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深处

2021-10-08 15:36李瑄
雪莲 2021年9期
关键词:喜鹊杨树

每次回老家,远远地望见我们那个小村庄,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吟诵一句诗:“绿杨深处是吾家。”

“绿杨深处”,多么美好的意境!谁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会忍不住诗兴大发的。白居易、冯延巳、欧阳修的诗词里,都出现过这四个字。

我们村叫“杨院”。据我所知,环绕县城周边,以“杨”字打头的地名有很多,近的如杨庄,远一点的如杨树岗——我一个兄弟般的朋友就住在这里。但是,恕我,这些名字全没有“杨院”好听。绿杨+庭院,这种组合就像美人+霓裳、晴天+彩虹、翡翠杯+梨花酒那样妥帖而应该。每次从西边的乡村公路走到村口,一仰头,就会看到一个小小的牌子,以蓝底白字写着“杨院”二字,我心里就涌起一股痒痒的暖意。那底就像天空一样深邃,那字就像云朵一样干净。牌子下面,田亩迤逦,屋舍俨然,花木成畦,朴素清简中透出富贵繁华。

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杨树呢!笔直的干,细长的枝条,浓绿的叶子,路旁,沟边,墙角,屋后,睁眼闭眼,全是杨树——睁开眼,看到杨树的身影,闭上眼,听到杨树的声音。闻一闻,似乎还有杨树的香味。杨树包围也保卫着村子,杨树点缀也美化着村子。它们是村里最庞大的存在,决定了村子的表情、身高和质地。无杨树,不杨院。

原本,村里的树木并没有这么单一。小时候,村里基本上是杨树、桐树、椿树、洋槐树四大家族平分天下,其间偶尔夹杂着几棵桃树、杏树、梨树、桑树、榆树、梧桐树、国槐树等。春中到夏初,四大家族里的树都会开花,杨树和洋槐树开白花,桐树开白中带紫的花,椿树则开淡黄或浅白的花。其他花只能看,不能吃,只有洋槐花,又好看,又好吃。洋槐花将开未开的时候,父亲会把镰刀绑在竹竿上,割下花蕾最多的枝条,我们把花蕾捋在盆子里,由母亲拌面蒸熟,浇上蒜泥,做成一顿别样的大餐。我们戏称这是“改善伙食”。洋槐花不能等全开了才吃,那样就“老”了,不好吃了。杨树、桐树们开花的时候,麦子即将成熟,布谷鸟叫得正欢,村人脱下厚衣,换上单衣或T恤,准备抢收一年的口粮。

但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桐树、椿树、洋槐树日渐凋零,杨树却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此消彼长,十年二十年,终于变成了杨树一家独大,其他树木则已近乎绝迹。杨院村终于“名副其实”了。

以前物质条件差,村人们种树,讲究实际功用,务求树干直、木质硬、成材快,相比之下,桐树木质疏松,洋槐树枝干弯曲,椿树成材太慢,而杨树则集合了三家之长,而舍弃了三家之短,因而成为村人们的首选树种。换句话说,杨树最听话,最愿意按照人们的意愿生长,现在它统治了整个村子,也是它主动向人们的需求靠拢所获得的奖励。桐树、椿树、洋槐树也许会嘲笑或鄙视这些昔日的小伙伴,但鸿运高照、家大业大的杨树们才没时间理会这些呢,它们忙着抽枝散叶,忙着开花,忙着长个儿,好去抚摸天上的云彩和星星。

小时候,我跟父亲去种过杨树。杨树苗有大拇指粗细,一丈多高。春天土地化冻的时候,父亲背着一捆杨树苗,提着锄头,去房前屋后或田间地头栽种。父亲刨好一个坑,我把树苗放进去,扶直,父亲填好土,夯实,一棵树就算栽好了。不到半小时,十几棵树就重新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夜里一场春雨,树苗遽然惊醒,打一个哈欠,伸一下懒腰,开始踮脚,吐气,踮一次脚,就能增高一厘米,吐一口气,就能长出一颗暗红色的毛茸茸的嫩芽。杨树苗天生就知道人们对它的期待和要求,所以一心一意往直里、高里、粗里、快里、结实里长,尽可能地不打盹、不发杈,不左顾右盼,不旁逸斜出。日月盈昃,春去秋来,小树逐渐变成了大树,一指之细逐渐变成了一抱之粗。“成年”之后的杨树,高大挺拔,巍然屹立,其上众鸟争喧,其下阴凉匝地,风来则萧萧,雨至则沙沙,活得逍遥而又审美;当人们有需要时,斧锯加身而不惧,其干也可作梁,其枝也可作椽,其根、其叶也可作柴,全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是无用的。很多时候,杨树像极了栽种它的人。

我家大门外有一排大杨树,与左邻右舍的红砖平房或小楼相映成趣。它们至少已有十五年的树龄了。树干笔直,枝叶婆娑,每一棵都是栋梁之材。最粗的一棵,一个人还抱不住。这棵树每一天都在重塑村庄的天际线。即使站在两层楼的屋顶,也必须仰望它。作为村中的原住民,村里的人、土地、房屋、花朵、家畜,它都熟悉;即使只凭声音和气味,它也能分辨出从树下走过的是张大伯李大嫂,或小花狗大白鹅。现在,它已经懒得再关心地上的事物了;它最感兴趣的,或许是那些未知之地与陌生之物,比如天空、白云和星辰。

杨树喜欢风,风也喜欢杨树。风遇到杨树,就会停下来,与树叶握握手。风原本是没有形状的,是树叶让它们有了形状。杨树远远地看到风来,就会激动得浑身打颤,有时还会发出低沉的吼声。杨树热情地挽留风,管它们吃饭,管了上顿管下顿,管了今天管明天。到了晚上,风不等杨树问,就会向它们讲述远方的消息:草原,森林,沙漠,大海,子午线,彩色的鱼群,别的国家,别的肤色,别的故事。杨树听得入了迷,忘了睡觉,忘了添茶。杨树不睡,整个村庄都陪着它们失眠。

过了些日子,风要走了,无论杨树们如何挽留都要走。风的使命是行走,风的家永远在路上。为了感谢风带来的精彩故事,杨树会送给它们许多花。但风没有手,只能把花扛在肩上,走着走着,花就掉了,飘飘悠悠,挂在蔷薇上,粘在台阶上。

今年五月,父亲生病期间,我回老家看他。父亲状态好些时,不愿总是躺在床上,就披了衣服,坐在门口,打量着我们的小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棵柿树,一只小狗,却有无数杨花,都是从风的肩膀上滑下来、掉下来的。父親说:“到处都是白毛,落得满院子都是,一天三遍都扫不干净。”他所说的白毛,就是指杨花。对于这种似花还似非花的东西,大部分村人都不喜欢,他们既嫌其难以清扫,也嫌其影响呼吸,村中老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呼吸方面的问题。但我却很喜欢。阳光照着庭院,一石一阶、一花一草都显得温暖明亮。我站在父亲身旁,看着一朵一朵的杨花驾着看不见的空气,自由自在地飞舞,一会儿飞上屋顶,一会儿飘向花坛——真想和它们一块儿去飞、一块儿去飘。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越来越重,连奔跑都越来越艰难,更不要提飞翔了。我低头看着父亲,身子瘦弱,头发花白,眼神暗淡,心中不禁一阵悲戚,一时竟不敢再想象外面的天下世界。

在老家的日子,我一边侍奉父亲,一边尽情地重温中断了二十年的乡村生活。有时兴致忽来,就习惯性地平平仄仄、细批薄抹起来,或吟一首诗,或填一首词。有一首七律,即吟成于杨花飞舞之中,诗曰:

新晴小院日融融,砌下徘徊绿影中。

犬吠出来知有客,杨花飞过不须风。

看云屋上无南北,问药尊前尽始终。

布谷几声呼割麦,故乡闲处一诗翁。

那棵最大、最高的杨树上,有一家喜鹊。现在的村子里,以老人和孩子为主,没有喧嚣,没有争吵,也没有危险,鸟类很快捕捉到了这个变化,都搬到村里来住了。麻雀、斑鸠、布谷鸟甚至以前难得一见的戴胜鸟,都成了村里的新移民。其中最多的是喜鹊。黑白的羽毛,长长的尾巴,吱吱喳喳的叫声,是喜鹊的三大标志。喜鹊一直不怎么怕人,人类生活的地方,就是它们生活的地方。人类种的杨树,就是它们最好的家园。即使旁边有其他树,即使这些树同样高大,同样茂盛,它们在筑巢时,还是会选择杨树。其他鸟类,在别处啼叫笑闹,但一靠近自己的巢,马上噤口不语,以免被人类或天敌循声发现。喜鹊却从不玩这些心眼子,它们大大咧咧地从家里飞进飞出,聊天唱歌,谈情说爱。它们知道,即使人类或敌对势力发现了它们的家,也无所谓,前者不会来伤害它们,后者不敢来伤害它们——要知道,喜鹊性子上来了,可是连“禽中屠夫”伯劳都敢欺负的。

许多个上午或下午,我独自走上屋顶,看那对喜鹊邻居在绿杨枝里忙忙碌碌,来来往往,恋爱育雏。不知道是不是在天外某处,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人间,看人类争争逐逐,哭哭笑笑。

早上五点左右,天光已然大亮。村庄东北方向聚集着一片灿烂的朝霞。不久,太阳出世,金光万道。阳光打在杨树身上,绿叶就变成了金叶。风一吹,叶与叶相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喜鹊从金叶间飞出,化作一只金鸟。此时,路上有行人和汽车经过,各自赶自己的路,我独自拥享这满天云霞、满树黄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富有。

白天的杨树,只是一味地绿,一味地高,一味地热闹,不像夜晚,杨树们卸了妆,安安静静站着,望向东南方,等着月亮出来,好用月光洗澡。白天的疲倦与尘土,经过月光的浸润与清洗,一扫而空。洗完澡的杨树,浑身舒爽,精神焕发,开始与邻居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它们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把今生的事往来生聊。原来在杨树的世界里,也有童年和梦、恋爱和别离、哲学和艺术、生和死,也有不亚于人类社会的辽阔与幽微。原来杨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人类。

出门向东,大概一百多米的样子,有一片低洼的平地,因为经常有水患,既不能耕作,也无法建房,后来被一个村人承包下来,种上了一大片杨树。从此“杨树林”便成了村中一个崭新的地名。它首先是各种鸟类和昆虫的乐园。麻雀,大山雀,黄鹂,啄木鸟,经常在这里出没;夏天,树上爬满了蚂蚁、天牛、蝉蛹,有人把牛拴在这里,牛身上总是粘着几只苍蝇和牛虻。其次,它还是孩子们的乐土。我上小学时,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做完作业,就呼朋唤友地到杨树林里玩。玩得最多的是“演电影”,有时演《西游记》,有时演《封神榜》。我扮演的哪吒,深受好评。为了更贴近角色,我甚至把姐姐裙子上的蝴蝶结剪了下来,用一根绳子系在头上。姐姐知道后,居然并没有怪我。每一个有姐姐的孩子,都是幸福的孩子。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杨树林里的树都长大了,在杨树林里金戈铁马、杀伐征战的小伙伴们也都长大了。大部分小伙伴都离开了村庄,去了远方,而所有的杨树都还坚守在原地,越长越高。树林里已经生满了野草,春天开花,秋天结籽。曾经的童年一去不复返,隔着迢迢的时空望过去,稚嫩的面影还在,喑哑的呼喊还在,只是已经无法触摸,也无法像电影那样重新回放一遍。村庄宁静,天空瓦蓝,时光弯曲,所谓过去,其实就是失去。

六月中旬,父亲病情恶化,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还是没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从四月首次入院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父亲就狠心地撇下他的妻子,撇下他的孩子,撇下院子里的花和狗,独自到天堂享福去了。

杨树是老家的主要绿化树种,不但遍植于村中,还广植于公路两旁。前几天,我跟一个老同学去县城东边大约二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去拉她买好的桃子。桃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朱砂红,系吾乡特产,果实不大,但果肉却是红色的,软中带脆,柔中带糯,甜似初恋。我们所走的省道,两旁杨树成行,绿意摇漾,树梢往中間聚拢,形成一条长长的翠帐;翠帐之上是蓝天白云。从树与树之间望出去,近处是沿路人家,再远些是田野与村庄,村庄后面则是起伏的山峦,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真是让人欢喜到想哭。我对同学说:“我想到电影《非诚勿扰》里邬桑在北海道乡村公路上开车的情景,一条弯弯的公路,两旁是田野和小山,真美,真让人感伤。”同学道:“我也很喜欢这样的景致,尤其是那些有点起伏的田野,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我只想开得慢些,再慢些,你有没有感觉到我开得很慢?”我们一边开车一边闲聊,聊到同学的情谊,家乡的变化,中年的哀乐。中年,多么可怕的字眼。人到中年,不管你是男是女,是富是穷,都要被迫直面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在这个半是春天半是夏天的季节里,我失去了父亲,她失去了义父。眼前的风景那么美,我们的父亲却看不到了,朱砂红那么甜,我们的父亲却吃不到了。

在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我们把父亲安放在奶奶和大哥的身旁,这样他们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奶奶会做饭,父亲会种地,大哥会盖房子,他们足以建设一个美好、富足、热闹的新家。我们也会按时送点钱过去,让他们买房置地,种花养狗,闲时到各个星球穿梭旅行。

不远处,父亲亲手栽种的几棵杨树身姿挺拔,枝繁叶茂,一边守着他曾经的老宅,一边守着他现在的新家。

【作者简介】李瑄,曾用笔名白也、笑笑书生。曾在《深圳女报》《中华读书报》《作品》《星火》《山东文学》《北方文学》《星星诗刊》《散文诗世界》《文学自由谈》《深圳青年》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10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关不上的门》,城市文化随笔《媚眼看深圳》。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奖、深圳十大佳著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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