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歌手

2021-11-26 02:54李路平
绿洲 2021年5期
关键词:阿伟南城李浩

李路平

李浩试图找到一个意象,或者一种恰如其分的描述,为自己寄居的这个地方命名。虽然一直以来,它在人们的口中都被叫做“城中村”,一个楼丛密集、鱼龙混杂之处。他想要找到专属于自己的那个成为称谓,和大众的印象不一样的符号。也确实如此,在其他人眼中生龙活虎、深藏不露的城中村,在他的心里却是平平常常,没有波澜。

租住到这里之前,他在另一个城市打工,收入低廉,好歹有员工宿舍,每月只用和舍友,也就是同事,平摊物业和水电费,省了不小的一笔开支。南城的朋友看见一条招聘信息,给他转过来,让他有些心动。记者总比编辑要潇洒一些,南城也离家更近,他果断辞职、应聘,顺利入职。哪知道偌大一个报社,竟然没有员工宿舍,也没有住房补贴,一下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儿。来之前他了解过记者的工资结构、风险和前途,唯独忘了问住宿的事,他的行李在宾馆放了一周,才换到这个落脚之处。

那段日子最让李浩头疼的,就是找房子。南城尽管是一座三线城市,待遇微薄物价却奇高,李浩去过北京,在北京吃一碗粉和在南城吃一碗粉,价格都是一样的。如果要找单位房也就是小区房,老旧的月租,已经要他半个月工资了,新建的更不敢想。反而是他苦寻无果后,路过这片拥挤的地方,在招租广告上拨下一个电话,才找到了如今这个房间。

这里是一个扇形区域,从外面看,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是从最里面那个黑乎乎的地方延伸出来的。李浩就住在扇尾处倒数第二家,已经很接近村外了,不过楼间距还是特别窄,从相对的阳台上伸出手,就可以握在一起了。他的房间在二层,一室一厅,天气好的时候,在下午一点左右,会有半个小时的阳光直射下来,落在他无法转身的阳台上。他很珍惜这半个小时的阳光,阳光到来前,他都会把要晒的提前晾出来,要洗的提前洗好,摆在砖砌扶手上,然后站在门口等着。从报社到租房,一路上都是大好的太阳,但那并不是他的,与他无关,路上的太阳给他的只有炎热,而落在阳台上的阳光,就像雨一样,令他温暖和舒适。

报社总是有各种事情,尤其是作为社会新闻记者,他整天面对的都是民生问题,家长里短和交通治安之类,深入第一现场,把握新闻的时效性。这些事情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负面新闻,曝光整改、督促完善,有的与他相关,更是让他气愤不已。比如南城最普遍的电动车电瓶失窃问题,不仅困扰着这个驮在电动车上的城市的居民,也伤害着李浩。为了上下班方便,李浩买了一辆电动车,可是没骑俩月,已经被偷了两次电瓶了。后一次才停了十几分钟,当他吃完快餐出来的时候,电瓶已经没有了。以前防盗系统不流行那会儿,听说窃贼都是把车直接骑走,现在他们已经不偷车,光偷最贵的电瓶。一个电瓶少说也要千把块,那两个月,李浩气得眼睛都红了,工资除了交房租,就是用在买电瓶上面,伙食费都是问朋友借的。

就在那段时间,李浩住的那条巷子里搬进来一个人,租住了更里面的房子。那个人很喜欢唱歌,不知道为什么,一入夜就能听见他嘹亮的嗓音。李浩开始觉得没什么,还挺有新鲜感,听着他自弹自唱《水手》《阳光总在风雨后》《像我这样的人》,五音变调,总让这个死寂的地方有了點人气。

很奇怪,李浩住在这里,除了偶尔能够听见别家的炒菜声,还有孩子忽然的哭闹声,其他声音都听不见。没有哪家人大声交谈聊天,也没有哪家人把电视的声音调大,甚至争吵声都没有。只有一次,李浩在凌晨被巷子里的声音惊醒,那是一对在电话里吵架的情侣,他听见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外面搞了多少女人!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和惋惜。仿佛在那一夜,关于城中村的各种传闻,才显得有那么一些真实。李浩的工作上,也会遇到类似的事件,尤其是近年来因感情与婚姻导致的恶性案件,更是骇人听闻,但就在楼下发生的,似乎比一切都更有说服力。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没有人让他闭嘴,好像大家都习惯了夜空中这唯一的声音,大家都需要它一样。有一天深夜,李浩赶完新闻稿回到租房,听见那个人还在尽情地唱着《小芳》,一遍又一遍,就像真的失恋了。他莫名火起,打开门站到阳台上,对着巷子里面大喊一声:你他妈的别唱了!那个歌声戛然而止,不多久传来一声回骂,李浩没有听清,他已经关上门,进了洗手间。那天有个曝光某大牌楼盘质量问题的稿子,领导对他改的稿总是不满意,让他改到晚上十点,直到看不出是曝光还是表扬了,才让他走。那个楼盘他实地采访过,确实存在很多质量问题,墙皮剥落、入户门变形划损、电梯事故、绿化不过关等,摆在眼前的事实,难道都可以视而不见吗?李浩想与其这样,不如干脆不上新闻了,可领导又要上,憋了一肚子气,还想不明白,越想越气。

过了几天,李浩中午赶回来洗鞋子,刚到巷子口,就听见旁边有人喂了一句。他看了一眼,不认识,又要往前走,没想到那个人赶过来挡在他面前。肤色黝黑,个子不高,身材壮硕,嘴唇肥厚,典型的南城人。李浩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个人打量了一下李浩,在他面前,那个人算比较矮小了。

他问,前几天是不是你骂了我?

李浩心里一惊,想想自己也没骂人,就说,你认错人了,想要开门上楼。

那个人伸手拦住,看了看他说,前几天是你让我别唱了吧?

李浩这才想起来,但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锁定了他。这条巷子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户人家。他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就假装不知道,问,什么别唱了?

那个人盯着他看,说,我听得出你的声音。这些天我就守在巷子口,我要找出那个骂我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李浩想有两下子啊,那么突然短促的一句话,就被他记住了,不仅知道骂了什么,还知道是什么嗓子骂的。看着眼前的人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就说,我不是骂你,是你扰乱了大家的休息。你听过谁深更半夜还在引吭高歌的。

那个人忽然说,我喜欢唱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可以尽情歌唱……还没等他说完,李浩就说,这些跟我没关系,你不要打扰我休息就好,谢谢!说完这句话,他绕过他走几步到门口,开门上楼了。事后李浩回想起来,感觉这个事情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天天守在巷子口他竟然没发现,这个人竟然是在守他,这个人竟然跟他说他喜欢音乐,想要尽情歌唱。他以为城里和乡下一样,都是地广人稀吗,他只要吼一嗓子,附近几栋楼、上百户人家都听得到。

可是第二天,那个人又把李浩拦了下来。李浩看着他,他说,我搬来这里一两个月了,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李浩本想说我没和你说话,是你主动要和我说话的。还没开口对方又说,虽然你是骂我,但总让我知道,我唱的歌有人在听了。我叫阿伟,可以和你交朋友吗?面对这突然而来的关系,李浩吞下了本想说出口的话,他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什么挺像的,至少在这一刻,他并不反感这个叫阿伟的人,他也想认识他。李浩的朋友虽然也在南城,但他们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上一次见面,还是他从外地回来的时候,一起吃了个饭。朋友在出版社做教辅,忙得天昏地暗。李浩每天都要外出,每天都要说很多的话,但回到宿舍,还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每天除了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手机再不会有其他消息。阿伟显然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来了一两个月,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甚至那看起来是他故意制造的噪音,也没有遭到别人的批评,看起来比他还要惨。

阿伟家在南城下面一个县,县里的一个乡,乡里面一个很偏远的屯。除了不知道怎么交际外,他确实很迷音乐。屯里本来人就少,年轻的都出来打工或读书了,他初中之后就没有再读,一直在家里帮工,在田地间走动,直到年纪够了,办到了身份证,就出来自谋生路。他最早跟同乡去了广东,待了几年又回来了,学会了理发,喜欢上了音乐。

没有文化是很受歧视的,有一天他忽然对李浩说,语气里似乎还有点对他的羡慕。他以前在的电子厂,从组长到班长,就是按着学历来排的,一个高中生都可以鄙视他,谩骂他。他辞职后在理发店当了几年学徒,就来到了南城。他说理发店小,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感。李浩想想自己,读了大学,却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二本,当初拿着这个证去找工作的时候,也是受尽了歧视。其实在哪一个层次,都多少承受着来自更高一层次的压迫和歧视。他现在从事的行业,对是否出自名牌大学不是很在意,它需要的是有干劲,能熬夜。当初义无反顾地来应聘,也有对“无冕之王”的迷恋,对自由的幻想。可是他现在又得到什么了呢?就连写一个稿子都不自由。蜗居在城中村,怀疑和想象着它对自己的意义,甚至连一件喜欢的事情都没有,空虚度日。

李浩对他说,学历在南城有个屁用,你看我的工资能比你多多少?阿伟和他认识后,很快就问到了工资的事情,尽管心里感到不快,李浩还是对他如实相告,阿伟也主动说到了自己的工资,似乎这种差不多的平等让他感到很满意。南城确实是这样一个城市,工资微薄,房价物价高到让人却步。有一次李浩外出采访回来,叫了滴滴,司机无意间聊起了工资的事情,他也是因为忍受不了极低的死工资,才在壮年时辞职,上有老下有小,专职跑滴滴。聊起来颇有感慨,李浩那一路上也是心绪不定,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阿伟拨动着手里的吉他,不一会儿又转移了话题。他说以前在广东,只有周末他们才能出厂子,到外面放松一下。从他们工厂到市区,要经过一座高架桥,每次经过那座桥上,都有一个人抱着吉他在那里唱歌。那个时候光顾着和工友去玩,也没怎么在意他唱了什么,唱得怎么样。直到后来经过的次数多了,市里也没有了那么强烈的吸引力,他才慢慢和工友停下来听一会儿,后来又变成了他一个人,独自在那个人旁边,一听就是大半天。那些歌词听清楚了,都好像是为他写的一样,那么准确,听多了就忍不住眼眶湿润。每去一次,他都会给那个歌手二十块钱,不多久他们就认识了,成为朋友。那个人鼓励他唱两句,他给他伴奏,又鼓励他去买一把吉他。喏,他说,就是这一把。他免费教他弹吉他,因为年龄大了,吉他学起来很费劲,直到现在,他弹唱的时候,还要一直盯着弦看,不然很容易弹错。他低头轻轻拨弄着琴弦,似乎沉浸在往事里。然后他又接着说,那个歌手后来离开了天桥,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和我告别。

那并不是一把很好的吉他。尽管我不会弹,对吉他的品牌还是略知一二,吉他的很多地方已经掉漆了,但看见阿伟像宝贝似的捧着它,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知道阿伟是个理发师之后,我现在理发都是去他所在的那个发廊,价格贵了点儿,但那里有一种在其他理发店没有的自在感。发廊里其他的理发师都把自己搞得很非主流,头发的式样、颜色,在我看来都是稀奇古怪的。尽管我只比那些人大两三岁,看着他们,就感觉隔了几代人。只有阿伟看起来老实本分,没有把自己打扮成“潮流”的样子。他的吉他起先会带到店里,不忙的时候弹一弹,后来多半彈不了,都成了那些人摆拍的工具,他也就不再拿过去。理发店离报社也就几百米的距离,有时候李浩没事也过去坐坐,会看见他们装模作样地摆弄吉他,拿着手机自拍,发朋友圈。他们也都认识他了,叫他浩哥。

可是说起阿伟的音乐,李浩就不知道怎么说了。自从那次让他别唱了之后,阿伟真的就停了下来,不是说不唱了,而是不再超过那个时间。相反,他看起来唱得比以前更加勤快了,以前李浩中午回来都听不到他的歌声,现在有时候也听得到了。

阿伟租住的那个房间比李浩的小很多,属于单间配套,里面除了床,衣柜,再放不下其他东西。李浩去过几次,都是闲来无事,带着啤酒和花生米去的,和他说说新近的南城的新闻,然后听听阿伟的即兴演唱。阿伟很喜欢给李浩即兴演唱,因为他说好的歌手,都应该具备这种即兴演出的能力。只要他一开口,李浩就知道他在模仿哪一首歌的歌词,甚至旋律都差不多。有时候就这样唱着唱着,阿伟就从普通话转到了南城话,让李浩也不知道他究竟唱了些什么。李浩来了南城这么久,还是听不大懂南城话,只知道他们把男女朋友叫“友仔”“友女”,把五块叫“五门”,把它们连成一句话就不知所云了。他想大概阿伟也是编不下去了,就开始敷衍了事吧。看着阿伟边唱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大多数时间,都是阿伟过来找他。阿伟就像在出租房里等着他似的,每当李浩开门没多久,就能听见他叫唤的声音,然后下去给他开门。他都是带着吉他来,坐下了也没什么话说,盯着琴弦发呆,或者长时间看着外面。李浩也不多说,给他倒杯水,自己该干吗还是干吗。有时候阿伟开始唱了起来,李浩就知道,他刚刚是在构思。阿伟总是幻想着,以后自己也能自在地唱歌,不用担心弹错弦,也不用害怕没有临场应变的能力。他现在这么努力训练,就是为了那一天早点到来。李浩跟他开玩笑,问他以后出师了是要去天桥上唱歌吗。阿伟严肃地说,怎么能呢,要唱也要在一个大舞台上,面前挤满了观众,那才有排面。

关于阿伟的歌声,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浩一直没有对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接触这么久,阿伟对着李浩唱歌的时间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个小时了,但这些歌声,总是很难进入李浩内心,就像当初阿伟被天桥歌手所打动那般。简单说就是,阿伟的歌声对李浩是無效的,他看到了阿伟的努力,也被他的努力和执着所感动,这些都可以当作听众对他的加分项,可是他的歌声还没有灵魂。不是说他总是翻唱别人的曲目,没有自己的原创作品,也不是说他没有用心地唱,而是他的嗓音。他的嗓音没有特点。在李浩看来,这就是很致命的缺点了。

阿伟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每天还是勤加练习,十点来临前,甚至能够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他的急切,那种渐次拔高与加快的嗓音,是他对未来急切的期望。

李浩始终没有明白,阿伟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未来。他对理发工作并不热心,可以完成店长摊派的任务,除此之外并不想“往上走”,就是获得一个更高的地位,得到更优渥的收入。他看起来就像一种很轻的植物,根系扎在土里,梦幻般随着微风摇曳。有时候,他那副沉迷物外的表情,让李浩觉得不要说往上走,要保住那份工作,都是悬而未决之事,这样的状态,哪个人不担心他剃破顾客的头皮呢。只是没有等到他失手的那天,这份工作就丢了。

是他主动辞的职。他觉得那份工作太浪费时间了,而且没有氛围。李浩面对他这个决定,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觉得阿伟似乎陷得太深了,理想固然值得为之付出,可总要先把自己养活了呀。阿伟放弃了工作,意味接下来的生活入不敷出,他有充足的存款固然不错,可他哪儿有那样的资本。

李浩知道他身上没钱,在阿伟的出租房里,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衣服、生活垃圾、一些吉他谱,扔得到处都是。假如有个贼撬门进来,看到这番景象,也只能怀疑自己的眼光了吧。就这样的处境还想纯粹玩音乐,也不知道,他是受到了什么启示和召唤,不然不可能这样走火入魔。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儿紧张感,照样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弹唱,除了我以外,这条巷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对他表示抗议了。李浩有次和他说起这个事,他却哂笑了一下,说,这就说明我唱得更好了,他们已经不想装作听不见啦。李浩让他还是规矩一点,不要打扰到别人休息,不然他们找上门来,就有的好受了。他真怕哪天再见阿伟的时候,不是头上缠着绷带,就是一瘸一拐。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扬言要揍他。李浩没有看见那个人,听阿伟说,那个人站在巷子里,对着他的窗户大骂,说打扰他睡觉。幸好一楼的大门要刷门禁卡出入,不然就真的挨揍了。阿伟带着狡黠的微笑说,那个人是个夜班司机,白天都在家睡觉。

让李浩没想到的是,阿伟几天后就被房东赶出来了。他问阿伟怎么回事,阿伟抓挠着后颈,过了一会儿才说,他的房租到期了,房东不给他续租。李浩不用想都知道什么原因,看他已经把杂乱的行李堆在他门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让他住了进来。

他把客厅收拾了一下,摆下了一张折叠床,让阿伟睡在上面。多了一个人,也没有让房间看起来多挤,反而是适应两个人的空间,让李浩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当初在外面,虽然宿舍里住着好几个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空间,还不像现在这样。阿伟一天到晚不出门,在房间里自弹自唱,让他总感觉哪里不对。他住进来这段时间,每天李浩多了一个任务,就是陪他吃饭。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吃好了再回来,而是等到李浩下班,拉着他一块去。其实李浩早就明白他没钱了,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李浩带他吃饭,给他买单,自己却更勤快地“蹭”单位食堂了。他的生活没有拮据到那个地步,但总不能那么奢侈浪费。李浩心里更急切的,是让阿伟重新找一个工作,不要天天窝在家里坐吃山空。况且“家”也不是他的家,“山”也不是他的山。李浩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这个事,自己怎么就让他住进来了,怎么就开始负担起他的开支,好像理所当然。他们虽然是朋友,好像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尤其是阿伟太懒散,他自己睡的地方从来不收拾,而这种散乱,似乎就要在整套房间里蔓延开来,像一种难以遏制的疾病。他也不好提醒阿伟,他知道他是一个敏感的人。有一次,他进卧室,随意把阿伟丢在走道上的拖鞋踢到一边,从那开始阿伟就不再把鞋子丢在那里。尽管他没有说,李浩不几天就察觉出来了。

不管怎么样,等阿伟走上正轨后,还是要把这些都说清楚。他比李浩小几岁,李浩也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当初他“兼职”唱歌是好事,现在变成了“全职”,就让他紧张起来。他给阿伟介绍了好几份工作。有的是让他给他认识的一个理发师当帮手,认识阿伟之前,李浩一直在那个人店里剪头发,算是比较熟络。阿伟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说那里地方太小,坐的地方都没有。有的是让他在一个连锁便利店当收银,他看到广告就让阿伟去应聘,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李浩问他,他就说没应聘上。还有就是让他去驻唱。李浩去过一些地方旅游,那些酒吧里的歌声从早到晚,他也进去听过,闹哄哄的,耳朵受不了。南城有一些酒吧也有驻唱,不仅酒吧,那次李浩和朋友吃饭,那个饭店居然还有歌手驻唱。他记得那里很吵,但那个女歌手的歌声并没有被喧嚣淹没,那真的是一副唱歌的好嗓音。

阿伟只对他提到的驻唱有很高的兴致。其实李浩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说起这个。他一直对阿伟的歌声不感冒,也不想打击他盲目的自信。只是李浩也没有那么绝对,他也想过,自己不感冒的东西,说不定其他人喜欢呢。还有就是,他也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验证一下,阿伟的歌声是否真的就像他想的那样。

事情很快就谈好了。李浩给阿伟找到了在一家饭店试唱的机会。李浩曾被指派,给这个饭店做过宣传。报纸的生存境遇变得愈加艰难,不得不主动出击,拉一些广告,每个记者都有指标。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饭店的老板。老板很大方,说直接让他驻唱就可以了,李浩谨慎一些,说还是让他试试吧,他还是有疑虑的。事实证明,他的疑虑并非没有道理。阿伟试唱结束后,那个老板就打来电话,委婉地指出了阿伟不适合这份工作,很多顾客直接让他别唱了。

李浩等着阿伟主动提起这个事情,阿伟回来后,却倒头在床上蒙睡了两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睡醒后,给李浩发来短信,说他要走了。李浩问他要去哪里,他只说自己去该去的地方。李浩再想问他,那边提示手机已经关机了。

那天傍晚李浩回到租房,看见客厅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其实就是原本属于阿伟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折叠床也被收拾好靠在墙角,原来移开的沙发,又被移回了原来的位置。给阿伟配的那把钥匙和门禁卡,被他放在沙发前的小桌子上,李浩拿在手里看了一下,忽然心里弥漫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尽管阿伟很让他头疼,如今走了,仿佛又留下了一块巨大的切口,等着它慢慢平复。

他们后来还在联系,李浩知道阿伟回家了,每天被父母催着下田干活,要么就催着出来找工作,而他想要的只是静一静而已。阿伟说,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努力了这么多年,他的音乐会见光死。李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说,把它当作一种爱好就好了,不要去想别人是否喜欢,也不必要刻意去模仿,顺从自己的内心唱,其他都去他妈的吧。他近来也有了一种无力感,他很想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做新闻,但总是难以如愿。报社好像已经不在乎新闻,只在乎广告了,他每天的任务不是外出采访,而是到处拉广告,让他觉得,他不是民生记者,而是版面贩子,变得唯利是图。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来南城之前,他就是一个编辑,单纯做着文字工作,生活无甚搅扰。来了这里想获得幻想中的自由,却比当初更加受束缚,文字生疏了,倒更拿手斤斤计较之事。这样的生活让他无暇他顾,整天都被包围在自己的矛盾冲突中。他想要获得解脱的办法,像阿伟一样,他花一个月工资买来一把吉他,品牌货,想着可以在音乐中获得抚慰,却意识到自己做的比阿伟还要糟糕,自己的嗓音才是慘不忍睹。

李浩把吉他甩到衣柜顶上,眼不见心不烦。阿伟似乎也忙了起来,没有再和他联系,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李浩面前,就像当初被房东赶出来一样。

安顿好后,李浩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发现阿伟这次来没有带吉他。阿伟说,他想在城南找工作,可以一直做下去的那种。李浩想了想,说你可以先做回你的老本行,先存点钱,到时候再想其他的,他不想阿伟再陷入以前那种生活。阿伟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点上,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挣点钱,再想以后的生活。李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他用手挥了挥烟雾,阿伟看见,就把烟掐了。李浩说,回来也好,走,我请你吃饭!

回到南城的阿伟,不仅抽上了烟,还开始酗酒,这让李浩惊讶不已。他不知道阿伟在家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当初烟酒不沾的人,小半年过去,却成了烟酒鬼。他下班回来,阿伟还在理发店忙活,房间里却总有若有若无的烟味和酒气,他只好打开门窗透气。他不抽烟喝酒,也不习惯,更不喜欢这些味道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但面对阿伟,他又能说什么呢。

阿伟拿到工资的那天,把快要入睡的李浩叫起来,原来他带回了酒菜,要李浩和他庆祝一下。尽管睡意蒙眬,他还是来到客厅,和阿伟在桌子前坐下,眼前这个人,和半年前真的不一样了,更有烟火气,更真实。

那个晚上,李浩陪着阿伟喝了不少,南城的啤酒醉人,聊着聊着,李浩把自己买的那把吉他拿出来,让阿伟弹唱。李浩看见阿伟眼里的光一闪,拿过吉他左右翻转,抚摸,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开始弹唱,刚开始似乎有些生疏,旋律总是出错,歌声也很轻,就像忽然之间无比怯懦。可是很快,这把吉他就在阿伟的手中发出了畅快的音乐,阿伟的嗓音也渐次高昂,直到完全放开。这是一种怎样的歌声呢。李浩的酒醉似乎随着歌声也慢慢淡去,变得清醒。阿伟的嗓音已然是另一副模样,有些沙哑,听起来有些浑厚,尤其是翻唱宋冬野的《斑马,斑马》时,李浩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了。难道真的是烟酒的作用吗?阿伟的歌声不再让他感到难堪,而是感动,一些东西直击着他的灵魂,让他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很长一段时间,李浩都没有对阿伟说那个晚上的事情,只是把吉他给了他,让他不要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他对阿伟说,他买这把吉他,就是想培养一个爱好,好让自己不被工作和沉闷的生活淹没,但显然自己没有那样的天赋。他故意用了这个词,天赋,他不知道阿伟有没有听懂。

不久阿伟就从李浩的房间里搬了出去,在这个巷子里找了个房间。

李浩没有了上次空落的感觉,而是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心里更多的是闲适。吉他也让他带走了,按李浩的说法就是,他贡献吉他,阿伟贡献喉咙,只要他想听的时候,阿伟就要唱。阿伟似乎也不反对,笑了一下,就把吉他一起背走了。有时候中午李浩回来午休,可以听见巷子里的弹唱声,他知道阿伟也回来练吉他了,他不去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听一会儿,直到那边也停了下来,仿佛不再莽撞,激起众怒。很多时候,李浩下班回来,看见阿伟的房间亮着灯,他会在楼下小卖部买一提啤酒,一些花生和鱼干,直接去他那里,两个人边喝边聊,阿伟不时唱上一阵儿,烟雾缭绕中,歌声别有一番味道,让李浩不忍打断。他把自己喜欢的民谣歌手都介绍给阿伟,让他有空的时候听一听。

那些民谣歌手,阿伟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听到,时不时地,他就会跟李浩说,他听到谁的歌兴奋了好久,恨不得是他自己唱的。李浩大笑,说你好好唱,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你喜欢的那个歌手,听见你的歌后,他也会感慨,说要是你的歌是他唱的就好了。

这些日子,李浩也有了自己的想法。阿伟现在的进步,好像都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如今他很期待把他再推出去,让外面的人也知道,南城出了一个不错的歌手。

他渐渐跟阿伟试探,看他是否想再去饭店或酒店唱一下。阿伟刚开始以为李浩是在开玩笑,也很随意就拒绝了。李浩多说了几次,阿伟严肃起来,说现在他喜欢唱,是喜欢唱给自己听,而不是以前那样子,总希望有人也会喜欢,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听见他这样说,李浩感慨,阿伟确实转变了许多,变得沉静、内敛,不再张扬。然而李浩一直没有死心,时不时都要和阿伟提那件事,看着他比自己更加爱护那一把吉他,李浩一咬牙说,你如果出去唱一次,我就把这把吉他送给你。这把花了他一个月工资的吉他,当初买来就是想用高价来强迫自己练习,可是没兴趣就是没兴趣,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在他手里只能落灰生锈。

阿伟听他这样说,似乎有些吃惊,也有些心动,没有像以往一样拒绝李浩,而是轻轻抚摸弹奏,过了一会儿才说,让我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忙了一整年的李浩,想趁着年底休假,回老家好好休息一下,顺便想想以后,是否还要继续从事这份工作。听见阿伟这样说,他当然很开心,这把吉他就算是自己送给他上道的礼物吧。他对阿伟说,你不用那么着急回复我,刚好要过年了,你也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说不定以后,你真的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歌手。那样子你就可以专门唱歌,不用再做其他事情了。不知道为什么,李浩说完这句,竟有一股醋意涌上心头。

回老家没两天,李浩就接到了阿伟的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说,他还是想再试一次。你不知道那次在饭店,我还没唱两句,就被他们赶下台了,阿伟说,那种挫败感至今都记得。如果不再试一次,我这辈子可能都会这样挫败下去吧。

李浩和阿伟说好,已经马上要过年了,却传来了新冠肺炎的消息。一开始他没在意,谁知道武汉马上就宣布了封城。一个千万人口级别的城市,封城的严重性可想而知,不久各地也逐渐开始宣布封城,没两天,李浩想去镇上买生活用品都去不了了。道路被汽车拦住,一队人开始逐户调查,是否有湖北回来的人。直到那时,李浩都觉得自己可以如期回到南城,没承想在家一待就是三个月。

阿伟回到老家也被隔离在村里,不能外出,他们只能通过手机联系,希望疫情可以早点过去。他们已经说好过完年回南城,由李浩找酒吧或饭店,阿伟来弹唱,一起把这个事情做了。

原本李浩信心满满,却没想到会耽误那么久,让他都有点着急了。他每天打听消息,看什么时候才能放行。开始村里不给走,后来单位不给去,就这样着急了几个月,李浩才最终回到南城,又开始了十四天的隔离。阿伟比李浩早回来,隔离都快结束了,但哪里也去不了。理发店不能开门,所有饭店和酒吧、电影院等,全部无法营业。阿伟甚至都不能上楼来串门,两个人只能一个抬头一个低头,说上那么一阵,再各回房间。

阿伟说他就要憋疯了。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工资,还不能出去走动,不能弹唱,因为所有的租户都被关在家里,只要他稍微弹久一点儿,就有人有意见了。李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他有工作,但没有出工,这几个月拿的都是基本工资,少得可怜,房东也没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给他减免房租。他每天只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拿起書,没心思看,玩手机,又都是疫情的新闻,总是给心里添堵。

李浩不知道那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在他快要结束隔离的前一天,阿伟出事了。最初他听见巷子里的争吵,然后是打斗的声音,听起来很像阿伟,李浩打电话给他,没人接,他走过去,更能确定就是阿伟,可那边又进不去,急得他只能用手砸门。不知道谁报了警,紧跟着没多久,就有警察过来了。李浩想一起跟过去,被拦在了外面,他只好在巷子里等着。

跟随者警察出来的阿伟,衣服上都是血,他的鼻子被打破了,脸好像也受了伤。一起出来的另一个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阿伟看见了李浩,李浩跟着他们,一直到不能再跟为止,阿伟没和他说一句话,就钻进了警车。

过了几天,阿伟主动联系李浩,说他要回老家去了。李浩想问他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好了没有,还没等开口,阿伟又说,对不起,你那把吉他用不了了……李浩说,没关系,到时候再买一把就可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阿伟说,我不去唱歌了。

阿伟离开后,李浩又买了一把一样的吉他,随意拨弄几下琴弦,就把它放上了衣柜上面。他不知道阿伟是否还会回来,他走后便音讯全无。疫情逐渐缓解,各种场所陆续开放,李浩也正常上班了。他原本想换份工作,换个住所,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还没有找到恰如其分的词句来形容这里,但生活好像已经变了一个模样,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和隐隐的期待。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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