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与古筝

付小方

一、初见

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自己只属于她。

“丁零零！”门铃响过，店里走进来一个男人，瘦高个，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拘谨的笑。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女孩，羞羞怯怯的样子。见男人停住了，她才开始热切、好奇地将店铺环视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店员雯雯走到女孩面前，微笑着问：“你喜欢古筝，对吗？”

“阿姨问你话呢！咋不回答？”男人拍拍女孩的头，尴尬地朝雯雯笑了笑，“这孩子认生。”

“没事儿。”雯雯依然微笑着。她缓缓走到我身边，端坐，抬臂，扬手——一串清亮、空灵、如泉水般的乐声叮咚响起。

这时，我忽听一声低呼，那声音来自女孩。只见她瞪大眼睛盯着我，双目熠熠生辉，脸涨得通红，一步步走了过来。

雯雯笑了，她弹得越发轻巧，而我也极力配合，让自己的音色更加动人。

一曲终了，女孩还在发呆。男人摇摇她的胳膊，唤道：“筝？”

哦，她也叫筝！

像是梦忽然被惊醒了，女孩缓过神来，指着我说：“爸，我想要这架古筝！”

男人问雯雯：“请问多少钱？”

雯雯说出了一个数字。

其实，我在这一屋子的古筝里并不算贵，甚至还略便宜一些，但即便如此，这个数字仍吓住了衣着朴素的男人。

男人费力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自然地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将女孩拉到一边，低声道：“筝，那个……”他很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们……我们买不起……对不起，孩子……”

女孩的眼里陡然鼓起了泪苞，但她抿着嘴，瞪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爸，没事儿。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古筝，它的声音太……太……”女孩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拉起男人的手说：“我们走吧。”

女孩一步三回头，眼泪在眼中亮晶晶的。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

走到门口，女孩转身向雯雯灿然一笑，说道：“谢谢阿姨！”

二、失眠

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失眠过，每晚都睡得很香。但那天看到那架古筝，听到了它的声音后，我失眠了。

夜静悄悄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盖的薄被上。我掀开被子，让整个身体都沐浴在月光中。我闭上眼睛，白天听到的筝乐开始在耳边回响，这会儿似乎更加动听了。我想，古筝这种乐器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发明出来的，要不它的声音怎么那么脱俗、清灵和梦幻呢？

就这样，我“听”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啪嗒”一声，正写作业的我一不小心碰掉了文具盒。旧旧的铁文具盒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心头一动，脑中灵光闪现，忙找来几根皮筋，还有两根粗细不同的小木棍，然后将皮筋横向绑在文具盒上，再将小木棍插入两端。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拨动皮筋……哇！果然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虽然根本无法与古筝相比，但那小小的、粗糙的乐声还是让我激动不已。我闭上眼睛，不停地拨着，深深地陶醉其中。

待我睁开眼睛，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看着我手里的小“古筝”，眼中闪出坚毅的光芒：“筝，那架古筝咱们要定了！爸再找份零工，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把它抱回家了！”

我愣住了：“真的吗？爸！”

“当然！你要相信爸哦！”爸爸拍拍我的头，笑道。

从此，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总是一身尘土。我也总是心疼地为爸爸打来清水，递上毛巾，再端来白开水，看着他“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真痛快啊！”爸爸说，“喝了筝的水，爸一下子又精神倍增了呢！”

可是，我怎么能让爸爸一个人辛苦呢？我也要想办法去挣钱！

在集市上，我让爸爸买了十几只半大的母鸡。每天我都会打扫鸡窝，给鸡喂食换水，精心地照料它们。

终于有一天，母鸡们开始下蛋了。我一放学就去捡鸡蛋，然后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瓦罐里。待积攒得差不多了，我就把鸡蛋放进铺着麦秸的篮子里，提到集市上去卖。

几个月过去了，我仔细数了数爸爸打零工的钱和我卖鸡蛋的钱……唉，还差一大截呢！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急，至少咱们已经快要攒够买古筝的‘首付了。要继续加油啊！”

三、首付

午后，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我正昏昏欲睡，却突然被“丁零零”声吵醒了。接着，一个熟悉的、如春雨滴答般的声音响起：“阿姨，我可以再看一下那架古筝吗？”

是她！筝又来啦！

雯雯笑吟吟地迎上去：“当然可以啦。”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的琴弦上。她轻抚着，痴痴地看着，然后将脸贴近，喃喃低语道：“你一定要等我哦，我的古筝。”

我的心顿时欢呼雀跃起来——我一定会等你的！

一天，筝和她的爸爸一起來到店里。筝掏出一个旧布包，一层层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钱，有百元大钞，也有一角、两角的，甚至还有五分的。筝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然后把钱交给雯雯：“阿姨，这是我们买古筝的首付，您看够吗？”

雯雯眨眨眼：“这个……”她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买古筝的。

“我们付了首付后，希望您不要将这架古筝卖给别人。剩余的钱我们会逐月付的，直到付清，再拿走古筝。”筝很认真地说。

多聪明的办法啊！我不禁为筝叫好。这样一来，我将如愿以偿，只属于她了。

“我当然没意见哦，”可爱的雯雯说，“不过还得问一下老板，看他是否同意。”说着，雯雯便给老板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老板好像不愿意，雯雯拿着电话走进了内室。大半天过去，雯雯终于从内室走了出来。她面带笑容，嗓子微哑地宣布：“老板同意了。”

筝高兴得跳了起来：“谢谢阿姨！”

这时，门铃响起，走进来一对衣着光鲜的母女。她们在店里看了一圈后，女孩一指我：“妈妈，我要这架古筝！”

“哦，对不起，这架古筝已经有主人了。”雯雯抱歉道，“就是这个女孩刚刚买下的。”

那女人瞟了一眼筝：“是吗？那我们挑一架好的！闺女，咱不和乡巴佬争！”

听了这话，我真想飞起琴弦抽她一个耳光。但筝似乎毫不在意，走过来轻抚我的琴弦。虽然她弹得毫无章法，但乐声柔和、清澈，就像月光下潺潺的溪流。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四、梦

黄昏，我正在捡鸡蛋，一张美丽的脸忽然出现在墙头上：“筝，这几天你做奇妙有趣的梦了吗？”

这是我的邻居水秀姐姐，还在读大学。从小到大，水秀姐姐都是学霸，写作能力尤其强。她曾经悄悄地告诉我，她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了好多文章，成为一名作家是她的梦想！所以，水秀姐姐总是问我做了什么梦，为她的童话收集素材、寻找灵感。

我想起了自己昨晚做的梦。梦里，我在弹古筝，弹着弹着，音符们忽然从古筝里飘然而出。它们形状不一，五彩缤纷，一个个长着薄如蝉翼的翅膀。音符环绕着我，唱起了一支古老、悠远的歌。渐渐地，歌声为我插上了一对洁白的翅膀，我像小鸟一样飞起来，跟着音符们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无比奇妙的世界！人走在路上，每走一步，都会有音乐响起。散步时，音乐如同舒缓的小夜曲;蹦蹦跳跳时，音乐里就充满了欢乐与激情;跑起来时，音乐就是一支交响曲了。

在那个世界里，每朵花盛开时，都会诞生一支动人的曲子。叶子们随风摇曳，也能奏出一支活泼的舞曲。树上结的是音乐果，只要打开，就会有动听的音乐流淌出来……

水秀姐姐扒在墙头上，瞪大眼睛听着。待我讲完，她低呼道：“天啊，这个梦太美了，太神奇了，太不一般了，太……我几乎无法形容了！哦，筝，筝，你怎么会做出如此奇妙的梦呢？”她的脸因兴奋、激动而流光溢彩，“我终于有写作素材了，我这就去写！再见，筝，谢谢你！”她给了我一个飞吻，便消失在了墙头上。

我继续捡鸡蛋，今天的鸡蛋比平时多了一些，我很开心，感觉自己离得到那架古筝的日子又近了一些。

哦，我的古筝，希望今晚还会梦到你！

五、突变

每到周末，筝都会过来看我。雯雯真是一个好姑娘，每次筝过来，她都会手把手地教筝弹琴，非常有耐心。“我喜欢那个女孩，”有一次，她自言自语道，“小小的她，身上竟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真让人佩服。”

作为感谢，筝经常带一些家里种的黄瓜、西红柿、花生、玉米给雯雯。有一次，她还用麦秸编了一只可爱的小鹿，雯雯喜欢得不得了，把它挂在钥匙链上，走到哪儿都带着。

筝每次来，都像小鸟般欢快：“你好，我的古筝，我来啦！”她还为我起了个名字，叫“千音”，我喜欢这个名字！

“千音，你知道吗？我经常梦到你！有时梦境特别美妙，我还把它们讲给隔壁的水秀姐姐听，她准备把你写进童话里呢！”

“千音，今天我是搭七爷爷的毛驴车进城的。毛驴脖子下面系着一个铃铛，跑起来‘丁零——丁零——地响，声音特别欢快，连车把上的阳光都跟着跳跃，我也一路唱着歌！”

“千音，周三那天语文老师突击考试，同学们都吓了一跳。你猜我考了多少？97分，是班里的最高分哦！为了将来能多些时间练琴，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争取做到练琴学习两不误！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你也要为我加油哦！”

“千音，我又攒了将近五十元钱，你要耐心等待啊！”

……

我喜欢筝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絮絮叨叨”，喜欢她那神采飞扬的面庞，喜欢她的眼睛星星般闪闪发亮。我知道她因我而开心，但她或许不知道，我也因她而感到自己作为一架古筝是多么幸福！

这天，筝又来了。可是这次，她脚步沉重，脸上还挂着泪珠。我的心一沉。

“千音，我爸摔伤了。”筝说着，眼泪一滴滴落在我身上。

六、悲与喜

生活是一位画师。十二年来，他画给我的，始终是明快、闪亮、安宁的图景，如春风拂过水面、阳光洒满房间，如一朵喇叭花盛开在窗台。但这次，突如其来的，他竟然在我的人生画面上刻下了一道伤痕。

那天，我正在喂鸡，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从墙外传来。有人推开家门喊道：“筝她妈，筝她妈，你快去镇卫生所吧，筝她爸摔着了！”

我眼前一黑，手里的瓷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吓得母鸡们四散逃开。恍惚中，我看到妈妈从堂屋里跑了出来。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住妈妈的手说：“妈，我也去。”

我和妈妈气喘吁吁地跑到镇卫生所，见爸爸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见我们来了，强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不要紧，不过是摔了一下。”

听和爸爸一起打零工的叔叔说，爸爸砌砖时不小心踩空，从三楼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我看着爸爸那条摔断的腿，哭得抬不起头来。爸爸却拍拍我的脑袋说：“筝，打起精神！爸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要担心！”

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下，家里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妈妈不但要做家里的活，还要干地里的活，空余时间还得为别人缝补衣服贴补家用，整天忙得昏天暗地。我心疼媽妈，便每天做更多的家务，更卖力地照顾母鸡、卖鸡蛋。我还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爸爸的责任，总是忙完家里的事再做功课，常常到半夜才睡。

很累时，我就在脑海中“倾听”雯雯阿姨教我弹的古筝曲——《小河流水》《渔光曲》《紫竹调》《彩云追月》《渔舟唱晚》……纯净的、不染一丝纤尘的乐声抚慰了我的身心，使我忘记了痛苦和劳累。筝音叮咚中，我仿佛移步到了世外桃源，闲云静花、淙淙流水，宁静美好中自有一种天然的力量，默默地支撑着我。

一天，我刚放学，正准备洗手做晚饭，水秀姐姐忽然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手里挥着一本荣誉证书：“筝，筝，快看！我获奖啦！”

我忙展开看，只见上面写着：

傅水秀同志：

您的作品《音乐之声》在第三届××杯童话大赛评选中，荣获

一 等 奖

××杯童话大赛评委会

××年××月××日

“我还得了五千元奖金呢！”水秀姐姐笑道。

望着金灿灿的荣誉证书，我也很激动，从心里为水秀姐姐感到高兴：“祝贺你，水秀姐姐。”

“我要谢谢你呢，筝！因为这篇童话是根据你那天讲给我的梦写的！我和爸妈商量过了，这奖金要分你一半。喏，这是两千五百元，你收好！”说着，水秀姐姐将一摞钱放在了我手上。

我呆住了。

这次，生活这位画师又令人意外地在我的人生画面上涂抹出了充满希望的一笔。因为有了这笔钱，不但爸爸的医药费有了着落，我的古筝也会早一些来到我身边了。

七、筝与古筝

不知不觉，冬天到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喜庆的日子、美好的日子！因为筝终于攒够了钱，要把千音带回家啦！

筝仍是和爸爸一起来的店铺。她的爸爸拄着拐杖，但精神很好。他憨厚地笑着说：“我就说，筝一定会把这架古筝抱回家的！”

“是啊！有志者事竟成！”我一脸欣慰。我仔细地将千音包装好，过会儿一定要郑重地把它交到筝的手里。要知道，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用软布擦拭它，每周为它涂一次保湿养护膏，一直都在精心地照顾它，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临走，我又送了筝一本乐谱和一些演奏用具。筝抱住我说：“我会永远感激您——像筝乐一样的雯雯阿姨！”

我笑了：“那希望你勤加练习，多多珍惜我们之间的缘分！筝与古筝，永不分离！让纯净的音乐与你相伴一生吧！”

“嗯，我会的！再见！”

“再见！”

筝与千音回家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一片片，一片片，如蝴蝶般飞舞。我看到筝将千音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世界都因这幅画面变得那么温暖，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