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佛国的时间共鸣初探
——大足石刻艺术中的时间观

2021-10-12 05:03
大众文艺 2021年18期
关键词:石刻艺术

陈 琳

(重庆城市职业学院建筑工程系,重庆永川 402160)

大足石刻坐落在重庆市大足区,由宝顶山、北山、南山、石门山、石篆山为代表的五个石窟群组成,是9-13世纪中国石刻艺术最后一个巅峰。前后营造经几个世纪,漫长的时间线可以让我们窥见部分历史,透过图形和文字的解读,石刻艺术展现古代人类关于时间的追问。李方莉先生曾称当代有一股潮流为“非遗保护的3.0层级”或者叫这一现象为“非西方式文艺复兴”传统与现代的合流,或许会产生新的文化生态链条,激发出遗产资源新的活力。有鉴于此,本文便试图印证大足石刻中存在的时间观。

关于时间的追问是人类的本原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要到哪里去?这一命题本就包含人的一生时间线。从美术考古的角度讲,历史考古时期中石刻艺术作品伴随着人类的认知意识发展、制作工艺的技术进步、地域间的交流与融合,产生了糅合儒释道三家经典的大足石刻,形成中国本土化的人间佛国赞歌。从遍及全国24个省市区的佛造像艺术:敦煌、龙门、云冈、麦积山等到大足石刻,可以发现佛教美术在石刻艺术中占比很大,说明流行时间长,遍布区域广。因为流行所以促生出能产生经典艺术的可能性,经典艺术可以对抗时间,跨越时空,与现代人隔空对话;可以说流动的虽然是时间,但是稳定的是人类从艺术中体会的生命与情感。经典艺术拥有可以穿越时间的力量。

一、中国人的时间观试析

陈少卉先生从《佛学大辞典》和南禅《坛经》的典籍发现,南禅的时间观对于中国艺术思想的影响:时间被抽离了的绝对世界,到了超脱生死的至高境界。(图1)

图1 佛教中关于时间的词汇(据陈少卉论文 自绘绘图)

一般来看,佛教的时间观是和“自其时限,诸说不心”联系在一起的,心一动,一念起,时同。《仁王般若间便展开。而生死是与时间相关的,置经(上)》曰:于时间之内才有生死,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时间和空间联系起来。赵奎英先生从考古学资料入手,论证商代甲骨卜辞,阴阳五行四时配四方的观念形成,隐喻出的是“宇-宙-空-时”意识,空间主导者时间,时间被空间化。其模型通过《周易》阴阳八卦和五行方位表现,总体上来看是一个不断返回原点的循环往复可逆过程。

因此讨论中国古代的时间具有时空化合创造出来的生命感和心理体验性,是意象化、诗化的时间。温玉成先生说佛教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宗教与哲学体系。故此讨论中国人的时间观,犹如“复命曰常”,是宇宙万物不可抗拒的最高律令,是个封闭的环形时间观。与佛教时间轮回不谋而合,有益于在佛法宣教中养成知天乐命、稳定和谐的积极心态。

以大足宝顶山大佛湾为例,主持营造大佛湾的赵智凤是当时蜀中高僧,他在外学成归来,建成了中国佛教密宗史上唯有的一座大型石窟道场,使大足石刻造像第二次达到鼎盛。用今天的理解来看他相当于建筑总策划兼施工项目负责人,用70余年(1174年—1252年)的时间办成一件事,雕琢出的不仅是时间的形状,更是毅力与那时人对生活的情感。

从代表人在世间中的时间应该如何度过这个命题,宝顶山造像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情景之广泛,几乎应有尽有,颇似公元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中叶间(宋代)的一座民间风俗画廊。无论王公大臣、官绅士庶、渔樵耕读,各类人物皆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时间流转,人生而不息,从林林总总的供养人刻下的愿望,那是人们对于好生活的向往;这很像今天如果有家人在医院,备受煎熬的亲属们总想许愿,希望病痛早日过去。

从大足石刻铭文刊刻的内容和目的可以看出,重人情是大足石刻艺术主题内容选择的特点,也是巴蜀哲学地方特色的集中体现。一般而言文史哲区域性横向流布和时间纵向发展的思想会交叉影响到当时艺术创作领域。唐代巴蜀著名佛学大师马祖道一(709-788年)主论:“自心是佛”,南宋蜀籍理学家张栻(1133-1180年)在哲学史上首次提出“心主性情”,集宋代巴蜀理学大成的魏了翁(1178-1237年)主张“即欲以求道”思想,主张融合三教的三苏蜀学(苏洵1009-1166年、苏轼1037-1101年、苏辙1039-1112年);两度为相的蜀籍张商英(1043-1121年)从政治的高度调和儒佛,提出三教各自以其道来“善世砺俗”,促进美风良俗的形成;李石(1108年-?)则认为儒释道三教都讲孝,倡三教同本之说。

值得注意的是,蜀地的主流哲学主张,恰在赵智凤开辟大佛湾之前业已产生,人们经过几十年的接受与影响,应该并且有能力开辟符合当时人想法的艺术创作。因此大足石刻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面貌,儒释道图像与偈语在此合流,人间佛国在此显现,成为中国晚期石窟艺术的高潮。

生老病死是人生时间线中一个片段,串珠成线才能把人情生命中最精彩的瞬间记忆定格成永恒。考察大佛湾的营建规划,可以发现,这几乎就是人间佛国的时间写照。大佛湾“缚心猿锁六耗”图位于“观经变”和“地狱变”中间,既是隐含人间在世的“即心即佛,即佛即心”的唯心观。在一念到一昼夜的治心、养身中,通达出世间法。劝人为善、趋福避祸、惜生恶死、趋利避害、求生免死也是人之常情。整体地看待自己的生命,从一步能望到头的每个人生节点去追寻生命中时间的厚度,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二、大足石刻中时间的主题创作

大足石刻中有很多关于时间主题的雕刻,初步统计有五幅。从平面图(图2)上看,其游览线路或隐含人渐悟终证得大果之意,通过这五个串联的主题,回答了人在尘世的时间。编号为3号龛窟的六道轮回图是依据《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表现,历经轮回与善事结缘,才能托生为人。通过图示和佛经典籍印证,生命共有10种供选择的存在形式。分别是:地狱、鬼、畜生、人、阿修罗、天人、罗汉、圆觉、菩萨、佛。该图以佛教特殊的方式解析了宇宙生命。佛教认为出生就是宇宙生命凝聚到自我之中,一切人都不是世界的起点和终点,人是放在一个循环的时空之中。六道轮回图中内层中心坐一修道者,心际飞出六道毫光,将轮盘分为了六个部分,表现人在三界六道中生死轮回,因十二种因缘,生命暂时地和合,又随着时空因缘的变化不断循环,往来反复。

图2 大足宝顶山与时间有关的石刻主题和位置示意图(自绘)

编号为15号的父母恩重经变图依据时行伪经《父母恩重经》所作。这是中国僧人结合儒家学说讲述父母在几十年时间中哺育子女的十种恩德。

编号为19号的缚心猿锁六耗图根据傅大士《心王铭》所作。其位置介于地狱经变和观经变之间,心中一念既分天堂地狱。主要讲人心散动入猿猴,通过一缚一锁抓住“心”作为人的一切精神支柱,从佛教哲理的角度强调天堂及地狱,一切由心造。

赵辉志先生在《大足石刻牧牛考》中详细论述了从编号为30号的牧牛图到编号为29的圆觉洞图像,以及《无牛人颂》两则、《明月图颂》合而为整体代表的含义:进境渐修法门是有阶段性的。牧牛图是关于人调服心性的禅修过程造像,全图10组分别命名为: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伏、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以牛喻心进而到自然无为的境界。圆觉洞让天窗照射进的光束,随时辰变化而移动,这是利用光影与水滴声的视听氛围引导人内省己身,悟证得道。

虽然天窗设计常见于敦煌及各地寺庙佛造像与佛教建筑中,但就大佛湾而言,圆觉洞在平面图上它与编号19的六耗图约成180°遥相呼应,应该是建造者有意为之,达到彼岸,涅槃的境界才能成佛,“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在一念的唯心观之中为观众预设了观看逻辑。

三、石刻技艺的传承时序

反过来说,石刻艺术正是因为有时间的参与,凝聚了时间的经年变化,经由匠人制作的石刻才能焕发出人性、神性、佛性等各种精气神韵,带着饱经风霜的时间嵌刻记忆,流经历史的长河,出现到今天的人类面前。曾有学者考证,文氏艺匠镌刻世家是宋代川渝地区石窟寺建造主力军。大足石刻有文氏家族第六代人甚至第七代,参与了大足宝顶山石刻的营建,其主要样式为文氏后期样式。技艺在迭代关系发展中日益成熟,世代传承艺脉长达一个半世纪。另有伏姓工匠6人、其他零散姓氏人员参与大足石刻营建。中国古时注重家学渊源,手艺的流传更能体现文脉对于图像的影响力。技艺是可以通过时间淬炼而成,百炼钢成绕指柔,几十上百年的时间足以让匠人削石如泥。

石刻工匠的成才途径必须以大量的前期摸石雕刻作为积淀。石刻在雕塑技法上分为线雕、浮雕、圆雕、透雕。技法难度逐次递增,以5万余身摩崖雕像著称的大足石刻又以高浮雕、浅浮雕和少数圆雕为主,极个别阴线刻,说明石刻技艺成熟且工程量巨大、参建人数众多。石刻技艺的传承时序助推了石刻艺术精品产生的可能性。

四、散点透视中目光流转的时间

散点透视本是中国古代绘画中的概念。观者观看作品目光流转、时间延绵获得的是对生命的感悟和情感的升华;人们透过蛛丝马迹的画面解读出来的成就感,时间如同向观者打开一扇又一扇生命的大门,瞬间在审美体验中永恒,这或许就是佛家说的一念顿悟,追溯过往无畏将来。

艺术即生活。大足石刻强化了作品的时间性,还以大佛湾为例,需要在呼吸间移步换景地步行走过约500米的距离。作品在观赏时间和主观心理体验时间中渐次展开。在这里物理时间和艺术心理时间达到了统一。从一个人生命的诞生开始讲起,再到回顾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所得到的帮助,再倒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规劝善心孝行,最后内省己身觉悟世间道法。

道家说:“乘物以游心”,即是顺应自然,实现精神的自由和解放。这与我们现在看展览有异曲同工之妙,多数的画面是静止的,但在观展的过程中,通过时光流转与空间转换,每个展览板块间的关系递归呈现,强化和点中展览主题。大足石刻面世后受到广泛的喜爱和参观,“上朝峨眉,下朝宝顶”。既是赵智凤通过石刻艺术作品与观众间产生了共鸣,这个共鸣的奇点就在人在世间的时间应当如何度过。

设计很大程度上诱导心灵感受的产生。就整个大佛湾的“规划设计”而言,起最初的设计心态恐是利用佛教教义“成教化、助人伦”,通过儒家的“礼”维护人伦纲常;倡导“和谐、积极入世、忠、孝、仁、礼”的儒家核心思想。为此我们看到入口处的“三圣人像”。陈光明先生曾研究过大足石刻中的孝文化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贡献。这说明在人世关于时间这个点上,该主题可以穿越时空,用艺术化为孝心性情存留影像,具有普世价值。无论我们是否认同与理解深奥的佛教教义,但不妨碍现代年轻人认知古人的精神世界。

如果说以赵智凤为代表的建造者开发了大足石刻这个项目,那么以大足石刻研究院为代表的后续发掘、收集、考辨、整理、阐释、实证等工作,就是为了向当下及未来的人宣介和保护这个项目。人类在石材上倾注了自己的思想与情思,于此因缘石头具备了气韵生动的情态。石刻艺术终因时间的流逝被风化,现在的保护让它在地球上物理存在的时间延长。这是大足石刻中的时间观在一千多年前的发问与各历史时期的观者隔空回应的时间共鸣。

当我们追溯岁月的长河,清点这笔不朽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时,更加意识到:时间可以流逝,大地可以荒老,只要人类还在生生不息延续,关于重生贵命的精神将永远值得我们人人珍惜和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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