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代“盗火者”的翻译接力

2021-11-09 00:51倪伟
新华月报 2021年21期
关键词:译介福克纳萨特

倪伟

91岁的李文俊和爱人张佩芬住在北京潘家园附近临街的一栋楼里,他不出远门,不上网,没有手机。他几乎每天都去楼下市场转转,买点面包和水果,但再也不去书店和图书馆。他说自己已经脱离时代,也没什么人给他寄新书了。“我赶不上时代了,你来找我,是上当了。”黑框眼镜后面,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在这间屋子之外,翻译家李文俊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几代人读着他翻译的英美文学成长。莫言说,看了李文俊给威廉·福克纳译作写的序言,大受鼓舞,激动地转圈,恨不得立即去创造自己的文学新天地。

谈话中,李文俊不时起身,颤颤巍巍地从书橱里抽出旧作。从各个版本的《喧哗与骚动》到儿童文学《秘密花园》,书橱里挤着的上百本书,曾为中国文坛带来一阵阵冲击波。“有那么大影响吗?不可能。”他向记者重复了好几遍,“我就是个小人物。”

从20世纪50年代进入《译文》杂志(《世界文学》前身)编辑部,到80多岁停笔,他做了一辈子翻译,主要成就在改革开放以后。他译介过的作家包括福克纳、海明威、塞林格、麦卡勒斯、爱丽丝·门罗……第一个把卡夫卡翻译到国内的人也是他。

中国曾与外国文学隔绝许久,20世纪七八十年代,李文俊等一代翻译家在极短时间内大量译介外国文学,启发一代青年作家转向现代主义。鲁迅曾将研究译介外国文化的人称为“盗火者”,寓意像普罗米修斯为中国盗来思想“天火”。也有人以此称呼改革开放后这一代文学翻译家。

如今李文俊不问世事,柳鸣九深居简出,周克希翻译了三卷《追忆似水年华》后觉得精力不济,放弃了。一批老翻译家近年来陆续凋零,傅惟慈、巫宁坤、郑克鲁……翻译界诸神坠落。“我们那帮老朋友走了很多了,现在活着的可能我算年纪最大了。”李文俊说。

打着批判的幌子

李文俊把圆珠笔掷到桌子上,向后一仰,长叹一声:“总算是完成了。”

那是1998年2月9日的傍晚,历时3年,他终于译完福克纳的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这是他翻译的第四部福克纳的长篇。“我对得起这位大师了。”他筋疲力尽地立誓,“今后我再也不钻这座自找的围城了。”

从1980年起译《喧哗与骚动》,到1998年译完《押沙龙,押沙龙!》,他喜欢福克纳小说里的人道主义,也喜欢福克纳对文体的创新,挑的都是自己喜欢而且颇有难度的作品去译。《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最深奥、文体最复杂的一部,很多句子长达几页,结构错综复杂。时常,他一天只能译一个句子,第二天坐到桌前,又大改一遍。

后来,最出名且畅销的《喧哗与骚动》又有多种译本问世,但《押沙龙,押沙龙!》至今还无第二人發起挑战。这本书译完后,他心脏病发作,走了一趟鬼门关。有人一直用这个故事形容这本书有多可怕,说起这个,他主动给福克纳开脱:“也不能怪他,是我自己的毛病。”

李译的福克纳在文学界掀起一阵旋风。不止一位著名作家回忆青年时期受到的文化熏陶时,都将极高的赞美献给福克纳。莫言受其“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启发,创造了文学故乡“高密东北乡”,余华则将他认作自己唯一的师傅。那时,福克纳早已是西方文学研究的热点,但直到李文俊翻译引进,中国作家才与他相见恨晚。

告别福克纳后,李文俊轻松了很多,凭兴趣做一些零散的翻译,眼光依旧独到。2009年,他翻译的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小说集《逃离》出版,这是国内第一本门罗作品,4年后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本书突然翻红,一再加印。

门罗的短篇最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被《世界文学》译介过。那时,每一期《世界文学》目录都群星璀璨,18、19世纪的古典大师,20世纪前半叶的现代主义名家,正当红的外国新秀,一下子涌现在杂志上。其中,有不少作品都是顶着压力编发的。

1979年,《世界文学》在停刊13年后正式复刊,第一期就刊登了李文俊翻译的《变形记》。当时卡夫卡已经在西方被捧为文学先知,而中国读者才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

“我眼光比较厉害吧。”向记者回忆时,李文俊觉得这件事干得确实漂亮。他1953年进入《译文》杂志编辑部,杂志1959年改名《世界文学》,由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主管。外文所有一点特权,可以订阅外国最新刊物,他在英文刊物中发现,卡夫卡在国外评价很高,于是自己动手,从英文转译了《变形记》,从事德文翻译的爱人张佩芬帮忙校对了一遍。

卡夫卡作品里的孤独和绝望,与当时中国政治气候迥异,放在以苏联文学风格为圭臬的《世界文学》中相当另类。为了顺利刊发,当期配发了一篇文章,对《变形记》进行批判。

批判是假,引荐是真,一批外国现代主义文学作品,都是打着批判的幌子进入中国的。为了能发表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编辑部在序言里给它戴上“修正主义文学标本”的帽子,宣称是“供批判用”。因为这部小说白描战争的残酷,尤其是为女性带来的悲剧命运,并不一味宣扬战争中的勇敢无畏、舍身为国。

趋势不可逆转,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了。上海的出版社出了“黑色幽默”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上级领导打去电话责问:为什么要出这种书?出版社赶忙解释,是给作家参考用的,搪塞过去了。“我们都是从艺术的观点出发。”李文俊说,“有些领导自己也想看,时代在转变了。”

《世界文学》是新中国文学翻译的重镇,曾是唯一的外国文学译介窗口。李文俊是至今唯一健在的创刊元老,他在杂志工作整整40年,从一个“处理杂务”的小编辑做到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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