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故事五篇

2021-11-28 10:49沈安妮
花城 2021年5期
关键词:隔间

沈安妮

刺猬间的暖意

刺猬理论好像是英国绅士提出来的:绅士们相处就像寒冬里的刺猬们,得靠在一起取暖,靠得太近了,互相又扎刺。如今看来,刺猬理论已经放之四海而皆准了,丽达和我,一起上班的女人之间一直保持着互相不扎刺的距离,偶尔,我们会靠拢取暖。

麗达的眉眼有点像印度电影海报上的女明星,不过她的眼睛毫无光彩,长头发散乱,脸色黯淡,一件不蓝不绿的套头毛衣在身上挂四季,衣服很长,小肚子在毛衣下鼓了出来,曲线全无的牛仔裤松松垮垮得男女不分,脚上蹬着的也是男女不分的运动鞋,她若走在街上,男人不会朝她多扫一眼的。不期望其他男人关注的女人有两种,橄榄核的两头:有男人哄着宠着惯着的,或是对男人彻底失望的独立型。我以为丽达既不属于前者,也不能归入后一类,她忙,要照顾丈夫儿女一家人,还要跟办公室里的各色男女争高下,没有时间梳妆打扮。

土生土长的丽达和新移民我同时升为电脑程序分析师,丽达说英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的“先天”明显不足,想不到,老板却挑了我管理整个组的业务,我的率先“执政”让丽达不高兴。老板埋怨丽达的工作进度:“不知道到底是工作本身太难,还是丽达她不上心?也许,她根本就干不下来。”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让我的感觉越来越好,老板多倚重我呵,丽达也就是英语好一点罢了,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哪一个英语不流利?街上要饭的还说一口标准英语呢!

软性罢工一年后,丽达提出该由她负责全组的日常工作了,是该她“上台”了。我和丽达的第一次谈话是交接工作,没说上几句,丽达介绍起了她的父亲,她出生在佛罗里达州,父亲是那里的大学教授。不谈工作,扯她的父亲干吗?而且是教授父亲,她会高声宣布父亲在佛罗里达州扫大街吗?潜台词明明白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说我出生在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上海,我的父亲也是大学教授,在机械系教书。我为父亲晋了级,那种他学校党委书记绝对不同意的升迁。丽达接着我的话茬说,她的丈夫是个机械工程师,她的儿子女儿怎样怎样的。我迅速浏览了一遍办公桌上的相片,她的儿子看去十来岁,穿着西装很精神的样子,女儿的上眼皮下塌,眼睛睁得有点费力,不是丽达的圆眼睛。从儿女的相貌推测,丽达的丈夫也是印度人。我细细地在墙上桌上的照片里搜索印度男人,没找到,倒有个白种男人,丽达说那是她的亲戚。大大小小的照片,总有二十来张,居然没有全家福,更没有她和丈夫的合照,儿女亲戚朋友们占据了丽达全部的心。难道是她丈夫长了一对小眯眼?或是肤色太黑,不如白人男亲戚上镜?

上班的女人们喜欢将小小的办公室隔间当成自己的领地,桌上的文件摞成堆,腾出地方开个展览会。勇敢些的女人会贴上英俊帅气的电影明星大头像,男明星的眼睛炯炯有神,天天从墙上注视着女人脸上的皱纹和斑点。也有人挂上自己涂抹的油画,在一群庸庸碌碌整天盯着电脑视频的码农中寻求艺术家的骄傲,很脱俗,殊不知,陈列的作品涉嫌视觉污染,不如留一堵白墙来得干净整洁。当老板的女人们在乎的是个人的权威形象,她们简单利落地花公款买上一大堆电脑书籍,买来后做一次性的排列,排得平整以方便掸灰拂尘。大部分女人喜欢亮出孩子们的照片、涂鸦,她们生活中的得意满足全在那些五彩蜡笔画里。办公桌上的展示就像个小窗口,窗外人即使看不到女人的全部生活色彩,至少可以偷觅着黄红蓝白黑色块、色条、色点。

当丽达的工程师丈夫从她的“小窗口”里消失时,她的婚姻实际上已经出了问题。是她的丈夫先提出了离婚,年过四十的丽达一下子懵了,就像冬天里的刺猬,她需要找个同类靠近取暖,倾诉心中的沟沟坎坎,那个同类是谁没关系,只要是女人,最好是同龄人。那一段时间里,我和凯伦正好是两个离她最近的刺猬,凯伦是个出生在夏威夷的日本裔美国人,因为嫁给了华裔,和我一向走得近。工间午休时,丽达频繁地在我们的办公桌旁轻喊道:“去外面走一圈吧!”那种眉头紧锁、神色哀怨的邀请是不能拒绝的,坐久了的我也该伸伸腿、甩甩手的。丽达瘦了,脸颊窄了,下巴尖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

一路走向市政厅,亚洲艺术博物馆,市立图书馆,音乐厅,农贸市场,州政府大楼,丽达很平静地诉说着家里的事情,平静得好像在说邻居家的男人。她的丈夫已经搬了出去,事情发展得那么快,快得还没等我扯出中国人的“劝和不劝离”老调,她的丈夫已经从四口之家里消失了。不过是半天工夫,丈夫就乒乒乓乓地收拾了几大纸箱装上车,发动汽车,连车带人一溜烟就没了。每天,到了她丈夫该回家的时候她有点恍惚,总觉得听到了钥匙插进门锁,转动,门开了,然后又关上了。从来都是她丈夫管着汽车的维修,现在汽车发动不起来,她得打听上哪儿修车了。女儿小,不懂事,老是问爸爸在哪儿,怎么不回家?一席话说得丈夫贴心、女儿们乖巧的凯伦直叹气。

丽达说她最怕接到亲戚朋友的电话,娘家那边她想瞒一会儿,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倒是跟女同事们可以说上点实话。最头痛的是她要阅读有关离婚的各种文件表格,看一遍绝对不够,看几遍也不见得就看懂了,烦呵,天天都烦,再烦也得看。财产如何分,房子归哪一方,儿子跟谁?女儿跟谁,该不该请律师——美国人眼里的律师通通都是些长着尖牙利齿的鲨鱼,官司就好像是沾了血腥的肉食,一旦遭咬住了,不撕扯掉点血肉鲨鱼是不松口的。丽达的经验太可怕了,英文水平如我的话,不消说法律文件,即使是普通的办公室邮件,看几遍也不见得全看懂,碰上官司,只有听任鲨鱼乱咬了。

丽达并不如我想象的脆弱,很快,她就停止了“祥林嫂”式的告白,上图书馆借阅“如何离婚”之类的书籍,认真备战了。当今的美国人,甚至全球的人,越来越觉得离婚本身不算个事儿,就如某些宣言:爱的真谛在于相爱相恋的过程而不在于追求结果,离婚的真实也在于过程。财产分配的过程,由爱转恨的过程,研习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过程。 政府要求的手续不能不办,法律步骤一步不能少,为自己争,一分一厘都要争,夺回自己的不算,还得抢回对方掳走的。丽达和她的工程师丈夫都是那种算计每一个铜板含金量的高手,官司不能打,打官司必定双输,肥水落入外人田。他们不吵架、不打闹、不找律师、不上法庭,协议离婚。两幢房子,一人一幢,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以民主方式让孩子自由选择去向,儿子大了,愿意跟父亲,女儿懵懂就随了丽达。在表格上填一大堆字母数字后,签字,签名字缩写,签日期,复印文件,递呈登记,一切都是程序,从第一步程序到最末一步程序,一环扣一环,做完了,丽达这才换门锁,换电脑密码。

办完离婚手续的前夫马上结了婚,那一刻是丽达生命中的转折点,在此以前,她脸色蜡黄,瘦得憔悴干瘪,眼前一片灰暗。那一刻后,人比黄花瘦的丽达开始了“凤凰涅槃”,制订了减肥计划,早上不进食,中午象征性地向胃里填点蔬菜沙拉,晚上一片面包加一块鸡肉,给女儿削苹果时啃干净果核。越吃越少的丽达通体瘦,瘦出了曲线玲珑,瘦出了龙马精神,她的眼睛开始放光,脸上则红晕永驻。美国人说,大海里有很多鱼等着每一位男人和女人,丽达要冲刺,冲向大海,大海里鱼再多,也得人去钓。丽达相信,总有一条鱼属于她,保不定,她能钓上一条专咬别人钱包的鲨鱼呢。当然,钓鱼人该准备鱼竿、鱼钩,和上好的鱼饵。

离了婚的丽达一下子对音乐舞蹈着了迷,晚上参加有氧舞蹈训练,消灭微鼓的小腹,周末学习印度古典舞蹈,舞蹈班里的扭腰、耸肩、弯身、翘指、摆手、提腿、滑步、转圈,无一不是消耗脂肪的,伴随着古老的印度舞曲,丽达开始修炼女人的温柔、狂野、风骚、妩媚、艳丽、神秘。

如果说离婚前的丽达像个帮厨的老妈子,离婚后正在减肥的她好似登上了伸展台的模特儿,走在地铁站浅灰色甬道上的丽达眉毛弯弯,眼圈乌黑中泛着晶亮,眼睫毛一根一根翻翘着,眼珠大、黑且转盼不停,眉心隐隐约约有一点朱红,唇膏是那种暗玫瑰色的,唇线勾勒得嘴巴似一片片花瓣,张嘴闭嘴花瓣轻摇。丽达深知肤色暗的女人不适宜大红大绿的浓烈,浅灰底粉红条纹薄呢大衣衬得她的脸色明亮,窝在大衣里的浅灰色围巾将披散的黑长发和大衣连接得十分和谐,从领口敞到底的大衣不为御寒,只是道具,脖子上亮闪闪的金链和里面的碎花连衣裙也是道具。当丽达的高跟鞋敲击在市场街的人行道上,不要说男人,连女人都不由得对她注目连连,大衣的色彩和款式都不是寻常商店里的货色,拜练舞所赐,穿衣人挺胸直腰、顾盼自如,人走过香风飘散、媚力四射,举手投足间优柔和缓,眼珠子射出些海报上电影明星的神韵。扬着头走路的丽达让我想起了画家叶浅予笔下的印度舞娘,戴项圈、套臂镯、挂手链,紧身上衣,裹着沙丽的光脚一前一后踏出节拍,浑身上下一股子婀娜多姿,画上人表情凝重,丽达则眉眼鲜活,眼睛鼻子嘴巴上全画着写着多姿多彩,情意绵绵。

印度舞蹈班的老师们教了丽达不少“女人专用魔术”,但是舞蹈照练的丽达开始失望了,习舞的全是些女人,和她一样想在大海里找鱼的女人。舞蹈班不是大海,不是大河,连小河都不是,没有鱼!

我建议她去旁听电脑课,那里男人多。电脑课教室里前排后排中间全坐了男人,站在黑板前讲课的也是男人,也许角落里缩了一两个女人,要交作业的她们眼睛盯住电脑,不会跟她争男人的,那里并不是大海,但是有鱼。

凯伦帮她细数办公室里的男人,单身的男人不少,就是搞不清他们的性取向,同性恋?异性恋?抑或是两者兼有之?未婚的美国男人,即使是异性恋,也可能金屋藏娇多时,或是金屋不换,轮着换娇,未知数太多,无从出招,办公室是个水暗流急、难投鱼饵的去处。

丽达订了一本在英国伦敦出版的印度“媒人”刊物,里面登载了许多男男女女的姓名、年龄、职业、何方人氏,全体都处于未婚择偶的势态。丽达带了几套印度行头到办公室来,穿上了一套裙不裙裤不裤的印度上班族服装时,她说过她是从美国远嫁到印度去的,前夫和她结了婚后才移民美国的。兴许,当年的结合就是“媒人”刊物的一线牵。读完刊物上的花名册后更令人失望了,整一个年轻人的天下。过不了几年,丽达的儿子倒是可以在花名册上露脸了,那是她儿子女儿们的大海。

新修建的城市图书馆离我们的办公室二三百米远,我们去那里借书借电影电视剧录像带再加音乐磁碟。不吃中午饭的丽达极喜欢去图书馆溜达。泡图书馆的男人都向往文化,不像农贸市场上站在蘑菇洋葱后面吆喝的男人,袖口脏兮兮,头发上沾着洋葱皮,身上裹着围裙,手上摸索着零钱,要气质没气质,要風度没风度。在图书馆里,丽达碰上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男人,抿着嘴笑的丽达对我们说:“他很年轻,第一次见了我就不停地在我旁边走来走去,很明显地想和我搭话。”“那你有没有和他讲过话?他到底是谁啊?”“他是整理电影录像带的,也许是工作人员,也许是大学生在那里打暑期零工的。每次我去图书馆,他就盯着我。”丽达很得意,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男人看上了她,让她深信自己不但看上去年轻,并且魅力四射。她要我们去图书馆看看那男人,给她出点主意,如此请求太诱人了,没有女人会说不的,我和凯伦二话不说,当即出发,随同丽达前往图书馆执行任务。走着走着,凯伦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打算跟年轻男人交往?”“他是年轻,可能没有什么基础。”我听明白凯伦在意年龄的差距,而丽达嘴里的“没有基础”是没有经济基础,她认为两人般配,他大概还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我非常惊奇丽达的大胆妄为,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竟然邀请我们去为她“相亲”,而她,居然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所有的顾虑是嫌对方可能是穷人一个。

三人直奔图书馆,丽达没穿外套,薄薄的无袖连衣裙在傍海城市的“印第安夏天”里好像套了件“皇帝的新衣”,我们赶紧窜到阳光覆盖的人行道上,加快脚步往前冲。钻进图书馆的那一刻,直觉得暖风扑面而来。丽达拉住了一个劲儿往里迈步的凯伦和我,我们必须在门口等一会儿,等她一人先行侦察男人的踪影。两分钟后,丽达赶回门口,直着嗓子喊:“他在那儿,他在那儿,正在往架子上搁电影录像带呢,快去,小心点,别让他发现你们!”凯伦和我口里应着,一前一后分开走向一排排六英尺高书架中的通道。书架上排满了电影录像带,我是个大近视眼,照明灯光暗淡,睁大了眼睛的我将就看清排在最高那层的大号字母。一圈转下来,没见到那个大男人不算,连凯伦都消失了,只好走回图书馆门口找丽达。凯伦已经完成了任务,正对着丽达发问:“那人好年轻呵,像是个打工的大学生,丽达,你真对他有意思?”我说:“我没找到,那人到底在哪里?”按照凯伦的指点,我再一次栽进书架阵中,总算锁定了“洋张生”,一个正低着头整理录像带的男人。我向着他笔直地走过去,走过他背后时我放缓脚步,微微转身斜着眼睛打量他的侧面和背部。一个不算高的白人青年,棉布衬衫松松地束在卡其裤里,衬衫领子没扣到脖子,挽着袖子,很斯文随和的装束,不是那种在运动场上滚打摸爬的肌肉男。当然,我只是从他背后走过,走得再慢,看得再真切,也只能看见后脑勺,也许他长着一对“热情燃烧”的眸子,加上白皮肤,加上微笑,可以让印度“莺莺”热血沸腾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凯伦大赞特赞那个男青年,不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太年轻了,好像大学还没毕业的年纪呢,你真打算跟他交往?”凯伦比我和丽达大几岁,大女儿刚上大学一年级,她把小伙子当成女儿一辈来看。“我可以肯定,他没有什么基础。”丽达回应着,她的回答和凯伦的问题毫不相干。丽达问我的意见,我想说的是:你要是跟这样年轻的男人交往,过不了多久他的热情消失了,人也消失了,你怎么办?受得了吗?大实话太伤人,出不了口,出口的话是我自以为比较婉转的:“你要是接纳了这样的小伙子,你想过没有,你的女儿会怎么样?”话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我可能误解了丽达的本意,她哪里是找当家做主长相守的伴侣,也许只是寂寞得慌,找个男人谈谈天,一起看个电影,喝点红酒,然后上床谈电影。那样的交往理当男人包揽花销的,能让学生模样的男人掏钱吗?他掏得出来吗?他搬电影录像带是赚学费,能请女人吃个三明治可算是为爱大牺牲了。仔细想想,说男人太年轻,随时可能抛弃她的大白话还好没出口,谈她女儿与小伙子如何相处太不着边际了,我沉默了,毕竟我们都长着“刺猬刺”呢!

丽达的“艳遇”听起来浪漫,很可惜,一下子完了,虎头蛇尾。据她说是那个对她有意的男人察觉了我和凯伦的“突袭侦察”,好一个厉害男人!年轻又机警。瞄一眼,就瞄清了一个贼头贼脑的女人和一个呆头呆脑女人的全部目的,他到底对丽达有多少意思?他的“情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凯伦的贼相和戴眼镜的呆头鹅我破坏殆尽了?不至于吧,是不是花头花脑的丽达有点会错意了。没错,从山顶摔到山脚的她遍体鳞伤了,不站起来肯定完蛋!在她那样年纪的女人是要有股冲劲儿,年轻小伙子的追求让她重拾自信,不顾伤痛,开步,往山顶爬。

女人看女人,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容易看到女人心中的苦,即使她的脸上明媚艳丽。过了四十大关的女人就像一朵开盛了的花,花茎得小心翼翼地用细线绑在支架上,花朵怒放照样,招蜂引蝶照样,只是经不起强风劲吹了,连阵风都经不起。女人为女人想,有男人没男人日子都要过,有男人不见得心不烦,没男人也不见得天就塌了下来,每月领工资单的女人本就顶着半边天呢!没生养儿子的凯伦告诉丽达,有女儿在身边绝对好,女儿肯定比儿子孝顺母亲。我对丽达说:“我喜欢你大衣的式样颜色,也喜欢你的连衣裙,走在路上的你可吸引眼球啦。记住,千万不要再穿你那件不蓝不绿的套头衫了,绝对不要穿宽松牛仔裤,别穿运动鞋,女人一穿运动鞋就没了女人味了。”

刺猬们靠近了互相真心送暖的剧情确实在我的办公室里上演过。

法国女人的选择

办公室里的男人中不乏风度翩翩的绅士,不过,身旁的写字桌前也可能坐个用旧领带反面抹嘴的邋遢男人,外表邋遢本无罪,但若是男人表里一致,由里脏到外,且年纪活在狗身上的话,做女人的该赏他点美国国骂,劈头盖脸地骂过去。

无从知道落德尼以前在哪里工作,他好像很不习惯胸前的领带。他说过一次领带差点溜进汤碗里,自那以后,有意无意地我便十分注意他的领带。第一,落德尼的领带没有一条浅色调的,乌暗中隐着深红深咖啡,那类颜色的领带即使泡进番茄浓汤里也没关系,糟成一片,显不出汤痕油迹的。第二,看见的全是同样长度、同样式样,甚至同样色调的领带,我怀疑,过去的几个月、半年里他就那么两三条领带天天换着挂,我还相信,这几条旧领带肯定还会经受风雨多年,甚至熬到与落德尼同时退休。落德尼爱说话,并且大鸣大放,高声说话久了,他的领带歪到了一边,或是在领口处扯松了,扯成一圈多余的布条。男人的領带通常暗示着他在家里的衣柜中挂着配套的西装,和落德尼在一个办公室坐了两年的我从未见他穿过一天西装,而他的两条罗圈腿则永远藏在卡其裤里。

除了正面相遇,瞧一眼落德尼的领带外,忙得团团转的我都是匆匆走过他的隔间,尽管如此,上班时常常被他的吼声打断思路。“为什么是这样?我想不通!”“肯定做错了,我一定要找出差错来。”“我胜利了,我胜利了。”落德尼好像完全沉进工作,唯有他一人在工作的状态,不时乱叫,偶尔还爆出粗口。喊得频繁时,我不觉向他的隔间多张望两眼,桌上、地上扔满了大纸团,由印着程序的条纹纸揉成的大纸团。纸团的多少和他的叫声成正比。又不是写软件,不过是写点应用程序,犯得着那样火暴连连?瞧他头发从前额向后脑撤退的模样,哪天丢完了程序纸,保不定还要砸电脑。

顶上已经稀疏得头皮见天的落德尼在大型食品连锁店附近租了个一房一厅的公寓,中午挑个馆子吃个饭,晚上买个三明治,星期五下班前给日本餐馆打个电话订一份生鱼寿司,周末随意,意大利面、纽约牛排、炸鸡、比萨,高兴去哪就去哪。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就是有点无聊,没处吼,吼了没人听。

很明显,进公司以前的落德尼没有任何嗜好。公司里有个摄影爱好者,一根灯柱,弧形的灯架,乳白色的路灯,极简单的组合摄成了一幅平静柔和的夜景。同事们争着索取照片,放大,置入镜框,挂上墙。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坐在近旁的落德尼突然也迷上了摄影。说他迷上某事某物的主要依据是他舍得掏出享受牛排的美金买照相器材,冲印照片,甚至放大,玩摄影本就是玩钱玩时间。

落德尼全身心投入了摄影,每逢周末,他背上了照相机,一个并不高级的照相机,冲向我们这个傍海城市的大街小巷。东转悠西转悠,他的镜头对准了涂鸦,咔嚓,咔嚓,咔嚓,那些张牙舞爪、色彩浓烈、斑斓中混杂着污秽的胡乱涂抹一一被他收进了照相机里。市政府鼓励全体市民保持市容整洁,住户可向政府部门索取免费油漆粉刷被涂鸦了的墙面。要拍摄涂鸦,落德尼必须下脚到治安差劲的红灯区,当然,那种时候他是不会戴领带的,即使他的领带也并不高级。

我曾经在展览会上见过一种艺术形式:用许多照片排出巨幅拼图,每一张照片的色调成为新拼图的一小部分,也从微观角度诠释新拼图的意义。例如使用某名人的各式照片拼出头像。远看是一幅肖像,凑近了细瞧,是许多张名人的工作生活照片。

落德尼在他的办公桌上铺满、墙上贴满了照片,太满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取下其中太相似的所谓作品才能贴上新作。站在落德尼的隔间进口处,我想起了那种照片拼图的艺术形式。涂鸦本来就是乱涂乱画,破坏,恶作剧,极少有淡雅悦目的,乌七八糟的涂鸦密集排列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一个“垃圾掩埋场”,“场”上的亮丽色彩让人想起包装垃圾的塑料袋,“场”的中心杵着制造者落德尼,自在自得,悠悠然,他站起来,坐下去,右转,左转,抬眼,垂眼,全都是垃圾!

还好没多久,落德尼的摄影热情消退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有意将他的涂鸦照片卖给城市图书馆作收藏,人家不要,连免费奉送也拒收,落德尼不再拍涂鸦了,连寻常照片也不拍了,全身而退了。

我倒是听说过一位涂鸦艺术家的作品被收集,还进入了拍卖场,落德尼是永远不会成为艺术家的,他不但不会涂鸦,而且不再“咔嚓”了。创造“垃圾掩埋场”的落德尼有了新的追求。

有些美国女人以为:在电脑前拨弄几下键盘就拿高薪的男人是真正有本事的,怀着如此见解的她们对电脑部门的男人们热情奔放,情意绵绵。既不年轻也不帅气,甚至难看的落德尼好像很有女人缘,工作了个把月就在办公室里高声宣布他正在和人事部门的女人通“伊妹儿”,一天好几回呢!好事者追问时,他说很有发展潜力,又说那女人爱骑摩托车,最喜欢骑在摩托车上冲进汽车阵中左旋右转、高速前进,落德尼的脸上嘴上全是得意,大家都以为:有那么一天,落德尼将和人事部门的女人共骑一辆重型摩托车来上班,女骑士在前威风凛凛,落德尼押后,护花使者也。慢慢地,落德尼开始说很少有女人骑摩托车的,他对摩托车没兴趣,太危险了。再后来,大家在电梯里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腿上包了石膏,双腋下挟着拐杖,落德尼说:“我早就知道她有那么一天,可不是?我们早已经不通‘伊妹儿了。”

我相信落德尼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经张扬过他刚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他的话不收在心里,而是临时暂时藏在嘴里,而他的嘴则从来不上锁,甚至不关门。每一次的“热烈会面”都让他兴奋不已,熬不住要广播天下,如果可能的话,直播天下。每天,落德尼在办公室里哇啦哇啦地谈法国女人,顺叙、倒叙、插叙、乱叙、混叙,颠倒着叙,憋不住了,全得倒出来,大家竖着耳朵听,听全细节了的再告诉不在场的。

写程序太枯燥了,女人的故事才有味道,法国女人的花边新闻更令人兴奋。卢浮宫里积聚了全世界的艺术精品,大家相信,巴黎铁塔下的垃圾箱好歹也比别处的经看,活在那里的人从小受熏陶,艺术融入每一个法国人的精神和肉体,法国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们绝对比别处的女人迷人。不过,凡事都有两面说,迷人的女人迷男人不迷女人,她们遭女人嫉恨,女人的年纪翻了倍,嫉恨也翻了倍。

落德尼的法国女人在一个有钱的美国老太婆家里帮佣,每星期工作五天,说是不用干重活,就是陪伴照顾老太婆而已。老太婆随心所欲地差使法国女佣,有时候,法国女人要为老太婆念书,无须多说,是念法文,如果法国女人说一口流利英语的话,她不会帮佣了,起码可以去法国餐馆当双语女招待赚工资加小费了。有时候,老太婆要外出走走,法国女人的责任是搀扶,帮着老太婆看清道上的坑坑洼洼。当然,老太婆家里抹灰擦桌扫院子做饭的事情她都得干。老太婆有很多规矩,其中一条是不准佣人看电视,即使老太婆在睡觉,没事干,法国女人也不准打开电视机的。还有一条是不准打电话,没有人给老太婆打电话,老太婆也不能容忍任何人给法国女人打电话,工作时间不准谈情说爱。老太婆认定法国女人讲电话必定是和男人调情。周一至周五工作日老太婆允许法国女人在她那里过夜,周末两天不工作,老太婆不准她留宿,法国女人必须带走所有的东西,任由房间空着、床空着,一点痕迹都不留。周末,法国女人除了开旅馆外无处过夜。她告诉落德尼,在老太婆家打工的每一分钱她都要存起来,存够了钱回法国买个小小的公寓度晚年。她和落德尼是在洗衣店等衣服烘干时认识的,两人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正好拥有着自己迫切所需,一拍即合。从此,女人有了落脚点,她的行李全部搬到落德尼的公寓里,和落德尼睡在一张床上,落德尼不用多付一分钱房租,一分钱水电,凭空找了个陪睡的,他高兴呵,高兴得天天谈女人。落德尼招认:他很不习惯和女人一起过日子,而和法国女人一起过日子,他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太浪漫了,连吃顿饭都变出许多花样来。

一到星期五,落德尼就忙开了,中午冲进百货店里弄点红蜡烛,必须是那种又粗又大、散发香味的蜡烛,香雾剂、彩灯串,下班前去门口的花店取回早上订好的玫瑰花。过去,他从日本餐馆提一份生鱼寿司回家,喝完一罐啤酒的同时将寿司全部扫进五脏庙,十分钟,最多一刻钟,一人吃好,全家饱了,连桌子都不用抹。和法国女人吃一顿晚饭得从中午开始忙起,而且是两个人都忙。桌上得铺浅粉红的桌布,花瓶里蓄了水,插上一束落德尼买回来的红玫瑰,玫瑰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红蜡烛上的火焰热烈地燃烧,彩灯串快活地闪亮。细瓷盆里摆了烤鸡,小片的黄色柠檬,一丛绿叶香菜,他的前面还多一个细瓷盆,搁了几片食品连锁店买来的面包,盆边整整齐齐摆了擦拭得亮闪闪的刀和叉。高脚酒杯里注满了深红色的葡萄酒,酒瓶边上围了一圈装着精盐、大蒜盐、胡椒粉、番茄酱等小瓶小罐,红白相间的大草莓配上青绿色的葡萄,桌上的色彩丰富得就像画家的调色盘。音乐是不可少的,落德尼对音乐毫无兴趣,全由着法国女人选择播放些轻柔的曲子。女人坐在他对面,眼睛眯缝着好像在注视他,又好像在想心事,头发斜盖住半边脸,酒杯遮住半边嘴,领口却敞到底。落德尼在办公室里一迭声地倾诉着晚饭时分的种种细节,这一切理当让人陶醉,不过,他清清楚楚地声明:所有的花销都是为了讨好法国女人。她喜欢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氛,她喜欢家的感觉,她喜欢当女主人,即使是非常临时的,喜欢男人爱她疼她,即使也是非常临时的。落德尼不在乎什么情调,他只觉得新奇,法国人个个都有艺术细胞,和法国女人共度周末绝对值得炫耀。实际情况是:落德尼脑袋愿意接受的新鲜事物不见得能让嘴和胃同步行动,桌上屋里布置的没有一样不是他掏的钱,弄得像王公贵族似的,送进嘴里的不过是鸡,烤得干巴巴的鸡远不如生鱼寿司来得鲜嫩可口,烧掉的蜡烛够他一人吃一顿寿司了,无根的玫瑰花过不了一星期就会全部凋谢,丢进垃圾箱时还得小心玫瑰刺扎手。落德尼大声招认:除了喝酒嚼鸡吞面包他就是等,等那最后一步——上床。

我忙,不经常守在办公桌边的,尽管如此,照样领教落德尼的口无遮拦,性交、高潮、互动之类的字眼不断地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整个办公室好像是他的卧房加厕所,由着他畅玩嘴上脱衣游戏,不堪入耳的噪音频率由高转低,又由低升高。我认为落德尼无耻,他冒犯了所有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女同事,也深深伤害了法国女人,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同仇敌忾鄙视小人落德尼的。落德尼不但有忠实的听众,还有人指点他怎样过“爱情生活”。年过半百的落德尼从未与女人长久相处,什么都要人教,不管屋里另一个大活人是躺是站是坐,他不说声再见,自顾自扬长出门。“你不能老说我的书桌、我的床、我的电视、我的台灯、我的报纸,要说我们的书桌、我们的床,我们的我们的——一句话,你要让她感觉着跟你是一家人,不是外人。”“离开家要向她道别,记住了,吻別,说甜心我爱你,到了办公室就给你打电话。”“吃饭要等她一起吃,你不能自己吃饱了,连问都不问一声她吃过饭了吗。”“看电视不可以盯着球赛频道,问问她喜欢看哪个频道,让她转台看看别的,球赛有什么好看的。”忠告都是耳边风,法国女人受不了他的独来独往,认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冷落,落德尼根本不爱她,不过是睡她而已。法国女人说得对,落德尼确实不懂女人,不但不懂女人,甚至不懂做人,白活了几十年。一个连床上的细节都要向公众叨遍的男人不配占住个女人,根本不配;一个男人在办公室里对着女同事们高谈性、性、性的,无论如何都是骚扰,性骚扰不可忍,而落德尼的选择性性骚扰更让人怒从心底起。

同为女人,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的有之,世故圆滑见风使舵的有之,久历江湖强悍泼辣的有之,天下皆同。粗略分类,美国办公室里的女人只有两大类:移民和非移民,无须多说,移民们的英语破。

我的隔间四面中的两面为窗,一面进口,只有一个邻居,一个斯斯文文一辈子都不会和人红脸的中国女人。柿子拣软的捏,落德尼瞅准了隔邻的良善,闯进隔间随心所欲地谈论与性相关的隐喻。他很清楚,我的邻居不好意思跟他翻脸,就是想翻脸也得憋着,心欲狠而嘴难狠,狠不出那几句英文的。我建议邻居向上级汇报落德尼的下流行径,而我则非常愿意做人證,落德尼太猖狂了,他该收敛,他该闭嘴。女同事生气,生闷气,却没告状,身为移民,语言考量第一,怕的是说不清描不清,越描越黑。说不清描不清的何止她一个,我不想也不能越俎代庖,做证毕竟容易,告洋状一旦起了头,谁知道结果如何。我抱定了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落德尼不当我的面撒野,权当他放屁。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上班日,冬天的早上,办公室的落地窗外雨水哗哗,地毯上晾满了打开的雨伞,有人说:“下雨还刮风,街口的风大得能把雨伞刮翻,根本没法打伞。”有人说:“这种天气最好不上班,在家睡懒觉。”“要不是为了俩钱,谁想来上班啊?”我的话音刚落,落德尼的大嗓门插了进来:“为俩钱,你是女人,也可以卖淫呵。”“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落德尼竟然放得出“可以卖淫”的狗屁来。“SHUT UP!”我忍不住对着他的隔间吼,“闭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职业妇女,我靠的是我的本事赚钱,警告你,永远不要对我开黄腔!”我怒从心头起,他把我当什么人看了?王八蛋花钱买了一个女人的周末,就以为天下的女人全可以花钱买来睡几天,白活到了脑袋谢顶,他当真是不懂办公室规矩还是瞅着我的破英文以为好欺负,他敢在白人女老板面前高谈卖淫?绝对不敢!

我几乎想破口大骂,骂个痛快,骂他个狗血淋头,不过,我打住了,很不情愿地打住了,美国国骂是有力,是解气,我不敢骂,骂了是自毁清誉,心里窝着的一大堆气话,到了嘴里缩成英文时,只剩了两三句,而这两三句狠话已经是发射出去的“子弹”了。我没本事,没本事骂个痛快,没本事骂个狗血淋头。

从此,我不搭理落德尼了,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斜一眼,瞄见的是一条脏领带,领带上一张脏嘴。

落德尼要离开我们的傍海城市了,有人提议,邀请大家带个拿手菜来聚餐,算作BYE—BYE派对,派对日期定下了。按着规矩,落德尼提前两星期通知了房东退租,准备搬家。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离派对日期越来越近了,落德尼的抱怨也越来越响亮,没完没了地抱怨。和他共度,或者曾经共度周末的法国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外出度假了,而这个男人却不是他落德尼。落德尼的烦恼确实不寻常,别人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法国女人丢掉了他,而她的行李还留在他的公寓里,怎么办?到了搬离的那一天,他有充分的理由丢掉法国女人留下来的一切,包括燃烧过的蜡烛,挥发光了的香雾剂。没有玫瑰花,没有法国女人,日本生鱼寿司的味道应该是鲜美照常的。

法国女人终于回来了,并且随同落德尼前来参加派对,她与别的男人逍遥浪漫,不等于和落德尼断交,落德尼走了,她还得为工作而存钱,为存钱而找地方过周末,也许过周末的去处已经找好了,一同度假的男人可以是第二个落德尼。

派对在办公室举行,参不参加的都在场,要上班嘛。法国女人站在落德尼近旁,手里拿着一纸盘,盘中一点点饭菜,背靠着墙,屈着一条腿,懒懒散散地目无所视。扫一眼,一个普普通通的白种女人,仔细打量,不似那些全身上下鼓鼓囊囊的美国女人,法国女人的身材适中,浅米色长裤,翻领浅红花衬衫,外面套了件米白色薄绒衫,不扣扣子,看起来是很随便的装束,色彩的搭配却如此和谐,不愧为法国长大的,没有化妆的脸上五官端正,算不上漂亮,眉宇之间气质柔和,动作姿态优雅,不年轻了,但也估摸不出年龄。一旁的落德尼说话粗声嘎气,口沫横飞,领带往左歪,身子向右斜,吃饭的刀叉挥舞得好像在掘泥铲土,整个一堆牛粪,牛粪上插着鲜花。

牛粪不假,鲜花却是无根,而且差不多开残了。如果没有一堆糊在美国土地上的稀牛粪,无根的鲜花站不直开不久,好在稀牛粪不止一堆,可以换着插,插到花秆长出根须深深扎进土里。

蛇发女妖美杜莎面具下的奥娜

九十年代刚进入政府部门办公室时,上司安排我与奥娜为邻,一走进办公室隔间,奥娜立即站了起来与我打招呼,身高几乎达一米八的她站在旁边的隔间里,毫不费力地横扫纵观我的地盘,作为新人的我所有的一切都公开摆摊,由着她俯视详察,旧办公桌旧办公椅外加一个旧文件柜,甚至摆在桌上的电脑也是前主人的旧物。来了位新邻居,奥娜显得很高兴,新邻居除了身高外,是个和她完全平起平坐、为加州政府部门工作的电脑程序师,简言之,我俩领一模一样的工资。

大约四十三四岁的奥娜不但高,且粗壮,五官毫不精致,黄头发直直地披挂在有点臃肿的脸庞边。啊哈,我的高邻活脱脱一个苏联老大娘!刚想问她是否从苏联来,突觉不妥,她也许是逃离十月革命的白俄后代,也许是近年的苏联移民,两者一样仇视苏联,移民美国年代不同而已。“你是俄罗斯人吗?”我以为不提政治色彩浓烈的苏联比较恰当。“我是乌克兰人,不是俄罗斯人,我恨俄罗斯人,我们乌克兰人恨俄罗斯人,互相憎恨!”奥娜的回答中全是恨恨恨,乌克兰不就曾是苏联的一部分嘛!我有点吃惊,在美国这样的民族大熔炉里公开叫嚣憎恨某一民族的实在罕见,更何况苏联和俄罗斯都离美国远着呢。

记住了奥娜的连连恨声,几年后我甚至读了一本乌克兰人写的自传,补了一堂历史课。作者叙述了俄罗斯人在乌克兰地区、她的家乡强行实施集体农庄制度,并且掠夺乌克兰当地的物资,运往俄罗斯地区,以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军队进攻苏联时,作者家乡的乌克兰人热烈欢迎进军莫斯科的德国人,向过路的德军送粮送水等。后来德国人撤退,当地的乌克兰人又被德国军队抓到德国本土当奴工,作者与她丈夫在德国做苦工多年,受尽歧视,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后,才侥幸移民美国。

可以肯定的是:奥娜不是白俄的后代,也不像被抓到德国做过苦工,她的英语流利且无外国腔,我以为她是在美国出生,她说她也是移民,五六岁时就来美国了,跟着家人到处唱歌演出维生,我忍不住问她会唱俄罗斯民歌吗?拜五十年代中国的亲苏政策所赐,俄罗斯文学艺术音乐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人。当我和奥娜一起哼唱起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时,我俩几乎就是中苏友好协会派对上手挽手,热泪盈眶,纵情高歌中苏友谊团结万岁的两方代表,顺势发展下去,站在美国州政府办公室里的我俩该喊“打倒美帝国主义”了。

果不其然,歌没唱完一停下,奥娜就开始攻击部门大老板,她告诉我:“坐在那大窗子大办公室里的家伙很坏,一旦你上了他的黑名单,这辈子你就永远当程序师,永远得不到提升了。”她还警告我:“大老板每天不定时地在办公室里走一大圈,一边走一边向走道两旁的隔间里检视,如果你躲在隔间里讲电话、会朋友,不干正经事的话,看见一次,他会记住一辈子。他的视力极好,两只眼睛就似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下照片,永久储存在他的脑袋里了,被咔嚓过的人就甭想提升了。” 奥娜口里的大老板我还未见过,听起来十分可怕,天天辛苦工作天天盼多赚点钱的我可不想上大老板的黑名单,上班哪能唱歌?即使为苏维埃政府工作,也不能上班时哼一曲《红莓花儿开》的,然而,站得笔直依旧向我滔滔不绝的奥娜居然一点没有收口休息的意思,高声喧哗大胆如此的她莫不是已经被咔嚓了,上了永不提升黑名单后而大无畏了?

老奥说得没错,又高又壮的大老板经常出巡,顶着灰白头发的他走得很慢,双眼却似鹰似箭,一路扫视着蜷缩在电脑前的兵卒们。有人死盯电脑屏幕,有人苦思冥想,有人坐得半隐半现,有人高筑防御工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奥娜将半人高的书架放在书桌上,书架的最上层置放的几大盆疯长的密叶藤蔓植物将她的隔间上方遮得严严实实,隔间入口处她摆了一棵綠叶蓬松的小树挡道,个子硕大的她每天都得侧身而过,钻进钻出“防守工事”;入口迎面墙上高挂着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彩绘木制面具,女妖的头上探出几个黑黑的蛇头张牙舞爪,女妖首级下安放了一大面镜子,镜子摆放成一个奇怪的角度,照妖镜?反射镜?于是乎,大老板的鹰眼再尖利,最多看清层层绿叶上针尖大的蚜虫,而他的高壮身材一定得弄出大动静才能进入奥娜的隔间,一旦进入她的隔间,与他正面相迎的是将人瞬间变成石头的丑女妖,女妖头顶上蛇头吐芯,保护着躲在书架后绿荫下的奥娜,喝咖啡、打瞌睡、看小说、读报纸、浏览网络,戴上耳机听音乐,想干嘛就干嘛。

奥娜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去厕所提一大壶水灌浇她的盆栽,她的隔间窗户向阳,水浇得勤,绿叶丰茂,藤蔓悬挂,蝇虫飞舞。另一边邻居与她共用窗户窗帘,即使是夏天太阳西晒时,奥娜也绝不允许将窗帘拉上遮阳,热气升腾飞虫漫旋,以至于邻居只好从家里搬来巨幅泰国牛皮画堵住窗挡住火辣辣的光照。从此,“乌克兰与泰国交恶”,断绝外交关系。

也许是《红莓花儿开》拉近了我和奥娜之间的距离,也许是乌克兰与泰国结了梁子,也许是无所事事太无聊,老奥告诉我,她和律师男朋友定期去听音乐,音乐会门票的价格是一百美金,门票都是预购的,碰上她和男友均无法出席时,她会在午休时间赶到音乐厅门口将两张门票免费送人,在一顿快餐价值五元的年代,两百美金显然不是个小数字,当然,不能退票的话只能送人。当她兴高采烈地述说着她和男朋友在森林里野营与幼熊近距离照面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奥大姐儿时的演唱生涯,她的表演技能是从小练就的,她在开讲美国版《武松打虎》呢。加利福尼亚州境内有黑熊、灰熊、棕熊等,灰熊最多,加利福尼亚州旗上以熊为代表,颇有说书才能的奥娜热衷于大讲特讲探险而忘记了隔邻的中国移民居住加利福尼亚州多年了,幼熊必定跟随母熊是常识,护犊的母熊更具侵略性也是常识。

生活要重质量!这个世界上人口太多太多了,人口多生活质量便直线下降,奥娜声明她要为减少人口做贡献,只同居,不结婚,不生养,她一一做到了。高质量的生活包括听音乐、野外露营、看画展、上图书馆。奥娜上班日子的时间表是:八点半一手端咖啡一手捏报纸,慢慢摇进办公室,读完报纸头版,向后靠,眯眼片刻,向前靠,喝两口咖啡,再翻报纸。十点正,上厕所,顺手提一壶清水回来浇灌书架上的几大盆花花草草,扯掉点烂叶枯叶后再将花盆转方向,以便均匀接受光照,不长成一边倒。十点半,如果律师男朋友不出庭辩护的话,她给他挂个电话,随便说两句。没有什么好看的小说的话就着手工作,都是些不用理解整个程序逻辑的简单数字修改,一个月所分配给她的程序修改紧着做一天就可以完成,高兴时拖两三天做完,不乐意时丢它两三星期。小组负责人华裔王先生,从来客客气气,每交一份改好的程序,王先生都要连声称谢的。眼看十一点半了,她得准备好外出携带物,去音乐厅转一圈,到图书馆借本侦探小说,上农贸市场买点新鲜水果,回来的路上弄个三明治到办公室里再细嚼慢咽。下午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靠背椅上闭闭眼,上电梯,去七楼的大露台上看看风景,走过七楼的那些新隔间,瞄一眼那些新提升的分析师在干什么,谈《山海经》?开玩笑?七楼地面窄,又都是些新升迁的分析师,大老板从来不上去转圈的。要是太阳太大、风太猛的话,她就在露台上小走一圈回来看小说,偌大的市图书馆报纸杂志不外借的,真正好看的新小说太少了,看小说毕竟比写小说要快几十、几百倍。奥娜瞧不起那些整天对着电脑出神发呆的老实人,没出息,她引以为傲的是:少干活甚至不干活,无人可以奈何她半点。

我呢!中国新移民,自认英语勉强算流利,自知书写拼字有待提高,举笔千钧重呵!我向所有英语流利的人士请教学习。邻居的小狗在我家公寓门口地毯上摆下了狗屎阵,遗下了狗尿图,我举起千钧重笔写大字报抗议,抗议书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公开警告,更不是宣战书,是说明情况,提请注意,口气要严厉,又不能太凶,毕竟大家都是邻居。我恭请了奥娜过目我的大字报草稿,请她审核定夺,我深信,与律师男朋友同居多年的她即使写不出刀笔文章,英文一定比我正宗得体。当天晚上大字报贴了出去,第二天早上道歉书已经贴在大字报旁边了,邻居道歉并声言:立即送狗去受训练,付费的训练班,保证受训后的小狗不再闯祸。第一句表现了邻居的良好意愿,第二句看起来是训练班的广告词了。邻居为他的小狗造孽付出了几百元训练费,花了三五分钟最多十分钟的上班时间阅读修改抗议书的奥娜看清了我的软肋。

初进公司之际,我与奥娜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开跑后,我俩的跑道不同速度也不同。当奥娜在音乐厅欣赏交响乐时我在教室里上微积分线性代数课,她读畅销书看电视喝咖啡,我读数据库网络系统软件设计看电脑做功课。她坐在老地方继续领取程序师工资,我被大老板提升为系统分析师搬进两面为窗的隔间,隔间旁就是通向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我的新工作是分配指导并审核小组里十二个程序师的日常工作,当奥娜成了我工作方面的下属时,友谊立即中断,“中乌关系宣告破裂,乌克兰开始向中国挑衅”。

当我手捧一份最简单的程序修改工作挤进奥娜的隔间时,毫无笑容的她端坐不动,冷淡如西伯利亚的冰块。“请你完成这份程序修改。”“我不知道怎么修改,你得给我先写出修改程序的标准步骤,一一写清,我要看懂你写的标准步骤后才开工。”“我给你的是最简单的程序修改,不过是在几个固定处改动数字而已,你甚至不用理解整个程序。”“你不向我提供书面标准步骤,我是不做的,你被提升了,你就应该以书面指导我工作!”“你在这个程序上同样的修改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为什么现在不知道怎么做了?你不愿意做是不是?你不愿意做的话,我可以拿回去让别人做。”说着话我转身准备挤出她的隔间,“啊呀,我做,我做!”奥娜一迭声地喊道,从我手中接下了工作。说一口标准英语容易,出手刁难中国移民的我容易,但我看她有种向坐在大玻璃窗户大办公室的大老板说不?她很清楚:可以偷懒,可以变相罢工,但是绝不可以公开抗拒工作,不听命,不干活,除非她想砸了手中的铁饭碗!我升职是因为我埋头苦干坚持学习,老奥“巡回演出”时我也在唱歌,是在黑夜里蜷缩在山上茅草棚里乱吼《知青之歌》,在江湖上混久了的我不是惹事之辈,经常想着学功夫防身,老奥敢给我设坎的话,除了不想和她打架,我什么都敢!没想到:在我还没说句重话前老奥已经从我手中拿走了该她做的工作。

几天后,奥娜正式邀请我去会议室谈话。“你刚来时大家都很喜欢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得到了提升,但是你要知道你没有能力胜任你的新工作,我们大家都认为你根本没有能力挑这副担子。以前的王先生了解整个电脑系统,也了解每一个程序,他指导工作又清楚又仔细,你不懂这里的电脑系统,语言也不行,你怎么指导我们工作?作为一个朋友,我衷心提醒你,大家现在都觉得,你还是做回程序师比较好,跟大老板谈谈吧,让他提升别人当分析师。”老奥是在建议我自己走进大老板办公室,微微笑着说:“谢谢提升我,但我实在没有能力胜任新工作,请收回成命,提升奥娜为分析师。”老奥的行事倒很有创意,只是缺少了对人对事的基本判断力,她能哄得住一个因为邻居的狗在门前拉屎而要写抗议书的新移民吗?况且作为新移民我还请了她审核修改文句斟酌用词语气呢!“谢谢你的提醒,我想,我得到提升是因为大老板认为我有能力做好系统分析师,而我本人也确实认为我有能力担当此任,你,或者是你们要是认为老板决定是错的,你们为什么不向大老板反映情况劝他改变决定呢?”我板起脸,转身走出会议室,留下老奥独自面壁。

奧娜口中的“大家”是和她拿一模一样工资,肯定被“咔嚓”过的印度人和美国白人同事。老印采取了和奥娜同样的手法,捧着程序的他走进我的隔间,要求我写书面指导教他如何改程序,我对他说:“你先将程序看几遍,弄清楚做什么,写个书面报告给我,根据你写的报告,我帮你看看怎么改程序。”老印捧着程序走了,奥娜评老印:“他太笨了,什么都教不会,怎么教都教不会。”我承认,老奥是个勇敢的女斗士,敢于蔑视老板,精于挑选英语弱势的进攻目标,但她绝不是个好战友,她缺少包容,缺少对战友的全心支持,一句话,她不该骂老印笨蛋。正如奥娜所下的评论:老印确实做事行事少根筋。 某天下午五点整,我正准备离开办公室时,老印拦住了我,要我检查他改动过的程序,说是程序逻辑出了毛病,无法运行,我立即指出他的误区:“原程序运行得好好的,没有逻辑上的毛病,是你的改动产生了错误,你该看看你改了些什么。”不管不顾办公室里早已人去楼空,老印直着嗓子喊:“我已经看了很久了,就是找不出错来,没办法做下去了。”老印在同一程序段落里写了两条奇怪的指令:开头一行是检查所有大于零的数据,隔了二十来行指令,他又检查所有小于零的数据,两条自相矛盾的指令。我问老印,这个世界上你能找到既大于零,同时又小于零的数字吗?怪不得,老奥骂老印笨。不过,经过了这次五点钟下班以后的折腾,老印倒是没再要求我写任何书面工作指导了。

老奥的另一位战友是土生美国白人,一个很绅士的男人,墙上贴了名画家的水彩画印刷品,又说他非常喜欢西班牙,每年去那里旅游,接下来他客客气气地请教我如何修改一个相当复杂的计算保险理赔的程序。程序写得很乱,又缺少文字解说,一时半会弄不清楚计算逻辑,我请他多花一些时间充分理解后才考虑修改。修改程序的工作是必须仔细再仔细,检查再检查,试验再试验的,来不得半点马虎!于是,美国男人继续研究程序,他的慢动作招致了新任白人女经理的不满,直骂他笨!一气之下,他迅速完成修改任务,请新经理签字批准后将程序纳入系统正式运行。几个月后,当新经理再次破口大骂他笨蛋时,男人大怒,拍桌而起,次日就递了辞呈,就此离开。“士可杀不可辱”,男人很爷们,却不顾一切,我后悔没有尽力帮他完成任务,我说:“你不应该辞职的,外面工作那么难找,没有了工资你怎么生活?”男人说他有存款,够他一年的开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动离职与开除相同,领不到一分钱失业金的,有一年的生活费就敢挂冠而去,一年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露宿街头?我就是有十年的生活费也不会自动自发、轻易丢掉铁饭碗的。

为同盟军的愤而离职,奥娜掀起了反老板大浪,天天站在离职人的隔间外高声数落胡乱发泄,又到处串联,为离职人组织了盛大的午餐欢送会。在政府部门就业的人们图的就是平平安安到退休,同事们对男人的突然离职感慨加惋惜,大家纷纷解囊凑钱买礼物相送。女经理反对我参加欢送会,我坚持出席,多少表达一下我的歉意,毕竟工作太难找了,女经理提醒我事后得向她汇报欢送会详情,始作俑者竟然还指望我“刺探敌情”,也许这就是她成为经理而我只能检查别人程序的不同之处。

午餐会上,主角们喝了酒,奥娜借酒卖醉,拿起个糊了花纸的礼盒,大喊着这是大老板的赠送,打开礼盒,空空如也;再喊某某经理赠送礼物,打开,又是空空如也。奥娜确是很有创意地发泄了一番,大笑疯笑,笑过之后,她第二天依然可以来上班,而她的“战友”却是要满世界寻寻觅觅找饭碗了。

一年后,公司的保险精算师发现了账面上居然少了两百万美元,次日,电脑部门即刻查出了七位数巨款“汽化”的原因,那位离职男人修改过再由新经理签字批准的程序存在着严重的计算错误,造成了积微成巨的大损失。女经理再次开骂笨蛋大笨蛋,同时,将她签字的程序修改档案文件“毁尸灭迹”,防坏消息扩散!如若奥娜闻着“腥气”,即使以一星半点,恐怕全公司上上下下都要向真正的罪魁祸首问责了,当然,老奥是永远不会知情的!我却感到了后怕,我检查批准很多人的程序修改,难免出错,保不定哪天闯大祸。电脑课的同学说过:一位在银行写程序的同行因为舍去一分钱后的小数计算而遭灭顶之灾——立即开除。那位一怒而起,甩门而去的男人是孤家寡人一个,即使挨骂开除上街流浪,只需一床被子裹一个人,一个饭碗糊一张嘴,我可是省吃俭用要给全家老小买个遮风挡雨的小屋呢。

一晃几年,更多的同事被提升成分析师,奥娜仍然是程序师,也仍然躲在绿荫下潇洒磨洋工,同时养精蓄锐准备大战一场。

终于,坐在美杜莎脑袋下的奥娜单枪匹马吹响了尖利的号角,向电脑部门的大老板及我们组的女经理宣战,发起了进攻——老奥向美国联邦法院递状纸,状告老板,状告公司。美国人虽好讼,兴讼前都必定算计得失,告状要请律师,律师漫天要价,只有告状人认为打赢官司后获得赔偿大于律师费才有可能真正诉诸行动;只有在律师认为告状人胜出的机会极大,才有可能接受官司。有律师男朋友撑腰,费用免计,老奥打官司只要找个名正言顺的官司名目及搜集证据了。

老奥在状纸上列出老板们性骚扰、反向种族歧视、籍贯歧视,及打击报复行为。

在美国人眼里:性骚扰和种族歧视都是极其严重的指控,一旦查实,法庭可判决公司付出巨额赔偿。在我这个母语非英语的中国移民眼里:老奥提出的两大指控都是无稽之谈,大老板是白人男性,从他的大办公室门口开始,要走过三个隔间,向右转,经过四五个隔间,向左转,再过三个隔间,再向右转,经过我以前那个九平方米隔间后才抵达老奥绿荫覆盖的据点。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当远,高喊都难以听见。大老板在走道旁的办公室门窗墙全部为透明玻璃,他若在办公室里上演与女人耳鬓厮磨的爱情剧,全体下属都是忠实观众。老奥不可能进大老板的办公室的:第一,她无须向大老板汇报工作;第二,两人是冷战对峙的美苏两方,如果老奥先进了电梯,老板肯定会选择等候下一部电梯,老板请老奥进他的办公室小坐喝咖啡的发生概率为零。老奥与大老板之间既无身体上的靠近,也无口头上的交流,何来之性骚扰?

任何指控都必须要有证人证据落实,老奥要求法庭命令公司的咨询救助部门提供原始材料供她找出大老板的性骚扰证据。美国的许多大公司都设有职工咨询救助服务部,雇有心理医生、社工等为职工提供服务,服务面包括帮助酗酒人戒酒、离婚调解、对付性骚扰、治疗精神创伤等,服务的第一原则是为职工们保守所有的隐私。原来如此,大老板并没有对老奥性骚扰,老奥只是风闻有人受到性骚扰,假设在先,搜证在后。于是乎,她向法庭提出,要从咨询救助部门的保密档案里找出那些受过大老板性骚扰的女人自白书,以此证明大老板的劣行。公司拒绝向老奥提供任何材料,理由是职工隐私需要受到严密保护。

老奥只有律师男朋友一人撑腰上法庭,而公司则雇用了几乎一个律师团队针锋相对,一上堂老奥就彻底败下阵来,法官判定,公司有权拒绝向老奥提供与职工隐私有关的任何材料。

美国的有色人种一般指黑人,种族歧视泛指白人歧视黑人、黄种人,反向种族歧视可理解为白人被歧视。长年未获提升的除了白人老奥外还有老印,据说,印度人属于白种人。老奥确实豁了出去,但是被她骂笨蛋也算是白种人的老印却不敢造次,不敢卷入以卵击石的争斗中去,老印拒绝参与老奥的官司,拒绝上堂做证。如此一来,老奥就成了受反向歧视官司中的唯一受害者,而被提升为分析师的人员中白人大有人在,黑白黄棕一色不缺,反向歧视无证据,不成立。说到工作表现,懒散惯了的老奥只有一点可怜的工作量,无法用事实来证明她工作表现优秀却未被提升,无法证明她是个反向种族歧视的受害人。

反向种族歧视不存在了,籍贯歧视就更无从说起,公司的员工们来自全世界各地,不管你从哪里来,平头百姓工作认真负责的讨人喜欢,钱拿得多的遭人妒忌,当官的永远正确。当然,为人刁钻刻薄的受冷落,老板眼里不待见的也受到冷落,夏天曝晒之时都不准邻座将窗帘拉上的奥娜是不但受到老板冷落,并且令大家讨厌,独断专行、独来独往的她蔑视周围所有的人,也遭遇最多的白眼冷脸,行事如此的她即使生活在祖籍乌克兰恐怕也是人见人嫌。

打击报复是老奥状纸上的最后一条,是一条可以洋洋发挥、比较实质性的题目。但是,除了未被提升外,老奥是部门里日子过得最逍遥最潇洒的一个,她总不能将上班读报、看书、喝咖啡也算作受老板打击报复吧。

彻底输了官司的奥娜好似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化身,头抬得更高了,满面寒霜,眼睛里射出一股冷焰怒气,昂首阔步在办公室里行军的老奥好似西伯利亚寒流,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老奥恨老板们,也恨所有曾是程序师被提升成系统分析师的同事们,一有机会,她便要张口咬人。我呢,是检查她工作进展并在验收单上签字的系统分析师,首当其冲,成为她最近的靶子。

我們的经理换人了,由白女人换成黑男人了,黑男人与白女人的领导作风完全不一样。白女人对老奥不管不顾,放羊山间,任羊随处走。黑男人是电脑部门最新提升的唯一的黑人经理。听说了老奥的反向种族歧视官司,黑经理对老奥客气有加。老奥向黑经理提出:“有些系统分析师连英语都说不清,更不用说英语书写了,这样的分析师不配也不能指导别人工作。”老奥嘴里说不清英语的分析师就是中国移民我,老奥张大了她那西伯利亚饿狼嘴,随时想撕咬我一口。从斯坦福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的黑经理最忌讳别人将他与伯克利大学数学系毕业的也是经理的华裔王先生相比,王先生的办公桌上一部电脑,一沓当日的程序修改文件,几案精严,数字系统存在电脑里,逻辑经验存在人脑里,黑经理的办公桌上堆满堆高了各种程序修改工作,桌子上堆不下了就搬到地上。埋在纸堆里的黑经理生出了“瑜亮情结”,有王先生在,显得他无才无能,捎带着也讨厌起以王先生马首是瞻且同为华裔的我。

黑经理召集小组全体会议,讨论数据流程,会议室使用大型电脑书写屏幕,老奥说该有人在屏幕上记录下讨论重点,黑经理马上点我的名,要我站到屏幕前,写下讨论重点,一唱一和,老奥与老黑是要看看新移民我拼不出英语电脑术语而发呆脸红出汗甚至哭泣。老黑笑嘻嘻的,老奥满脸嘚瑟,时刻准备着大笑狂笑,那一刻,我甚至打算当天晚上开始一页一页地背英文词典,背一页撕一页背完整本词典。他们都失算了,他们不知道我这新移民每天八小时工作后从不看电视、小说,甚至中文报纸,我在学校上数学课电脑课英语课,在家里读课文做作业,凌晨时分测试网络课作业,周末国定假日全部用来准备小考大考。老奥非常失望地注视着我在屏幕上一一写出讨论重点,她多么希望站在屏幕前的我呆若木鸡,双手颤抖脸色惨白,甚至爆哭一场呵。老奥不知道的是除了电脑行话外,某些术语,诸如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无产阶级、苏联修正主义等,我绝对拼写正确,如果老奥提出将莎士比亚的名言搬到屏幕上的话我必定遭遇滑铁卢。黑经理读了个心理专业学位,电脑专业课本上的词汇电脑教室黑板上的板书他毫无所知,老奥除了看报喝咖啡外就是在程序中改几个数字而已,以为日新月异的电脑专业仍停留在她上街唱歌的年代里。黑经理有点不厚道,想看我的笑话,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天天在程序里打转解决各式问题的我很快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他的管辖,去别的小組轻松混日子了,而他,为了完成紧急任务不得不低声下气央求我帮忙。

黑经理也许是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但绝不是电脑部门所需之才,本来不紧不急的小事被他撂在办公桌上几星期后成了大事,本来可缓可等的大事让他拖了两个月后变成刻不容缓的紧急任务。

为公司的大客户印几千张支票的任务被彻底忘记了,直到客户上门催讨,黑经理才恍然大悟,赶着将任务分配给老奥,老奥说从来没做过,不知道怎么开头,要求指导,她要等书面指导才开工。黑经理头痛呵,他很清楚:最熟悉印刷支票程序的是“说不清英语”的分析师我,一个已经不属他管辖并且可算得上受白黑两位正反向歧视的女人。黑经理先向我的经理关说,再与我协商,请我帮助老奥完成任务,我答应了,老奥这才上门讨教。

我向老奥口头介绍了为客户印支票的所有程序的功能、计算方法、测试步骤,以及最后的支票印刷。老奥再也不敢提书面指导了,按着她自己的为人心性,她依然担心我借机整她,计算或印刷错误都将给客户造成损失。奥娜实在对我不了解,诚信是为人之本,同事之间关系再差,工作上的困难我不能不帮,更不可能借机刁难为泄私愤而希望她出错。我检查核实了所有老奥的工作:程序指令、计算结果、支票格式、测试结果,试印,最后,肉眼检查印刷好的成品——几千张数额不一印有不同地址的支票,顺利完成任务。

“你真是个好人。”听着老奥的连声赞美,我几乎脱口而出“你也可以做个好人啊”,话到嘴边,我咽了下去,不过就是用上班时间帮了点小忙,怎么就指摘起人来了,真正有欠厚道,也许,有一天,奥娜和我同台高歌《红莓花儿开》呢。

米先生

美国人姓绿,姓白,姓黑,姓褐,姓树林,姓灌木,姓锁匠,姓汤姆家儿子,华裔美国人姓赵钱孙李、周吴孙王,姓林改为姓树林,姓谭变成姓汤姆,美国南北战争中的LEE将军倒是赫赫有名,只是此LEE非木子李,发音近似而已。米,英文RICE 是美国人的姓氏之一,网查一番:米姓源于英国、德国及意大利。我的米姓同事却是个法裔美国人,和千年前的北宋书画家米芾绝对是两家人。黑头发黑眼睛的米先生汤姆留着胡子,黑胡子从嘴唇上先向两边伸展,继而向下蔓延至下巴后微微散开,也许是高卢人的后裔,却更让人想到了电影上的哥萨克骑兵,中等个子的米先生有点削肩膀,于是乎,所有哥萨克该有的彪悍之气都被消灭在两扇窄肩膀里了。两大撇本来该显出些霸气的黑胡子就安静成一对粗粗的括号,围住了米先生两片轻言细语的薄唇。

米先生与我同在七楼电脑部门上班,我是楼层里最忙的一个,也占据了楼层里最明亮的隔间,两边都是窗户,隔间外是通向可眺远景的露台玻璃门。米先生的隔间不靠窗靠走道,但凡我坐在办公桌前,米先生在打开玻璃门前必定在无门的隔间壁上轻敲两下,嘴里念叨着“敲门,敲门”,我转身“应门”,米先生客气地询问我可否开门通通空气?“当然,当然!”米先生的斯文礼貌很温馨很贴心,我不由自主压低我那在荒山野岭里插队落户养成的高嗓门,轻声柔气地充当几分钟淑女。

一打开玻璃门,米先生先探身试试风向温度,风太凉对我影响太大的话,他马上就关上门,气温适宜时玻璃门全开,阳光洒在暗绿织入丝丝黄色纤细的地毯上闪闪烁烁跳动出生命力,春风秋阳随随便便地晃进办公室乱舞,斜阳滑到玻璃门底时米先生起身关门。不自觉地,米先生似乎成了全职开关窗责任人。

当上班族不容易!每天早上一钻出拥挤的车厢,我便健步如飞,赶超那些用高跟鞋小心丈量车站瓷砖地面的漫步客。曾经光脚下田插秧的我也穿高跟皮鞋,并且套上与各色皮鞋都般配的薄丝袜,不过,我一向在急行军进入办公室后才换鞋,穿软底运动鞋毕竟舒服气顺而且绝对不会打滑摔跤。大步流星冲往办公室时必须向前看,可以毫不犹豫地超越某些人,有时候却要放慢速度,跟随在后。若是部门大老板在前不快不慢稳步而行时,我必定减速落后三五米,与老板同一部电梯上楼是给自己找难受。电梯里几分钟,老板天南海北乱扯,我总是以微笑相对,微笑久了脸部肌肉不免僵直。老板说:“明天周末可以享受生活啦,我喜欢在水里泡着喝咖啡,让水包住全身的感觉真好。” 我喝茶不喝咖啡,星期六去学校上课,星期天查字典读课文外加做作业,与游泳池无缘。苏州人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泡澡,美国人老板不分早晚,皮包水的同时水包皮,苏州人嘴里的“皮”意指皮肤,实际是身体之意,怎样翻译?如何应答?须臾间,电梯门已经大开,老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我截断了中译英思路。

八点前行军时,一旦瞅见米先生那挂在削肩膀上松松垮垮的拉链衫,我也立即一大步换成三小步慢半拍而行,我倒是很乐意向米先生嗨一声,是米先生身旁的小伙子阻断了已到嘴边的“早上好”,小伙子是华裔,但完全不懂中文。刚进公司时,小伙子向各位新进人员介绍过公司简况,满脸笑容的他让我觉得碰上了同胞兼朋友。岂知,第二次见面时同胞不仅笑容全无,更是一脸冰霜,太意外了!太没人情味了!米先生显然不是小伙子的同龄人,兴许是修剪整洁的胡子添了一点年纪,到底长了几岁,谁也说不上,两人同行,米先生拎了手提包,小伙子甩着手走路,更显得米先生如老大哥般老成持重。

米先生是小伙子介绍进了公司,很快他便赢得了不少朋友,他俩同居几年后存钱买了房子,新屋开派对的邀请卡设计十分精美,有些受邀人甚至收藏了邀请卡,大部分同事参加了他们的乔迁派对。我忙,没去,听同事们说,派对上人多热闹,大家都很高兴。

過中国新年了,大年初一早上,照样上班、照样上课的老中我不情不愿地穿戴整齐疾步赶到车站。站在车厢里靠紧了扶手,我得忙中偷闲涂眼影抹口红,抖擞精神冲进办公室应卯。朝阳透过密闭的巨大落地窗洒了满房满地的金光,本来暗绿粗硬的地毯泛出一片暖色,金属窗框明光闪闪,新春似乎挤进了我们摆满写字台电脑的办公室。最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站在隔间门口的米先生,他的头顶上方是个大大的倒挂“福”字,满脸笑容的米先生请我品尝糯米团子,恍惚间,我好像是在上海舅母家中拜年,眼前不是身穿蓝士林布上衣的舅母,而是衬衫领带配套的法国裔米先生。我大声赞道:“了不起,你倒挂了‘福字!”米先生很骄傲地声明:“我还知道‘福字为什么要倒挂呢。”

米先生的写字台上是一盘鸽蛋大小的糯米粉团,旁边是牙签及纸巾。裹在薄薄一层米粉中的糯米团很甜很软,入口即化,是糕团店的出品?米先生轻轻解说道,糯米团是华裔小伙子亲手所做,哇!好能干的小伙子!老中过新年,本应中国女人我准备些喜庆小吃请请大家的,而我居然吃上了法国人米先生准备的中国点心!我家里既没有香软可口的糯米团,更没有倒贴的红底“福”字,实在惭愧,愧对老祖宗,也愧对深知“福”字为什么倒贴的米先生。

在美国谋生的老中们个个都记得美国国庆,国庆节前几天大家就腌肉、腌鸡,买好整箱的啤酒了,节日早上左邻右舍挂起了星条旗,下午在前院后院点燃了烤炉烧红了铁炉条,一块块腌肉腌鸡烤得吱吱作响,手捧一罐啤酒醉眼蒙眬到晚上,烤炉里的火星好像都冲上了天胡乱洒在夜空里。法国国庆时,米先生烤制了几十个小蛋糕,每个蛋糕上插了一面红白蓝三色纸旗,分发给前后左右的同事们。由此,米先生的高邻们,来自全世界的移民们都知道了那一天是法国国庆而法国国旗是红白蓝三色,在中国长大的我更忆起了上海街头巷尾理发店门口悬挂的红白蓝三色圆筒形灯,理发店与法国国旗一定有些渊源。

政府办公室里有人忙得晕头转向,也有人潇洒清闲,小步快步进出办公室的我常常发现米先生的隔间里有多位男女访客,椅子上坐满了,脸朝里的站客不得不倚靠住浅米色六尺高的隔间门口,都是些在办公室享清福的同事们,他们压低声音谈天气、球赛、电影、电视剧、儿子周末踢球、女儿商场买衣服、法式大餐、中式套餐、日本料理等等,没有热烈的争执,只有轻轻的笑声,交换信息而已。

每天八点一刻,米先生与菲律宾裔女同事准时共进早餐,女同事和她的白人丈夫生了两个淘气儿子,从来就没时间吃好早饭再上班的。在办公桌上摆好餐巾纸餐具的米先生坐在自己的靠背椅上,女同事坐进也是靠背椅的客座,一人一碗牛奶冲米花,一人一罐酸奶,两人面对面轻言细语,慢慢享受简单的早餐。

办公室里各位研读程序、修改程序、检查程序、试验程序,一个个暖阳天在米先生开窗关窗后溜走了。忽然,办公室变得十分安静,因为米先生搬走了,搬到五楼整面墙为窗的隔间了。有人继续打开玻璃门,却常常忘了关,有时候冷风甚至卷进玻璃门将办公桌上的纸张吹落满地,踩在暗绿色办公室商用地毯上的我渐渐习惯了扫一眼门外的嵌碎石浅色水泥地,硬邦邦的,毫无生气。

不久,我又迎来了一位开门人,坐在墙角落的伊朗人向我诉说着他那里密不通风闷得慌,自此,伊先生每日不定时地坐在打开的玻璃门前看报看文件。伊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太慢了,以至于白人女老板总是没听完就催他说快点,伊先生要求换隔间,老板好像没听完便离开了,留下伊先生和我继续谈工作。伊先生客客气气地告知,“休假”一词我拼错了,我诚心诚意地谢了他,他又说指出我拼写错误前他犹豫过,为了我好他决定直言不讳,我再次谢了他,我问伊先生伊朗人日常吃什么,回答是米饭。不过,伊先生从来没有请大家品尝过糯米团子或伊朗点心顺便知会大家伊朗的节日什么的,他绝不会像米先生一样知道“福”字为什么倒贴的。

日子在上班下班、上课下课中消失。有一天,办公室的电梯门开,华裔小伙子迎面而来,他身后如影子般飘随的竟是米先生,本来就消瘦的脸上只剩下那对黑括号了,似乎电梯关门重一点一阵风就能将他连衣带人都吹倒。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喊出声:“你怎么瘦成这样?病了吗?”“我感冒了,感冒了很久。”本就轻言轻语的米先生勉强挤出了几个音节。如影随形般紧跟着小伙子飘远了。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住在这座太平洋傍海城市里的人们是如此开放包容,大家选出过黑白黄各色市长,也选出过高举彩虹旗的市长,黄肤黑发的木子李市长制订城市发展政策,成功导入紧邻硅谷地区领军世界高科技的活力动力人力财力。一心维护彩虹旗的市长不幸被刺身亡,彩虹旗依旧高高地竖立在城市的卡斯楚区,成了全美国,甚至全世界的彩虹旗大本营,那里的横道线不是通常的白颜色,而是彩虹道,每年六月举行彩虹旗骄傲大游行,全城人欢乐,每年元宵灯彩舞龙大游行,也是全城人欢乐。

人间从来都是灾难多于欢乐,曾一度,可怕的“世纪绝症”就似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旋落人间,傍海城市对彩虹旗下的追随者全心庇护,死神却不然,死神的大镰刀在米先生那群人中随意乱砍,索取性命。办公室里的格雷先生被“世纪绝症”一击之后便躺在家里长期病休了。高高的格雷大叔走起路来腰板挺直两眼直视,永远好似阅兵场上的仪仗队指挥官。

办公室全体出游时,我早早爬上了大楼门口的厢行车占位,格雷大叔最先上车,占住了副驾驶位,遮住了车前方大半的风景。小老太太妮娜拖拖拉拉摸上车时座位全满了,妮娜是资深程序分析师,立刻有人站起来让座,正在妮娜连声说“不”时格雷转身拍拍大腿说:“上我这儿坐!坐我腿上!”格雷大叔的邀请有点火辣,所有坐着的人呆怔了半秒钟,妮娜却大大方方地走向车头,手臂搭到格雷的肩上,横身坐到男人的大腿上,她左手臂搂住格雷大叔的脖子,右手抓住左手,坐得舒舒服服的,格雷大叔伸开手臂抱住妮娜确保了安全,两人几乎挡住了左边车窗的全部光线。全车,包括司机都是“自己人”,车开动了,车轮在城市最热闹的马路上慢慢滚动,坐在后面的我倒是希望车子开得越快越好,尽早避过警察,一旦车被截停,司机一定吃上罚单,扫了大家的游兴。后排的人悄悄问道:妮娜和格雷先生是不是在谈姐弟恋?立刻有人压低嗓子回了一句:“是好朋友啦,格雷从来不爱女人的。”

不爱女人的格雷一个人独居,据说就住在办公室大楼附近的高楼里,从他公寓的大窗户可以看见整个办公楼,以公司为圆心,公司距离他居住大楼进口为半径,早上向大楼急行军、五点前便溜回家的各位同事都在他的圆周扫视范围中,圆心那端的人们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躺在半径距离另一端床上的大个子格雷倒是想坐在窗前看看天上的太阳、市场街上的人流车流、五颜六色的灯光及办公楼里依旧明亮的窗户。这圆半径距离本来好处多多,冬天的早上他可以睡到八点前十分钟起床,如今却似连接了两个世界般遥远。他虚弱不堪,甚至无法走到窗前,勉强坐起来得靠着枕头吸气呼气,除了自己的喘气声,他得使用遥控器开启了电视后,公寓里才多了些人声,听着电视台的气象报告、汽车广告、政客辩论、歌唱比赛总比一个人眼瞪着阳光慢慢撤出窗户要热闹些,尽管楼外的刮风下雨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只在床上躺下坐起而已,耳朵里听着何地刮起龙卷风,何处暴风雨肆虐,也是一种参与,多了一点安全感吧。

善心的女经理有时登门拜访,格雷希望她常来,却又怕她进门,从床上坐起来靠住枕头太累人了,他甚至没有力气高举梳子在头发上拢两下。格雷央求女经理弄一条小狗在床前陪伴,小狗忠心耿耿守护了几个月后格雷离开了他的床,他是被人搬离出公寓直接运到了殡仪馆。女经理说大楼管理处要清理公寓后再出租,小狗无家可归了,她不知道怎么办。通常情况下她一定为小狗再找新家,不过她不能不告诉新主人格雷的病况,实话实说的话,恐怕没人愿意收留小狗了,说到只能送小狗去人道毁灭时女经理几乎掉泪,太难了!小狗很可爱不说,毕竟是一条生命!

与格雷相比,米先生不需要小狗,华裔小伙子请了假陪伴,两人心里都明白:相伴再长再久,总有一别,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值得两人好好过,一天天小伙子对着米先生轻轻说话,小伙子越说越响,一天天米先生听着气候报告、新闻转述、旧事重提、家长里短、朋友祝愿、同事问候,却越来越没有反应。小伙子心里苦,又不敢在床边哭出声!哭声也许会打扰了米先生的休息。沉睡中的米先生安静平稳,离了氧气管的米先生喘不上气,坐也不行,躺更不行。人生很短,两人相逢相对的时日更为短促了,小伙子心里明白:总有生离死别的那一日,他不忍心米先生身受疼痛心受折磨。

米先生竟然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最先得到噩耗的菲律宾女同事立刻赶到米先生的隔间里大哭一场,钻进厕所的她本想在洗手池前止哭后洗把脸,实际是止不住哭更洗不成脸。厕所里有人进来,她便抽抽噎噎诉说着:“米先生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了?”话没说完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号啕连连。我心头一紧,顿了一顿,想到了站在倒挂“福”字下米先生的笑脸,双眼略略下弯,嘴唇上的胡子微微上扬,说着他还知道“福”字为什么必須倒贴时的得意神情,很真实的米先生。而他俩每天的早饭“仪式”也早已成了办公室生活的一景,长长久久的办公室风景。我一时无语,张口冒出了同样一句话:“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了?”

米先生骤然逝世后的一天晚间新闻报道了下午五时左右金门大桥上发生了对撞车祸,第二天走进办公室,马上获悉了车祸当事人是同部门的一对年轻黑人同事。他俩提前下班溜回家了,大部分人关掉电脑准备离开时,他们两位已抵达金门大桥并遭遇车祸,一死一重伤。金门大桥相向车道之间没有坚硬的水泥隔栏,上下班高峰时本就极其危险,以后的几天里同事们窃窃私语相告:出车祸时坐在驾驶旁的女同事大概是吸了点毒品,两人争吵时动了手,汽车在男同事手中失控,冲向迎面而来的车阵,高速相撞后男同事当场身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波波都是凶气煞气,办公室里好像没了人气,大家低头走路,低声说话,向来静悄悄的资料室里人们交头接耳:“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有人怀疑办公大楼被诅咒了,转向网络求助破解诅咒;有人觉得大家得了集体心理创伤症,办公室请来了心理咨询师,开办学习班,帮助大家走出心理创伤的阴影。

据参加学习班的同事们告知:大家各自谈了与逝者们的交往、对死讯的感受等等,似乎是说出了悲哀、伤心、恐惧,便卸去了心中的大半重负,疗伤大半。我没参加学习班,台面上的借口是工作很忙,埋在心底的理由是:英文言语贫乏,词不达意,欲说还休,诉不清心中的无奈无助无力。接二连三的逝者都是青壮年,甚至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兔死狐悲,活在同一个办公室里的都受伤,疗伤的方法却各个不同。眼前的种种不正是往年所读《红楼梦》里的一曲《好了歌》,“好”与“了”之间可以是风风雨雨几十载,也可以是春夏秋冬二三年,“好”以后必定是“了”,人间常态,曾经“好”过总属幸运。

按着资历辈分,大老板决定让香港女同事进驻米先生那个隔间,别人再搬进女同事原来的无窗隔间。不料,女同事按兵不动,暂时不搬,说是要等等再搬,她是在等一个黄道吉日!

必定是黄道吉日的某天早上,提前上班的我一出电梯门便发现办公室的两扇门大开,门口站着那位即将搬迁的女同事,右手高举,挥舞着一把薛宝钗扑蝶式的团扇,一股烟气向着第一个走进办公室大门的我扑来。女同事说她清早六点多就在米先生的隔间里摆好供品点香祝祷了,满以为可以在八点钟前完成祭奠米先生的仪式,不料香烧得很慢,烟气却弥漫得极快,办公大楼是封闭式的,全部靠空调,袅袅烟气向整个楼层飘散,担心烟气触动火警警报器的她赶紧打开大门驱散缭绕的香烟,扇了一阵后,身在烟雾中的她已经无法判断空气的新鲜度了,赶紧拉了我去米先生坐过的隔间检查。

隔间进口处小桌上白色瓷盘里摆放了四只金黄色的加州大橘子,橘子上插了三炷香,橘子表皮已经散布了点点香灰,烧剩成三寸高的暗红香炷上三点火星闪闪烁烁。我最直接的反应是:你不要饭碗了吗?嘴上冒出的是警告:“烟味很重,到处都是烟气,不要再烧了!”女同事明白了事态严重,当机立断,掐断焚香,再度拿起那把做摆设的绣花团扇向隔间外奋力扇动,当务之急是将香烟扇出隔间,扇向大门口,那一刻她一定想抓起牛魔王家铁扇公主的巨扇,一扇,二扇,三扇,扇灭一座火焰山,扇出阵阵清风。

扇到大门外的烟气还是烟气,无处消散,只等着八点后钻进各位上班族的两片肺叶了。听着电梯铃响,女同事即刻收拾干净供品、香烛落荒而逃,逃离米先生的隔间,逃得远远的,千万不能被抓成“现行纵烟犯”。

两星期后,女同事向老板汇报说:她在原来那个无窗隔间里习惯了,懒得搬动,米先生的隔间就让喜欢窗景的同事们坐吧。

时间飞逝,我依然忙忙碌碌,走过米先生曾经逗留过的隔间我依然放慢脚步,习惯了,视线扫过暗绿色地毯后,再看一眼玻璃门外的嵌碎石浅色水泥地,早上冲向办公室时若见到前面稳步向前的大老板或是米先生的好友华裔小伙子,我习惯性地减速。不过,我很少再见到小伙子了,听说了米先生本来不姓米,也不是汤姆,他的原名和原姓是两长串字母,多音节,拼法难以记住。为了吃米饭的同居人,他改姓了米,直至离世。没多久,听说小伙子永远离开公司了,又过了一阵子,我也永远离开了那个公司。

时间依然飞逝,公司大楼换了招牌,换了人马,坐在那扇玻璃门内的人还是写程序,不过不是应用程序,而是制作什么软件。格雷如果魂返故居,站在窗前往外扫一眼的话,公司大楼旁边的家具公司也换了招牌,又建了新大楼,新旧大楼里天天放飞出不计其数的小蓝鸟小白鸟,甚至小黑鸟,三色“推特”小鸟们满世界乱闯乱飞。

天蝎座女人

1. 同为天蝎座

网络上到处都有一些听起来好似放诸四海皆准的处世名言,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结交什么样的朋友,就是什么样的为人;什么样的社交圈子,就是什么样的价值取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出门在外,四海为家,在外打拼,就要广交朋友;朋友像一本书,通过朋友可以打开整个世界。朋友,可以谈天说地,可以分忧解愁,不能长相守,但可以时时牵挂。

其实与人成为朋友常常具有偶然性。我,黄种人,在上海城里时怕毛毛虫,乡下插队时怕牛怕马怕狗怕蛇,还怕荒山坡蚂蚁窝里的大黑蚂蚁,而在“黄祸”作者的眼里:我的血管里必定流动着骑着高头大马杀进欧洲的蒙古人成吉思汗的基因。蕾娜,全身乌漆麻黑,祖上必定是从非洲被抓捕贩卖到美国南方庄园的奴隶,美国著名黑人电视脱口秀主持人欧普拉在电视《寻根》节目中说起她的先祖就如一双拖鞋一样被列在庄园主的财产清单上时禁不住拭泪,美国的图书馆里储存着白人的族谱,白人可以进图书馆查先祖,甚至可以远赴欧洲或者上网查根溯源。南方种植园里的黑人奴隶全家人跟着种植园主人姓,某天主人决定让黑人家的年轻儿女作为女儿的陪嫁财产,黑人家庭立即一拍两散,年轻儿女成为女婿家的财产,按着习俗出了嫁的女儿冠上夫姓,陪嫁奴隶们跟着改姓,他们的名字从一位庄园主的财产清单上清除后再登记到另一位主人的名下。

在同一个大学办公室里上班的我和蕾娜聊到我们同月出生并同属天蝎座之后,我便对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也许,《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一脸黑包公,中国京剧里以黑脸谱表现忠勇刚直不阿而勇猛的人物早已深植人心,潜意识里我已经视蕾娜为江湖上的忠义之辈。

2. 蕾娜的当官计划

大学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上班族享有免费修读课程的福利,有人在这设计那设计的教室里用心一学期,缝制了一两幅窗帘后便觉得脑袋上已经戴上了半顶室内设计师头衔,纽约街头上十个行人中少说也有七八个设计师吧。有人研习戏剧特别喜欢上台出演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李尔王》,上酒吧端杯子快餐店里做收银员赚钱谋生再贴上时间也要去公园的临时剧场吼上几次“生存还是毁灭”,管他有没有人驻足观看,表演是人生,人生一世都是表演。有人爱吃,上什么文化与烹调之关系或烹调与艺术之探索课程,上课就是跟着老师上各国各类餐馆学着怎么吃,当然也是要做作业的,做某国某菜加上自己对某国文化的了解分析,除了口舌享受一番外基本是花钱花时间的无事生非。至于弹三天钢琴拨弄两天吉他或是胡诌打油诗,乱制些破瓶歪罐置放在家中显眼处的同事们就更多了,小隐大隐均隐于学,隐于免费课程中。

和那些从一个教室、一个领域晃荡到另一个教室、另一个领域的同僚们不一样,我和蕾娜上课是挣学位,为梦想而进教室的我喜欢听文学系教授开“无轨电车”,一门后现代主义课程,提问几次,我还是没弄明白“后现代主义”,倒是记住了老师小时候的捣蛋之举。老师说当年他和他那些狐群狗党憋出老男人的声音打电话为邻居老头订比萨,等到送比萨的按老头家的门铃时大伙儿溜回家躲到窗帘后看热闹大笑,多开心呵!我一字不漏地记住了老师念念不忘的“创意”,以至于吃比萨时就想到“后现代”,说到“后现代”作家时免不了记起令人起敬的教授如何憋出老头的声音打电话订比萨。蕾娜从不在什么诗歌文学艺术多如牛毛的“主义”上浪费时间,她认准了,要想圆她的做官梦,必须先混个什么教育管理、企业管理之类的学位垫垫脚,读书上课就是一步一步往上爬,当小官,多挣点钱,多买点行头,开更好的车,上好餐馆喝好酒。我的文学梦飘飘忽忽,蕾娜不做梦,她拟定计划,实实在在实施读而优则仕的计划。

上课人多,全办公室里却只有蕾娜和我认认真真读书做功课,我翻《英汉词典》翻成了精,各种词典,纸质、电子、网络词典,甚至询问大活人。大学里有的是英文专家,蕾娜不在我的专家名单上。蕾娜的功课中有门统计学,她以为整天在电脑上与大量数字“混战”的我算得上半个统计学专家,起码够格当她老师的助教,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她我记不起如何将统计课学分混到了手,十分肯定的是:读统计学时我基本上够格当同班小毛孩们的年轻老妈,至少当得了那些毛头小伙子们的大师姐,至于统计学里公式、图表、分析等好像都还给老师了,我只留住了成绩单和学位;也依稀记得统计学老师是来自俄罗斯的移民,吹嘘过他和俄国某知名数学家有些渊源,老师没说具体的亲属关系,我估计数学家是统计学老师二舅妈家姑父的堂妹夫之类的亲戚。“哎呀呀,蕾娜,鉆研统计学可是要掉头发的,你忍心看着我掉光了头发跟校园里秃头教授们有一比吗?好啦好啦,别做功课了,咱俩出去吃一顿!我请客!”听了我胡扯掉头发变秃头的蕾娜忍不住浅笑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捋了下发际。蕾娜的头发乌黑油亮,涂抹了蔻丹的手指上好像套了两三枚戒指,其中一个镶着硕大的暗红色宝石。

一路下坡走向停车场,天气晴朗,温暖舒适。几十棵高达四层楼的杉树直立挺拔,似乎要戳破了蓝天,一棵棵杉树耸立在车道边就似执勤的卫兵们守护着学校西北隅,树根深深扎进泥地并在土层表面全方位延伸,地上胡乱突起,凹凸不平,我们不敢抄近路走树根间的土路。尽管是走水泥阶梯下坡,我仍是小心翼翼,蕾娜也慢吞吞的。身材壮硕,光脚套着细珠花图案鞋面拖鞋式平底鞋的她走不快,乌黑的头发梳理得精光平滑,看起来很随意歪在脑后的发髻应该是仔细梳理的效果。蕾娜有时候发髻顶在脑袋正上方,有时候编了十来条细辫子压住散发,打扮长相让人想起了美国黑人喜剧女明星琥碧戈柏,她一定意识到自己与琥碧有几分相像,随意或是刻意地仿效明星的穿衣打扮。与琥碧那引人大笑的神情全然不同,蕾娜难得大笑,甚至很少微笑,也许,她和我一样都太忙了,每天该想该干的事情很多,甚至没有时间笑一笑。蕾娜一人带大四个孩子,上班上学,修学分的同时密切关注全校的官缺,有缺位她一定申请,寻求更高的职位对她来说从来就是进行时态而非将来时态。

3. 蕾娜的减肥计划

蕾娜的车七八成新,雷克萨斯牌,好像是有点档次的,副驾边的后视镜撞掉了,蕾娜说周末才能去修好,她小小心心地倒车,慢慢开出停车场,上了路后她依旧开得慢。在餐馆等上菜时,蕾娜慢悠悠地说起她很快要去做一个大手术减肥。“什么大手术减肥?怎么做?”“开刀,从腹部腿部移除脂肪。”我大吃一惊,倒是耳闻过开刀抽脂的新兴减肥手术,耳闻而已,眼前的蕾娜竟然要肉身试刀了!中国人有句老话“是药三分毒”,我家人还信奉“开刀手术都伤人”,蕾娜也就是个中年发福的模样,何至于要动上了刀?我说:“开刀总有危险,在腹部开刀是大手术,很危险!不开刀也可以减肥的呀。”蕾娜说她已经决定了,正在向保险公司递申请呢。一般整容整形减肥之类的手术均需自掏腰包,但以健康原因为由的减肥手术则由保险公司支付。如某妇女因癌变而移除乳房之后装假胸的花费便由保险公司包办,过度肥胖造成心肺功能衰竭也是要求保险公司付费的十足理由。

女人都爱美,但我们都不年轻了,脸上多几条历史的“刻痕”,腰上缠个小救生圈乃属正常,女人不能为了身材美、脸蛋美而不顾性命,我是绝不会躺到手术台上全身麻醉由着医生在身上用刀划开就为了扯掉些脂肪的,如果手术失败了呢?人残废了呢?家里的老老小小谁管顾?我不敢想象可能的失误,毕竟性命最重要,蕾娜爱美爱到豁出去了,她相信医学上的创新,相信去脂手术后身材凹凸有致,目标已定,计划已定,就像她的升官计划,一步一步去实行开刀减肥。

蕾娜读书,除了统计学外,均可以一目十行,按时交作业,参加考试后便可挣学位。我读书,不翻一两次英中词典不能翻下一页,我还在泛读乱读之时蕾娜已经将什么管理学位混到手了,她立刻申请部门里的副主任缺位,从应征谈话办公室出来后,蕾娜便告诉我那个位置非她莫属了,我有点愕然,大学里的大小官位全部向全美开放招纳贤才,蕾娜确实有本校人的天时地利人和,但是……衷心祝愿她成功的我心存疑虑,蕾娜是不是太信心满满了?

4. 来自副校长的祝贺

月余后的一个早上,蕾娜成了副主任,从隔间搬进了办公室。她还未在新办公室里坐热靠背椅,部门办公室大门打开了,副校长,一个干瘦、穿全套深色条纹西装、浅色衬衫、露出西装背心的黑人半老太太走了进来,径直走向玻璃墙木门大开的小办公室——蕾娜的办公室。大家都停下了手中工作放下电话走出隔间观看,副校长嘴唇紧抿,全头细鬈白发紧贴头皮,一时间,白脸黄脸黑脸的同事们纷纷送上笑脸送上早上好,副校长微微点头作答,依然毫无笑容地直直走进新晋蕾娜的办公室,与蕾娜来了个大拥抱。原来如此:副校长登门向蕾娜道贺来了。忽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蕾娜说“这个位子就是我的了”,也明白了:如果不是蕾娜获提升,我们看不到副校长上门与蕾娜拥抱的一幕。从来就穿得像男人的副校长听说还在一教堂里讲道,副校长在大家的眼里是横跨学界和宗教界的饱学之士。

人性与肤色确实无关,但是美国人的命运确实常常由肤色决定,三K党在美国南方肆意横行之际,黑皮肤的大人小孩生命如草芥被任意打杀欺凌,风水轮流转,如今蕾娜因为肤色得着了学校的最强“人和”。蕾娜的提升给我上了一堂美国社会政治历史新课。

5. 电影《密西西比在燃烧》

在美国大学里读学位,美国历史是必修课,重要课程,奴役黑人的历史更是重中之重。在计算机、数学、物理、历史、政治、亚裔研究、电影,甚至艺术课程里转圈子的我很早就看了电影《密西西比在燃烧》。电影始于小学一堵墙前的两个饮水池,黑人孩子只能在“有色人种”的指示牌一边喝水,绝不能逾越界限在“白人”指示牌下有所动作,接下来整个画面是烧红了的天地,屋架在烈焰中崩毁倒塌,悲壮的歌声伴随着飞腾的烈焰盘旋而起。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的小城镇,三个年轻的民权运动积极分子——来自别州的两位犹太人与一位黑人帮助密西西比的黑人们获得选举权参加选举,三人被当地白人警察追赶杀害。当联邦政府派员来调查时,三K党徒,都是地方政府的要员及警察,竟向联邦调查局官员投炸弹恐吓,同时对那些遭联邦调查局问讯过的黑人扑杀、殴打,焚烧他们的家园。三K党人手持大棒,包围了黑人教堂,朝着四逃的黑人乱棒打去,再一把火烧了教堂。一个黑人孩子跪地向上帝祷告时被一棒打翻后,又挨踢打。当地政府要人在公开集会上声称要保卫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利益,打击黑人、犹太人及东方人。听了这些“豪言壮语”,我,一个标准东方人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更为震惊的是:电影接近尾声时,画面上说明了此电影是基于真实事件的制作,而这一真实事件发生在一九六四年。那一年,我刚进入上海的一所中学读书,在中学英语课本里学到了Negro为黑人之意,来美国后我才惊察到Negro一词早已经废弃不用了,那个词的全部意思就是歧视,提醒蕾娜她是个奴隶之后。

6. 黑人学生毕业典礼

共同经受奴役的苦难历史促成黑人不分地区、不分男女老少的民族大团结,在白人为主体的美国社会里黑人们凝聚力量为自身利益抗争。自我认识蕾娜起,她一直是学校里的活动家,一直是黑人学生毕业派对的策划筹办人之一。学校选在五月下旬举办全校毕业典礼,毕业典礼隆重登场的前一天,全校黑人师生员工为黑人毕业生及家属举办派对。我孤陋寡闻,也许我校是全美唯一为黑人毕业生单独举行庆祝典礼的大学。

五月里天天都是阳光明媚,从来不参加五月底星期六全校毕业典礼的我得提供全校毕业生名单,同时为蕾娜提供包括电话地址详细情况的黑人毕业生名单,在星期五举办的黑人学生毕业典礼被称作派对以示区别。派对那天,蕾娜从早开始忙起,打电话、跑学校各个部门处理紧急事件,准备当晚的典礼,在她眼里,办好典礼是她为民族尽心尽力的人生使命。下午,蕾娜穿上轻便软底鞋去校园走了一遭。教学楼旁、图书馆前、运动场上、花坛边、草地树丛里到处都是盛装的黑人家庭,午后的阳光下,男女老少们围着一个个头戴方帽身穿紫袍的年轻毕业生,齐喊“茄子”咧嘴笑着拍照拍视频。蕾娜不停地向每一个迎面相遇的人打招呼,碰上黑皮肤,蕾娜还要挥挥手喊一声:“回头毕业典礼上见!”从校园返回办公室的蕾娜满心欢喜,好似将军凯旋归来,接下来她开始打扮:换上正式裙装、半高跟皮鞋,重新描眉毛、涂眼影、刷腮红、上唇膏,忙完了自己的脸上身上,再催促几个拖拖拉拉的男女黑人同事,最后,打扮成贵妇模样的蕾娜由一班黑人同事們簇拥着郑重其事出席派对。

7. 为朋友“两肋插刀”

有一阵子,办公室人事重组,临时给我安排了那位该用肥皂洗洗嘴巴的白人女上司当小老板。上司的行政级别比我高,工资却比我的计算机技术级别低,从开始就埋下了导火线,女上司对我声言:“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是会写程序的,我的下属们现在都在照着我的样本程序学习,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早上必须向我汇报工作,任何事情都要先向我请示,不准自行与人联系或提供报告,也不准向任何人送出计算机程序。”新领导的“上任三把火”再明白不过了:她在指导下属写计算机程序,她管我是内行领导内行。最后一句的意思是所有向学校各部门、甚至校长办公室的报告,必须摆在她的功劳本上,即使是我向蕾娜提供黑人毕业生的报告也得先向她请示。还好她只是做个小主管,若是当上了一校之长,她岂不是要与计算机系化学系物理系的教授们比试一番了?中国有句老话“堤外损失堤内补”,小主管满脑子想着要摆谱摆官架子,弥补心理不平衡。

一天上午,情绪化十足的女上司突然走到我桌边发恶声:“我关照过你了,任何事你都要向我请示,你不可以自行与其他部门联系,一切由我出面。”吼得太专横跋扈了,惊动了办公室的大多数,她的话音刚落,蕾娜已经走到我身旁,轻轻说了一句:“我都听见她吼什么了,你去向大老板汇报,我做证!”

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中国民间有“桃园三结义”、无数的武林结盟,就连要饭的也有个丐帮,地球上国与国之间也到处结盟。黑姐蕾娜往我身边这一站,立刻站出了泾渭分明的联合阵线,蕾娜晋升时副校长亲自来恭贺的情景历历在目呢。当天我就将整理记录下来的点点滴滴向部门负责人助理副校长写报告,即使当上司的“永远正确”,公开训斥下属就是不应该。几天后,我携带着小主管的言行记录走进助理副校长办公室,我一开口,副校长就说:“不用报告了,从今天起调你为某某先生工作。”就此,骂粗口的女上司与我的上下级关系彻底终结。对如此迅速的人事变动的最合理解释是:此人以“她领导程序分析师是内行”为筹码向助理副校长要求加工资,当然部门负责人的耳目众多,恐怕早已听闻了蕾娜的那一站。蕾娜当得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秦叔宝”,穿裙子的“秦叔宝”。

8. 减肥手术大成功

蕾娜的減肥大手术申请顺利获得医保公司的批准后消失了一阵子,再出现在办公室的蕾娜完全变了!原先水桶般的粗壮身材变得曲线毕露,脸也瘦了一圈,头发往上梳高了,眼睫毛上翘,两眼放光,深红的唇膏,淡淡的腮红,神采奕奕,举手投足,精神十足,只是一个抽脂减肥手术,蕾娜好似脱胎换骨了。

站在办公室里的蕾娜告诉我她现在尽量多站多走动,避免长坐,继续减肥,防止那些除去的脂肪再长回来。我衷心为她高兴,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我是不敢做这种手术的,生命重要,我只能尽量管住嘴。”蕾娜笑笑没说话。

9. 酒吧夜生活

减肥大成功后蕾娜便和几个同事常常光顾酒吧夜总会,没多久,蕾娜正式邀请我入伙:“别在家看电视了,跟我们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乍一听“上酒吧喝一杯”,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不,不”。蕾娜说了人活着就得开开心心享受人生。

我喝过酒,和我的知青同伴们一起喝酒,知青们聚在一起时炒几个蛋、炖两块豆腐就是盛宴了,美味当前,不能不喝酒!老乡自制的苞谷酒有点辣,更有点苦味,男知青敬一盅,我从不推辞,男知青向我递烟,我也不拒绝,抽两口,必要时说上一句“胃不舒服,抽了烟会好一些”。苦日子过得多了,眼前有酒必须喝,一口再一口,接着喝!火辣辣的苞谷酒从喉咙冲进肠胃,身上发热心中顿起豪情万丈的我拍胸脯揽下最艰难的任务——“我洗碗!”我是说话算数的人,即使头晕眼花也一定摸索着将一个个碗放进清水盆里,再将一个个碗慢慢从水里捞起来,从来没有打碎过碗,特别是搪瓷碗。知青们聚在一起吃什么都是盆空碗空的,碗里没油星子,怎么洗都干净。

我脑子里有关酒吧的知识全部来自电影和小说,城里的男人女人或坐或站,坐在明亮大气的吧台旁高凳上,坐在临街长窗摆着小花瓶的圆桌边,站在舞池边,聆听音乐,观望男女曼舞,人人手持高脚杯,不是中国人喝烈酒的小小酒盅,而是那种透明的、薄薄的圆底高脚酒杯,洗干净的空酒杯整齐地成排倒挂在吧台上方的金属架子上,女人轻轻捏住酒杯抿一口红酒,将口红印上了酒杯,男人举杯一口干后在吧台上拍出钞票说:“女士的酒钱算我的,不用找了。”乡下人的小酒吧通常天花板低,矮门,小窄窗或无窗,头顶上的灯光昏黑一片,男人们抓起冒着白泡的厚重酒杯,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灌下肚后喊一声:“再来一满杯,欠你的下次结清。”在乡下的土酒吧喝一杯是不必洗大酒杯的,在城里夜总会抿几口也不需要洗高脚杯的,付钱请人洗杯子,乡下城里规矩是一样的,除了付酒钱顾客还得付小费,小费是洗杯费、端酒费加赏钱,而称为小费的并不是小小的费用。

每逢酒吧日,蕾娜和同事们下班前便开始打扮,一起吃晚饭,一起进夜总会,一杯酒在手慢慢喝慢慢聊听音乐,高兴起来下舞池跳舞。我的天哪,我这辈子除了“忠字舞”就是与锄头共舞,我告诉蕾娜:“我从来都不跳舞的,没学过。”

10. 何为享受人生

一般来说,自己不做饭,上餐馆吃喜欢的现成食物可以算是一种享受人生。不过人与人不同,所享受的食物也可能完全不同,英文谚语“某人的美食是别人的毒药”说得好,现实中真正遇到的是“某人的美食让别人恶心”。曾经和一位美国朋友坐进了餐馆点菜,菜单几大页,罗列了不知是英文法文还是意大利文拉丁文的种种菜名酒类或甜点,看不明白,不如不看,我对朋友说:“你点吧,我随便,你点什么给我来一份同样的即可。”朋友不怀好意地斜了我一眼,笑问:“跟我一样?你吃蜗牛吗?我可是最欣赏这里的牛油烤蜗牛!”“No,No,No,我绝对不吃蜗牛!”烤蜗牛上桌后朋友又点了一杯烈酒,一个中型盘子里只排了五只蜗牛,蜗牛壳油光闪亮,挂了点嫩绿色的调料。“怎么样,你挑一只蜗牛试试?”“No,No,No,我不敢!”朋友喝酒品赏蜗牛时我想到了家里后院砖红色花盆边蠕动的蜗牛,后院里的蜗牛肯定不能进嘴,盘里的应该是专门饲养的菜用蜗牛,在我看来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后院的蜗牛必须撒药消灭,菜用蜗牛如何养殖?胡思乱想一番后,竟然没注意对面的朋友是用刀叉还是发动爪功对付那躲在壳里的软体动物的。也许我该弄一只大闸蟹来对着干,我可以剥蟹剥得出神入化,让对面的美国人大眼瞪小眼。

蕾娜喜欢中餐,每次外出吃饭我们都奔向中国餐馆。蕾娜告诉我她的哥哥是个教授,哥哥的女朋友是在餐馆上班的中国人,她和哥哥及女友习惯去中餐馆吃饭。不过,蕾娜从来就用刀叉吃中餐,美国大城市里的中餐馆一般都是备齐了刀叉筷子调羹的,西餐馆无筷子可用乃属正常。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大学城里的中国餐馆我居然找不到筷子,跑堂是白人大学生,厨师脸色黑不溜秋的,缺少中国人基因,想起了香港地面上的加利福尼亚牛肉馆,还有东京闹市中的美国餐馆也就释然了。和蕾娜一起上中国餐馆我基本不看菜单,菜单上英文中文菜名烂熟于胸,点菜只是心血来潮的决定,蕾娜将中国菜名读得怪腔怪调的,我可以听明白,跑堂肯定一听就知晓的。

于我,清茶一杯,斜在沙发上看电视读小说听音乐就是忙里偷闲的享受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在办公室抽屉里存了一沓餐馆菜单,下班前十分钟打开抽屉挑一张菜单打电话订荤菜,回家的路上领取热辣辣的牛肉猪肉或鸡肉,回到家炒两个蔬菜便是全家的晚饭了。工作了一天已经疲乏了,上夜总会前要花时间打扮,在酒吧里待上几小时岂不等于加班?计算起酒吧的开销,起码可以买一只烤鸭加一盘白切鸡全家乐了,酒吧里吵吵闹闹的,鱼龙混杂,我还得抽空弄明白基本的酒吧社交礼节,花时间花钱,太麻烦了,何来的享受?罷罢罢,不去也罢!我对蕾娜说:“我实在没有兴趣上酒吧喝酒。”蕾娜说她了解我有一家人要照顾也有人照顾我,早就知道我不会入伙的。对蕾娜来说,三五好友相约着到酒吧坐一坐聊聊天、喝口红酒,高兴时进舞池跳一阵确是心情放松、忘却烦恼的人生享受。

11. 蕾娜的退休计划

冬去春来,一茬茬的新生进校,一茬茬的毕业生离校,蕾娜帮着举行了一届又一届黑人学生毕业典礼。蕾娜决定退休了,非常简单的理由:教职员工在校工作达三十年后全薪退休。我是在中国城的车衣厂、美国银行、市政府、州政府,各级办公室里滚打摸爬了十来年后才挤进了大学工作,不似我这般经历复杂,蕾娜年纪轻轻地便开始为学校工作,年资全部积累在学校。学校里似蕾娜般的美国人大有人在,大都熬到三十年期满立即退休。也有人积累了几十年工龄依旧坚持上班的,比如七十多岁的一校之长,那是恋栈,舍不得权高位重的恋栈,蕾娜本来就是为了多几张绿钞票才奔着她那个官位去的,如今钞票照拿,她才不在乎什么芝麻绿豆官,甚至是鸡头牛头官呢!她要开展新生活,不干活领全薪上酒吧混混的好日子。

我们一起在餐馆吃饭时蕾娜谈了她的计划:她想挪窝,首选是亚特兰大城,她本来就是从佐治亚州搬来加利福尼亚州的,听起来有点像中国人的“落叶归根”,从来就洒脱惯了的蕾娜和所有美国人一样,故土观念淡如水,想回老家度余生只是因为那里生活费用相对低下。华人们极其夸张地说在旧金山湾区卖掉个小房子可以去美国中部地区买皇宫,蕾娜对皇宫没兴趣,只想过上有人伺候的舒服日子,她打算在亚特兰大租房子找个年轻男人一起过,她的工资够她在亚特兰大那里过上一阵大周皇帝武则天一样的退休日子。

大伙儿为蕾娜举办了退休派对后,我开始在脸书上一年一年为她奉上“生日快乐”点赞,从来不随便填写真实生辰年月的我,曾经在某社交媒体上顺手打了19200110,居然收到了非常老的老男人要求成为朋友的帖子,按着蕾娜的个性她肯定在社交媒体上保持了天蝎座真面目。不过,按着她找年轻男人的计划,她的出生年份上应该大大地向后穿越二十年。

12. 抽脂手术害人

某天下午,蕾娜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我喊着:“蕾娜!是你吗?”冲到她面前,蕾娜和我同时张开双臂来了个大拥抱!很久未见面了,蕾娜消瘦了不说,脸上失去了光彩。“怎么回事?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从亚特兰大回来了是吗?”蕾娜说离开学校后她哪儿都没去,就是在家待着,身体很不好,差一点死掉。“你吓着我了,别说什么死呀活呀的,你不是挺好的嘛。”蕾娜说她是一个人住,前一阵子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胸闷气急,慌乱中抓起电话叫了救护车再歪歪倒倒地开了门,之后给哥哥拨了电话后就失去知觉了,醒来后人已经在医院里了。听起来令人害怕,若是她来不及打急救电话便昏迷,岂不是就此离开人世了?

“蕾娜,你一人住太危险了,你该搬去女儿家同住,互相有个照应。”有一大家人的我自然而然地提出了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我绝对不会让母亲一人独住的。蕾娜摇摇头摆摆手,说是女儿有自己的家庭,女儿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蕾娜曾经告诉过我,儿子不成器,儿子找到她时她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儿子。我默默地听着,都是做母亲的人,儿子女儿的好好坏坏都牵扯着母亲的心,当母亲的什么都舍得,就是盼着儿女过平安日子,蕾娜认为她不应该去打扰女儿一家。

在我出生的上海城里有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上海的丈母娘喜欢与女儿女婿同住,女婿是半个儿子,丈母娘对女婿疼爱有加。在美国女婿们眼里:丈母娘几乎等同洪水猛兽,起码是可能导致小家庭破裂的推手,网上可以找到许多讨厌丈母娘的奇谈怪论,更有人传授与丈母娘恶斗的高招。美国的离婚率是如此之高,女儿们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挡住母亲进家,美国的母亲们也很少打算成为女儿家的一员。当然,一旦夫妻打架女儿奔回娘家时母亲家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一句话总结:美国女婿看丈母娘,越看越讨厌,自尊自爱、好胜心切的蕾娜无论如何都不会搬去女儿家的!

那一天蕾娜穿了一身比较明亮的蓝色及膝裙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黑姐蕾娜。

蕾娜一定是觉得那件蓝色的裙装很适合她,那种蓝色很特别,比较活泼,每当我打开脸书上的朋友圈,一眼就扫到小小照片里蕾娜那缩成一颗黄豆大小的蓝色裙子。蕾娜似乎保持着沉默寡言,从不在脸书上发照片视频或评论的,及至某天,忽然同事们发出了惊呼:“蕾娜走了!”大家纷纷在那蓝色裙装的照片下致以哀悼,又过了好几个月,穿着蓝色裙装的蕾娜的照片自脸书朋友圈里消失了。小时候第一次在别人的照片背后见了“雪泥鸿爪”题字时我看不懂,明白了何谓雪泥、何谓鸿爪后觉得很有诗情画意,觅着机会时便要在照片背后抄上这个成语,到了无法在蕾娜的照片下书上“雪泥鸿爪”时我真正意识到:蕾娜已经离开了实实在在有酒当歌的人世,也离开了虚虚空空无酒也欢的网络,即使她在我心中存下了“雪泥鸿爪”,也只是短暂的储存,和大家一样,我不过是来世上匆匆“走一回”而已。

我总觉得那该死的抽脂手术,岂止是抽脂,是取人性命的大手术,祸害了蕾娜的余生。如果当年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蕾娜,做了抽脂大手术后她只能活十年,蕾娜还会决定动手术吗?按我对蕾娜的了解,她肯定会说:“我选手术,选十年风光,漂漂亮亮地活十年足够了!”说得好像有道理,蓬头垢面地坐在轮椅上等着喂饭喂水的日子活得再长又如何呢?

蕾娜的一辈子为自己、为家庭、为民族,也为朋友,确实是活得有声有色有担当。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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