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海

2021-10-28 05:28韩思宇
牡丹 2021年16期
关键词:喇嘛

韩思宇

这是发生在名为“热海”的地方的事。很多读者尝试在不同年代的世界地图上寻找热海,但均没有结果。它实在太小,小到我们大可以忽略它,去肆意谈论生活在那儿的一些普通人的历史、婚姻和道德。

在这个新世界,没人会为自己的长舌行为感到不安,仿佛热海的人天然生活在繁华街道上供人观赏的橱窗里似的。事实上,热海除了石头、冰川、荒草地,鲜有其他光景。

鸿蒙时期的热海起先一片混沌,气、火、水等事物缠斗不绝,后来从西方天际渡来一群新客,其中一位脚踏莲盘,吐字如偈,与其相关的原语古奥艰深已不可考,大意是“就在不远处”。旁人皆大彻大悟,伏地受难,像工蚁一样建起小城市来。

这里的历史只闪耀了短短的一瞬。寺庙修起来了,扎仓建起来了,人们的生活步入正轨,精妙的佛偈不再惊心动魄,祭典的面具愈发复杂、美丽,让人难以推测身边舞动的是敌人还是朋友。他们在广场上化干戈为玉帛,一杯接一杯痛饮,直到寺庙的晨钟唤醒酩酊大醉的男女。奎师那走出藏经楼时,热海无云的天刚刚黑去,街上已经没什么人,除了一些赶着去山南布施的老妇人,默默行走在干燥的小道上。

奎师那生下来的时候,天也这般漆黑。几十年前千里迢迢来迎接活佛转世的喇嘛队伍经过他家门口,随行的一个本地年轻僧人对着奎师那家没有玻璃的杂物房探头,旋即大笑。杂物间改成的产房里血腥气时隐时现,深深的黑暗中传来虚弱的女人声音:“你为何发笑?”

“我笑那守夜人此生竟光临此地。”

“以佛法僧三宝起誓,我从不认识什么守夜的。”女人越发虚弱,她盯住虚掩的柴门,门缝逐渐张开,她的丈夫要进门了,女人收缩着撕裂的伤口,欲起身阻拦,血和女人会让男人交厄运。

奎师那长着典型的热海人的面容。他比较顽皮,总是惹母亲生气,母亲从前是旧庄园的使女,个头矮小,缺了两根手指。她從贵族的领地被解放出来,嫁给了奎师那的父亲,多年如一日过着洗涮织补的日子。女人的耐心可以说是在做母亲后逐渐消磨的,当她教训奎师那,作为长子的奎师那两腮的红团在绛紫的底色上沮丧地降落,当她夸赞他,又憨厚地升起,没有一丝作伪,这是奎师那为数不多可称道的坦诚美德。

他童年时期只有一个玩伴,名叫拉克希米。奎师那偷偷在课堂上看她。老堪布一斜眼,扔了一块滑石到他头上。奎师那不看他的玩伴了,趁着堪布转身,偷偷捡起滑石塞进袖子里。

奎师那是扎仓勉强收下的。他黑瘦粗钝,没有慧根,但他母亲给扎仓的堪布塞了她手头唯一一串珊瑚珠子,还承诺了一些事情。

“这孩子以后把一生献给佛祖菩萨,请各位大喇嘛用他,使唤他吧。”

母亲走出院场的时候,外面风吹,外面雪飘,夜色浓深得像彼岸的那头。奎师那被堪布牵着走进终年不灭火盆和油灯的堂屋,他却不觉得暖和,只是盯着千盏供灯台上一根最短的灯芯,它几乎燃尽了,在奎师那逗留的时间内,灯芯不堪火燎落地,散成了几根。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和来生。他冥冥中觉得他应该跟活佛缠在一起,不开智慧,简单地受业火的灼烧。

希米是扎仓的学生,又是对扎仓有着卓越贡献的功臣。多年前大喇嘛的箴言还回荡在她的出生地,这座扎仓的屋顶因为希米的到来熠熠生光。

希米在洁净的扎仓成长了,长成了这样一个少女。她喜穿低腰牛仔裤,双眸的睫毛在两叶浓眉下偶尔扇动,往前刺出,像兀鹫的翅膀,浓密的毛发让她看起来有些男人的气质。另外她也会和三五女性好友在街上游逛,有个女孩姓名里有叠字,希米说着话,突然声音拔高,喊道:“珠珠——”

第二个字故意叫成轻声,是移民带来的潮流。热海近年也总有放电影的,那些绿眼、紫髯、红髦的男女在聚会时过于亲密地互相吐露,奎师那对此是不屑的。他私心认为,拉克希米越出落越不像个活佛。

早晨的讲经下课后,奎师那在村门口堵住希米。“这个送给你玩。”奎师那摊开手心,是一块滑石,可以沿着村头的石壁滑到村尾的玛尼堆,不过得小心,不要被村人逮住。他羞涩地揪紧打补丁的破袍子。

“我不要这东西,别挡我。要么你跟我一起出门玩。”希米双手抱胸,挑衅地试探,她深知奎师那不敢偷偷跑去街上。

“去吧去吧。”奎师那眼看着希米瘦长的背影渐渐消失。扎仓隔壁的大寺庙里有好多外来喇嘛进进出出,扎仓的闲余人手都调去帮忙了,奎师那跟在堪布身后,眼珠飞转,一群趾高气扬的黄衣喇嘛匆匆渡过,奎师那低眉顺眼地避让。

“这孩子是谁?”为首的开口,牛乳漆过的新墙和镶石掐丝的巨大经筒之间低旋的真声,竟显得无比威严起来。

堪布惶惶说道:“告大喇嘛,是一小僧,从小在这里做事。”

佳音主人沉默片刻,领着众僧走了。

过了晌午所有人取饭食时,扎仓的气氛就轻松多了。

奎师那独自走出院场,捧着和了酥油的粑回望热海背靠的高山,盘算着浴佛日还有几天到来,活佛降福的日子大概也不远。届时他会虔诚地向活佛希米行等身礼。这将是热海有记载以来第一位女活佛的降福,届时又会有多少喇嘛札巴穿起最体面的袈裟,男的女的裹着新浆的白袍,白浪卷着黄沙,宛如雪狮子一样怒吼着从山背面向这里奔来。

他一口吞下食物。脑子里喧闹非凡的场面清晰起来,他把心让给希米,所有人朝着希米去的时候,他悄悄离开。堪布和他的母亲都教训他,言真不作假,不曾看见的东西不要说看见过。从此奎师那眼观鼻鼻观心,不再炫耀他把大千世界里众生的相一个个都看尽了,那都是童言无忌的诳语罢了。

穿着低腰牛仔裤的希米走在晴天朗日下的八廓街上,没有任何女伴陪同,她们今天都去省城瞧噶伦的小儿子接新娘去了。听说脖上挂的黄金贝珠压得新娘子不能行走,只好用阉马驮进门,进门后不久,马也累死在马厩里了。风凉飕飕的,希米打起寒战,总觉得有什么人从背后投来视线,她无法辨明视线的善恶,在地上随意瞧了几眼,捡起一块尖的石头还是骨头类的硬物握在手心。四周大多是游客,各式各样的口音像蚊虫一样在希米耳边嗡扰,她手心冒汗,背后却不觉得暖和,希米只顾埋头走下去,她多想即刻返程,但脚步却凌乱地踩过服饰店、百货商店、藏药店的门槛,无形的乌色莲花在她脚底,在极短的瞬间里盛开又萎去,店主忙着跟一个背包客讨价还价,顾不上恭迎一位活佛毫无章序的舍身弘法。希米几乎进了每一家店,到处走走停停,不时张望日头,当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希米像是等到了哪个人似的,终于有了一丝松快。

在一个挂着破落五彩幡子的小巷口,希米睁大了鹰一样的双眼,在没有路灯的黑暗里找到让她眼睛发亮的事物,随即她钻了进去。

奎师那走在干燥的便道上,白天这里渡来渡往喇嘛们的草鞋,土早已经被踩得瓷瓷实实的,不多的行人妥帖地垂着手,缄默地擦身而过。

他撞到了一个柔软而佝偻的老人,奎师那忙后退一步,问她吉祥如意。

这位阿妈抱着玳瑁珠朝着奎师那身边忧郁望去,奎师那才发现她浑浊的双眼,她是盲的。

“阿媽,您在做什么?天已经黑了。”

“我在找我的眼珠呢。”

“眼珠?”

“它全身黑,只有左眼圈是白的,这么大的母猫。”老人抖着干枯的大手,玳瑁珠缠在上面,如奇特的藻类。

“一只猫?”奎师那遗憾地表示未曾见过。

老妇人叹息着,跟着前面挎着布施袋的几人的脚步声,颤巍巍地离开了。

奎师那没有着急回村,而是去了一家门楣黯淡的老藏药房,要买些药草填香袋。热海的现代化气息不容忽视,五步远的街角就有彻夜通明的西药店,货架不多,大多卖一些治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常备药,有些要处方。只要来的是熟识的街坊,痴肥的老板一句话也不说,利落地抽下成扎的塑料袋把药盒缠紧,塞到主顾手里。没有生意上门,店主托腮沉思,细眼费力地上扬,似乎要从嗞嗞作响的钨丝灯泡里发现什么。

奎师那直直地走进店里,老板问他要买什么。奎师那听着老板的山外口音,羞赧地提出自己看看,他通用话说得不好。

此时,一个巨大的兽影在老板脸上和玻璃柜里的药盒子上流动。奎师那猛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倒是灯泡摇摇晃晃,像是有什么贪玩的东西在跟它嬉戏。

兽影突然张紧成闪电的样子。奎师那在微微摇撼的地面上站稳。老板仓皇地爬行,在药盒纷纷落下的骤雨中,像一只老猫似的伸长腰杆,攀住药品柜。

“交出来!”热海的天灾已经很久没有登场过,佛寺让这里的居民慈眉善目。直到这一天,浴佛节和活佛降福仪式的前夕,怒相的地母在热海的深处撕开一道口子。门外的浓夜里,蛰伏已久的抢劫犯头戴执金刚的面具跳进药店,刀尖在店主和奎师那之间来回比划。

劫匪贴着墙闪进店内,一边后退一边探着去后院的路,不一会儿动静消失,奎师那和店主搀扶着去后院,院中是倒下的水缸和木箱,一片狼藉,不知是地震还是抢劫犯的杰作。奎师那信手翻开地面上的残骸,没找到他心里的东西,也没有血,不知是吉相还是凶兆。

钟响,三长两短,跟往常不一样。当年建庙的时候,整座城市配合钟楼形成一个传音阵,时间推移中层层音浪不弱反强,确保迷路的小札巴找到回途的路。奎师那知道他该走了,而且必须要走。

奎师那爬上榻,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晨,院场异样的喧哗吵醒了他。

堪布质问昨晚长明灯殿里掌灯的喇嘛干什么去了,喇嘛急得团团转,向堪布告罪自己眼不明心不澈,昨晚差点睡去打翻佛陀脚下的油灯。

喇嘛把头垂到地上,堪布却不再问他。他环视周围所有人,扫过奎师那时深深皱紧眉头,在一个护院小喇嘛的耳语中匆匆离去。一会儿还有早功,人群也逐渐散去了。

看到的并不是真的!奎师那喉咙里发出兽的吼叫。

灯堂的光明在真正的天地的光明中衰微下去。在热海,换日便改天,新世界随着每次太阳升起开始,活佛降福在希米的失踪后再不曾重启,奎师那像往常一样独自在热海的街头走过。

他远远看到一位踽踽前行的老妇,她佝偻的身影在黎明斑驳的光线中清晰起来。

奎师那借黑夜的残余势力,将手伸进咽喉,那里藏着一个浩瀚的宇宙。他艰难从中寻找,找出一件呼吸微弱的活物——老妇的黑猫。奎师那将黑猫还给老妇,盲眼老妇扑簌掉泪,感激地握住他的手。此时新世界翩翩降临,奎师那身后霞光万丈,像极了天女盛怒时灼灼的地火。

(中央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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