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物化” 思想研究

2021-11-21 03:37孙丽霞郑梦如
今古文创 2021年42期
关键词:物化庄子

孙丽霞 郑梦如

【摘要】“物化”是庄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庄子》中,它共有物我合一、心手合一、物的转化三种含义。物我合一是一种审美状态,达到这种状态需要“心斋”“坐忘”的工夫。心手合一是一种自由的创造活动,要达到这种境界需要技艺的精熟。物的转化是万物之间的转化,之所以能转化是因为万物本质上都是由气构成的,对这一点的觉解使庄子对死亡有一种达观态度。

【关键词】庄子;物化;齐物论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2-0043-05

基金项目:西南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哲学学科2021年度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批准号:XZMYYJS2021010)的阶段性成果。

“物化”思想在庄子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是理解庄子哲学思想的一个枢纽和路径。在科技日新月异的当今世界,人类的“异化”、时代的“祛魅”越来越严重,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道路上的荆棘密布,人类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人与心灵、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研究“庄子”物化思想,可以增进人们对庄子思想的把握,启发人们注重主体精神和技术修养,使人们从庄子哲学中寻找通往自由的道路和缓和矛盾的方法。

目前,国内外学者对“物化”思想有一定研究。陈鼓应将“物化”解释为“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 [1],即物我两忘、物我合一、万物齐一的境界,陈鼓应把“化”理解为“消解”和“融化”,但对“物”的解释却不够明确,此“物”到底是自然之物还是泛指天地间的一切实存,他没有给出答案。王向清、周蓉对“物化”概念进行了深刻地分析,批判了陈鼓应对“物化”的定义,他们认为,陈鼓应未发明物化之意蕴,概而不全,“物化”的含义当是“一体流变,更生成始”[2],即万物以一气之体,异形转化而相生,“物化”这一概念深刻地揭示了《庄子》“一体流变”的宇宙观。李泽厚和刘纲纪论述了“物化”的条件和途径,即对人世的是非得失采取超功利的态度。[3]曹础基在解释“物化”时说:“物化,化为物。指大道时而化为庄周,时而化为蝴蝶。”[4]按他的这种解释,“化”的最终落脚处在“大道”。刁生虎分别从物理层面、精神层面、实践层面对“物化”进行阐释,并论述了三者的关系,他认为,这三个层面的“物化”是相互交融,息息相通的,它们共同组成了庄子通向心灵自由的路径,并体现了庄子对真善美的追求。[5]张红军从“什么是物化”“为什么物化”“如何物化”三个方面讨论了庄子的“物化”思想,见解独到,令人深思。[6]

此外,海外学者也对“物化”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美籍华裔学者吴光明与美国汉学家爱莲心对庄子“物化”做出了不同的英译,吴光明用“things changing”表示“物化”,“-ing”形式表示了这一改变不是静止的活动,而是变动不居的过程,爱莲心则用“transformation”表示“物化”,侧重于表示根本的变化。[7]这种独到的研究方法为国内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野。

总的来说,国内对庄子“物化”思想的研究要多于国外,这是由庄子哲学特定的文化背景、语言背景和思维背景造成的,庄子哲学毕竟是中国本土的哲学,其汪洋恣肆的表达方式、绮丽瑰怪的神话传说、玄妙深奥的哲学思辨、物我一体的美学意境,都构成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形成了中国人特定的审美方式,国内学者对于庄子“物化”的研究是以中解中的方式,通俗易懂。但海外汉学家的研究视角新颖独特,这种以西解中的方式对学术的创新极为有利,用西方哲学的逻辑思辨和现代西方心理学的方式重估“物化”价值,为我们带来了一股学术清流。

本文在吸收借鉴海内外学者“物化”研究的基础上,通过研读《庄子》文本及注释,考察相关哲学、美学的论文和书籍,对庄子物化论进行新的阐释和解读。全文共分为四个部分:物我合一、心手合一、物的转换、“物化”的当代价值。前三部分为本文的核心内容,重点阐释“物化”的内涵和条件,即什么是“物化”、如何“物化”,第四部分结合时代特征,分析“物化”思想的当代价值。

一、物我合一

要理解“物化”,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物”。《说文解字》记载:“物,万物。牛为大物;天地万物之数,起于牵牛,故从牛。”可以看出,古汉语中的“物”泛指天地万物。其次,要搞清楚什么是“化”,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对“化”的解释是“教行也”,《毛诗序》里也写到“上以风化下”,即教化的意思。庄子对“化”的讨论不再局限于“教化”的治理理念,而是着眼于万物的存在,讨论万物“自化”的具体内容。《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陈鼓应把“物化”解释为:“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8]他认为庄子的“物化”“蝶化”是一种艺术观照,是用美感经验来观照事物的变化,从而消除除物我之间的界限,达到物我交融、主客合一、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李泽厚、刘纲纪也认为,“物化”的状态是一种物我合一的状态。[9]由上可知,《庄子·齐物论》中的“物化”是一种物我交融、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

《庄子·秋水》记载了一段“人之乐”与“鱼之乐”的趣事,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庄子看到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儿,对惠子说:“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问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辩解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在惠子看来,“我”与“鱼”是两类不同的主体,因此不能把“我”的感受强加在对象上面,最后庄子说,“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你在问我‘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时,就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而问我”。所以,在庄子看来,“我”与“鱼”并非是完全对立的,而是可以相融的。在濠梁之辩中,庄子提出要打破物我的界限,突破自己的成见,才能获得与鱼共乐的通感,李泽厚把这种人生体验称为一种忘我物化的艺术精神。[10]此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了“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1]这种“无我之境”,实际上就是一种情景交融的状態,一种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状态,“无我之境”的概念是对庄子“物化”思想的继承和创新。

要达到这种“忘我物化”的人生境界,需要在“心”上下功夫。在《庄子·人间世》中,庄子借用孔子和颜回之口阐述了“心斋”“坐忘”等实现“物我两忘”的修养功夫。颜回问孔子,什么是心斋,孔子回答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至于耳,心至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可见,心斋是就是一种凝神于一、专心于虚的内省过程,心斋的关键在于“虚”,虚即无思无虑,无知无欲,保持内心的空虚宁静,《庄子·知北游》说:“无思无虑始知道。”心斋还讲求“形”与“知”的“离去”,也就是齐物我,只有真正打破人的自我中心意识,才有可能物我一也。在《庄子·大宗师》中,孔子问颜回什么是坐忘,颜回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堕肢体”“离形”是摆脱生理的欲望,“黜聪明”“去知”则是摆脱对知识的追求,因此“坐忘”的最大特色则是“以忘为得”。[12]庄子探寻“真知”“真我”的飞跃环节就是“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庄子·德充符》)。意思是人应该忘掉的是形,而不应该忘掉的是德。庄子认为,“真人”的实质即是因“忘”而得的“物化”之人,人一旦实现了“物化”,那么心灵的困境就会一一破除,人就无所不适,而无所不游了。以“心斋”“坐忘”为途径的物化论是庄子为弥合我与物、心与身的分裂而进行的有益尝试,是一种心灵转化的内在超越。

欣赏自然物而达到的物我两忘、物我合一的状态,只是一种相对低级的“物化”,更高境界的物化是“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这种状态其实也就是与道冥合、游心于道的状态。何谓“道”?道是天地万物的本源、本根,一切事物都产生于道,道不是任何具体的事物。《庄子·知北游》记载:“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庄子讲的“道”如同老子讲的“道”,不能用具体的语言、名称把握,只有通过自由心灵即“心斋”才能把握。在庄子那里,能够达到与道冥合境界的人就是所谓的真人。[13]

作为理想人格,圣人和真人不仅以得道为指向,而且在知与形的过程中也始终坚守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无论是积极意义上的“通乎道”,还是消极意义上的“不以心捐道”,走向真人或至人之境,都伴随着对道的把握和认同。老子要求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庄子的道德取向也是效法自然无为的天道“循天之理”“动而天行”(《庄子·刻意》)。

庄子认为,拘泥于个体的生命,自然有生有死,但从道的角度看,该个体之死,乃是另一个个体之生,死生相继,终始无穷,也就无死无生了。庄周和蝴蝶原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但如果站在超越彼此的立场——道,那么庄周与蝴蝶也就无所谓彼无所谓此,“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庄子·齐物论》)。以道眼看世界,就是从整体着眼,把精神投注于整体和无限,人生就无所谓得与失了。庄子的物化论给人的启示之一,就是破除自我中心,使人从故步自封的狭隘心境中透脱出来,精神安居于道,才能无限逍遥。

二、心手合一

“物化”的另一个内涵是“指与物化”,与作为物我合一、作为静观的审美状态的“物化”不同,此意义上的“物化”是创作层面的自由活动。《庄子·达生》篇记载:“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工匠用手旋转画出来的超过了用规矩画出来的,手指和所用物象凝合为一,不必用心思来计量,所以它的心灵专一而不禁锢,庄子一再强调这种“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达生》)的修养方式和为技之道。“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庄子·养生主》)不但要聚精会神,目无旁顾,而且遇到困难还十分小心,谨慎从事。《庄子·达生》篇还说:“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这种“适”是庄子所说的“大辩不言”的化境,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大智若愚”“大巧若讷”,在这一境界中,指与物已经相互渗透,合而为一。《达生》篇中的“津人操舟”“佝偻者承蜩”“梓庆鐻木”等寓言,无不具有“天人合一”的哲学意味和美学意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物化”是审美的最高境界,它是一种终极的体验,充满着人类的智慧,能化为一种宇宙间永恒的精神。另一方面,这种心手合一的“物化”活动也隐藏着文艺活动无意识的一面。[14]

要达到心手合一的“物化”之境,必须要有实践经验和时间积累,庄子通过庖丁解牛的故事进行了详细论述。庖丁历经十几年,解牛数千头,对牛的特点早已烂熟于心,所以他能一眼看穿牛的内部结构,他知道从何处下手,即能迎刃而解。在这个过程中,庖丁的技艺不断精进、娴熟,并形成以神养技的艺术修养:“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手之会。”(《庄子·养生主》)并且能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庄子·养生主》)。在庖丁那里,解牛这个原本十分辛苦的劳作完全化为了一种艺术创造活动,庖丁也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和艺术上的享受。庄子认为庖丁之所以在解牛时能够“游刃有余”“心手合一”,达到如此神化水平,是因为他摆脱了具体感官的作用,进入了一种“虚静”状态。[15]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近乎技矣。”(《庄子·养生主》)他的感官作用全部废弃,无知无欲,只凭与“道”合一的精神来解牛,所以他能顺其自然、依其天性,解牛之时目无“全牛”,这就说明技艺创造必须从具体的认识和实践中去总结经验,方能掌握其客观规律,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在心手合一的创作活动中,庄子的“物化”意为人通过劳动使物化为自己需要的东西,是一种极富有美感的实践活动,这种活动不同于动物本能的实践活动,而是注入了人的智慧与灵感的活动。庖丁解牛等技艺之所以出神入化,是因为在十九年的磨砺过程中,时间凝练出了一位依乎天理、游刃有余的庖丁。在这个漫长的过程,时间和实践共同构成了心手合一的条件,即老子讲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四十八章》)。同时,“物化”也是一个“由技入道”的过程,在庄子那里,“技”专指“技艺”,而不是“技术”,“技”和“艺”的关系,实质上是技和“艺术”的关系。[16]这种“技艺”需要经历三个阶段的学习感悟才能达到:学习技艺的时间积累、专心致志的磨炼过程、由形入神的精神升华,三者結合,层层递进,最后达到物我合一、形神兼备的艺术创作境界,即得“道”的“物化”之境。

“指与物化”和“庖丁解牛”都是心手合一的创造活动,都源自技巧的高度熟练。由技巧的纯熟所获得的自由感也是一种美感,它跟物我合一的美感不同,因为物我合一的美感活动是静观活动而不是创造活动。庖丁解牛的自由感因为“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所以相关于牛的物理结构,即牛之所以为牛的完善性。因此,这种创造的自由感不是纯粹的,换言之,庖丁解牛的自由感类似欣赏依存美的美感。[17]

三、物的转换

“物化”的第三种含义是物的转化。《庄子·秋水》云:“物之生也,若聚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这是说万事万物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处在无穷的变化中,这就是“物化”,即万物的发展变化。成玄英疏曰:“夫新新变化,物物迁流……故知死生往来,物理之变化也。”[18]此物理即是指万物。“物化”又称形化,在庄子那里,“化”不仅指各种具体事物的變化过程,也指宇宙间一切事物的运动变化规律,具有极大的概括性和广泛性。庄子的“物化”是以“道”为基础的,道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本源,也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本体,道的变化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它无形无状、无边无际,看不见摸不着,却渗透在万物之中(骷髅、蚂蚁、瓦片、屎溺)。[19]“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授,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庄子·大宗师》)道是一种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大有,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所以人只能通过感官去感知它。同时,庄子的道也是一种自然之道,是蕴含在天地万物中的自由精神,这种自由精神的“物化”形态,就是道体的运动变化规律。

庄子认为道生天地,而天地万物都是由气构成的。《庄子·大宗师》记载:“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气是精微流动的物质,充满于天地之间,并处在不停地聚散变化之中,所以人的生死本质上就是气的聚散。[20]庄子将“气”作为联系万物的重要媒介,正因为“气”这一天地万物共同的质料,万物因此“化通为一”,有了共同的存在基础和变化条件,因此他说“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

正因为觉解到万物都是气构成的,死亡不过是转化为另一种状态、以另一种状态继续存在着,所以庄子能够对死亡采取一种达观的态度。《庄子·至乐》篇记载了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惠子吊唁的时候批评庄子无情,而庄子却辩解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形变而有生。”庄子的鼓盆而歌的理由很充分:生命不是本来就有的,而是由气逐渐演化形成的,当气随着时间消散之后,人的生命也就复归于尘土,因此不用为妻子的死而感到悲伤。[21]庄子在《知北游》中也指出:“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庄子认为人的生死是自然而然的气化的过程,所以他反对厚葬,极力主张超脱生死。庄子从万物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中看到了背后共同的气一,在万物永恒的变化中看到个体转变气质的重要性,为个体精神境界的提升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庄子·刻意》记载:“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这里的“物化”是指死亡这一无法避免的客观事实,“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庄子·大宗师》)。庄子认为,人生的死生祸福、富贵贫寒,都是由“命”决定的,人们只能面对,不能回避。庄子又说“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庄子·刻意》)。庄子所言之“物化”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乐天知命。常人、俗人之死是一种灾祸,但对圣人、神人来说,则是得道、归天、解脱了。所以,只有顺应天道、地道、人道,遵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规律,实现了人格的自由和完善,才能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庄子教导人们客观的看待生死问题,齐生死是进入理想人生的最后一步,过了生死观,便进入“撄宁”“物化”的境界。[22]

庄子的人生理想,是要达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境界,至人的境界由心性的功夫而来,所谓“至人无己”,就是说至人超脱了形躯的束缚,达到了真我,这个真我与自然同流,无所谓生死,以万物的存在为自己的存在,自己与万物合为一体,在心性上达到了纯粹至真、至诚的境界。因此,庄子哲学从安命论转向逍遥论的关键在于一个“无”字,即无心、无情、无为。《德充符》说:“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这一段揭示了知命安命与精神自由的因果联系,如果一个人精神舒畅愉悦,与万物共享春气的和煦温暖,就会获得精神的自由。[23]庄子认为人生的一切遭遇都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现实的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现实中只有必然,没有自由,庄子意识到了自由与必然的对立,但是庄子从未放弃对自由的希望与追求,刘笑敢认为:“庄子在世俗的生活中找不到自由,却在精神生活中找到了自由,他认为只有随顺必然,才能获得自由。”[24]所以应该顺天安命,与万物同春,从而实现至人的精神境界。冯友兰先生也说:“庄子一派关于命的理论接触到了自由与必然的问题。”[25]这是完全正确的。

四、“物化”的当代价值

庄子的思想虽然距今非常遥远,但其智慧和价值却永世不衰。康德和黑格尔都认为审美具有思想解放的作用,庄子以“物化”为中心的美学思想,的确可以很好地起到这种作用,在人们的内心冲突加剧,环境问题凸显的当今世界,庄子的物化论对于如何平衡好人与心灵、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人与心灵的和解

在《逍遥游》中,庄子提到了一种真人,庄子说这样的人可以“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庄子·大宗师》)。当然,这并不是说一个人有金刚之身,真的能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而是说,水能浸的、火能烧的,都是一个人的躯体而不是内心。达到了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完全超脱形骸,物物而不物于物,因此外界的一切困厄,纵然能阻碍他的躯体,但他的精神和他的真知,却丝毫不受影响。无论是心斋也好,坐忘也好,庄子追求的德,乃是铸造真我,这个真我是超越小知而有真知,破除物欲而得真心的我,真我可以游于天地之间而不为物所役、不为事所困。

在《逍遥游》中,庄子又提到了一种神人,这种人完全实现了形体与精神的和解:“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运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万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指出神人的功夫在神凝,神凝就是指精神的内聚而不为外物影响,“不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庄子·人间世》)。专注于内心的宁静,摒除外物的干扰,以一种虚静的状态看待世间万物。《中庸》开篇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神凝就是精神的内聚,凝神于静寂,归心于虚空,则心量广大,至道于胸。不伤害外物,以保持和谐,在和谐中助成万物的变化,达到至纯至静至虚的空灵明觉的心境。

庄子妻死,“其始也”亦慨然而歌,但他不执着于这种痛苦,而是进一步用审美眼光看待死亡,领悟到人的生死不过是像四时的变化一样自然而然,无法抗拒,因此他鼓盆而歌,用美学观点去看待生死、看待生活,胸襟就自然开阔起来,痛苦也自然被消解了。在《德充符》中,惠子问庄子,人如果无情,怎么还能叫做人呢?庄子答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所谓的无情,并不是指没有感情,而是不要用自己的七情六欲自戕,无欲则刚。庄子将以情自伤与因乎自然区分开来,前者基于某种价值的追求,后者则是超越有意为之的价值追求而顺乎自然,使人回归精神的本然秩序。[26]所以,如果一个人的心灵能顺应自然,恢复宁静,便可达到自己与心灵的和解,逍遥自在。

(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庄子倡导人们回归自然淳朴的生活,与自然融为一体。这个自然界是没有经过“异化”的自然界,它以难以言表的纯洁和恩泽,赐予人类健康和欢乐。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人们享受着大自然的恩惠:清新的空气、肥沃的土地、干净的泉水,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娱乐活动也只是“风呼舞雩,咏而归”(《论语· 先进》),唱几支山歌,吟几首诗,跳到河里洗个澡,三月三日在丽水河求个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完全不同担心资源枯竭、生态恶化,以及计划生育以来性别失调等问题,庄子在战乱不休,贵族骄奢淫逸,百姓流离失所的大乱之世开拓了一块和平、安静的领地,为朝不保夕的民众,为士阶层寻求了一条个人精神自由的道路,从根本上消解了私有制国家产生的人性的扭曲和人的异化。

庄子的人生哲学不仅在当时有积极意义,在今天也仍具有现实意义。随着人类的欲望无限膨胀,人与自然关系日趋紧张,人类对自然无限度地索取和无情地破坏,最终招致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自食恶果。2020年,澳洲大火持续燃烧了五个月,许多珍贵的森林动物命丧大火;东非蝗灾爆发,蝗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当人们在尘烟弥漫的天空下,穿行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忍受着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的时候,我们特别需要诗化的庄子,那个穿着补丁衣裳,腰间系一根棕绳,脚上穿一双麻鞋,逍遥于青山绿水之间,生时洒脱自由,死时无牵无挂,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的老头。[27]他在物质上虽然贫苦,但在精神上却十分富有,生活艺术化、情趣化,在没有官场牵绊和名利干扰中逍遥一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澹然独与神明居”(《庄子·刻意》)。[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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