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据

2021-10-15 02:35姚陌尘
安徽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姚陌尘

1

前些日子,表弟说他省城的朋友,看中他家旧宅,催他回来一趟。

“哥呀,你这辈子也不回来住,还不趁城里人大规模‘下乡,早点把房子处理掉?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他一度是动心的。现在,站在院子里,他犹豫了。阳光透过密匝的遮阴网泻下来,洒了一地灰白的细碎网格。风扫过关中平原,带着泛青麦苗的草香,旋到家门前。网格轻轻荡呀荡,荡得他心里,也一网一网,全是牵牵连连的丝线,自己都捋不清了。表弟说的是实情,乡里高铁开通这几年,省城有钱人跟风来乡里买地建宅,也有嫌麻烦的,买个时兴的农家院落,改造一番。父母离世,家里空荡荡的,早没了人气;房子再卖,连个念想的余地都没了,何况卖房,似乎是很不孝的事情呢。

“是呢,清明节了,回来给老人扫墓哩!”遇到旧邻,他准备这样说。

2

父母住前院。他20岁时,家里为他盖的后院,这些年形同虚设。

客厅干净敞亮,只家具落了一层薄灰。他擦拭过,打开茶几抽屉。两沓纸页泛黄的本子码得整整齐齐。父亲用半页纸分别写着他姐弟俩的名字——“林菁涛”和“林松涛”夹为封面。他薄薄那沓里,本子皮还缺了角,露出本子心稚嫩的字,那是他小时候的日记。抽屉里还有几个物件:磨花的放大镜,一张银行卡,几张折在一起的字迹模糊的清单,以及两双红条绒布老虎鞋,想起那几年自己无数次面对母亲催婚的暴躁,半年没打一个电话给家里。姐姐来电说,妈连孙子的小鞋都做好了。那时,他无法理解母亲的焦虑。巷子里,与姐姐同龄的单身小伙好几个,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二十五六岁的他呀。

想起那次一接通电话,父亲就无来由地说:“那些宝物,存在客厅抽屉里啊!”

“什么宝物?”他莫名其妙。

“不就是那些旧照片、破书本啊,能有啥。”父亲顿了顿,问,“吃了没?”

“难得的周末,睡懒觉呢。”他懒洋洋地窩在床上。

“最近没事做,天天翻看这些破烂。”父亲说。

“爸,你大清早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他有点恼。

父亲顿了顿,挂了电话。

父亲一辈子大大咧咧,老来脆弱,温情,他很不可思议。他卸下抽屉,搬到院子里,蹲身取出日记本。树叶标签掉出来,在抽屉边缘晃着,终于掉地上。他心下一惊:都只剩叶脉了。他小心翼翼捡起标签,放回抽屉,慢慢翻看已散页的日记本。

保证书

父母是负责任的好父母,为儿能早日娶妻,不辞辛劳,给儿盖屋攒银;也没少拜托亲朋好友,为儿张罗对象。至今一个没成,责任在儿,若儿终不能娶,与父母全无关系。为此,儿在28岁立此字据,请父母双亲放心。

林松涛

父亲有意将这用蓝色圆珠笔写在半页作业纸上的《保证书》,夹在本子皮下。一翻本子,异常醒目。他心下合计,16个年头过去了。或许那些年,父亲一直等他结婚,以便将契约一样的纸片撕去。他最终没能争得这口气。

他放下本子,环顾院落。西边墙上,巨大的壁画蓝莹莹的,二十多年了,不见半点褪色的迹象。画上那条滚圆着肚子、跳跃的红鲤鱼,没长肥,也没变瘦。仙人指开花了,这些了无心思的野物,不停长出细芽,嫩芽掉土里,长成新植株,这样攻城略地,如今红彤彤的几盆倚在墙角。

要是人像仙人指,能自我繁殖就好了。这样想着,他捏起老虎鞋,又放下,起身深呼吸。巷里传来一阵秦腔吼,接着是“凉皮——饸饹——凉粉——”的吆喝。

母亲走后,他不常给父亲打电话,偶有几次通话,父亲打断他:“你胖子叔来了,我出去买凉皮!”

“爸,你就吃这?”他第一次听说时很惊讶。

不知父亲听到没,电话被挂断。一会儿回电过去,父亲已吃上。他问父亲是不是钱不够用克扣自己。父亲装作没听到:“啥——啥——”

“年纪大了,别吃这么难消化又没营养的东西。”

“一个人,该咋吃嘛!”父亲叹口气。他一定想母亲了,他俩小吵小闹一辈子,到头来谁离了谁都过不好。母亲去世后,父亲更像老小孩了,冬天不会烧炕,饭吃不到嘴里,让近在省城的姐姐操了多少心。此后再听父亲说吃凉皮,他也不阻止,只是更频繁地打钱给他,叮嘱他吃好点。

吆喝声勾起他的食欲,他才想起,早起到日上三竿,自己还滴水未进呢。开门,正好迎上胖子叔一脸的惊讶。

“松涛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说。

几年没见,胖子叔头发几乎掉光。从前红光满面,现在肉皮耷拉下来,腰也弓了,老相许多。他们有话没话聊几句。买了足够三天的食物,回到家,拌凉皮时才发现没辣子油。没辣子油的凉皮此生还没吃过。他心里一嘀咕,硬着头皮吃起来。厨房贴有素瓷的墙壁惨亮亮的白,眼前的锅灶冰冷,灶前没一根柴禾。母亲的身影飘忽忽地坐到灶前,将一把把柴禾塞进锅底,柴禾噼里啪啦燃烧着,锅里的水沸腾起来……

“唉……”灶台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母亲起身,边切菜,边啰嗦,“大民结婚时,彩礼‘千里挑一,过了两年,‘万里挑一;二民取回离异媳妇时,按‘三斤三两随礼,现在据说‘前四后八,才不过十年时间。那会儿流行‘三金一冒烟,现在呢,买房是标配。你小子不急,过几年,光县城的房不行,房要买在省城,车、票都得提前验收。我们一年攒一年,也赶不及彩礼上涨的速度。”

大串大串的泪珠涌出来,滚落碗里,他哽咽起来。

3

父母走后,他成了无家可归的游子。每年年根,姐姐都会喊他回家过年。

“几时放假回来?”

“除夕当天吧。”

“到时你姐夫去接你。”

“好呀。”他嘴里应承着,满是期待的样子,到跟前就说,“买不到票,明年吧。”

“就你一个兄弟,爸妈没了,过年别人欢天喜地,你一人在外孤零零的,想来我怎忍心……”姐姐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姐,都什么时代了,太老古了吧!”他谎称,“我楼上楼下,几个狐朋狗友都光着呢,聚一起打牌喝酒,几天假还不够呢!”

早前,每年年关,他烦恼于父母召唤他回家时,电话那头不尽相同的口气。一家人团聚,他们彼此期待。可光棍儿子回家,走在同龄,甚至小自己不少的携妻带子的男人们中间,实在丢人现眼。二十五六岁前后,母亲急火火地催他,姑娘们婶婶嫲嫲姑姑大姨都给你联系好了,一个个的,就等你见面了。那时,他刚进一家建筑行业的国企工作,耀眼着呢。相了不少,一个没看上,高矮胖瘦,他心里装着把尺子,精确着呢,先过了这关再说。

想来真是鬼迷心窍。工地上闲,靠技术吃饭,活儿少没机会锻炼怎么成长。他迷迷糊糊在同事的鼓动下辞了职,入职一家大型民营企业才知自己如何莽撞:忙得脚不着地,积累经验的机会倒有了,可工资待遇呢?社保福利呢?他灰扑扑不敢回家,回家了不敢多说。母亲盯着年年高涨的彩礼,焦急地张罗着各路亲朋给说亲。是她们不积极拉红线了,还是姑娘少了?三十岁前后,每年春节也能相上一两个。有个令他心动的。他殷勤地打电话,发短信,送花、送礼物,请姑娘吃血价大餐。处了两个月发现,她是吸人血的黑洞,任何男人的好处她都欢迎,却不可能接受一个荷包不满的男人的承诺。

他频繁跳槽,不尽如人意的现实,让他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他的积蓄很快花光,有时连生活费都无着落。每次回家,不明底细的母亲,仍没命地催婚。

“前年见的那女孩,学历相当,个子高挑,父母人好,你硬不肯,嫌人长得黑。人家孩子早抱上了!用你姑的话说,一村一村,哪有媳妇苗苗?再不抓紧,只能光棍到底了!村里我们这把年纪的,还有谁家任务没完成!唉,多大的罪孽!”

……

“妈,瞧你说的,好像只要你儿愿意,人家各个乐意做你媳妇?”他反感母亲“任务”的提法,想着法子把话顶回去,“我总不能为你完成任务,随便找个女的过。男人要找漂亮的,自己喜欢的。”

“林松涛!”姐姐厉声喊,脸上现出不屑和鄙夷,“你是十来岁少年吗?还做白日梦?现实点吧。”

4

世间男女,大概是以气息在人群中相寻的。所谓能说出的标准,该是为堵母亲嘴吧。起码,雨亭说不上漂亮,那时疯狂喜欢,谁说得清,因为她身上什么气息呢。

若她还在,他们能修成正果吗?

高三第一天,他推开房东家的院门。西天红透的太阳,使出最后一身力气,将霞光映上二楼晒台。女孩站在霞光里抖索衣服,身上的粉紫短衫涂上一层光晕。九月的风裹着些许凉意,撩着她衣裙。他愣了,默默望着女孩。女孩抬头,光洁的胳膊隔着衣架上的玫红丝巾,如莲花盛开;女孩转身,甩动马尾,露出婴儿肥的面庞……女孩不经意瞄到他,立马转身走了。

他吞了下口水,心下喊一声“糟了”,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房。

一个月后,他推开大门时与她迎面。

“我叫林松涛。”

女孩尴尬地笑笑,要从他身边走过。

“你叫啥名?”他往门边一站,挡住她。

“林雨亭。”她说着,挪动身子,跨过另一边门槛。

“哦,本家。”他道。

如果不是雨亭,他至今不知什么叫怦然心动,一见钟情。雨亭莞然一笑,低头走开,做错事一般。他盯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

说来也怪,他们从此经常相遇。在学校,在路上,在门口,在她或他推门而入时。几乎每次,雨亭都是先微微笑着,不看他低头走开,让他疑心又怜惜:她真做错了事?

过多久,他都记得他俩之间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就着零食和轻音乐过周六下午的自由时光,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上网注册QQ,第一次看电影……他读高三,比雨亭多一节晚自习。雨亭灌好两瓶热水,在热水房旁等他;他心神不宁,总提前收拾好书包,待下课铃响,第一个冲出教室。早恋是羞涩的,要遭受围追堵截,可他好多次,难以自制地公然拥抱她……

他拎起两瓶热水,接了雨亭的书包,与她并肩走着。快到校门口,雨亭加快脚步,先行通过。他半会儿才出来。守门校警几次盘问他,为何这般模样,他說,同学请假,托他带东西。两人会合后,为又一次瞒天过海洋洋自得,在夜晚的马路上俯身大笑。

每天早晨,雨亭总是先下楼敲响他的房门,待他“哎”的一声应答,她噔噔噔跑回二楼房间洗漱。“你也太懒了,高三了还没一点学习动力,老迟到。”她点着他额头,嗔怪的调皮样儿。

“学霸呀,请恕我相思苦,需睡懒觉治愈。” 他做出投降的姿势。

“借口。”她掐他一把,笑。

他们肉体距离最近时是在周六。中午放学,他从超市买来咸辣锅巴、果冻、瓜子等,拿到雨亭的房间。他坐椅子,雨亭靠床头。有时,他们放着班得瑞的音乐,埋头学习。有时,他们吃着零食聊天,他约她考到花城广州。他先去,等雨亭第二年考来。理想的画卷徐徐展开,多美好。他突然停下,用灼灼目光盯着雨亭,她脸红扑扑的,欲低头时,他凑上前,狠狠地啄她前额一口,甚至,将雨亭抱起来,亲她。雨亭抗拒,又呢喃着迁就,他告诫自己,只能到此,不然双方都毁了。

高考分数公布,意外尴尬的成绩让他没了选择。

“虽然发挥失常,但起码该爱也爱了。”看到她进来,他收起省城一所二本院校通知书,嘿嘿笑。

“没出息。”雨亭听了也笑。

“考来省城吧,我等你!”

“我妈本来也不让我出省读。”雨亭扬起眉毛,看他半晌,认真点头。

“我每周都来看你。”他说。

“那我还咋学习。”她娇声说。

想想也是。“两周吧?”

“不行!”

“难道要一个月?”

雨亭不置可否,等于默认。

“热恋中的男人怎么受得了?!”他搂过雨亭,娇怨道。

暑假里的一天,雨亭哭着打来电话:“期末考试倒退。关禁闭中,我快疯了。近段时间千万——千万不要打电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不容易熬到高三提前补课。他去房东家,才知雨亭已搬走。费尽周折找到她新的住所。开门见一妇人,他喊:“阿姨!”女人问明来由,抱着胳膊倚在墙边,冷冰冰地说:“坐!”他坐下才敢细看,女人精瘦,颧骨高耸,双脸凹下的坑,能盛住一对核桃。她眼睛斜向他,寒光凛冽。他心头打个哆嗦:这是她亲妈?

“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是我租来陪女儿读书的。”女人瞅着他,眼里射出冷漠又敌意的光,顿一会,她中气十足地说:“你该知道我的意思!我不许她早恋!”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告别时,女人的话追上长长的走道,分解成一个个字,石子一般成串地砸向他的脊背。

他去网吧流连一番,自作聪明地在雨亭下晚自习前到学校门口等候。隔着马路就看到,女人在明亮的夜灯下倚着校门,朝学校张望。

整个暑假,他心被挖走了,神被挖空了,没有任何空子可钻。像主人防狼一般,女人时时提防他叼走自己的小羊。

他苦恼不已。

大学里,他一封接一封给雨亭写信。信中尽量淡化他的思念,向她描述大学生活如何精彩,并寄去自己的照片。那些信都石沉大海。雨亭回过他一封,说后悔早恋了,否则母亲不至于陪读,“她是个女疯子……!!!”——她在信上如此表述,“省略号”和“感叹号”刺破信纸。他不住猜测女人与她的战争。室友劝他:“你真是多余,人家亲妈,是你这男友能比的?”他才努力说服自己,为了她的前途,除了等,别无他法。

煎熬大半年,雨亭高考考完最后一门,他去找她。

“三月就搬走了。”房东说,“哪见过那样当妈的,唉……”

“走吧。”他想细问,房东摆摆手,“我再没敢招陪读的租客了。”说完,关上门。

他打听她的住处,毫无线索。过几天坐车去雨亭在邻县的家,见到的是尘土纷扬的工地——一如他如今每天工作的地方。

那年七月底,该是雨亭金榜题名的欢乐日子。“××市文科探花因抑郁症自杀,无缘名校”——当日市报,硕大的黑体字触目惊心。他木了半晌,终于怯怯地顺着指引找到版面,只见她扎着马尾,仍是那番浅笑,似乎专等他的目光。

他禁不住号啕大哭。

5

那部热播剧名叫什么?他始终没想起。只记得那会母亲又在啰嗦:“那时你吴姨主动请人做媒,你不同意园园,说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同村的不谈。你不是要漂亮的吗?人家园园大美女,哪一点配你不绰绰有余?恁好的一家人,一女娃……我今儿见,人家孩子都能背课文了。”

……

“够了!”他吼一声。。

屋里静默。父亲打开电视,调到电视剧频道。一个男人,因妻子不孕,在医院检查室,对着妻子的照片手淫取精。

通常情况下,电视只是摆设,父母从不调台,同一频道以分贝足以催人耳聋的音量,从早播放到晚。他们依赖电视节目营造的氛围,来调和家里多数时光的绝对沉默或吵闹,似乎那是老去的声音。直到夜深,灯光声影中瞌睡来袭,父亲才依依不舍关掉电视。

和父母共看这样的剧未免尴尬。正要走开,父亲电话响了,他谢过媒人,答说:“好啊,松涛挺高兴,让他俩谈去。”他赌气走出房门。

“成年人了,要面對现实。长成明星那样,人家看得上你?”父亲过来劝他。

“刚才的电视你也看了,跟爸说实话,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见他不说话,半晌,父亲问他。

“爸,你想多了。” 他很意外,抬起头说完,噔噔噔跑去后院。

“还有人想为我献身呢。”他没憋住,进屋前朝父亲大声喊。

翠姐是他跑家装销售时的客户。签完合同那晚,她没按约定在小区门口搁下蹭车的他,径直带他驶去车库。“请你吃个宵夜。”她说。

这是一座位于省城二环的高档小区。小区不大,却也绿竹幽幽,夜晚灯光迷离,映着鹅卵石小路,颇有曲径通幽之感。五月的夜晚尚有丝丝凉意。七扭八拐后,见有家粉面店在小区的一角灯火辉煌。

翠姐呼他坐在对面,自作主张给他点了一海碗面、两瓶啤酒,自己只要小碗粉,再邀店家拌盘凉菜。“快吃吧,肯定饿坏了。”她看着他笑,多少化解了他的拘谨。那天,为拿下翠姐的装修业务,他忙了一整天,晚饭没吃,这会儿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当着年轻女客户的面,他的吃相必须斯文绅士。

“哪斯文了?装也不像,还是狼吞虎咽好吧?”翠姐拍着他的脸,娇嗲。当然,说这话时,他在她床上。

人生如戏。那部电视剧演下去,大概是妻子因为丈夫的生理缺陷及长期情感缺位,在守了许久“贞洁”后,终于在别人床上贪恋云雨之欢。

他后来想,吃完宵夜,翠姐的话如果是“都到家门口了,上去坐坐吧”,他一定会当客套话礼貌拒绝。事实上,刚出店门她就打个哆嗦:“有点冷呀!”走上绿竹幽幽的小径,她突然停步,抬头望向高大的他:“女朋友在家等着?”

“我呀,光杆司令一枚。”他看着她有点俏皮的笑,自嘲道。

“有天晚上回来,电梯里碰到有人醉酒,吓得呀。方便送我上去吗?”

出电梯时,他毫无选择地被她请进家。

翠姐的家居多是暖粉色,让他怀疑,她亦未婚。坐在沙发上,他好不自在地绕着手指,想着如何辞行。翠姐笨手笨脚地从酒柜拿出一瓶红酒,向他摇摇:“能喝吗?”他看到她脸上云蒸霞蔚。她斟满杯子,递给他,挨近他坐着:“小林,谢谢你!我要装的那套房子在、在南郊。”哦,这不是合同上写好的吗?他想。话被她似乎打着哆嗦的红唇说出来,像被抖过的玫瑰,碎得七零八落……

他迎向她的目光,那里燃烧着熊熊大火。他一咕噜灌下酒,她站起来,拄着他的肩膀似乎在喘息,瞬间引爆他年轻的身体。他抱起她,酒杯掉落,泼红米黄色地毯。她呻吟着,在他怀里拱动腰身,蛇一般柔软的四肢箍紧他的身体,似乎他是她的猎物,逃无可逃……

完事后,经过另一个房间,看到她和丈夫巨幅的婚纱照时,满心寥落。他摇晃被酒精麻醉的头脑,定睛,只觉头晕目眩,再走近,咦?怎么秃顶老丁额前长了那么多头发?他左看右看,半晌,对那男人啐一口:“老子跑来你家,睡了你的女人!”说完大笑,充满报复性快感。

平心而论,他能有今天,也不能全赖老丁经理关键处使绊。他一毕业就入职那家央企,凭着一股冲劲,在两年后的考核中弄了个优秀。李副经理的意思,过两月,只等业务主管一调离,这位子就是他的。老丁像是嗅到什么,在接连的几次大会上批斗,矛头直指他的业务,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鸡蛋里挑骨头。最后一次会议,他难抑怒火,吼向老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甩袖辞职后,他流落街头,李副经理酒后吐真言:在复杂的帮派斗争中,头脑简单的他,成了替罪羊。

他的笑声拖着长长尾音,转身,见翠姐站身后,一脸迷惑。他涨红脖子问:“原来是丁夫人?”

“丁夫人?”她摇摇头。

他执拗地转身走了。

尝过一次鲜后,女人像黑洞一般,带着强大的磁性,隔着时空,也能将他吸进自己的旋涡中。

“我要跟你结婚。”那天他刚将她爱抚完,她翻上他的身体,双手捧着他的脸说。

“开玩笑,你老公呢?”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离。”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不敢娶我?”她看他不以为意地撇过头,哭了。

见他沉默,她坐起来,抓狂地摇着他的衣领。“我徐娘半老了吗,他都不碰我……出国前都不见我一面……”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吼着。他惊讶,她娇小的身体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直至声音嘶哑,猫一样躺在他臂弯里。温热的眼泪淌下来,流到他身上,凉凉的。他的心隐约像被蜜蜂蜇了一般。

这女人没疯吧?他一会儿感动于她的真诚,一会儿又坚信,即便他找家像样公司落脚,做回专业本行,她也不会跟他——除了年轻,他没任何资本与她丈夫竞争。

他默默起身,走到他们的婚纱照前,仔细端详,“老丁”对他笑?再看,老丁额头哪有那块显眼的痣?可眉眼怎么看都有几分相似。

“是的,我是他的宠物。”她从后面拦住他的腰,他转身,见她用可怜兮兮的眼光望向他,仿佛等她的主人收走。

“丁夫人?”他下意识地迸出这句话。

“你另外的情人?”她的脸上疑云重重,噘着嘴,眼里像是暴雨欲来。

他定定神,抚着她凌乱的长发。

他自然能感觉到,自认识后,但凡见面,翠姐总在偷偷看他。上床后,她吞吞吐吐:他像极自己的初恋。他们过着烟火日子:逛街,做饭,看电影,旅游,以及做爱,除了年龄大八岁,她无疑比任一相亲对象都完美。只是,他爱她吗?为什么每次云雨时,老丁的恶心面孔便会蹦出来,惹来他报复性的快意?尽管母亲一再逼婚,她每次梨花带雨诉说她的遭遇,暗示要离婚后嫁给他,他也未曾起过拯救她,也成全自己的念头。

母亲的噩耗黎明时分搅扰了他们的清梦。他哽咽着,词穷一般安慰惊魂未定的父亲。翠姐帮他收好衣物行李,说:“别太难过了,老人也是天年。”他抄起行李,出门等电梯。身后的门哐当响了,翠姐跟出来。电梯到了,他冲进去,翠姐跟进去,一手挽他,一手轻拍着他胸脯,抬头看,他的脸青灰灰的。

“你干吗去?”他的口气冷得不讲情理。

“陪你奔丧。”她怯怯的。

“不用!”他斩钉截铁扔下这话。

电梯门正好开了。他匆匆朝小区门口跑去。独留翠姐抱着双臂,呆立在深秋瑟瑟的凉风中。

安顿好父亲,他灰扑扑回到城里,茶饭不思地在宿舍躲了几日。“娃呀,你妈是操心死的。”送灵回来的路上,大姨对她说。她哭丧的眼泡肿胀着,看向他的目光几日来像绞肉机一般绞割着他。他压抑得时而痛哭,时而狂吼。

翠姐应着他的吼声推开房门,愕然得说不出话,眼里又是怕,又是怜惜。她默默地清扫满地烟蒂,收拾东西胡乱堆放的房间。整个下午,他们中间放映着一部难以言表的默片。

终于,她说:“我准备离婚。”

回应她的是巨大的静默。

她噘着嘴走过去,摇着他的胳膊,要哭的样子。

他无动于衷。

……

门被带上。“他答应离婚,下周回国办理。”他觉得她站在门口编发短信,并没走。许久,见他没回,她的短信再追来:“安排你进他们单位?”

他心头沉渣泛起,消停几天的肠胃翻江倒海,直往上涌。索性关掉手机。

6

父亲也许没听到,听到也会不以为然。若是母亲,一定会探个究竟,就像探相亲对象。

“哪里的女子?”

“多大年纪?”

“家里几姊妹?”

“干啥的?”

母亲唯独不会问:“亲(漂亮)不亲?”

他自然不会提翠姐。但有一次,父亲陪同他见面回来,难掩失落,对母亲说:“别提了!太不打眼了,好歹我儿端端正正一条一米八的大汉,是有点黑,但也帅。”

“还夸?不害臊吗!”母亲厉声喝止父亲。

“妈,下次先交换照片吧。不说亲,起码不要看着吓人吧。”他有些恼。

“哎呦,我咋没见过吓人的人?你不是太挑,能到现在?”

“怪看得很,身板儿没长开,像半截儿人;脸面和身架——哎呀,躬身驼背的,周围确实没那样的。”父亲解释。

“我看我妈,管她学历高低,管她好不好看,管她有没有本事,只要是女的,人家肯交往,就配我绰绰有余。”他不看母亲,冷嘲热讽道。

“你这话?!”母亲气得“唉”了一声。

他想起一年前相過一个女孩,俩人说话投机,见过几次面,女方父母看有戏,开始向媒人递话,嫌他的房子不在省城,说姑娘不会在县城卖一辈子衣服,嫌他没车,工作不是公家的,挣得不多……

“不然看得上她?情况早告诉你,嫌弃就不要见面,这会儿整人。”母亲气急,跟父亲商量,“这一步步下去,到最后,婚纱照白订,订婚席白办,车白买,结了婚怕也要离……加上对门,村里该有三例这样的?”

他和女孩的交往,被母亲叫停。

“既是要结婚,软硬实力总要旗鼓相当。”他自觉冤枉了母亲,藏起情绪,朝母亲挤眉弄眼,“悠着点,别皇上不急太监急。还有,少往妇女堆里凑,有些妇女心思不好。”

“我往哪儿凑?我在人前说得起话?”母亲的情绪更不好了,“薛老三40岁,领回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娃。人逢喜事精神爽,薛婶出门都斜着眼睛抬高脖子。原先躲着人走,等抱上孙子,专往人堆里凑。说什么,‘还是儿子没本事,有本事自然给领个回来。我听着舒坦吗?”

母亲说着哭了。

“哎呀,巷里光棍七八条。又不是专说你儿的,生这气干什么?”父亲搂着她肩膀,哄她。

“人都这样。薛老三被村东头退婚。她把别人祖宗八代骂了十几年,这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忘了当时的难。得意太早了吧!”母亲抹一把眼睛,对父亲说,“村人都说,那媳妇脑子不灵醒,聊两句就见底,一碗饭都做不了,顿顿要人伺候。”

他还想说啥,见话题转移,母亲眉眼也舒展了,便住了嘴。

7

离开翠姐,他径自来到花城广州,干回老本行。一份工作干到第三年,也没动跳槽的念头。那个春节,他报名在工地值班。

大年初一一早,村人互相串门拜年。午时,村广场闹起社火。姐姐微信发他几个小视频:妇女们跳广场舞的,胖子叔两口子吹拉弹唱的。姐姐说,看过这些也算回家过年了。第三个视频发来,十来岁的男孩伴着劲爆的音乐耍双截棍,男孩爸爸给他录视频,正对着姐姐镜头。他认出那是刘鑫,儿时玩得最多的伙伴。时间真是包酵母啊,将原本瘦小的刘鑫发成粗短的肉团。半晌,又一个视频来:王森一左一右牵著他俩儿子,媳妇在旁边走边玩手机,后面跟着三个男生:王松、刘波、雷尧。他们是姐姐的小学同学,40岁出头吧,个个脸面发福。

“你看,光棍成灾了。”姐姐说。

“我的资深前辈。”他“龇牙”回复。

姐姐回个擦汗的表情。几分钟后,又一个视频发来。他点开,吉祥喜庆的音乐流淌开来。草坪上,一个头戴王冠身披白纱的新娘走来,镜头越来越近,他才看清,新娘是男的。最终牵手新郎走上舞台——男同结婚,他看到一半,心有不适就关了。“我可不是。”他回姐姐。过了一会儿,不放心,补充道:“我性取向没问题。”

苏燕是她姨介绍给父亲的,比他大三岁。他开始不情愿,父亲劝他:“你看你是娶个绣花枕头,空有样貌,还是娶个能干,可以相夫教子的。女大三抱金砖嘛。这女娃大学一毕业就南漂深圳,在一家大型外企干了七八年,还准备自个儿在深圳郊区买房呢。相了那么多,哪个女娃有这本事?”父亲清清嗓子,顿了顿,叹口气,“要不是人家姨主动介绍,你妈走后,没人操你这份心的。”

他加了苏燕的微信聊了两句。不想,她是姐姐的中学同学。

多数时候,他以忙为托词,几乎不现身。她显然拥有更高的热情。

“将来你留广州,还是回咱那边?”苏燕问。

“迟早要回去。”他说。

“我也是,在深圳立足太难。”

“但省城的房子去年到今年,几乎翻倍,离谱。”

“别有压力,一起奋斗。”

苏燕发来她做菜的美图。

“色香味形俱佳,很快就能亲尝啦。”他评。

“哈哈,你已经闻到啦,尝到啦。”她说。

“怎么说?”

“你不是刚评过‘香和‘味吗?”

“陷阱。”他“捂脸”,“大笑”,“我要去深圳吃。”

“今晚要加班到十一点,宝宝苦。”

“宝宝乖……唉,快春节了,赶工期,忙得不可开交,不然一定抽出时间去看你。”

事实上,他常在休息日,独自去附近几所大学走走——这是他走不出的初恋情结。

“春节近了,回家畅聊?”他说。

“买不到票,愁。”她“大哭”。

“交给我啦。心放肚子里。”他安慰说。

苏燕烦恼于多数时候拿起手机,不见他的信息。不多的对话,也有被人追求和关爱的甜蜜。

姐姐有心,一向忙碌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补充着苏燕信息。

“初中时,苏燕和我同桌过,穷人孩子早当家,她穿得朴素,很爱学,初三被编入重点班。那会儿都没长开,个子不高,瘦瘦的,面庞有点婴儿肥,很可爱。后来听同学说,她借读重点中学,学了文科,成绩不错。不知怎么,读了个大专,她会是个好妈妈——这也是婚姻投资的重要一面噢。”

姐姐教他如何应答,如何追求,鼓动他,只要拿起手机,就跟苏燕发信息打电话。他于是献大捧大捧,或满屏的“玫瑰花”和“爱心”给苏燕。“反正动动手指的事,又不花钱。”他想。

年前,苏燕一下高铁,他开车接她去家里。交换过照片,他没抱多美好的期望,见到第一眼时,心下还是犯了嘀咕,这个当女友聊了多时的女娃,太其貌不扬了。他感喟,婚姻不过是把男女关在一屋里,吵吵闹闹,生儿育女,谈什么爱情?像父母这代人。他曾极力想逃离这种婚姻模式,最终不得已臣服于宿命。

老同学见面,姐姐很是欢喜,拉着苏燕说说笑笑,中间不忘说他几句好话。父亲端茶倒水,高兴得合不拢嘴。临走给带了一大堆礼物,说让他去苏燕家看看叔姨,多聊会,晚点回来。

第二天清早,邻人喜冲冲来到家里,说:“松涛谈对象啦?”

原来,苏燕哥哥打听左邻右舍,邻居们说:“一家子大好人,娃娃犟,婚事耽搁了。放心嫁吧。”

她哥走时跟邻人撂下话:“尽快把亲事办成。”

他约苏燕去县城逛了一天,她不拒绝他的搂抱和牵手。甚至几次,“就她吧”——这样的念头闪过他心间。如果非要结婚,非要将他和一个女人关在一个屋檐下,那么她,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走亲访友,见了几面,短短的春节假结束,他们回到各自的城市,开始互通视频。他暗自为回省城做规划。

他跟苏燕说在网上看房,她问:“你准备买在哪里?买多大?”

“看媳妇啦。”他说,

“起码要在二环内,130平方米吧,不然太寒碜。”

“房价涨得离谱,二环又贵又破呀。”

“可地段好,对孩子教育好。”

他算算,把自己和父亲的所有积蓄拿出来,也不够首付。她似乎感到他的为难,说:“首付我可以借给你一些,但,是借的,要打借条噢。房子就该男方准备。”

他“哦哦”应着。

“当然,房产证上要有我名。”

“那还准备买车吗?”他沉默半晌,问。

“嗯。”她说,“车是身份的象征,要开好点的,十几万的都太不显身份。要不然就不买。”

他机械地听她说。

“我同事的孩子,报个兴趣班半年六千,起码要报四五个,总不能落下别人家的。孩子大点了,冬夏令营要出国,一年两次,得一大笔。深圳这边,很多孩子去南极的,砸钱哪。我侄儿不读村小,花了五千去县城读书,每周才回去一次。”

……

“你知道得真多。”他笑笑,“领导打来电话,我得接下哈。”说完,挂了视频。

“我感觉我们不合适。”他左想右想,还是留了言。

苏燕意识到问题,隔几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问他,怎么消失了?他不言语。

“你来我这儿吧,我准备在惠州买房了。”她说。

“嗯,惠州挺好的,宜居,你好好看房吧。”他溫吞吞地笑。

姐姐电话打来,质问他这样对苏燕是什么意思,还借题发挥,教育他:“婚姻说到底,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这么大年纪了,这点道理都不懂,难怪……”姐姐把后半句话咽下去,隔了一会儿,又说:“还异想天开?我们还有选择吗?”

8

母亲生前是热心人,巷子里的大姑娘啊,老光棍啊,她逮着机会就给人家说媒。媒是说给人家母亲的。人家母亲若是没表现出热情,她就当玩笑圆回去。村人说,二民能成为资深老光棍,是被梅婶给耽搁的。大民娶妻后,梅婶百事已了的样子。别人家瓷片光亮,她家还住瓦房,谁都知经济拮据,梅婶还一股傲气。给二民介绍的姑娘,梅婶嫌这个走路姿势不好看,那个模样不周正;这个有点瘸,那个长得赛锅黑,好好的姑娘被她挑得像废人。这话传出去,谁还给二民说媒?二民常年在省城打工,逢回家就拜托邻居介绍对象,几次有人说漏嘴:“哪儿哪儿的姑娘都告诉你妈了,你妈看不上。”“你妈没跟你说吗?”这话听多了,他和梅婶生了嫌隙,辞工蹲在家里一年,42岁上,终于捞着个离异妇女。

母亲说这话时,二民已儿女双全,常在巷里遛娃,喜得合不拢嘴,成了村里大龄“脱光”的楷模。母亲的意思很显见:“等你四十老几了,可别怨我们,不拿你的婚事当回事啊。”

“咋可能怨你们?”他觉得好笑。

“林松涛,话说无凭,有本事立字为据。”父亲在一旁,话说得响亮。

“写就写。”他笑父母,“真是小题大作。”

“到时可别说,你那时小,不懂事,我们也不懂事?反咬我们一口。”母亲说。

“做父母的怎么样都要背锅的。”父亲接过母亲的话,长叹一声。

他胸口一阵紧,想到的第一句话是:“父母是负责任的好父母……”

今天,仍是这个院落,阳光仍如那天,白花花的,甚至,他写字时突然闪过的伤感,他的暗笑和裁纸的窸窣声还清晰如昨,可父母早已离去。到现在他才懂,父亲让他立字据,不是承受不起他的埋怨,而是他们对于改变他,改变无奈的现实已经黔驴技穷了。

他站起来,脑袋涨涨的,眼前突然一阵黑。定了定神,走到墙边,打开龙头洗了把脸。太阳走到院子当中,地上的网格绵绵密密的越发黑白分明。忽然来了一阵不小的风,吹得网格荡啊荡,字据的小纸片飞起来,够到遮阴网,又顺着半空飘下来。大门响了。姐姐半个身子进来,看到他先是一愣,转而满心欢喜地小跑过来,拉起他一只胳膊来来回回打量着:“我弟……瘦了、黑了,瘦了、黑了……回来也不说声,啊……”话里有点哽咽了。

他数数,有四五年没见了。

“你小子,要是今年清明节还不回来,我和你姐不骂死你!” 姐夫笑着拍拍他的膀子。

他们在院中坐定,絮叨的间隙,表弟的电话打过来,问他考虑得怎样了,他说:“不卖了。卖了就真无家可归了。”此间,姐夫已将扫墓用品准备好,在门口等他。姐姐进到厨房,开始忙活。

“姐,”他问,“你不去啊?”

“你俩去好了,”姐姐说,“我在家收拾收拾,做饭等你们。吃毕饭,我再去。”

“我才吃过不久呢。”他说。

“你不吃,别人要吃的。”姐姐说。

“这么晚了,”他问,“你们在路上没吃?”

“不是我们要吃。”姐姐说。

“那是谁?”他问。

“苏燕。”姐姐说,“她等会来。”

烦乱、慌张,还有一些说不清的酸楚,一下子涌上来,浓稠地裹在心尖尖上,咕嘟咕嘟往外溢。他深吸一口气,随姐夫走出家门。

接近乱坟岗,一路白花花的纸钱散落在路边草丛里,风搅动麦苗的香,纸钱呼啦啦的,时而飞起来,打几个转,又掉落在土路上。父母合葬的坟头草色青青,迎春花枝已是一片浓绿。姐夫烧了纸钱,他祭了几杯酒,放了拌好的菠菜面和水果在坟口,说:“爸,妈,你们吃吧!”两条泪虫刚在他眼角拱啊拱,这时终于爬出眼眶,晶亮晶亮地掉下来。鞭炮在一旁脆生生响起,他俩一起磕了几个响头。

起身时,他发现,一棵柏树苗从墓碑后方斜钻出来,已近一尺高。蓦地,他仿佛又听到父母吵架。“你祖坟上就没长歪脖子柏树,活该子孙要打光棍。”母亲说。

“那咱就别瞎操心,等柏树冒出来,媳妇儿就来了!”父亲这次没发怒,反而换了面孔安慰母亲。想到此,他好笑又伤感。重新蹲下身,用手为柏树苗培了点土。坟头长柏——稀奇事啊,他心下一惊:说到底,父母在那边还一直操心着他啊。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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