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灼心

2021-11-28 10:49丁颜
花城 2021年5期

丁颜

冬季的原野被苍茫大雪覆盖,远处的枯树被风一吹,雪撑不住,掉下去,露出黑色枝干。整片大地远远地直伸展到天边,也是除了白就是这寥寥的几抹黑,残酷得就像简构出来的黑白影像。远处有笑声传来,黑白的影像离天边半里有了裂痕,绛红色僧袍从那裂痕中一个连一个跃动上来,随身影起起落落,红尘有了,人事也有了。

藏传佛教的尼姑寺院虽小,但仿的是拉卜楞寺的规格,也一派重檐叠角。早餐的螺号响起,年轻女尼们脑袋瓜光秃秃从经堂出来,顿时就感受到高原彻骨而又迷人的寒冷,套穿好靴子,将绛红色僧袍一角往头上一搭,就在雪地里奔跑,踢雪,再捏一把雪,你泼我我泼你,欢笑打闹着往厨房走。厨房里炉具、锅碗瓢盆、茶几案板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存放食物的柜子里,茶叶、米面、酥油、糖盐作料,样样都有。

她们自己做早餐,主要是糌粑和酥油茶,做好后又一起抬到经堂,一个个盘腿坐在饭桌前,喝一口茶吃一口糌粑团子。正吃着,门帘一动,寺院的禅师来了,边走边不知跟女僧官说些什么。这倒是件稀罕事,按往年惯例,冬季这位老禅师都会去逼仄的小房子里坐禅闭关。那小房子修建在山坡或者悬崖绝壁处,不出门,也不说话,独自一人一直静坐到来年春天雪化了才出来见人。若提前出关,寺院里肯定要有什么事发生,或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禅师站在经堂中央说今年的入殿仪式提早,开春就举行,这次通过试经考试的女尼,举行完入殿仪式之后,将被收纳为寺院里的正式尼姑。要度众生首先要化为度母。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像她们这样目的明确。小卓坐在餐桌前,依然慢条斯理地低头吃碗里的糌粑,捏一个团子,放进嘴里,猛一抬头,正撞上禅师看向她这里的目光。小卓淡淡地看了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糌粑,但手一抖捏好的糌粑团子未送进嘴,撒了满胸满怀。

经堂里灯光很柔和,吃完早餐的尼姑,又各自开始修习经书。小卓内心不静,起身走出了经堂。风很大,雪地上的脚印经风一刮就消失了。小卓看见了,心里有惊动,想到了世间的沧桑与易逝,但似又无法说清楚。

小卓在寺院这么多年,年年考试都通过,年年不能参加入殿仪式。老卓玛和禅师都说她时机没到。时机没到,但穿着僧衣,光着头,像是在滥竽充数。小卓很想成为一名正式的尼姑。一起这个念头,便不由得向老卓玛的住处走去。老卓玛今年八十有余,是小卓母亲的亲姑姑,在这座寺院已出家修行七十余年。早修得古佛像前,青灯黄卷,篆香缭绕,无牵无挂。极小的院子,只有北房两间、厢房一间。老卓玛在房间里围着铁皮铜包角的烤箱捻念珠。见小卓进来了,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入殿的时机什么时候能到?”

老卓玛听了,没说话。小卓又问:“我入殿的时机什么时候能到?”

老卓玛叹了一口气,说:“今年可以,但在入殿前,你要去见见你的父亲。”

“一定得去吗?”小卓头低下去,半天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泪光闪动。

“小卓,你必须要去见他,我答应过你母亲,若你一定要入殿,那入殿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你去见你父亲。”说着拉开五斗柜上的一个抽屉,翻半天翻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手掌大的小册子给小卓,“你现在就动身,拿着这个地址,找人打听,能找到他。”

小卓接在手里,哗啦啦一翻,只头一页有字,写的是地址和名字。没什么可说的。屋子里一片沉寂,外面檐角上悬的小铜铃,在风的吹拂下,故意将铃声一阵阵送进来,搅扰人的心思。

小卓自五岁起就被送来寺院,跟老卓玛生活在一起。现在要去见父亲,原因很简单,小卓的父亲是穿藏做生意的商人,进进出出多次借住在小卓母亲的家里,跟小卓的母亲动了情,生了小卓。小卓的父亲在藏区外也有家室,这小卓的母亲知道。但等小卓长到三四岁,小卓的父亲就再也没来过。抛妻弃女,多么无情的事。小卓很小,虽摸不着头脑,但也记得母亲哭的时候歇斯底里,神情冷淡的时候又像一张沧桑的黄杨木雕像。这样持续了一年多,像是突然接受了现实,将小卓送去寺院让老卓玛抚养,自己出嫁离开了伤心地。本来也可以将小卓送过去给她父亲,但没这么做,情伤里的男女往往都是一個人拿刀捅,另一个人用血还。但后来也可能是想通了,来寺院看小卓,顺便叮嘱老卓玛,若小卓日后要出家修行,那在出家前一定要让她去见见她父亲,毕竟是人家的孩子,做人不能做太绝。小卓很小的年纪,站在门口听了这话不懂,越发地摸不着头脑。

小卓第一次出门,出的还是远门,还是在这样岁暮天寒的时候,老卓玛停下手中的念珠,微微嘘了一口气。小卓回自己的房间收拾好行装,走到自己所设的佛龛前,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又俯首叩了几个头,静静地盘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木柜上陈列着佛像、唐卡、藏文典籍、乐器、法器、工艺品。小卓将佛龛里泥金的小佛像拿过来,放进布包,带着一起离开了。走了很长的路,回过头,寺院像一座湮没在白雪中的宫殿,檐角屋瓦依稀可见。

一路新天新地,挨户化缘筹措,跋涉艰辛疲惫,形如乞讨。

终于到了,一条狭长的街道,车水马龙不绝,衣香鬓影不尽。小卓拿着地址跟人打听多次,才寻到具体的位置。一条深巷,两面多是青瓦白墙的建筑,一棵大树从最显眼的一家门头伸出枝丫,枝丫下面,两扇木门,门楹上一对春联,门扇上两幅门神。新年新换上去的,一派新荣。小卓敲门,里面传出来一声:“谁呀?”再敲,里面的人说:“进来。”推开门,右手边的树下是一口井,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穿一身丝绒的枣红色短旗袍,在井边打水,见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小尼姑,以为是来化缘的,转身朝深深的庭院里喊:“拿点馍馍出来,门上一个尼姑。”

小卓咽了一口唾沫,将笼在头上的绛红色僧袍一角放下来,怯怯地说:“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那妇人听了,猜测不出来人的身份,将一桶水加紧吊上来,一把提放在井台上,问:“你父亲是谁?”

小卓上前将写了地址和名字的小册子拿给那妇人看。妇人不识字,将小本子递给拿馍馍出来的女子看。那女子烫了一头大波浪,看半天才拧起眉毛说:“地址是我们家的没错,但找的人叫苏正清,不是我们家的人。”

那妇人说:“苏正清我知道,我们这个大院就是从苏正清的妹妹苏思华手里买过来的。”

日已西下,小卓看着那妇人,身体微微有些僵直。那妇人说:“你找的这家人十三年前就搬走了,搬去了旧城。”小卓从她的布包里面掏出一支笔,在小册子上翻了一页,跟那妇人问了去旧城的路线,记下了,看着井边的水桶说:“能舀一勺水给我吗?我一天没喝水了。”

“井水太凉了,给你从里面倒一口茶吧。”

“井水可以。”那妇人就给小卓舀了一勺,看着小卓咕嘟咕嘟往下喝。喝完说了声感谢,抬起胳膊用僧袍的袖子擦了嘴角,向巷子外走去。

街面上有小学生放学过马路,前面的车停下来让路,后面跟的车也都停了下来。小卓站在街边看,绛红色僧袍临风飘飘,分外显眼。那烫了一头大波浪的女子开一辆皮卡过来,看见了,头就从车窗里伸出来跟小卓招手:“我正好要去旧城送货,可以携你一程。”

小卓上了车,那女子烈焰红唇,跟小卓笑了一下,随后点了根烟,抽几口,手搭出车窗外弹一下烟灰。小卓安静地坐在车里等,等了很久。小学生终于走完了,那女子将烟摁熄,看小卓一眼,又笑了一下,摇上车窗,开动了皮卡。

驶出闹市,就是寂静的原野,车里到处都是残余的烟味儿。小卓有点晕车,伸手摇低窗口,大风呜呜直扑进来,绛红色僧衣嶙嶙然贴在身上,车子一颠,一对胸脯也跟着一颤。那女子瞟了一眼,眼角弯弯的,笑出鱼尾纹,说:“尼姑也有胸。”

小卓转头看那女子一眼,揣摩不出什么意思,问:“什么?”

那女子仍笑着:“你会有肉体上的私欲吗?”

小卓急得忙摇头:“不会。”

“或许你年纪小,不过以后一定会有的,你今年几岁?”

“十八。”

“多好的年纪,干吗想不通出家做尼姑呢?”

小卓像当头挨了一闷棍,说不出话。皮卡走得很快,风吹起那女子虬曲的鬈发,轻拂在小卓脸上,像蛇一样清凉。小卓转过脸,车窗外大群大群的晚霞从天空急速掠过。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从白的佛塔上绑起的风马旗,像鸟群被绑住了脚,翅膀拍着,一遍一遍翻飞,一遍一遍飞不起来。小卓说:“麻烦在这里停一下。”车子戛然停住,小卓下了车,一步一叩拜向佛塔。那女子点一根烟,双臂交叉在胸前倚车头站着,静悄悄望着小卓的身影,手指间的烟忘了抽,自然燃着,慢慢往过移,离手指越来越近,半截灰白支撑不住自己,折断下来,纷纷掉落在地。

再次上路,车里格外寂静,小卓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女子轻轻推了推她,说:“到了,就是这里了。”小卓睁开眼,天已经黑了,霓虹下的夜景像华美而盛大的幻象,让眼界陡然一亮。

这座城像是漂浮在高原上的一叶扁舟,载的是江南白的墙青黛的屋瓦。小卓在里面,犹如沉入湖底,绕来绕去两天,才寻到苏思华的家门。

小卓说是来找父亲的,死寂的湖面突然添了惊乍,泛起涟漪。苏思华看着,眼睛里出现一团一团的阴影,但依然非常有礼貌,在微笑。

“你真的是我哥的女儿?”

“是。”

苏思华看小卓身上穿的是绛红色僧袍,头发覆盖着头皮,有点微黄有点鬈,像是被太阳晒焦了一样,但脸型圆中带尖,眼睛是单眼皮,乌亮的眼珠上罩着一排直而长的睫毛,有几分苏正清的模样。就去厢房从箱底翻来一张泛了黄的照片给小卓看。小卓指着照片上说:“这是小时候的我,这是我父亲,这是我母亲。”

“这照片是我哥十四年前托人带回来的,说他在藏区有家有孩子,再不回来。”苏思华的容貌有一种温婉的清秀,很长的一段静默之后又问,“我哥没跟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没有,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走了,没有再回来过。”

“這怎么可能?他也没回家,他已经有十四年没回家了。”苏思华将信将疑,又问,“那你怎么才来找他?”

“我入殿前必须要见他一面。”

“入殿?”

“嗯,入殿成为修行人。”

“修行人?出家吗?出家做尼姑?你要做一个尼姑?”

“是。”

苏思华眼神空了,嘴唇在微微颤抖:“你母亲从没有告诉过你吗?你父亲是回民,你的先人们都是回民?”小卓摇着头说:“没有。”苏思华脸上十分悲凉,眼睛泛出泪影,说:“老的离经叛道不回来已经是个问题了,生下个小的还要去做尼姑,也不知道苏家这一门祖上失了什么德,招来这样的报应。”小卓听了,心里也说不上有什么感想,只静静地站着。

这座城里最恢宏的建筑,是城心里的那一座清真寺,嘹亮的唤辞从七层高的塔顶一声一声传来,小卓听见了,睁开眼睛看曙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一点一点将屋内的黑暗往外换,换也换不完,昏昏的。小卓看着有点烦,太阳影子移动,时间一天天过去,既没有见着父亲,也没事可做。起来拉窗帘,从窗户看到苏思华毛巾搭在肩头,拿水壶上厨房灌水。这让小卓好奇,披了外套开门走出来,见苏思华从厨房出来,端的是铝制的亮得泛光的水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小卓跟过去,在昏暗中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苏思华见了,脸上是温和的笑,说:“进来看吧,进来,来,姑姑的家就是你的家,别这么拘束。”

小卓跨过门槛走进房间,房间里有烤箱,相当暖和,烤箱周围摆满了水仙、虎刺梅、君子兰、杜鹃、山茶、栀子,花香混着淡淡的芭兰香的余味,像是突然走到了春天。苏思华端水壶进浴间,关上门洗漱,出来后将浸了水的头发一股一股编成辫子,一丝不苟在脑后盘成发髻,插一根银簪固定,再戴上白布帽子、黑丝绒盖头,然后在炕楞边儿上坐下来将裤子的裤脚整理好,站起来扣上脖颈间的小核桃扣子,扯了扯长衫,上炕铺开了一块狭长的毯子。毯子上是牵丝攀藤的草木,极其工整地对仗循环着。苏思华站上去,站立、鞠躬、叩首、跪拜,嘴里轻声地念着。小卓看苏思华前面就一堵白的墙,墙上什么都没有,不知这一鞠一叩一跪地在拜什么,越看越觉得恍惚。房间摆设简单,波斯栽绒毛毯覆盖的大炕,拙朴温情的木柜,上面放置着刻有文字的珐琅盘、景泰蓝瓶和陶瓷茶具。寂静中浴室吊桶中没滴干净的水,一大会儿,汇聚成一点,嗒一声滴在地上。小卓听着,听得心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早晨的饭桌上,小卓问苏思华:“我父亲还是没有消息吗?”

苏思华摇摇头,说:“早前一起穿藏做生意的人,能问到的我都问过了,都说不知道。”

一个大活人无音无信的,能去哪儿呢?苏思华心里也开始不安。跟走到饭桌前的小儿子文汉说:“你今天去给车子加油,明天开车拉我们去马怀仁那里问问,当年照片是他送来的,应该有消息。”

文汉又高又胖,仿佛还没睡醒,沉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明天周一我得去学校上课啊。”

“给学校请个假。”

“要高考的,学校不给乱请假。”

“就来去两天,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

苏思华的小女儿叫文珊,十四五岁,是初中的学生,小巧莹白的脸上微微泛出一点高原红,显出一种少女的情味,笑嘻嘻地望在苏思华脸上说:“妈,我也要去。”

苏思华皱了眉,说:“我们去找人,又不是出去玩儿,你留家里跟你园梅姐一起看家。”

园梅说:“我就是来住几天,我可不看,我也有自己的家。”

小卓听了看向园梅的脸。园梅是苏正清正娶的妻子生的女儿。当初苏正清说不回家了,那妻子就改嫁走了,留下一对女儿给苏思华拉扯。园梅是老大,已经出嫁做了人妻。那天小卓一来,苏思华就打电话将她叫了过来。还有一个叫兰梅,苏兰梅,书读得好,出国留学去了,说是前途不可限量。突然来了一个妹妹,苏正清的亲骨血,苏思华自然也打电话通知了她。

园梅的脸漂亮又文静,但眼睛里影沉沉的,看人的时候不友好。苏思华的大女儿明惠也出嫁做了人妻,那天与园梅一起来,一样的头巾,一样的打扮,像双生子,见了小卓,满脸都是笑:“这就是舅舅在藏区生的女儿啊,眼睛这么大,眼皮又薄得像蛋壳,真好看。”又问小卓:“你怎么穿了一身和尚才穿的衣服,头发也留这么短?”苏思华听了,没忍住,说:“人家要去做尼姑呢。”明惠以为是玩笑,完全没当真:“好好的做什么尼姑,快来,姐姐带你去换了这一身。”拉着小卓的手往里屋走,小卓一下蒙了,手抽回来不肯走,明惠又说:“算了,新归来的人,我们出去换一身新衣新裤,权当给接风洗尘。”拽着小卓的胳膊出了门。街上的汽车、摩托车和人潮纠缠在一起,闹哄哄的,格外刺耳。小卓一路寻来,接触过不少,但依然不习惯。到了商场,明惠将小卓带进一家服装店,挑了好几身,里里外外都换了新,小卓更不习惯。回来的路上,见明惠大包小包拎的也都是新的,就问:“我原来的衣服呢?”明惠顿了一顿,笑着说:“你那挂一片搭一片的,又旧又夸张,还要它做什么。”小卓觉得可惜,但一想到新衣旧衣,一层层褪却后,无非是一具荒凉的肉体,就又没吭声。

后来文珊跟小卓悄悄说,这大女儿明惠还有大儿子明汉是苏思华丈夫的前妻生的。现在家里的顶梁柱是明汉。苏思华丈夫去世后,正读书的明汉就放弃学业,进藏区接替了父亲的药材生意,然后自己又做起了房地产,苏思华很倚重他。小卓看着文珊,个头跟自己一般高,但脸上挂着笑容,性格朗朗清清的,跟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文汉开车载着苏思华和小卓出了城。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路途很长,晚上还在山谷中黯旧的旅店里过了一夜。旅店老板给他们烧了热炕,将一抱湿草堵在炕洞口点燃,屋里屋外烟雾缭绕,实在是受罪,文汉受不了,抱起铺盖去车里睡了。苏思华呛咳了几声,回头看向小卓,暗黄的灯泡下,小卓一张沉默的脸,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熄了灯,才发现窗帘只遮得住窗户半个玻璃,另一半玻璃上映着满天的星辰,像破碎的钻石掉在了黑丝绒布上。苏思华已经睡着了,呼吸一起一伏。小卓平躺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一方玻璃,心里冷冰冰的,胀得发慌。翻了个身,是苏思华睡着的侧脸,头发上的香味淡淡的、轻轻的,一呼吸,缕缕香气拂面而来。又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思华,许久许久都进入不了睡眠。

茫茫峡谷里都是浩浩荡荡的雾,穿过去之后,按着苏思华的指引,车走上了一条不知名的小道。路边荒野间偶尔也有一两院土墙木梁的家屋,夹杂着一块块乱坟。一条被踏平的泥土路,通向一个非常灰淡的村落,里面许多灯火人家。

这路走得人心慌意乱,苏思华让文汉将车停在村外。下了车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极浓的土腥味。苏思华带着小卓和文汉走进村庄,进入一个没门的院子,院子里围了两个栅栏,养了不少牛羊。屋里出来了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孩子,苍黄的脸上浮着一脸的不安,站在那土台阶上问:“你们找谁?”苏思华说:“我们找马怀仁。”那妇人说:“他不在,你们太阳落山之后再来吧。”

苏思华带文汉和小卓出来,去路旁的餐馆吃饭。三碗汤面片,一壶红茶。饭吃完了,苏思华问在柜台后面忙碌的店家:“你们这里的马怀仁你认识吗?”年轻的店家边洗杯子边嘻嘻笑:“当然认识,地方上的老地痞,谁能不认识。”苏思华只好微笑。店家好奇起来,问:“你来找他,他是不是欠了你的钱?”苏思华说:“没有,没欠钱,十几年前他给我们家的商铺站过柜台。”

店家瞅瞅苏思华,再不作声了。窗外有马车经过,车轮辚辚在路上碾过,挂在马脖上的铃铛丁零当啷。车头坐了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者,身上穿的是羊皮袍子,头上戴的是皮里的大红风帽,曳着长长的鞭子,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文汉转过头,手臂搭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小卓看了那老者,又看文汉,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一个人赶路,赶累了,在一处坐下来,遇见好多陌生人陌生事。

等太阳慢慢下山,他们又起身去了那个没门的院子。一进门,就看见马怀仁,身量不高,四十多五十的模样,喜眉喜眼地迎出来,将他们请进了屋。屋顶夏季漏下来的雨,将刷了白灰的墙壁流出很多条暗黃的痕迹,让整个房间透出一种萧条的况味。马怀仁让苏思华上炕坐,指指身畔的妻子说:“快倒茶。”苏思华抓住过来倒茶的手,说:“别倒别倒,不用倒茶,我就来打听一件事。”走过去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马怀仁赭黄色的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发丛里有几茎花白的发丝,在苏思华对面的炕楞上坐下了。苏思华问他:“你那时候送来我们家的那张照片,是我哥在哪里给你的?”

“哦,那照片啊,那照片不是你哥给我的,是达叔给我的,让我顺路过来送到你们家。”

“哪个达叔?”

“就是黎达,跟你哥哥一起跑生意的那个。”

“哦,这个人我知道,但也好多年没联系了。”

“就是他给我的。”

苏思华叹出一口气,说:“我哥一直没回家,也没和藏区的妻女生活在一起,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马怀仁脸皱成一团,隐隐还带有歧视,说:“那时候你们家多好,但你嫁谁不好,偏偏要嫁一个……”文汉眼窝里簇拥着长睫毛的阴影,看向马怀仁的脸,马怀仁不说了,一口痰呼上喉咙,吐在地上,脚上的鞋踩倒了鞋后跟做拖鞋,在泥地上一擦,擦出一道黏湿的印子。苏思华脸色不好看,眼睛低垂下来,一句话都没有。

走出村落上了车,苏思华突然哭了。

寂静中,文汉脸上升起一股火,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将车头掉回去,摇摇晃晃开进村落,在马怀仁家门前,打着打火机从车窗丢出去,点燃了垒在门口的牧草。一座小山似的牧草,火顺着风向草垛往上烧,牲畜嘶鸣。文汉开着车,踩足油门,疾驶离开。

小卓怔住了,完全没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几次回过头看向那着火的地方。苏思华半天才反应过来,抹了一把泪眼问文汉:“你哪里来的打火机?你干吗要点人牧草?你开回去,快开回去。”文汉没反应,驾驶座的靠背高竖在苏思华面前,只看得见文汉头顶立起来的几根发丝,苏思华从后面座位上一欠身扑上去,手乱拍在文汉肩头,“你快开回去,你不要傻,你开回去帮他们灭火……”

文汉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开车继续向前疾驶。过垭口的时候,车被派出所的人开车追上拦截了下来,民警稳了稳头上的帽子,敲着车窗说:“纵火烧了牧草,跑得还挺快,真将这里当成野天野地没人管的地?”

三人连人带车一起被几位民警带了回去。苏思华和小卓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民警问什么就说什么,但文汉少年气盛,竟跟民警动起了手,挨了民警几棍,还给上了手铐。估计文汉自娘胎出来都未受到过如此招待,又挣扎又骂,眼睛寒碜得要杀人。民警说:“人家为过冬的牲口储备的牧草,你一把火给烧了,冬还没出,你让人家的牲畜吃什么?火再大一点烧死人家牲畜,烧着人家的房子怎么办?”

小卓又惊又惧,手心里都是汗,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文汉就被民警揪住头发,一脚踹进了一个房间,锁在了里面。又问小卓和苏思华有没有参与放火的事,小卓吓得直摇头,苏思华脸上都是泪,浑身都在颤抖。从派出所出来,苏思华要打电话,在一小卖部的窗口找到一部座机,打给了明汉,在电话里边哭边说:“你一定要找人将他保出来,他今年要高考,这样的事万一被记进档案,你让他以后怎么办?”电话打了很久,苏思华一直在哭,几根散乱的发丝从盖头下面出来,被泪水黏在面颊上,像昏黄灯光下的写意画。

小卓向空中望着,望见被月光照亮的云团,在风中慢慢移动,不知道怎么就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了下来。她们在派出所附近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夜。苏思华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小卓走过去将脸压在她的肩头上,等安定下来,帮她盖了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将双腿盘上去专注地打坐。曙光渐渐出现,窗外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被嘭嘭嘭的拍门声震出一圈圈波纹,苏思华吓得一骨碌坐起来,小卓也被吓一跳,连忙去开门。门外是文汉。苏思华的眼睛一下子又充满了泪水,问:“你是被放出来的吗?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文汉说:“派出所的人说你们住这里,带我过来的。”苏思华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滚出很多泪,文汉将手放在苏思华背上说:“没事了,大哥找人保了我,我们走。”

行了一段路,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三人在一处加油站停车,给车加油。小卓很沉默。苏思华问小卓:“你还好吧?”小卓说:“我没事。”文汉将一块青稞面锅饼子掰成三份给小卓和苏思华递过来,苏思华盯着文汉问:“你哪里来的?”

“什么哪里来的?”

“这饼子你哪里来的?”

“我出来时从值班民警的桌子上顺手拿的。”

苏思华气得全身发抖:“你是生来刨祖宗坟的吗?活得这样张狂。”文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像是苍蝇正叮在伤口上,说:“他们能打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拿他们的饼子?”苏思华转过身四面望了望,扬手说:“我请不起你,你自己打车回家,我雇个开车的人。”文汉一口干饼子嚼在嘴里努力咽下去问:“你要去哪里?”苏思华没好气:“我去找黎达。”

“你找黎达干什么?”

“你说找黎达干什么!找你舅舅啊,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那一个饼子小卓和苏思华都没吃,文汉自己一个人吃完了,吃完拍了拍手,重新上车开了几十里的山路,将苏思华和小卓拉到一个镇上,要帮她们雇一个开车的人。苏思华说:“算了,你一个人回去搞不好就是放了缰绳的野马,我更不放心,一道走吧。”

他们找过来,没找到黎达的家。父亲到底在哪儿呢?小卓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淡白的一片,心里空得像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旷野。苏思华说:“他家在这里我是知道的,但没去过,具体在哪里,可又不知道了。”星期五主麻,聚礼的日子,大街上不少戴白色无檐小圆帽的人,苏思华让文汉也去清真寺參加聚礼,顺便为自己点火烧牧草的事忏悔。文汉问她们去哪儿,苏思华说:“去卖掉的老宅里问问,当初卖宅子的时候,黎达是中间的介绍人,那家人应该知道黎达住哪儿。”苏思华带小卓走进深巷,去敲门头有树枝丫伸出来的那一家大门。出来开门的妇人,穿一身墨绿色的对襟短旗袍,见是小卓,就问:“你又来了?”看见苏思华,又说:“呀,真是稀客,快请进。”一进三院,一院一道门,全都物是人非,苏思华看着,脸上的怅惘掩不住。

妇人请她们进了堂屋,坐上了炕,炕上横着一个炕桌,红木的,漆了一层清漆。那日烫了大波浪的女子,今日将那大波浪绾起来,在脑后绾了一个发髻,拿来杯子摆在炕桌上,提锃亮的大水壶进来冲茶。苏思华向前一伛偻,看进杯子里问:“这是什么茶叶,水冲进去这样清亮。”那妇人坐在苏思华对面,说:“茶叶就是普通的茶叶,是水的问题,我们这是井水。”苏思华说:“到处都接了自来水,你们还喝井水?”那妇人说:“我们没接自来水,井水喝惯了,那自来水白漾漾的一股药水味,喝不下去。”苏思华说:“我们那边的井,自从接了自来水后,都被公家的人给填埋了。”那妇人笑着说:“我们这口井,本来也要求填埋的,但水汪汪的,填了多可惜,就费了好大的周折保留了下来。”苏思华说:“那是口好井,自我小时候就在那里,有一年天旱到河水都干了,那井里还是有水,方圆几里的人都跑来这里挑水。”苏思华说着井水,桌上茶杯里的水却一口都没动。倒是小卓,坐在炕楞边沿,早将自己面前茶杯里的水喝到底,只等人再来添。苏思华又跟那妇人问起黎达,那妇人说她也不知道,得问她们家出门在外的掌柜的,说着就去厢房打电话问了。

苏思华下炕走向后院喂养牲口的栅栏,小卓也跟了过去,低着头走进圈舍,里面圈满牲畜,空气憋闷混浊。苏思华仰起脸,借助昏暗的光线在门梁上寻找,寻到一块檀香木的木板,上面雕着花纹一样的文字,苏思华手伸上去轻轻地抚摩,说:“这个是我小时候钉在这里的,小时候总见家人将经文刻在木板或者写在纸张上悬贴高处,祈佑平安。有次家里的奶牛病了,我就照着他们的做法,找了一块檀香木板,找阿訇刻上避魔的经文,钉在了牛圈的门头上。家人都笑我将檀香木钉在牛圈,是去给牛熏香。”苏思华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用脚拨开过来哼哼求食的猪崽,抓起手边的一个木耙将檀香木块撬下来,掏出手绢一包,装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说:“当时搬家的时候走得急,將它给忘了,后来想起来,总惦记着。”去往墙上立木耙的时候,一眼又瞧见隔壁杂物房里堆满老柜子和旧椅子,走过去指间摸了一下柜子上的尘土,说:“这些柜子原来是钉装在墙上的,搬家的时候怕破坏墙壁,就留给了他们,没想到他们拆下来了。”顺手拉开柜子抽屉,里面厚厚一层浮土盖住一本书,将书拿出来翻倒在地上一片灰白,又吹了吹,才看清书面上“真境花园”四个字,有点吃惊:“这书是我姑娘的时候从旧书摊上淘的,淘来翻也没翻就找不见了,今天却在这里翻出来了。”将上面没吹干净的灰掸了掸,递给小卓说:“我现在不爱看书了,送给你吧。”小卓接过书,感觉已成为苏思华的同道和共谋,就看也不看,装进了挎在身上的布包里面。两人又四处闲闲地看了会儿,苏思华叹着气说:“这房子多好啊,但你父亲不回来了,我就将它给卖了,卖的钱一笔给了他改嫁离走的老婆,一笔留下来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小卓安安静静地听着,就跟没听一样,没任何反应。

两人走回来,刚回到原处坐下,文汉也找来了,两只手抄进裤兜,在地上踱来踱去好几圈,转过头问:“妈,我们可以走了吗?”苏思华坐在炕上半身倚着墙围,斜瞪了文汉一眼,说:“你消停坐一会儿,等问清楚了就走。”文汉垂着眼皮说:“我想喝水。”那头发大波浪的女子进来听见了,在回汉杂居的地方,知道回民一到汉人的家里杯盘碗筷沾也不沾,倒茶上去也都是摆设,就说:“我去帮你舀一瓢井水吧。”

那女子去前院的井边舀水,苏思华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块檀香木板给文汉看。文汉接过来,手指抠着上面斑驳的脏垢问:“这从哪儿来的?”苏思华笑着往小卓的脸上看了一眼,跟文汉说:“秘密。”

文汉眼睛里都是好奇,乱猜测:“捡来的?”苏思华正要说,刚巧那女子舀的井水来了,白石台阶上脚步一声一声,又没说,从文汉手里拿过去,重新用手绢一包,装进了衣服口袋。清粼粼一大瓢井水,文汉接过来,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一半,装模作样“啊”一声,发出一句:“感赞为主的,这水真甜。”眼睛滴溜滴溜故意往苏思华脸上瞟,苏思华为了不长文汉的势,装没看见。谁知那女子却故意逗起了文汉,说:“水是我给你舀来的,不感赞我,感赞为主的?”文汉收住嬉笑,愣了一下,说:“感赞为主的,就是感赞你,万物一体。”那女子继续逗文汉:“我上哪儿去找为主的领受你的感赞?”文汉却认真起来:“为主的本然是自然,随处可见,不需要找。”

“好了好了。”苏思华皱着眉打断了文汉,说,“让你去跟主麻,你跟完来这儿给我虔诚了。”

文汉羞红的脸,红得像一朵开错了枝头的胖蔷薇。那女子一下子笑得透不过气,摆着手说:“我知道了,你的为主的无处不在,你的感赞也无处不在。”

小卓压根就没懂他们在说什么,眼睛注视着他们,只觉得他们越说越高兴。

那妇人打完电话进来跟苏思华说:“我问我家掌柜的了,他说黎达早几年前将家卖了,给两个儿子分了家,两个儿子各走了各的,黎达去了哪儿还真不清楚。”苏思华连忙问:“那他两个儿子现在住哪儿?”那妇人说:“这个我也问了,我家掌柜的说不知道,得打听。”

下午的阳光照进来,照亮炕上的一角,看着有点悲哀,苏思华沉默了半天,轻轻叹息一声:“找个人竟这么吃力,上哪儿打听。”那妇人说:“要真打听,人托人,也是能打听到的,只在时间的长短。”苏思华留下电话号码,站起来拉着那妇人的手说:“拜托你家掌柜的再帮忙打听一下,若有消息,就麻烦打电话给我们。”

待他们回到家里时,明汉也在家里,说是回来给过世的父亲念三周年的殁祭。

小卓从车里下来,就看见明汉,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身材很高大,从门口迎出来,先给苏思华祝安,又朝小卓微笑并点了点头,脸上和和善善的,比起文汉更像一个学生。苏思华像劫后聚首,满心都是委屈,边跟明汉并肩往堂屋走,边一个劲地说文汉的不是,明汉也不说话,就一路微笑着听苏思华吐苦水。文汉去后院停车,停好了跑进来,一扑扑到明汉背上,双臂大钳子一样夹住明汉的头问:“什么时候到的?”明汉像卸东西一样将文汉的双臂从头上卸下来说:“开了一路的夜车,今天天未亮就到了。”苏思华看着这一幕仿佛感到了一点安慰,脸上的惆怅下去不少。天色隐晦,院心放了一座大铁锅炉,烟囱上一缕缕冒着青烟。明惠和园梅都在,系着围裙,忙前忙后地为三周年的殁祭做预备。空气中都是油煎食物和蒸糕的气味。

晚饭的饭桌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一盏雪亮的大灯从屋顶远远照下来,满桌满房间都明亮。苏思华担心找不到苏正清,问明汉:“万一找不到怎么办?”明汉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我也托了人在找,放心吧,会找到的。”窗外下着雪,被风吹成斜面的大雪,像一场渺茫的往事,小卓静静地望出去,想起了寺院里的老卓玛。

第二天念殁祭,香炉里的芭兰香燃完了好几茬,但请的阿訇左等右等都不来,来的乡邻亲戚们渐渐不耐烦了,谈笑的,打喷嚏的,进进出出的,下过雪的天气,房檐上的消水滴滴答答下来,沾了人脚底,满地板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小卓看着感觉心底有个小火在熬煎。

一直等,等到晚钟敲过,月亮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暗灰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已经到头了,白过了,小卓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回到自己睡的那间房,手摇着经轮,默念经咒。

房间里黑洞洞的,文珊进来开了灯,连头带头发一起包进一块红色方巾里面问小卓:“我包严了吗?”净白小巧的脸上像支了一座红色帐篷。小卓想笑,问:“你干什么?干什么包成这个样子?”文珊说:“我得将头发包好了去堂屋,阿訇来了,正跪在堂屋的大炕上念呢。”小卓在炕桌上左右寻找带来的泥金小佛像,寻不见,着急起来,问文珊:“我的佛像哪儿去了?”文珊指着壁上的橱柜说:“那儿,那不是吗。”文珊进洗浴间,自己在镜子前看了看,又拿来两块颜色不一的方巾,问小卓:“你想在头上包哪一条?”小卓说:“哪一条都不包。”文珊看小卓手里拿着佛像,就说:“这又不会妨碍你做尼姑。阿訇念求祭,你去坐着听听就好了,听完了跟大家坐一起吃饭,无论什么人都得吃饭不是吗?”小卓说:“我不去。”文珊問:“为什么?”小卓说:“不想去。”文珊眼里有点失望,说:“好吧,那你继续在这里念你的经,我去听我们的阿訇念的经。”

人死如灯灭,那一缕魂魄在后人的心里总飘着,一年一年总求祭它去个好去处。但阿訇念求祭的时候,踩的是异域的音调,声音时高时低,有一种极大的仓皇感,让人听着仿佛死者的生命里有很多黑暗可怕的秘密,要用这样的方式一层一层敲打开,扬出来,好减轻那一缕魂魄的重量,及早飞归到安宁处。

小卓将泥金佛像放在炕桌上,上炕熄了灯,盖着一床厚毛毯,在黑暗中听着,听也听不懂,像个不信佛的人在佛前双手合十,说装样子也不是,说虔诚也不是,轻轻叹了一声,问自己:“生生死死,兜兜转转,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红尘?”半闭上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房间的灯正照在小卓的眼睛上。小卓以为跟她睡一屋的园梅回来了,又听见细碎的说话声,声音很低。苏思华和园梅坐在炕楞边上说话。一波一波声浪扑打过来,给小卓一种微妙的冲击,彻底醒了,听见苏思华说:“他的终身大事还没有办,但好姑娘都是花儿,开一朵被人摘一朵,我总是慢人一步。”园梅说:“也不用担心,以他的条件不怕没好的。”又问苏思华:“你有没有想过让他跟小卓结婚?”

小卓刚要起来,听到这话,吃了一惊,闭着眼睛不敢动。

园梅又说:“你看他们年龄相差不多,其他各方面也都可以。”苏思华若有所思:“可是她……”园梅说:“你真的不会是想让她再回寺院做姑子吧。”苏思华说:“怎么会?”想了想又说:“他俩若真能成,自然是好事,但婚姻还要看个定然,定然不到,也不能强扭。”谈话停了些许,园梅叹息了一声,说:“我想的是劝她结婚,无论跟谁结,一颗心就都有了牵绊,就不会再想那出家做姑子的事。”苏思华也叹了一声,说:“先喊她起来吧,让去吃点东西,她一天没好好吃饭,晚饭也没吃。”

说完苏思华起身出去了,但听了这些话的小卓气恼早就积上了脑门,园梅刚一轻推她,她就一把推开园梅的手,一下翻身坐起来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见父亲一面。”园梅看着小卓说:“我们都知道啊。”小卓静静地坐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就紧盯着园梅。园梅问她:“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小卓说:“你们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园梅迟疑了一下,说:“父亲不管我们……我就想给你找个安稳的归宿,以后大家都轻松点。”

一刹那小卓喉咙哽住了,与园梅沉默对视,像冤家对头。这击伤了园梅,园梅恼怒起来:“当然,我是俗人,想的都是俗世,忘了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说着过去拉了窗帘,转身抓起小卓放在炕桌上的泥金小佛像说:“就远的不说,就说你天天拜的这个……这个释迦牟尼,你知道他在二十九岁之前都在干什么吗?他过得跟所有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娶妻生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但你……你一开始就过他遁世后的苦行生活,他的觉悟来自生活,你的觉悟从哪里来?靠你拜他,靠你的无知和荒度生命吗?有些东西必须拥有过,才有权利做决定要不要,你干什么?直接过滤掉中间地段,出家去做姑子?那这样,那人干吗还活着?不如生下来就直接死了算了,反正最后都是死。”

小卓的心被搅得烦躁又复杂,不由得生气,气得脸通红,一把夺过园梅手里的佛像,放在了自己这边。“你生气了?你也会生气?但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花样年华你不要活得太天真。”园梅问小卓,问得整个房间仿佛围城,困着两只兽,各喷着火焰,要烧起来。小卓下炕踩了鞋气冲冲摔门而出,走了几步,乍清静下来,内心生出一丝煎熬,想到既然选择避开冲突,那连摔门也是不应该有的,一生气就忘了自己是修行人,说白了还是道行不够。将胳膊伏在走廊的护栏上静静地望着,檐灯仿佛特别亮,几个男的正在院心帮忙卸锅炉,卸完后从走廊走过,过了又都回头来看小卓。

明汉捧着一个杯子,边喝水边将这些男的送出了大门。院里空空落落的,浩浩的风吹过来都是寒意。明汉走过来问小卓:“你还没睡啊?”小卓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点了一下头。明汉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停下来,也胳膊伏在阑干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半轮黄月浮在静荡荡的空中,给人一种别样的安慰。明汉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口喝下去,两只手掌来回地搓着空杯子,边搓边问小卓:“你是睡不着吗?”小卓说:“刚睡醒。”明汉说:“怪不得一下午都不见你人。”小卓没说话,明汉又问:“不习惯是吗?”小卓点了点头,说:“特别不习惯,我从小在寺院长大,现在来这里,又要跟着你们变成一个回民。”明汉有点惊讶:“从小在寺院长大?那你妈呢?”小卓沉吟片刻,低下头抠着手指指甲说:“父亲不要我们,她就嫁人走了。”

说话间小卓肚子咕噜噜一阵响,明汉听见了,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饿了,也还没吃晚饭,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厨房吃点。”小卓说了声好,明汉顺手关了檐灯,满院子壁垒森严,小卓加紧脚步跟在明汉后面往厨房走。厨房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洗刷归置得整整齐齐,但明汉熟门熟路,拉开柜门端出油香和糕点,揭起大小的锅盖拾包子盛粥饭,打开碗柜拿杯子放茶叶,问小卓:“要不要加冰糖?”小卓说:“不要。”厨房里的烤箱还没熄,煤炭烧空了,发出轰隆一声坍塌。明汉将所有的吃食与筷子勺子一起用托盘端过来放在烤箱上,将一碗麦粒粥放在小卓面前,又分给她一个白瓷汤勺。清水涮过的白瓷汤勺没有擦,水澄在勺心里,灯光一照,像盛了一个赤裸裸的鸡蛋黄,很有滋味。明汉执着茶壶给小卓倒茶,边倒边微笑着说:“每年念殁祭,我忙来忙去,忙到最后都是一个人吃饭。”麦粒粥是热的,口味相当好,小卓喝了一口,看了明汉一眼,感觉明汉真的比文汉和善。文汉胖乎乎一张脸,又鲁莽又冲动,小卓心里有点怵他。

当小卓再次回到房间时,灯还亮着,但园梅已经熟睡,一起一伏地呼吸着,一丝面部表情都没有,异常的荒凉。小卓在炕楞处站了一会儿,才过去熄了灯,悄无声息爬上炕睡了,但吃了些饭又喝茶提了神,睡不着,就静静地躺着,躺了很久,还是深夜的气氛,但屋外很远的地方,公鸡没道理的啼鸣一声一声,像一根刺耳的破竹竿,使劲往天上竖,竖得整座城都在黑暗中浮起来,浮到竿头,变成了一张无关紧要的薄地图。

早晨的饭桌上苏思华对明汉说宰牲节宰牲的事,吩咐明汉去市场挑一头牛牵回来。明汉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苏思华说:“吃好了再去,不忙。”明汉说:“我已经吃好了。”

天上没有太阳,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明汉从廊檐下走过,风转了向,直吹上他的脸,他一侧头,脸颊轮廓立体得像是刀砍斧削出来的一样。苏思华日日都喝茶,茯茶里面泡几个花骨朵,泡久了,涨开成花朵浮在杯口。端起来要喝又看着明汉没喝,放下杯子说:“我们家明汉真不错。”眼睛笑着,转回去看在小卓脸上,又看在园梅脸上,小卓和园梅昨晚那么一吵,再坐在一起都有点僵,倒是明惠做会心的微笑,拉了拉小卓的衣袖,笑着问:“你觉得我们家明汉好不好?”

明汉?好不好?她们要干什么?小卓心里像直戳了一把刀,坐着没吭声。明惠还是笑着,说:“我觉得我们家明汉长得比爸年轻时还要好看。”苏思华说:“那当然,老虎的皮子,父亲的儿子,都是比本尊要好看的。”明惠笑着说:“这话不对。”苏思华喝了一口茶问:“怎么不对了?”明惠抿着嘴笑问道:“文汉难道不是爸的儿子?”苏思华颔首而笑,说:“养儿跟舅舅,文汉是跟了他舅舅,一身的倔脾气,像头牛,死倔死倔的。”明惠一听,笑得直咳,园梅僵滞的脸上也是笑。

后来的几天,小卓脸上凉凉的,有时候即使苏思华问她,她也都不开口说话。明惠和园梅回了婆家,到宰牲节的那天又来了,跟丈夫孩子公公婆婆一起来的。房里院里好一番热闹。牛放在后院的花园里宰,文汉和明汉两个人早早在大树底下挖了一个盛血的大坑,但还是没能装下涌出来的血。黑郁郁的牛,绑倒在地像一座山,动弹不得,颈部一刀子下去,血实在是多,喷了宰牛人一脸一手不说,地上也喷出去好远,太阳一照,猩红一大片,一阵一阵的血腥味儿。等牛静下来,文汉赶紧铲了土往那些血上面盖。上午血腥味、肠肚的粪酸味儿弥漫了空气,下午煮进锅里的牛肉又一阵一阵地飘香。未煮完的肉切割成块,端出去,分享给邻里。堂屋以及廊檐下都摆了长桌子,亲戚邻里、大人孩子热热闹闹、兴兴旺旺坐上来,等肉煮熟了端来。节日的一天孩子们都穿了新衣服,苏思华也一身新,容貌谦和温润,从人身边走过一阵馨香也缥缈而过。文珊和文汉听了苏思华的安排,将年纪大的、辈分高的,拉拉扯扯往堂屋的大炕上拖,有些已经在廊檐下首的地方坐稳了,双手乱划乱挡乱架着,不肯再起来。小卓觉得好乱,站在廊檐下,呆呆地看了會儿,走进屋内深处,在女人们身边坐下了,但她不知道的是过惯了大家庭的女人们坐一起,永远都是欠身向前,嘁嘁喁喁。远看着安静,坐近了却像进了小雀的窝。小卓坐在一边,头低得像个不会飞的雏鸟,希望不引起注意。可是那怎么可能?这些人眼睛早在小卓身上瞟了好几遍,你一言我一言终还是扯到了小卓身上,扯其他的也就罢了,还扯小卓要跟明汉结婚,扯明汉的好,扯小卓要出家去做尼姑,但横竖也是苏思华的侄女,苏家的人,苏思华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最后肯定会想办法了了这一桩头痛事。

声音低低的,小卓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脸发了白,站起来逃似的穿过桌椅走了出来。院门大敞着,院子里到处都是人,连她睡觉的那间房子里也都是人,地上的桌椅上、炕上的炕桌旁,都是人。无限的繁盛气焰在人与人之间起伏。

小卓在檐下站了一会儿,穿过一道门,跟在一个端盘子的人后面进了后院,后院里倒很安静,临时搭起的帐篷下面是一个锅灶,两三位妇女忙着在灶旁煮牛肉捞牛肉。偏在一边的太阳,明晃晃的,像一张圆脸,与小卓脸对脸狭路相逢,她孤零零地站着,既不那么孤单,又像是被自己遗弃。她活在寺院的时候,无所谓去哪儿,无所谓见谁,所以当要求她来见父亲一面的时候,她就来了,她对此毫无想法。但来了后,见父亲一面却成了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牛肉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浮,像寻找目标的鹰,无声而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小卓皱着眉,在太阳底下踱步。文珊端一个大洋盘来后院看见了,叫小卓去前院,小卓拒绝了。一会儿苏思华来后院又问小卓:“你怎么在这儿?快去前院,前院已经开桌了。”小卓越来越抑郁,摇了摇头,走过去在花园边有太阳晒到的地方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枯树枝,在小卓背上织了一层凄迷的网,风一动,网一动,小卓自己完全没感知。听见有脚步走来,以为是苏思华又来叫她去前院,就头也没转,说:“我想在这里晒晒太阳。”

“这里太阳还挺暖的。”是明汉的声音,朝小卓走来,说,“他们说你一个人在后院,为宰了牛的事闷闷不乐。”小卓转过头,一副落落寡欢的漠然表情,问:“我为什么要为宰牛的事闷闷不乐?”明汉笑了笑,也在花园边并着小卓坐了下来,说:“和尚吃素,禁止杀牲。”小卓摇着头说:“藏传的寺院,净肉是吃的。”明汉又笑起来,说:“常进藏区跑生意,但这一方面没关注过,还真不知道。”小卓沉默了一会儿,说:“高原苦寒,长不出蔬菜和粮食,肉也就不是肉了,是续命的粮食。”

太阳更偏了,白苍苍的天空中生出来不少流云的影子。明汉仰着脸觑着眼向天上望着,望了半天,突然说:“跟你一说话将正事给忘了,我是来跟你说好消息的,刚朋友打来电话,黎达的住处找到了。”

小卓起初怔住了,但随即像是看到了路的尽头,心里轻松了不少,猛地一转头,发现明汉正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异彩。小卓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像沙子一样的东西,散散地从头顶直贯到脚底,有点难受,但一双眼睛乌沉沉的,完全置身事外,问明汉:“找到了黎达,是不是很快也可以找到我父亲?”明汉说:“理应是这样,但也不一定。”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很想见到你父亲?”

“嗯。”小卓点点头说,“见过父亲,我就可以回去入殿了。”

“入殿?你真的要出家做尼姑吗?”

“嗯。”

“可是……回民哪有人糊涂到要出家做尼姑的?”

“我是在寺院里长大的。”说出的话过分冷静。明汉微微笑着叹了口气,问:“在寺院长大就要去做尼姑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小卓有点不耐烦,低下头,目光落在脚面上,表示不想再多谈。明汉觉察到了,在小卓旁边静静地坐着,起了风,很冷,明汉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他说:“走,进去吧,前院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小卓一下午在后院错过了午饭,被明汉叫去前院进厨房提早吃晚饭。文珊看见了笑着说:“你们真说对了,小卓姐姐只有大哥去叫,才叫得来。”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在笑,明汉也跟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小卓孤零零的,说不清自己对这样的笑的感觉是什么。

晚上睡觉前小卓进浴间洗手,顺便洗了一把脸,对着盆中的水发现,头发长长了,洗脸时沾了水,湿黏黏地搭在耳朵尖上,用手指一掠,还能掠到耳朵背面。她抬起头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一头旺盛生长的头发,前额毛茸茸一片,东鬈西鬈。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鬈发,或许也知道,只是没太在意。过去她的头发一直只剃得盖住头皮,短短的一身轻,修行人讲的就是一身轻。

第二天,明汉说生意上忙,开车一早就走了。苏思华也收拾了一番,要带小卓去车站坐车找黎达。明惠围裙擦着两手,将她们送到门口,笑着说:“自己坐车有诸多不便,还是应该让文汉再开车送你们去。”苏思华边戴手套边咕哝道:“快算了,带文汉到哪里,哪里就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大客车摇摇晃晃走了一个上午,摇得小卓直想吐。下了车,苏思华带小卓穿过一个窄巷,敲一家人的门,敲了半天没反应。苏思华说:“他们说的就是这里,我们没找错。”又继续敲,还是没反应,停歇了一会儿,继续敲,声音非常大,对面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女人,满脸怒气,说:“真没见过这么敲门的!干脆将门拆了卸下来搬走好了。”苏思华问那女人:“你知道这家人去哪儿了吗?”那女人说:“不知道,但你们别再敲了,我孩子正在睡觉。”苏思华看了小卓一眼,难堪地笑了笑,说:“我们先找个吃饭住宿的地方吧。”

街边一家老旅馆,楼下饭厅,楼上住人,木楼梯已经被时光磨损得油光发亮。楼梯口迎出来一个老妇人,背有点佝偻,白色纱布盖头,斜襟盘扣齐膝长衫,绑腿裤,看上去很老了,但很矍铄,满脸都是凡俗人的福分。苏思华说:“我们是来住店的。”老妇人慈眉善目,跟苏思华说:“来来来,跟我来。”两人被安排在坐北朝南的一间客房里,有桌有炕有洗浴间,炕还是热的,丝绒的窗帘,毛毡上面是棉布的床单和被子,收拾得像家一样齐整。苏思华很满意,跟小卓微微一笑,进浴间洗漱。客店里每个房间都是三面环墙的大炕,也都有洗浴间。老妇人背篼里背着羊粪一座炕一座炕地烧填。小卓站在一边观望,然后悄悄经过老妇人,走到长而狭窄的走廊,在转角临街的屋檐下停下来,胳膊伏在阑干上往外看,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在暮色中寂静地闪烁着蓝光。街头巷尾房屋紧凑,幽暗深长的巷子里人影车影不绝。

两人去楼下饭厅吃饭,端盘子的男服务生肩上搭了一条白手巾,端来油炸甜品和土豆汤面。饭厅中央的大木柜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电视,电视里面人影晃动,旗帜飘飘,正说澳门回归的事,坐电视前吃饭的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兴致好,从三百年前的历史谈到后来的家仇国恨,再谈到到底也是要回归了,回归了就是好。小卓缺乏机会去了解和关注这些,但听到他们说回归,就想起寺院里的入殿仪式,不知道能不能尽快见到父亲,尽快回去。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去那条窄巷,去敲那扇门,敲门声越敲越激烈,敲得周边又是狗吠又是孩子哭,但门里依然鸦雀无声。苏思华侧耳贴在门板上静听。挑扁担进深巷卖馍馍的人,进去的时候见她们在敲门,卖完馍馍出来还见她们在敲,看不下去了,扁担换了个肩头,跟她们说:“别敲了,这里面的人在前街开了一个军用货铺子,白天都在铺子里。”苏思华带着小卓按卖馍馍的人的指引,找到了那家军用货铺子。铺子门口直至里面,摆的都是各种不锈钢的铁锅、军用胶靴、皮带、马掌、马鞍子等,里面的柜员出来了,非常年轻,一问是黎达的二儿子。

苏思华说明来意,那年轻人就将铺子交给妻子来看管,自己开了一辆拉货的小型货车,拉苏思华和小卓去见黎达。住得偏远,一路上不知是什么年间残存下来的长墙深壕,一个又一个,各个路口、各个山头,狼烟墩台明堡暗关遍及,偶然掠过的破败家屋,蒿蓬没顶,人迹荒芜。苏思华和小卓坐在后排,都转头看窗外,看得久了,苏思华就问那年轻人:“你父亲怎么搬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住了?”年轻人嘘了一口气说:“父亲去年得了直肠癌,前面没查清楚,当肠炎来治,治来治去钱花光了,不得已就将城里的房子卖了,再后来查出是肠癌,就放弃了治疗,搬到乡下跟我哥住在一起,也是活一天算一天。”

他們在中午时抵达,车子平平地驶进一个土城门,城门洞顶黑黢黢,可能乱世年间被烟熏火燎过,两边都是陈旧的木楼,颓毁腐朽摇摇欲坠。过了城门,是一条长路,路两旁每家庭院门头上方都种了菊花,开败了也没收拾下去,在冬日里成了一把枯草,迎寒风瑟瑟抖颤。到了黎达的家,空荡荡的屋檐廊柱,冷清得像被世界遗忘已久。房子里面,地面、家具、炕铺都努力保持着干净和体面,但还是有一股混杂着臭而酸涩的病人体味,直往人鼻子里冲。躺在炕上的病人,白发苍苍,眼睛紧闭,手放在被子外面,手指形如枯槁。那年轻人俯下身叫醒了他。一得知来的是苏思华,就忙让年轻人扶他起来。年轻人先靠墙立了两个枕头,再扶病人起来靠枕头坐着。苏思华环顾着房间,在炕楞边沿坐下来,轻声问道:“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都不让我们知道?”

黎达发出沉闷呻吟,问苏思华:“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苏思华说:“我找不见我哥,就去找马怀仁问,他说当年给我们家送来的照片是你给他的,话也是你让他传的,我打听到你,来找你问问。”黎达苍老的嘴角轻轻颤动,问:“你怎么找到马怀仁的?他住得比我还偏远。”苏思华说:“我父亲在的时候,带我去过他家。”黎达轻轻叹了口气,说:“人算不如天算。我以为马怀仁那样的人,那样的性情,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被找到的。”苏思华怔一下,为马怀仁挽自尊:“怎么会?以前柜台上他也是我父亲器重过的人。”黎达说:“也是,那时你家柜台上所有脏活累活都是他冲锋陷阵。”苏思华说:“那是因为他信任我父亲,有一份情意在。”黎达原本没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那么一丝笑:“那他应该挺恨你挺不欢迎你的吧?”苏思华说:“你这又是什么话?”黎达说:“你找你哥,你哥……那时若不是你嫁人搅得你家鸡飞狗跳,你哥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家呀。”苏思华苦笑:“我嫁给我自己选的人,错了吗?”

“你选的人……你选谁不好,选一个二婚的带孩子的老赖,气死你父亲,气走你哥,好好的一个苏家被你给毁了。”一个说话慢吞吞的病人,突然出言犀利刻薄,不留情面,苏思华的脸色都变了,说:“你别糟践我,毁苏家?我可没那么大能耐。我父亲可以纵容我哥在家里娶一个女人,在外面养一个女人,却不容许我自己做主自己的婚姻。”黎达说:“你不能跟你哥比,你是一个女人,你父亲是为你好。”苏思华情绪有点激动,说:“为我好?我哥离经叛道,十多年不回家,也是为我好?都是为我好?”黎达注视着苏思华不说话。苏思华厉声问:“我哥现在在哪儿?”黎达默默看了苏思华半天,说:“死了,死了十四年了。”所有人都愕然,黎达的眼里有了泪,脸痛苦地扭曲了,摇着头说:“十四年了,是我要了他的命。”苏思华不相信,情绪更激动:“死也有一个尸骨在。在哪里?尸骨在哪里?……”一声一声的逼问,逼得黎达泪流满面,从枕头上滑下去,背向苏思华蜷缩起身体,像是要躲起来。苏思华情绪失控,一下扑上去,死命揪着黎达的衣领晃:“我哥在哪里?在哪里?”如同一只猫玩弄一只将死的老鼠。小卓脊梁骨倒吸了一丝冷气,几乎是和年轻人同时上去分开了苏思华的手。

家庭主妇刚开始还在地上的茶几上倒了茶,放了干果,后来听见屋子的响动与争吵,就不进来了,连一两个小孩子也都被挡在门外不让进来。小卓和苏思华还有那位年轻人,都在地上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苏思华眼泪滔滔,战栗不止,小卓看着陷入一种半真半幻的空洞,坐过去将苏思华的头搬放在自己的肩头,试图给予安抚。

回来的路上,苏思华无力地靠在小卓身上,喃喃地说:“我要找到他,即使是尸骨我也要找到。”年轻人开着车,好几次回过头看苏思华,似乎想说什么,努力了好几次,才说:“我那时候还小,我父亲一次回来,脸上没血色,神情恍恍惚惚,也是从那次之后,他卖掉了车,再也没出门做过生意。事情应该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苏思华面色惨白,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吃的,不说一句话,眼睛睁着,在旅馆的炕上已整整躺了两天,整个人僵硬得像是陷入了一种沼泽般的境地。小卓的沉默本就是四面的墙,现在那墙又加高加厚若干尺,很无助,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坐在炕楞边上,一手握着苏思华的手,一手不停地掐数珠,希望得到能力之外的能力帮助苏思华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外面夜色浓重,有人在敲门,小卓去开,站在外面的是黎达的儿子——开车带他们去见黎达的那位年轻人。苏思华转头看过来,眼睛里一片干涸。小卓照顾着苏思华的情绪,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穿堂里光线很暗,只看得见那年轻人脸上大致的轮廓,那年轻人说:“你们家人的遗体,我问了我父亲,他跟我说了。我带你们去找,但有一条你们得答应我,就是不能去报案,我父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让他安静地离开。”小卓听着,什么也没说。那年轻人又说:“他们的官司,是我们局外人说不清的糊涂官司,就让他们自己放在久历的后世去打,可以吗?”突然苏思华从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小卓打了个寒噤,连忙说:“可以。”那年轻人说:“那好,那明天早上我来找你们,带你们去。”小卓点了点头,跑进去看苏思华。那年轻人将提在手里的一袋水果,放在门口,悄悄地走了。

天一亮,那年轻人就来了,车放在旅店门口,自己进来坐在饭厅里等。小卓劝苏思华吃一些东西,苏思华就要了一碗白米粥来喝,喝着喝着眼泪扑簌簌涌出来,掏出手绢擦一把,又继续喝。小卓好几次抬头看向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状态明亮、有香气、面容清净的人,两天之隔就换出一副蜡黄的脸,像要腐烂般浮肿膨胀。

她们坐上年轻人开的车,去了苏家卖掉的老宅,说苏正清的遗体就在老宅的井里面。清早的太阳高高在头上,泛着青,像一粒酒瓶里泡过度的青梅。宽广的天空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蓝色,也没有云,冷冷清清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停车走进深巷,树的枯枝丫从门头伸展出来,像一个孤独的手势,做着无望的昭示。年轻人敲门,出来开门的妇人,穿一身天青色对襟短旗袍,看看苏思华,又看看小卓,说:“你们又来了。”打开门说:“快请进。”

年轻人说明来意,那妇人极力抵触:“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吃水吃了这么多年的井里怎么可能有个死人?”苏思华身体憔悴如枯叶,站着一句话都不说。小卓想起自己喝过井里的水,心里惘然,向井边走去,井台四周的空气静谧清凉,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儿,又掀开井盖朝里望,井内光线幽暗,潮湿迷蒙。俯下身,朝井的更深处看,看到底,幽蓝的水发着微光,静得出奇。从井旁捡起一块卵石,扔进井里,空旷的一声响,井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那妇人听见了,转过头朝小卓盯了一眼:“哎呀姑娘呀,那是给人吃水的井,你可别往进乱扔东西。”

头发大波浪卷的女子也来了,涂了口红的嘴唇,像秋日里的槭树叶一样嫣丽,走到井边,朝井里看了一眼,跟那妇人说:“我记得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你从井里打上来过一只手表。”那妇人的脸一下像阴干的果实,收缩出很多皱纹,说:“对对对,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时我来井里打水,什么东西都能打出来,手表呀,裤子呀,袜子呀,还打出来一只鞋,我当时还想,说回民家干净,但吃水的井里什么脏东西都能捞出来。”

年轻人问那妇人:“那打出来的手表呢?”

“那手表是坏的,不走,我拿出去从收废品的人那里换了两个搪瓷盆。”

头发大波浪卷的女子要报案,年轻人立即阻止。那女子厉害起来,说:“你们之间的冤仇矛盾,你们自己处理,但这是我家,这个案我一定要报,还有井里的水是活的,真有尸体,就我們这些人谁下井搬?怎么往出搬?”

警方一到现场,就先使用抽水机抽水,碗口粗的水管,有两支,从井口拉到大门处,水像决了堤一样往外冲,冲进路边水渠,漫到青石板路上,像一条滔滔的大河,流到巷口开阔处,水流慢了,漫得像一面发光的幽暗的湖。这样整整抽了一个中午,才放人下去打捞。打捞者从井底喊:“吊一把钢丝剪下来。”说尸骨上用油丝绳绑了一盘石磨,解不开。院门大敞着,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不顾警戒线,只往井边挤。尸骨要吊上来,警方迅速围井设了一圈帐幕,家属和相关人员可以靠近,其他闲散人员一律退后。小卓看到那一具尸骨,像潮湿的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带着一股幽凉的腥气,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尸骨平放在铺展的塑料布上面,除了保存相对完好的一根牛皮裤带之外,身上的衣服降解得只剩下零星碎片,法医从碎片推测生前上身穿了一件厚夹克。又做了一番检查说腿骨和肋骨上有多处明显伤痕,应该是生前被人用利器所伤。尸体的各个部位都发生了位移,腿部的骨头在头顶上方。可能是尸体在水井多年,受到水流冲击造成的移位。

头发大波浪卷的女子踉跄两步过去,手扶在树上,一口一口地呕吐。那妇人脸色发青,也好像要吐,捂着嘴掀开帐幕跑了出去。法医拉开一块布,苫在尸骨上说:“死者的手指骨節和脚趾骨节,经磨损已脱离骨架,若都要打捞上来,那得需要人拿筛子下井去淤泥中筛,但也不一定能筛到。”苏思华早已被巨大的疼痛席卷,跪坐在尸骨前,手揪着自己的胸口,像在没顶般的窒息中张嘴大哭,只有眼泪没有声音。

年轻人急急跟警方的人说:“我去吧,放我下去捞。”他穿一身专业的制服下去很久,什么都没有捞到,又被吊了上来。警方的人处理完该处理的都走了。小卓内心混浊僵硬,不知道怎么办,就转头问苏思华:“要不要通知家里的人?”苏思华还跪坐在地上,哭了太长时间,已经哭不动了,跟小卓说:“我不想让他们任何人看见他已成这个样子。”小卓又问:“那是不是要请喇嘛来超度一下?”苏思华愣了一下,眼泪又储满眼眶,艰难地起身说:“要请也是请阿訇。”年轻人沉默地伫立在旁边,脑袋垂得很低,苏思华吩咐他出去买一块白布,请几个打坟的人,再去清真寺请几个阿訇,回来与尸骨一起拉去坟园。

阿訇来了,用清水象征性地给尸骨做了埋葬前的净身,又用白布裹缠了尸骨。头发大波浪卷的女子又来旁边看,低声问年轻人:“这是在干什么?”年轻人说:“换一身干净的水,穿一身干净的白布。”裹了白布的遗体,放进抬亡人的木匣子里,看着像是一个刚逝去的枯瘦安静的老人。

拉了一车厢人去苏家的坟园,山路波折漫长,风很大。坟园里野草萧瑟,无数个坟头上面也都是枯萎凌乱的野草。选好一块空地,竖直挖下去,在右手边掏出一个穴位,留在下面的两个人将白布裹缠的遗体小心接下去,置入空穴。阿訇跪着念悼词,众人往坑穴里填土,太阳的光随一锨一锨的土抖擞个不停。这具尸骨,终于可以在这一处永久地安息下来了。世间业缘流转,是旧的终结,也是新的开端。小卓双手合十诵经祈求轮回,祈求再到另一个好的躯体里面重新再来。

苏思华看见了,眼里又沁出泪花,说:“你这样做,这一坟园的亡人没一个会高兴。别再这样做了。”小卓朝四面潦草地看了看,疑疑惑惑地放下了手。

新坟的堆坟垛子起得很高,一场简单的葬礼结束了,冷风扫过,周围群山沉寂。小卓扶住苏思华的手臂往车里走,感觉苏思华的身体在微微战栗。

在车里苏思华一直闭着眼睛,小卓将苏思华的头搬放在自己肩头,然后长时间凝望窗外的暮色。她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万没料到父亲已成一副骨架,但也是见到了,见了一面,一颗盘旋很久的心,终于可以落下了。但感觉很复杂,有一股力量搅动着她,没法平静。她费力地在脑子里回想父亲生前的形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即使是想前不久在照片上见过的,也只是一个轮廓。父亲曾在她心中真实存在过,最后一个父亲在的记忆中,母亲也在,模糊的影子,轻颦浅叹,转瞬如烟而逝。

一路回来,年轻人先将阿訇送去清真寺,再拿钱打发了挖坟的人,最后带苏思华和小卓到一家餐馆吃饭。此时苏思华已经很冷静,问年轻人:“你父亲为什么要杀我哥?还将遗体绑在磨盘上沉井?为什么要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年轻人握着筷子,头沉沉地低了半天才说:“最后一刀要你哥命的人是我父亲不错,但挑起这件事的人是杨德昌,你哥进藏不回,我父亲失去生意伙伴,只好再跟杨德昌搭一起,一次顺路杨德昌叫我父亲跟他一起去劝你哥回家,言语不投,起了争执,扭打在一起。”年轻人抬起头,看着苏思华说:“那时候穿藏做生意的人身上都带刀,这你知道,当时杨德昌拔刀刺了你哥几刀,你哥力气大,夺了刀反过来乱刺,我父亲险急中也拔了自己的刀,一刺刺过去刺进你哥的要害处,当场要了命,连个送去医院的机会都没给。”

听着多么可怕,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碎了,众生所闪烁的慈悲光芒也消失了,只剩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戮,小卓心里很潮湿,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苏思华目光盯视在年轻人脸上,沉默半天,崩溃了,鼻涕眼泪顾不得,只咬牙切齿:“怪不得……怪不得那时建议我将父亲的老宅子卖掉,怪不得那么热心地帮我找买主。”

年轻人想了想说:“我父亲跟我说了很多。这些年他背负着它,像一艘被搁浅的船,船底在腐烂,说也不能,不说也不能。”后来年轻人开车走了。苏思华和小卓在车站附近找到旅馆,各自疲惫地睡下。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边角洒进来,流淌到枕边。小卓想着那年轻人说的话,好像这起悲剧的真正缔造者是那个叫杨德昌的人,黎达只是被裹挟了进去,就问苏思华:“杨德昌是谁?”但苏思华好像已经睡熟了,静静地没回应。

第二天天一亮,小卓和苏思华面对面坐着。小卓已经穿好了衣服,布包斜挎在身上。而苏思华是刚醒来的样子,头上的帽子偏在一边,眼睛浮肿,眼角皱纹密布,鬓角黑发丛中白发斑驳。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两个人都各怀心事。朝阳初升,窗外汽车站人流车流声不绝。

小卓说:“我要回去了。”

苏思华问:“回去?回哪里?寺院吗?”

“嗯。”

“一定要回去吗?”

“你是不是很介意?”

苏思华沉默半天,紧紧抱住小卓低声哭泣,哭到最后又沧桑又疲惫,说:“谁也绑不住谁,要回就回吧。”两人出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高原湛蓝无垠的天空,飘浮着小朵孤零零的白云,苏思华目送小卓走到对街,小卓回头跟她挥了挥手。隔山隔水隔信念,这一别大概是不会再见了。

小卓按原路返回到寺院,老卓玛已经圆寂火化。院子房间不仅灰土沉沉,还搬走了不少东西。小卓像是死了一回,六道轮回,变成什么别的东西又回来了。光秃秃的炕上给她留了一个小箱子,打开那个箱子,最上面一件是她幼年初到寺院时穿的衣服,一件枣红色缎子面的羊皮藏袍,红底如意云纹图案,暗金色的马蹄领和袖口。小卓看了半天,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穿来的衣服,脱下来换成绛红色僧袍后,扔进那只箱子一起搬到院子里,划火柴点燃了它们,挥不去的烟雾,犹如旧事起伏回荡,似近似远,既亲且疏,是跳跃的,晃动的,犹如无数人的影子,在小卓眼前晃动个不停。一种自相矛盾的痛楚,在小卓心里像野草野性而蓬勃地生长。原来真正的困扰才刚开始,相比起来,漫长的路程和艰辛的寻找,简单得近同于一个惊醒困扰的喷嚏。

年轻女尼们为入殿,天天早起煨桑熏烟,吟诵经文。但小卓一直在外面打转,进入不了状态。有一种离奇的距离感。她对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完全熟悉,可这里仿佛对她没有一点兴趣与关心,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不会对她输出一些私人的东西,既不维持也不切断这无意义的关系。小卓很奇怪,为什么一出寺院再回来,就会和这里有这么强的距离感。

高原春迟,到五月之末、六月之初,原野才见绿意,但更高海拔处的寺院,依然苍茫一片雪白。大禅院的活佛过来主持入殿仪式,整个佛堂无数的酥油灯微微跳跃,无数的燃香到处缠绕,女尼在佛座前伸出右手,用左手抓住一个滤水器,滤去一切杂念。活佛端坐佛座抓住女尼的右掌,问:“愿意受戒吗?”

“愿意!”

再提问三十六条戒律,问一句答一句。问答结束,活佛宣布从即日起,你们已经是受戒的人。受了戒的女尼,跪拜三次,接受活佛摸顶,正式入殿。小卓没有上前,远远地站在佛堂外面,心就像一个飘忽的小小的酥油灯,在大风里用两只手护着,怕它被吹灭了,但那一苗火左一下右一下,却将手心烫得生痛。

小卓跑去问禅师:“为什么?你说过我有慧根,但为什么会这样?”

禅师掐数珠的手指停了,说:“以前你看起来从来不会有恐惧和愤怒,这是修行者苦修无数个日夜渴望抵达的一种理想状态,你不修就有,但现在呢?”

现在小卓觉得寺院跟外面的世间一样,一样华丽一样缥缈一样残酷,觉得自己的影子在佛堂里面、在酥油灯前,和她本身撕扯着,觉得自己被扯得奇形怪状。她憎恨和轻视自己,于是也附带憎恨和轻视父亲。后悔去寻父亲一程,她为此时常失眠并痛哭,白日里又跟以往一样按时跟着其他女尼一起学习,一起参加寺院里的大小事宜。

但一系列用言语无从表达的经历,已经转化成身体里面流淌的东西,源源不断生长出来,像除之不尽的野草。梦里常常出现无人的旷野、奔波的汽车、黑暗狭窄永远都走不到头的楼梯、疯狂生长的头发、昏暗的旅店房间、窒息的牢笼、挣不脱的油丝绳、铺天盖地的蝙蝠、森白的尸体骨架、被黑色野草淹没的坟园、深不见底的古井、泛出冰冷瘴气的井水……这些摆脱不掉的困扰以及梦魇般的幻感,时不时使她陷入癫狂,忘了自己是谁,恍恍惚惚一头栽进雪里,很久很久才缓过神,异常清醒,知道自己是谁,与谁是怎样的关系。她已经好久都没有体会过清净的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经堂学习的时候,她开始彷徨,觉得是在浪费光阴。而且学成之后可以做些什么?度化他人?现在连自己都度化不了!仿佛以往所学的一切都已经没有用。她已经陷入混乱,她说服不了自己。

茫茫深夜,屋子里一片沉寂,外面檐角上悬的小铜铃,在风的吹拂下,将铃声一阵阵送进来。小卓怕梦魇不敢入睡,趴在枕头上抚摸手背,抚触手指、指尖、指甲,手腕上凸起的青色静脉,又爬起来开了灯,去拿装在布包里的泥金小佛像,手伸进去摸到一本书,拿出来,竟然是苏思华送给她的《真境花园》,一路背着,背忘了,竟背回了这里,习惯性地哗啦啦一翻,翻到夹在书页间的一张红格稿纸,双折着,泛黄泛得比书页还厉害。小卓打开来看,满一页极为工整细腻的正楷字。

“噫!余自西而来!感为主的造成!始而安榻于寺中,南北社之雅爱堪至,继而建巷城西,数十家的深情难忘。亲戚之所为者,无非至教;道末所图进者,亦是清真。可恋者碧山绿水,可慕者朴素之风。人谓余观妙入微,则吾岂敢,余且思淡泊宁静,乃其所愿,承蒙垂顾,莫酬分毫,虽浩浩之量,庶或见原,然区区之衷,多有抱愧。良夜思之,无由报人以德,我重思之,却愿赠人以言。先民有言:饶一着,添子孙之福寿;退一步,宽驹隙之易过;忍一言,免驷马之难追;息一怒,养心神之精神。善哉言乎,良可忆也。大凡非礼之加,唾面自干者为贤;倘有横逆之来,存心忍耐者为贵。福寿皆有命,何必争长竞短。得失总在天,不须论是说非,休挑三寸舌,只陷七尺躯。鹪鹩争巢于林,只借一枝为栖,所占无多;鼹鼠竞饮于河,不过满腹之水,所求有限。来来往往,终属幻境,行行走走,到底成空,独不见绿鬓未几,而白发早侵;又不见贺者来临,而吊者随之。想及于此,良可慨也。夫今者余年向衰,辞气渐觉颠动,鄙性事懒,容止殊多不恭,况躬屈岩阱狭道,稍亦偏转恐为所陷,且身驾汪洋扁舟,微起风波,必为所坠,聊目荒淡,奉恳诸亲,凡有公务自度为高,若以私言,贻咎不少,开口神气散,所以因箴自警,舌动生是非,是故座右铭,伏惟鉴照,原宥是祷告。”①

没有署名,没有图章,连时间都没有。不知是何人的言语,就这样夹在旧书里面,像一封远信投递到小卓手里。小卓坐在炕楞边上细读了两遍。这也是一个修行人,既不出世也不入世,跟小卓在寺院里参的禅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小卓微仰着头,注视着头顶上的梁柱,她发现自己已经倦怠于诵经参禅的事,她想的东西缥缈无着,漫无目的,连她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坐着发了会儿呆,又拿起那一张稿纸细读,隐隐感觉有益,沿着走过去不知会是怎样的天地?

文汉来寺院找小卓的时候,已经入冬了。外面很冷,一线清瘦的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文汉嘴唇上一层血痂,神色很疲惫,说苏思华过世了,家里安排他来接小卓回去参加葬礼。小卓怔住了,转而泪流不止。连夜就出发了,天色是黯淡的青灰,万物已归于安然,一辆车黑洞洞的,像寒天野地里的一只鹄,沿着数重山的大黑影子,冷欣欣往前飞。

大门完全敞着,文汉一进门就嗓大气粗一声喊:“人我接回来了。”满院子都是人,都齐刷刷地看向這个穿一身绛红色僧袍进来的人。小卓脚步慢下来,与厢房这边的女客站在了一起。廊檐下明汉眼神深邃,眼圈下青青的一轮,眼膜上几缕血丝,好几次看向小卓这边,眼神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小卓转头四处寻找,不见明惠,不见园梅,厢房深处文珊头上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小卓走过去,轻轻戳了一下文珊的肩头,从文珊那里借了几件旧衣服,换脱掉了自己的僧袍,又学着文珊的样子在头上蒙了一条头纱。

堂屋的门从小卓进来起就一直关着,突然明惠从里面打开走出来说可以面见亡人了。担架上一个僵硬的遗体,只露出一个头脸,头上缠着绷带,有血迹渗出,鬓角一处血肉模糊,闭着眼睛,像一个玩受伤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顶着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睡着了。小卓看着,一股风一样的疼痛灌进身体,浑身都在颤,轻声问旁边的人:“这是怎么了?”但前后左右的人脸上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遗体被清洗包扎好抬出了门,男人们也跟在后面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女眷全都哭哭啼啼,看着比死者还可怜。小卓轻轻走过去问园梅:“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脸上头上都有血?”园梅凄凄地哭着,声音低低的:“去新买的楼房里擦窗户,不小心从窗口掉了下去。”

过头七那天,外面一直在下雪,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飘飘洒洒,大地转瞬就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明惠试探性地问小卓在寺院过得好不好。小卓没说话。又试探性地问:“要不就留下来,别再去寺院了?”小卓侧过脸看着窗外,白雪中苍茫的院落,被墙一围反而像在悬崖边沿,临近深渊的悬崖,跳下去,自身清净,众生清净,不跳,那就只能往后退。

小卓点了头,愿意留下来。明惠高兴坏了,开始为小卓和明汉准备婚礼。小卓心里并没有十分分明地这么想过,看过去看在明汉脸上,明汉喉结咕噜上下一滚,说:“妈的头七刚过,要不要再等一等。”明惠说:“有什么好等的,明月不圆定得缺,得抓紧。”

新婚的门上,贴了一对喜字,玻璃上贴了两对,新房里珠罗纱帐,床单被套全一色大红,说是为了喜气,但看着像是在熬融的红蜡烛里面荡漾了几下捞出来的,太刺眼。明汉本来脸部线条锐利硬朗,再穿一身西装配一双皮鞋,就更加挺拔高大,丰神俊朗。明惠看着不禁发出苏思华一样的唏嘘:我们家明汉真不错。

新郎还好,简单一身新衣,在堂屋里應酬上门来贺喜的客人。但新娘就不同了,从旧时代里面流传下来的那种讲究而细腻的生活情趣和温润之气,全要由新娘来衬。请来专门修头面的老人,在旁边替小卓修脸梳头化妆,小卓的头发很短,为了戴花冠,还是要认真梳一梳。灯光照着,小卓的脸被涂得近于银白色,薄薄的单眼皮,撑上去弄成双眼皮,一看还没细致的单眼皮好看,又卸掉重新来,桃红的眼影,大红的嘴唇,黑墨笔一笔勾出来的柳叶眉。小卓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寺院里供着的红度母,红霞艳光禅坐于莲盘,不贪不恋。

据修头面的老人说这是一座和江南人的血液有传承的古城,又说新娘头上戴的花冠是从江南秦淮河畔传来的。一头累累的花朵,在阳光下争奇斗艳,小卓在花下垂着眼睛,穿着大红的细腰旗袍,胸前佩一大片银饰,白闪闪的,吊了很多铃铛,一走就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丁零当啷一路响,衬着灰淡的冬天,凝冷的空气,使人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娘家的喜娘婆家的喜娘都是明惠和园梅,两个女眷两边挽着,小卓踩了高跟鞋,高高的个子,头上顶着一方大红的纱,直垂到下颏处,低着头只看得见自己移动的脚面。主持婚礼的阿訇头上无檐小圆帽跟雪一样白,站在大红桌布前面,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念新婚的誓言,念完后在什锦果盘里挑来挑去,挑出两个最饱满的核桃放到新人的手中,然后端起果盘,将所剩的一把一把全都抛撒给眼前的证婚人。

习俗相沿,他们的婚姻已经成立了。

文汉考上了大学,去上学不在家。家里平素就小卓、明汉、文珊三个人。明惠和园梅偶尔会来,见小卓穿着名贵的鞋子一脚就踩进了泥泞里面,忍不住笑,然后开始指教她如何在家里过日常生活。说家里各个角落日日都要清扫,清扫时要全身心投入,做饭也一样。茶碗饭碗这样的东西,不能用手摸碗边,要用托盘端上来。更具体的指教是如何与人打招呼,如何饮食,如何穿衣打扮戴头纱,如何祈祷,如何做礼拜,礼拜中如何跪坐鞠躬,如何接人待客,说:“我们世代都是清廉人家,这些都得注意,都得有自己的样子。”小卓一板一眼学得很好,她想这也是一种修行,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但当听到“清廉人家”时,思绪一下子跑远了,在苏思华的葬礼上,她也听到有人压低嗓门在说清廉人家,“清廉人家的人,美丽良善了一辈子,临终了却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样”。

小卓每日都一副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已接受了新的开始。

夜晚,月光将枯树的影子映照于白墙,风一来,树影就在墙上摇来摇去。明汉忙生意晚归,小卓一人在房间,从窗户里看见了,立马想起井边的那一副枯骨,那一副枯骨湿滴滴在梦里出现的次数多了,竟成了她心底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刚放下窗帘,又听见好像有敲门声,心里像被什么钝器割了一下,惊得连呼吸也不敢。细听了半天又没有,心想是不是明汉回来没带钥匙,就披了件衣服,出来拉亮檐灯站在檐下细听,只有风声一缕一缕穿过枯树枝的声音。

从文珊的窗前走过时,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泣。敲了下门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小卓开了灯,问:“文珊,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没想到文珊放声哭起来。小卓拍着文珊的背说:“你有什么伤心的事,跟嫂子说。”文珊哭了很长时间,突然抹了一下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妈不是从窗户掉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亲眼看见的,可是我跟谁说,谁都不相信,都让我别乱说。妈从那次送完舅舅回来,情绪就一直不对……”文珊一脸的泪痕,小卓呆呆地看着走了神。半天过去,文珊还在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小卓揪回心神安抚了文珊一番,劝她睡下了。

月光冷冷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小卓听见文珊的哭声还萦绕在自己的耳边,丝丝悉悉,在夜里微颤。小卓游目四顾,什么都没有,又站在檐下,朝苏思华的房门看过去,盖在棉门帘上的绣花绸缎,被风吹起来,像纸片一样单薄。小卓看半天,想起与苏思华最后分别时的情景,心里又酸又沉重,泪水滚落了下来。

因为晚上站在夜风中着了凉,小卓又头疼又反胃,饭桌上没吃几口,就跑去外面吐。明惠说:“怕是有了吧?”园梅说:“结婚不到一个月,即使有了,也不可能现在就吐呀。”明惠问明汉:“你们结婚证是不是还没领,抽个时间去领啊,万一有孩子了,一道一道的手续堆一起办,可麻烦了。”园梅说:“不如今天就去领。”明汉说:“明天吧,还得给小卓上个户口,今天怕来不及。”明惠问园梅:“家里的户口本在哪里?是不是在妈箱子里?”园梅说:“我待会儿去帮他们找找。”天寒日短,太阳下去了,明惠的丈夫来接明惠回去,园梅拖着孩子也一起出了门。出门前还特意过来将找到的户口本交给了明汉。

清晨浴间的门打开,不用转头,小卓也知晓明汉热气腾腾围着浴巾出来的样子。小卓正跪在炕上叠被子,明汉说:“户口本在柜子上,你记得装你包里,吃了早饭我们就去办结婚证。”那个户口本旧得几乎要散了,小卓伸手一拿,就看到“杨德昌”三个字,拿近了看真点,户主杨德昌,小卓心里咯噔一下,问明汉:“杨德昌是谁?”

“是我父亲。父亲去世后户口注销了,但那户口本一直没换,旧得像个破皮袄。”

“你父亲叫杨德昌?”

“是啊,德昌药材行就是以我父亲的名字取来的商号。”明汉背着小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自己的父亲,简直就是让祖坟冒青烟的人物,从白手起家到有自己的药材行,再到赚到好多钱,置下好多处房产。

小卓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直望着明汉的脊背,那脊背干净得像刚出窑的瓷器。一道脊梁骨又像是附上去的一根红蜡,从里往外燃烧着,猩红的烛泪流下来一摊,血一样,灼得小卓眼睛生疼,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父亲是杨德昌和黎达杀的。”

“你说什么?”

“他们杀了他,还将他沉了井。”

明汉眉毛一皱,定一定神,直盯着小卓的眼睛问:“怎么回事?”

小卓问明汉:“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明汉摇摇头说:“妈回来就说舅舅已在藏区去世好多年了,她找人搬了骨,送进了祖坟。”

小卓将事情细细说给了明汉,明汉像是一下子噎住了气,好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小卓默默地看着明汉,犹如在梦中,看了半天说:“我要走了。”明汉问她:“走?去哪儿?”小卓说:“跟你在一起我要怎么面对我死去的父亲,我是亲眼看着他的枯骨被人从井底吊上来的。”

“你因为这个,就要走吗?”

小卓一句话都没有,心里一陣一阵地疼。明汉看着小卓说:“说走就走,我差一点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四面不挨的修行人,放得下,可是我怎么办……”说着又收住了话头,干笑了两声,眼睫一扇眼睛里生出很多泪,蹲在地上哭起来,如同一个含了冤的孩子。

小卓听到明汉口中的修行人,恍如隔世,但也毕竟是修行人。从炕上下来收拾自己……

“生命中是有爱与责任的,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不是吗?”明汉声音里带着哀恳。小卓有些许吃惊,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忍。又想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经历遍了,都是苦,好苦,苦得一颗心都萎缩停顿了。

明汉用大拇指抹掉眼底的眼泪,顺势也抹掉了脸上的泪,独自坐在炕楞边儿上,蓦地静了下来,久久地沉默。小卓四周看了看,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一件来来回回多次挂在身上的布包,重新拿起来挎上肩头,然后去衣柜里拿了一件大衣,婚礼那天阿訇给的那颗核桃,自大衣口袋里掉出来,在地上弹了两弹,自裂成两半,小卓弯腰要捡,又没捡。明汉问小卓:“一定要走吗?”小卓系着大衣的扣子说:“一定要走。”

明汉站起来,嘴唇翕动:“罢了罢了……”语气里已没多少力量。小卓听来竟有点为他心酸,这件事里面他应该是个无辜的人,但往深了说,说到结果,血液是流淌传递的,谁能无辜?小卓开门走出房间,明汉迎着窗外蒙蒙的亮光站着。小卓回头看了一眼,寂静的房间,就一个灰暗的人影子,一动不动地钳在墙上,像一个幻象。

……

又是一个寒冷冬天,天空灰淡,大地被苍茫大雪覆盖,天地之间依然残酷得就像黑白影像中的构图。小卓孤清一人,从远方走来,对面即是寺院,围墙檐角都带沧桑气韵。再往前走,尼姑身上的绛红色僧袍也出现了,一起一起地跃在雪上,像无穷尽的红尘,在雪地里伸展开去,到底还是免不了红尘。小卓将脸往大衣的领子里面缩了缩,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人生在这世上,哪能离得开红尘,过得一尘不染?千丝万缕,牵牵绊绊,放下了,心就静了,心静了也就跳出来了,心中无事,在哪里都能领略到超越与脱俗的宽敞与淡然,大概那些云游修行者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可是谁又说得清楚呢?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