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词派的月亮

2021-11-24 10:28李小雨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6期
关键词:姜夔秋声词人

李小雨

月亮作为地球的一颗行星,在宇宙中也许并不算特别,但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而言,她的阴晴圆缺都在人的心灵深处投射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几乎没有不写过月亮的,那些美妙的作品或望月起兴,或对月述怀,千载之下仍能毫无阻隔地触摸到因月而起的微妙情绪。虽然月亮与地球相距三十八万千米,但这颗在日光黯淡下去之后毫不吝惜地将澄澈辉光呈现给世人的星球,早已成为敏感脆弱的人类在夜幕之下不知不觉流露出幽微曲折情感的寄托对象。

明月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七夕拜月、中秋祭月作为传统节日的重要活动,皆是以月为中心。赏月、玩月在文人生活中十分常见,我们轻易就能举出许多与月相关的诗句,比如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白居易的“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暮江吟》)等等。望月思乡、对月怀人很早就成为重要的创作主题,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都是典型。类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的名句,将月亮与初生的恋情关联一处,千载之下仍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好。至于以月托载哲学思致,如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等,是对宇宙的源起、尽头以及自身存在等问题的追问。

词中之月也不遑多让。南宋姜夔作词素有“清空”之誉,这种风致的体现,从其对月亮的书写可见一斑:他擅于用月来造境,尤其钟爱“冷月”,所创词境之中皆蕴有一种空灵韵致。姜夔在清代词坛极受浙西词派尊崇,“家白石户玉田”(朱彝尊序曹溶《静惕堂词》)的风气从清初绵延至中期而不衰。浙西词派以清空典雅为创作宗旨,首倡者朱彝尊及中期领军人物厉鹗的词中,也分别描摹出了各自心境中的月亮。

旧时月色——姜夔词中的冷月

姜夔之《暗香》《疏影》赋梅乃是千古绝唱。《暗香》开篇“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以词笔绘出诗意画境,极受历代画家喜爱,“梅边吹笛”图及其题唱在清代颇为流行。“旧时月色”也成为文人惯用的成语。民国初年著名词评家陈匪石还以“旧时月色”作为自己的书斋名,著有《旧时月色斋论词杂说》,可见姜夔此句的流播既廣且远。

咏梅是姜夔词的一个重要主题,与之相应地,出现在他咏梅词中的另一主要意象,即是月。月与梅二物,因其自身的清冷品性,属于十分典雅高尚的审美对象。文人往往有意吟咏月下之梅,毕竟月夜清辉与枝上梅花交相互映,冷月冷香,很能为作品增添一番隽秀意趣。《暗香》《疏影》所赋皆是如此,《疏影》中“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化自杜甫诗句“环佩空归月夜魂”,时间上又与前面的“篱角黄昏”相呼应,可见白石回环勾连的笔法。二词之中,正因夜月辉光清冷,故而“清寒”“寒碧”“玉龙哀曲”“小窗横幅”等都呈现出清晰可感的肤质与肌理,共同构成清空意境。《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也是如此,开篇“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从在落月之下独赏梅花写起,过片“鸥去昔游非”一笔绾合昔与今,直到结句“相思血,都沁绿筠枝”方用逆笔点出正是由于胸中徘徊着浓烈的相思情意,才酝酿成那满腹愁情。整首词回荡盘旋着无可排解的情思,但姜夔所选用的语词本身都偏清冷色调,与清空意境相适应,恰恰与其情感的浓度形成一种反照。

姜夔倾向点出夜月之冷。他在名作《扬州慢》中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倒映在桥下波心中的冷月,无声地照着这萧条荒芜的人世,这世间的变乱与天界的永恒,其中感慨有不可言说者。其他如“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湘月》)、“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翠楼吟》)等,皆着重表现那一轮皓月的清冷观感。冷是一种主观的内心感受,姜夔为何对冷月的感受如此之深?这恐怕与他的羁旅生涯与无望情事有关。

姜夔所填数首《鹧鸪天》,几乎连续记录了从元日到正月十六的沉闷郁结心情。从中可见,即使是在闹热的氛围当中,词人也能自动游离出来,如“正月十一观灯”云“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元夕不出”云“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十六夜出”云“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在元宵这一重要的传统节日里,琳琅满目的花灯摆满街市,从日常劳作中抽身出来的人们穿戴整洁,出门观灯,势必是十分闹热喧哗的场景。但在词人笔下,尽管花灯密布、人头攒动,如此拥挤的街道散发出的节日气息,却正与月光悄然洒在衣袖上使人倍感清冷的感受形成对比。这映照出词人虽然身处闹市之中,内心却依然弥漫着浓郁的、无法驱散的孤独与寂寞,这种失落惆怅正是因为怀人而起。所思之人不在身旁,心事难与人言,唯有将一腔思念托付明月,因为这轮月是所思之人与我能共同望见的。月的清辉皎洁正象征着内心的思念,虽然无法相见,但企望对方能够通过天涯与共的明月有所感知。这种只能“两处沉吟各自知”的沉痛,正是姜夔心中常常生出冷感的重要原因。

世事的无常、恋情的无望、时空的暌隔,这些都使姜夔内心始终为清冷所笼罩。正是这份词心词情,使他眼中和笔下的月亮多是冷月。他浓郁的感情正借着空灵的词笔呼之欲出,清空词境难掩心中深情。

客观布景——朱彝尊词中的月

在自题词集时,朱彝尊坦言“倚新声、玉田差近”(《解珮令》),从对月亮的书写这个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张炎喜用“白月”,应当是月光给他留下的直接印象,惟其深刻,才会反复写进词中,如“共良夜,白月纷纷,领一天清气”(《征招》)、“人倚虚阑唤鹤,月白千峰”(《一萼红》)、“款竹谁家,盟鸥某水,白月光涵圆峤”(《台城路》)等。除此之外,张炎并未创造出让人印象深刻的对月的描写,月在张炎笔下是一个没有多少情感投射的客观存在。

朱彝尊写月也是如此,诸如新月、晓月、好月、残月、烟月、眉月、黄月、淡月、花月等,将月出现的时间、形态特征以及带给人的不同感受等都用一个字来作简短修饰,但这种修辞语势客观中正。其他如“波暗笼沙,月斜分岸”(《法曲献仙音》)、“待明年、南湖秋月,与子同赋”(《系梧桐》)、“明月秋潮夜来涌”(《洞仙歌》)这些句中的月,毋宁说仅仅作为客观背景出现,甚至只是出于句中对仗的需要,很少沾染词人的主观意绪。只有“凉月”相对来说较为突出,如“尽卷纤云,一钩凉月楼西”(《声声慢·七夕》)、“伴残僧、千山万山,凉月松门”(《夏初临》)、“依旧纷纷凉月满”(《蝶恋花》)等。前文提到姜夔偏爱冷月是与他内心的浓烈情感分不开,虽然“凉”与“冷”在触感的指向上一致,但所呈现的程度强弱不同。最关键的是,凉月在竹垞词中也只是作为装点风景的一个因素,主观性仍然不强。

但朱彝尊非常偏爱用方位来锁定月亮,诸如“月在丁香树上”“柳边月”“月在秋千画索西”“月艳脸边横”“范蠡祠东月”“斜月一条刚到枕”“惟有天边眉月在,犹自挂、小楼西”等等,联系全篇来看,这些表述具有闲笔性质,宕开笔墨,好比影视中结束某段时将镜头推向天边之月,略起涤荡心境的作用。但这种手法在清代已难形成新鲜的心象或意境,显得平常无奇。

不过,朱彝尊是一个对自我有着比较明晰体认的文人,他主动对自己的词作进行自我评价,并请画家为其宅居题画等行为,都展示出他对自我的重视。竹垞词中也不时直接称“我”,如“最好红山桥外月,先为我,出遥汀”(《江城子》),明月本是客观存在的,强调月出是为我照明,体现出词人鲜明的自我意识。“青天碧海夜夜,算明月、何从更堕懷”“红浪香温转夜玉,堕我怀中明月”也是如此,在他人笔下,明月通常是独立的主体,但朱彝尊更强调我的存在与主动性,写出一种新的人与月的关系,让人眼前一亮。

满庭都是月——厉鹗的幽光世界

作为清中期浙派的首领,无论遣词造语还是使典用事,厉鹗都比朱彝尊要刻意许多。厉鹗写月也更加用力,有一首《百字令》重现月夜乘舟过七里滩的情景,词云“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揭出奇绝光景,超然尘外。接下来一连五句皆有动词:“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流飘荡,白云还卧深谷。”藏、限、摇,将自然物赋予一种强制动感,尤其是“限月”二字,不仅用词新颖,还将词人因为夜景的激发而跌宕起伏的内心接连抛出。

厉鹗对秋的体认尤为敏锐,他写秋天的词数量较多;对声音极为敏感,很愿意在词中标记听到的声音,风声、雨声、禽声时时可见。正因为秋季秋声最能感发他,他的秋声馆赋秋声词写得格外动人。在这首调寄《齐天乐》的词作中,起首交待夜深无眠因而起身,接下来叙写种种秋声——秋风微拂,近处竹叶细碎、低处枯莲交碰、高处梧桐簌簌,换头用唧唧切切的秋虫过渡到非自然物的声音,近处檐下风铃、铜壶滴漏,远处寺庙敲钟,有序而井然地由低而高、由近而远建构出一个声音的时空——以此为依托,结句云“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此前所听所闻皆是闭户房中,现下打开门来,忽而领受到倾泻而下、无声地充满眼前世界的月光,使人内心一动。最后一句分明轻轻托出秋月,却自有一种定格的力量,饱含旷远思情。

其实,张炎曾有句“且行行,平沙万里尽是月”(《凄凉犯》),朱彝尊也写过“酒阑起舞,满身都是明月”(《百字令》),“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看上去在句式和内容方面都有近似处,但放置到全词来看,厉鹗却是青出于蓝。张炎此句是北游道中寄怀词的末尾,延续着与前文相一致的凄迷萧疏;朱彝尊所描绘的是一个酒后在夜月下起舞之人的具体场景,二词都缺乏厉鹗那样精心设计的结构,读起来并不使人震动。并且,厉鹗此句也隐隐包含着对月时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是我们在读姜夔词时所熟悉的,加之在结构上的刻意设置,使之散发出含蓄不尽的千钧之力。“秋声馆赋秋声”本来有一种字面的回环,结句“满庭都是月”又与起句“簟凄灯暗”形成一种对照呼应,也寓示着词人内心由烦苦到澄明的经过。从这个方面来说,厉鹗真是继承了姜夔写月的意境。

此外,厉鹗词中的月很多也是偏客观性质,但他能够创造出一些心象之境,且在这种情境中触摸到词人的内心意绪。厉鹗秉性幽独,好友徐逢吉赞其词“生香异色,无半点烟火气”(《〈秋林琴雅〉题辞》),其词之幽微冷秀也成为后世论者的共识。对月的书写,也能展现厉鹗词作清冷幽隽的一面。

余 论

一种物象经由千百年来不间断的文学书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心灵符码,月就是其中之一。清人要在传统认为的诗词高峰之后另辟新境,这种创新的难度不言而喻。比如将自然物赋予人的情绪与感受,这在诗词中时属常见,这种手法一般被称作比喻或拟人,发展至清代已经相当普遍,就很不容易再写出新意来。朱彝尊喜用“人似月,月似银”,厉鹗则有“扇影似人人似月”“江如罗带月如环”,但都平平。另外一种情况,月又以一种寓意或表征出现,比如对“烟月”“风月”“花月”的运用,如“水萍不定,烟月无端,人海逢又”(厉鹗《倦寻芳》),烟月在此处并非实指,而是与水萍、人海共同构成一种场景,强调其变幻及不确定性,这已成为一种笼统的指称。

探究浙西词派对月的书写,也牵涉到人与自然的关系,这又必定与文人自身经历及性情相关。古代知识分子为寻求生活的保障,免不了羁旅倦游,姜夔、朱彝尊和厉鹗都有类似的漂泊经历。美学是主观的,浙西词派既然选择以姜夔的清空为宗尚,那么他们对于意象的择取与写法存在相近之处是在情理之中,但又因为作家的个性不同,必将呈现差异。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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