兰故事中心、爱丁堡国际书展总部夏洛特广场、爱丁堡中心图书馆、苏格兰国家博物馆、作家博物馆、爱丁堡世界文学之都中心,以及大作家伊恩·兰金的家。

那日,为拜访窃以为最能体现爱丁堡文学气质,也许是迄今所有书雕中最复杂的第八个书雕,我们早早起身,还想顺道探望一下《约翰逊传》作者博斯韦尔先生在附近的一所故居。此时雨已住,在城市上空盘旋的鸥鸟湿润的灰翅一振一敛间划破天光,我们乘虚白踏入晨空,从马曲芒大街八十号出发,一路向北往芳草地公园走去。博斯韦尔故居就在公园南口。1773年8月,约翰逊博士去赫布里底群岛行游前,由博斯韦尔陪同在爱丁堡逗留数日。行游回来后,在博斯韦尔从叔父租居的芳草地街十五号A公寓居住了半个月,期间由博斯韦尔张罗广泛接触爱丁堡文化界名流。貌似倨傲的约翰逊不知怎么给博斯韦尔夫人留下很糟的印象,于是有了她著名的评说:“我常常看到一头熊跟在人身后,直到现在我平生头回见到一个人跟在熊的身后。”

到达作家博物馆时,时间仍然很早,还要大半个时辰才开门。没想到爱丁堡的夏晨这么冷,门前诗人庭院地砖上镌刻的苏格兰文学名家激动人心的隽词佳句,纵然一块块全部读完似仍无法驱散寒意。于是踱步到隔壁的咖啡馆,点了两杯洋甘菊热茶和一碟点心。正望着那位沉浸于阅读的美国老先生出神,蓦然意识到博斯韦尔故居就在坡上。爬上十来级台阶,门自然紧闭,在门阶上靠着石墙坐下,回想博斯韦尔和约翰逊博士的交往。想到那个体现苏英两格兰互不对付的著名桥段,忍不住笑出了声。回神一看,某人正在坡下招手。作家博物馆门开了。

拜访完机构收藏的最后一个书雕,就是这个久藏的心愿几乎全部(唯一遗憾,竟是国际书展中心那个,难道真有同行冤家的道理?)实现的那个中午,我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被海鸥吵醒后,发觉窗外又下起了细雨。看了一会儿在布莱克威尔拜访时顺便买回的新书,不由得想到公众至今不知作者、不知捐赠人的书雕,钦佩之情恰似窗外银线似的雨丝;想到如今探访爱丁堡书雕已成为全球爱书人的寻宝之旅,无意中成就了爱丁堡的文旅新地标,对万里之外家乡南京的期待油然而生。

“爱丁堡相比于伦敦,就像一页栩栩如生的历史书相比于一部枯燥的政治经济学皇皇巨著”,“伦敦是一部絮絮叨叨、含含混混、冗长沉闷的史诗,爱丁堡却是一首抒情诗,简洁、明快、清澈,恰似一道闪电划过”。当年读到夏洛特·勃朗特如此评价爱丁堡,只以为是一位女文青蒸她的“酸的馒头”(sentimental,中译文采用王蒙先生说法)。虽十多次来过爱丁堡,每每行色匆匆,只留下肤浅印象,觉得这座饱受创伤的古城一如它的气候,阴郁、沉闷,当然到处透散着历史和文学的气息,甚至心里将之比作金陵。连日来,穿行于它的角角落落,街街巷巷,步履或迟滞,或迅疾,身心一阵又一阵为惊喜所洗刷。爱丁堡有着太多令你喜出望外的秘密——倘若你放慢脚步的话。就说它的天气吧。阳光,轻云,细雨;疾风,乌云,暴雨。随后是鲜亮得听得见乐音的阳光。这一切可发生在一二十分钟之内。你照例不会埋怨鬼天气,相反一脸阳光的样子说:不就是为着这阳光的美妙嘛。

欣赏爱丁堡阳光最佳的去处,无疑是芳草地公园。这个迷人的草地公园,北面紧贴着爱丁堡大学主校区和朗斯代尔联排别墅区,南面斜倚在马曲芒广场和麦尔维尔大道上,东面枕着亚瑟宝座山俯瞰的巴克勒奇大道,西面偎在布伦茨菲尔德、巴克利、格伦盖尔和莱文四个联排别墅群围合而成的“景湾”里。若干条林荫步道“之”字形缀在长方形绿茵上,平添无限意趣。一旦晴空朗照,热爱阳光的爱丁堡人便一齐涌到草地上,随心所欲地做着各自欢喜的事。在一个来此搜寻文脉的旅行者眼里,最动人的还不是他们亲密无间的嬉戏,而是各色各样的阅读姿势。他们,更多的是她们,或一肘支地,或双膝弯曲,或两背相靠;也有几位身子直直地趴在草地上,头、肩和背的最上部架起一个极简但不知是否舒服的阅读构架,那样子教你不由想到,也许她此刻正读着的是《调皮的眼镜蛇》什么的。那几个穿深色衣服的,偎着靠近边沿的几棵古苍苍老树的树干,隐坐在浓荫里读什么秘史吧。若非亲眼所见,你无法设想人间竟然有这么多千姿百态的阅读姿势。看来,姿势这个东西,与爱有关。只要有足够的爱,什么姿势都能在有意无意间展现出来。

几簇浓厚的云团带着晶亮的花边缓缓飘来,它们的影子扑向沉迷中的读者,那急吼吼的样子仿佛它们觉察到了精彩的章节,迫不及待抢着去看。站在一旁看风景的人,惊叹这胜似皇家美术馆最好风景画的景色,若非神的手,谁可绘就?他想起《经济学人》一位叫安·罗的编辑在《铅笔赞》一文里提到,托马斯·特拉赫恩曾将光喻為“上帝的铅笔”,这个比喻着实令人叹服。光的美,在于遮掩,最无趣的莫过于化日之光;而遮掩最妙者,又莫过于云,所谓天光云影。若嫌这句成语失之飘忽,你且凝神此刻穿云的天光泻到芳草地北面那一排典雅而整洁的古建筑。你若是嫌眼前的光景太过现实,你且想象阳光冲破云影,泻进山谷或湖面,看看你能想出什么新奇的形容。

虽说几日里几乎习惯了芳草地的天光云影,7月24日向晚还是被爱丁堡的云霞惊呆了。这个时分爱丁堡的云,澄澈得连一个毫无绘画基础的人也能轻易分出色彩的层次。你一下子明白了艾略特为什么说“shade without colour”(无色之彩),原来色和彩不仅不是一回事,还可以区分开来。那位写Fifty Shades of Grey(《灰的五十种彩》,通译《五十度灰》)的人,一定是平日的所见于灵机一动间成就了这么美妙的书名,尽管作品实在乏善可陈。至于那烘托暮云的晚霞,以及云霞间种种的美,且留待日后专门作篇“云蒸霞蔚”的文章。彼时心由霞动、神随云遐的美妙,至今历历在目,丝丝扣心。

城市里大小街巷的转角,似乎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有情调的街角总是招人喜欢,尤其是对那些情调男女,不知是否是当年热门电影《电子情书》种下的缘分。据说这些转角体现了一个城市的品位,以致一些掌管城市规划的领导者开始打起了这些角角落落的主意。这自然是好的。当我在爱丁堡大学乔治广场校区的“芳草地步道”尽头邂逅充满童趣的街角园景,不能不钦叹他们的“袖珍花园设计竞赛”项目,心想这就是一个获头奖作品吧,随即心头一热——我古都南京为什么不可以来上几个?

这么想着,乍绿的信号灯又红了,而且红的时间似乎有点长。性急的人,早已顶着红灯过去了,或过来了,对面那位却立在原地等待。他倚伞而立,看得出该是有些疲惫。可你还是等着,等着你的通行权。你的伞虽不是经典的黑雨伞,你也没穿经典英伦范儿的风衣,你的姿态却令我着迷,一如坚守孤岛的最后一盏信号灯,给乐意或不乐意接受引航的迷途旅人引导航向。连日里,过马路的经历每每令我恍惚,仿佛不是身在英伦。我常常对着红灯喃喃:人们的耐心哪里去了?我会急匆匆跑进一家超市,那里人们依旧排列有序,秩序井然。我也试图开导自己,这些行色匆匆的都不是英国人。可我看得真切,等红灯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尴尬的,有一两回就我和两三个中国人在傻傻地等着,别的人都纷纷顶着红灯过去了,或冲过来了。人流里,你如此孤独。

今天,我们是要去探访一个文学重镇玫瑰街。爱丁堡的玫瑰街,与分开新城(也新了两百好几十年了)与老城的王子大街平行,是其北面紧邻的一条街,功能上想必是那条精品店林立的著名购物街的休闲补充。它横跨四个街区,或者更多,看你怎么算,东西各有两个为玫瑰街和王子街提供供给的辅街。西边的是两个长方形,东边的是两个“凹”字,玫瑰街主街从正中将之串起,像一条时尚的链子。之所以叫玫瑰街,应该是对英格兰的接受,玫瑰是英格兰的象征,一如蓟花(Thistle)是苏格兰的象征。这条世所闻名的酒吧街,东起圣安德鲁广场,西止夏洛特南街,仅店名就透散着文学气息。东头第一家叫“阿伯茨福德”(司各特故居庄园的名字),西头最后一家叫“司各特”,什么黑玫瑰、黑猫,玫瑰与王冠,老百号,科尼尔沃思。一代又一代诗人作家常在此出没,留下很多诗作,彭斯也有歌咏。米尔恩酒吧里有一个包间,叫小克里姆林宫,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苏格兰诗歌“新文艺复兴”,就是在这里以及阿伯茨福德等酒吧谋划的,史称“玫瑰街诗人”。有一幅很有名的油画《诗人酒吧》描绘的就是这间酒吧。我们冒雨造访时,是从西头第一家“司各特”开始的,当年丹·布朗在这里写就《达·芬奇密码》最后一章。从这里开始,倒不是因为这个,说实话不太喜欢丹·布朗的作品,而是因为客居之地在王子大街西面。

从玫瑰街出来,临时决定去隆重拜访一下鞍轲里(Anchor Close)。这条爱丁堡皇家一英里上著名里巷,起于皇家一英里高街段,顺坡北下穿过柯克伯恩(Cockburn,字面意为公鸡溪)街,鸡溪街北面、市场街南面一段北尽头是死胡同,也就是说并不与市场街相通,这一整段如今铁门紧闭,不对外开放。这条起始于1521年的巷子,今名得自附近一家酒馆或客栈,当年可了不得。巷子里有一家叫斯麦里的印刷所,《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一版、彭斯的作品等,均在此印装成书。苏格兰大文豪司各特的父母在此居住到1771年。司各特堪称苏格兰民族精神支柱,这么说,巷子的名字倒是相当贴切。“Anchor”,可作名词,也可作动词,既有锚的意思,也有顶梁柱之类的意思。多次流连其间,上上下下,雨里阳光里,力图闻出当年的墨香。

7月30日上午和友人探访过彭斯纪念碑,顺着上山的小径从卡尔顿半山腰走下来,去霍利鲁德山脚流连了一番。在皇家一英里上的意大利餐馆用过午餐,决定去一趟爱丁堡西南郊的斯万斯屯,那里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童诗乐园》的作者史蒂文森的故居。史蒂文森从小体弱多病,父母租下了那里的斯万斯屯乡舍,好让史蒂文森修养身体。据说,《金银岛》就是在屋头的树下写的,后来有专家称此说应该不可靠。不过,他把这个乡舍写进了好几部书里,最著名的可能是《圣艾夫斯》。我们冒着细雨从村头走近乡舍故居,小道左面是自凯尔克顿山蔓延而下的青翠缓坡,右侧高大的古树掩映着不远处的白色乡舍。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也许如今就是刚刚向她问路的那位驯马女农场主的家。她把路指给我,说你可以隔着树篱照几张照片。语气里倒也听不出多少自豪和骄傲,客气里却让我感受到无可置疑的主权感。拍了若干照片,凝望着眼前可爱的白房子,雨水渐渐模糊了眼帘。被小伙子的喊声吓了一跳,“当心midges(摇蚊),咬了几天后才疼呢”,这才发现树篱里成团的看不清的小虫子。是该回去了。转身瞥见供人借道的步阶,心一动。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该回去了。于是恋恋不舍地朝村头走去,一边顺着绿草地望向它的尽头。谁的手,将笼罩在凯尔克顿山顶的浓云抹去一绺,让一道亮光河流似的流淌在青青的山脊。

作为一个欢喜自然的文学爱好者,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是不该错过的。最早知道爱丁堡这个著名的植物园,既不是因为文学,也不是因为自然,而是那个把茶树和制茶技艺从中国偷到印度,从此打破中国茶叶垄断的福琼。他曾供职于爱丁堡皇家植物园,以园艺师为伪装,两度来华,不仅窃取茶艺,还从皖南和一些山区偷走了许多植物。那是一家景色怡人的植物园,你要来的话,找个僻静的角落,最好是一片林子或园子,坐在树下,或花前,微闭双目,听风景的声音,感受寂静的乐音从周遭向你漫来,安静流淌的溪水那般,进入你的身体、你的心。不知过了多久,你睁开眼睛,感觉肉身与心灵清澈通透,像是被神的手洗过一般。你翻开一部诗集,开始阅读,少顷晴空里婀娜着银亮的雨丝,你合上诗集,开始读雨,听雨的声音。雨停了,你环顾池面,发现“寂静空间”的标识。“寂静空间”是英国园艺作家丽兹韦尔发起的非营利项目,邀请符合条件的园林加盟,辟出空间供人们感受自然、调节心灵。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积极响应。该园还是爱丁堡大学临床心理学系发起的“慰藉项目”合作单位。自然于人类的疗愈功能日渐受到重视,并有大量研究成果问世。我是探访爱丁堡植物园时知道了这两个项目的,在那里见到了最喜爱的树,苏格兰松(欧赤松)、橡树,和“曙光红杉”水杉,书的源头榉树,还有中国林,以及那棵英国爱尔兰白柳树王。不可思议的是,当在他乡遇见家乡独有的树水杉,竟没认出来。原以为自己很了解水杉,直到遇见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那株,才知水杉居然可以长这个样子!绕之三匝,细读铭牌,这株高大而婀娜的水杉,是中国礼物,竟来自川鄂一带,那是被认为灭绝了五百万年的活化石水杉重新被发现的地方,那片密林里生长着五千株野生水杉。眼前这株,那么美,那么自然,它的身上找不出一条直线。回到南京的次日晚上,离开办公室后特意去了玄武湖杉林,对那些挺拔的水杉树说:知道吗,你们本来不是这个副干脆利落的样子,要繁复迂曲得多,肤色也更动人……树们听着,并不理会我,连路过的风也没搭理一下。

那日午后,独自徒步拜访心仪已久的一处所在——尼尔大夫花园。花园静卧于达丁顿湖边,偎在亚瑟宝座山脚下的斜坡上。即便你是一个对园林无感的过客,见了这个典型英式园子的姿态,也无法抽身离开。置身临湖的高木间,在设计了爱丁堡新城东区和苏格兰国家美术馆等著名建筑的普莱菲尔大师设计的一座建筑前伫立良久,感受“自然的宁静淌进你的心,一如阳光淌进树林……烦烦忧忧像秋叶般飘落”(约翰·缪尔语)。这个淡黄色建筑,以它近两百年的阅历告诉我,世事沧桑,人渺如芥,哪有什么不灰飞烟灭。倒是尼尔夫妇,作为全科大夫,治病救人之余,心心念念对树木花草的情谊,开着一辆如今叫作房车的拖挂车,跑遍欧洲南部,广泛收集植物,种植于1963年初建的园子,免费供病患息养,要求是你得做点义工。真是好人修得好福,两人2005年同年仙逝。如今,园子由外甥女萨拉和基金会管理,萨拉为此专门修习了园艺本科课程。

我在花园里流连,在果蔬园细嗅苹果芳香,对那些奇花异卉钦慕不已,最后坐在水边木凳上,闭上双目,任湖上吹来的清风洗礼,若有所悟:就抚慰今人心灵而言,自然与文学异曲同工,为人类对自然无止境的戕害深深愧疚。当夕阳落到湖面,不得不起身返回,还有四五十分钟的路要赶。回去的路上,在松湾稍稍停留,天鹅兀自游弋,没有前来告别的意思。心里蓦地空落落的,无端想起前几日在苏格兰皇家(艺术与建筑)学会大厦(也是普莱菲尔大师手笔)躲雨时邂逅的一个展览,“The Paper To Prove It”(有纸为证)。苏格兰皇家艺术学院院士戴维·麦奇画展的名字,颇耐人寻味,尤其是当你看了他的作品。戴维,苏格兰法夫郡人,国際知名的雕塑家和装置艺术家,近些年热衷于以旧杂志等材料做拼贴画,将其中相机记录下的明星及各色成功人物种种伤害大自然的行为,与当代生态语境下的画面并置在一起。想必他想以世人熟悉的东西警醒世人:人太作了,这么下去,必将自作自受,只得自己吞下已然无法回逆的苦果。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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