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

2021-10-15 09:47水生生
百花园 2021年3期
关键词:三妹木芙蓉糖纸

水生生

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在村里走。石子巷道曲曲折折,白灰墙被岁月浸染成水墨画,有时候巷子连着堂屋道地,瓦檐燕巢,人家景象,多有惊奇。一个午后,我走进了一个狭小背阴的院子,忽见院墙根有一丛高大的花树。夕阳越过倾颓的院墙,金线全洒落在花树上,一团团碗口大的花儿,深红的浅红的,颤颤悠悠,轻盈缥缈。我不禁蹑足走近,仰头细看。那花瓣纱笼雾罩,像少女羞红的粉颊,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偶然来停靠一下,叫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飞走了。

我这样痴痴地看着,也不知有多久,花瓣似乎在收雨伞似的渐渐闭拢。身后传来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好看吗?”她苍老的眼睛也没看我,只是一边拨弄着枝叶,一边口中念叨着:“这花早上是白色的,到傍晚变成粉红,花瓣闭拢,明天早上就又开了。你明天早上再来看……这花多好养活啊,到春天,随便剪两枝,插在土里就能活。”

晚上,我和妹妹们讲,又一起跑到隔壁院子丹丹家讲,约好明天去看花。丹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学,我们和丹丹玩儿,我却多记得和丹丹妈的聊天了。丹丹妈和我妈一样,为了生出个儿子,前面连生了四个女儿,养不起,中间只好送走了一个。这在我们小时候是平常的。丹丹妈瘦高个儿,尖削的脸上白得没有血色。有时候我坐在门口,看着她在灶头旁做饭,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天。“我喜欢做刀头圆。”她耸着肩,用力地将搓成长圆条的米粉切成半圆形的片,同菜叶子一起在水锅里煮,有时放萝卜,有时是番薯、南瓜。我们的头上长虱子了,丹丹妈用篦子给我们篦虱子卵。她一层层地拨开头发,一遍遍篦:“又是一串子。”篦子没有消灭它们,我妈做衣裳忙,托人从街上带了药,化成水,挨个儿刷到头上,再用毛巾包起来。

丹丹妈听我描述着花儿的神奇,说那是木芙蓉。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地去看花,果然早上的花瓣是白色的。大家下午又去看,丹丹仰着小巧玲珑的瓜子脸,原来丹丹的脸颊也是白中带粉,与花瓣一样的颜色。我们回去后央求丹丹妈明年春天去讨几根枝干,在小院里也种上一株,丹丹妈笑着答应了。

我们常争论,所有爸爸妈妈都只喜欢弟弟。丹丹就轻声说:“我爸爸给我从上海买了裙子。”那是一条白色的公主裙,见所未见地美。我妈妈虽是裁缝,因为孩子多,从来不肯给我们做白裙,最多用白的确良布皱成花边做装饰。

我家三妹与丹丹常常一起玩糖纸,把糖纸折成蝴蝶。她们一起去新嫁娘家里讨绢帕,都得了块一模一样的布手绢——红色的薄棉布,印着金色的凤凰,分外艳丽,她们欢喜得整天折来叠去。过了几天,三妹眼泪汪汪地来说,她的新手娟丢了,可发现丹丹有同样的两块,她犹豫着问:“阿姐,会不会是丹丹把我的那块拿去了?”

我毫不犹豫地说:“走,姐和你去问问。”现在回忆起来,我性格中的不肯三思后行的特点打小就有了。假如老天允许我后悔一次,无数莽撞草率的行动中,我只选择这件事。

我们找到丹丹,丹丹羞红了脸颊,怎么也说不清,我们也就回去了。

第二天,丹丹妈拿了一块红手绢来。她和我妈说,这块是新媳妇给丹丹姐的,丹丹姐又给了丹丹。丹丹没拿三妹的手绢,为此哭了一晚。丹丹又想送一块给三妹,因为三妹顶顶喜欢。

三妹呢,过了好几天,从奶奶家的被窝里找到了她的手绢。唉,我真是羞愧得不行,这样兴师问罪冤枉人。妈妈让我带上丹丹妈妈送来的那块手绢和丹丹说对不起,我和妹妹去了。她看见我们,仿佛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飞红了脸颊笑着,拉起三妹就往她妈妈屋里跑,我们玩到吃晚饭时才回家。

丹丹爸在镇上工作,是吃国家饭的,上班回来再操持家里的田地,因此他们家的田地产出总不大好。丹丹妈提着猪食木桶喂猪,总是弓着腰,喘着气。那年冬天,丹丹生病了,低热不退。丹丹一开始在镇卫生院断断续续地看,也不见好;又到城里人民医院去看了几次,好好坏坏地反复。

春节刚过,丹丹妈来我家借钱,要送丹丹去住院,丹丹爸陪去的。我仍去丹丹家玩儿,坐在她家门口。丹丹妈站在灶边奋力切着硕大的芋艿头,一边喃喃自语:“丹丹好起来了,丹丹快回来了。你知道吗?和丹丹一起住院的有个伯伯,喜欢丹丹喜欢不得了,一定要认干女儿,天天给她送好吃的,还给她买了一只布娃娃。”我傻愣愣地听着,不知道该說什么。

但是我们却只等来了丹丹的噩耗。她被装进了一只小小的棺材,丹丹爸自己写丧联,白纸墨书,贴满门框窗框。天灰蒙蒙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三妹把所有的糖纸、手绢都叠成了一只只蝴蝶,送给了丹丹。

桃花,李花,紫云英,油菜花,纸幡,丹丹小小的棺材抬过满是野花的田埂,被安葬在了村里的墓地。

我仍然常去丹丹家,丹丹妈坐在檐下拣菜,我帮着拣。丹丹妈喃喃自语,眼睛里有退不下的红血丝,瘦尖脸更加苍白。“丹丹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一定要她爸爸带她去外婆家一趟,一回家就水也不肯喝了。你知道吗?她干爸爸先出院了,买给她的白裙子,她还没等到夏天好穿。她一回家水也喝不下了。丹丹真是乖孩子,怕她爸爸背着累,一定还要自己走。丹丹最听话了,吃药打针一声不哭……”

丹丹妈同我去老婆婆家剪了几枝木芙蓉,回来种在院子里。我们家小院子没有花坛,我插在破锅盛放的浅浅的泥土里,又天天去拔出来看有没有长根,到底没成活。丹丹妈种下的,一点点长高、开花。丹丹妈常常失神地盯着花自言自语:“你看这花,这么好养活,这么好养活。”

每每一入秋,我便想着,村里的两株木芙蓉是否还在,想起粉红粉白的花下丹丹仰起的脸颊,想起自己竟然疑心纯真善良的丹丹,想起她妈妈看着花儿失神的目光。哪一个女儿不是母亲一生的担忧?或许,她原是天上的仙子,偶然来人间停靠一下,浅浅地领略过人间的滋味,就飞走了。

[责任编辑 徐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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