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可抵岁月漫长

2021-11-30 15:26赵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热爱赤壁赋苏轼

摘 要:我们习惯以单线的情感流动(乐——悲——喜)去解析苏轼《前赤壁赋》,得出“超脱”是苏轼最大的精神价值这一结论。其实对苦难的“乐观旷达”可能仅仅是外在表现形式,而对人间美好的眷恋才是抵抗岁月漫长的有力武器。笔者尝试从新的角度去理解这位文学史上不世出的天才,他的自我解脱,他的旷达,他的内心挣扎,都源于对人世间的执着眷恋。

关键词:苏轼 《赤壁赋》 人间 热爱

一、前言

遍观文学史上杰出的文豪,但凡因命运的不眷顾而跌落生命谷底,经过一番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后,倘若能在谷底开出一朵灿烂心花,我们都会用这样一个词去概括——“乐观旷达”。所以似乎“旷达”是芸芸众生们很难达到的精神高标,也是那些人类群星们闪耀的光环,独立千古而供后人仰视。但这样一个词到底准确吗?试问何人可以坦坦然然地真心接受不公的打击,尽管他可能有很高的道德修养水平。笔者更愿意承认,对苦难的“乐观旷达”可能仅仅是外在表现形式,而对人间美好的眷恋才是抵抗岁月漫长的有力武器。正因如此,短暂的痛苦可能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漫上心田,而当阳光重现时,依旧是高歌“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爽朗。这正是人间美好可抵岁月漫长。

我们不妨以苏轼为例,传统观点认为,《赤壁赋》(下文中专指《前赤壁赋》)是东坡精神突围的一大见证,在“乐”“悲”“喜”的情感变化中,为人生开启了一扇窗。我们可以用“超脱”二字去概括苏轼的一生:在最失意的时候,洒下人生的希望之光;在最坎坷的时候,以旷达、随遇而安的心境感动了古往今来的一大批读者。但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尽管《赤壁赋》被称为东坡的一次胜利突围,一道光芒万丈刺目洒向黄州,但之后的苏轼依旧多次陷入苦闷、孤独的心境,在《赤壁赋》的阳光还未充分洒下的时候《后赤壁赋》早已布满阴霾。学生很容易在网络上查得相关作品并产生疑问,如果我们过分强调“超脱”,认定《赤壁赋》是苏轼精神世界的分水岭,会无形中造成很多困扰。部编版单元导读中强调:要关注作品中的自然景物描写和人生思考。笔者尝试从新的角度去理解这位文学史上不世出的天才,他的自我解脱,他的旷达,他的内心挣扎,都源于对人世间的执着眷恋。

二、《前赤壁赋》——抛弃情感的单线化解读,双向流动更清晰

(一)乐在表面,悲在掩藏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赤壁赋》)

赤壁开篇,神清气爽,清风明月,眼前如此美景,行得如此畅快之事,有酒有知音,苏子不禁飘飘欲仙。撑着一叶扁舟,去那不知名的远方。好个潇洒的文人!但此时的苏轼正是身处一生最难熬的磨难期,此中无须赘言。如果你认为高歌窈窕之章的苏子是全身每一个毛孔内都散发着快乐的气息,那你可就错了。人的情感永远是复杂的,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将《赤壁赋》中的情感流动单线化。试想,在黄州贬谪待命的苏轼面对清风明月之时是否能真正忘却政治上的磨难?不不,其实苏子就是“饮酒乐甚”之时也是饱含忧虑之心。不信你且看那“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明月,是不是像极了在政治和归隐边缘间徘徊的苏子?茫茫万顷纵然有那一份潇洒,是不是也多了一份前途不知所措的漫无方向?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赤壁赋》)

你看,苏轼在一开始就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开心起来呀,水面微澜,沁人微风,好友两三人,举酒对明月。但这并不能让苏轼忘却,他很快便想起了“美人”“明月”,这些有特殊象征意义的物象和代名词,可能是没有实现的政治理想。

我国清代著名诗论家叶燮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 a

诗人是能言常人之所不能,所以“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王勃如是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仙人李白尚且如此;“众女嫉余之蛾眉兮”“怨灵修之浩荡”,屈子的无奈犹在耳旁。那么苏子是要昂扬起奋发有为的心绪努力向自己未竟的目标发起冲击吗?并不是的,正如明月会暗淡徘徊,美人终究会迟暮一样,眼前所见引发的也不是豪情壮志,而是“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出世之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看我在快乐地饮酒唱歌,其实我内心有多少悲伤。“乐”字并不能够完全准确概括苏轼此时的心境,悲伤的种子就在自己内心中等待被唤醒,发芽。这似乎是不幸的,再也不能掩盖过去了,必须要直面隐秘的心事,但这好像又是有幸的,这位知己——“客”真的懂得苏轼。“客”可能是虚化的,但苏轼确实借他之口道出了掩饰不住的忧伤。悲凉的箫声恰如其分地响起,苏轼心中会有一种共鸣,结合自己的处境他感到扫兴。

(二)悲在流淌,乐是内核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赤壁赋》)

客的箫声使苏子“愀然”,他开始责问“客”——“何为其然也”。如果我们足够了解人心,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话语表达内核和外延并不一致。正如有些抱怨其实可能是炫耀(《红楼梦》中王熙凤就经常抱怨,多多少少有炫耀能者多劳的意思),而有些指责可能是感激。苏子好像真的有责备朋友啊,为什么扰乱了这如此难得的作乐之机?但多多少少还有得遇知音的微妙。也许我们两个人同时有低沉的内心,但你低沉的内心跟我的一样吗?请告诉我,为何你的箫声如此悲凉呢?根据文本我们发现,不管个体渺小、生命短暂,还是功业难成、物是人非,这里客的悲哀也正是苏子的悲哀。即便建立不朽功业,毕竟如同过眼云烟,反映了人生终有一死。盖世英豪尚且如此,何况我辈乎?

“况吾与子”这个转折真的耐人寻味。试想,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会生发出与旷世英雄曹操比比高下的念头嘛?不会的,甚至都不会去羡慕,安分守己地过完一生也就足够了,有些高山只能留着去仰望。苏轼不一样,他生来就对自己有非同寻常的期许。我们先来看一下他的早年人生履历!

嘉祐元年(1056),苏轼首次出川赴京。

嘉祐二年(1057)进京应试,名震京师。

嘉祐四年(1059)十月,守丧期满回京。

嘉祐六年(1061),苏轼应中制科考试,即通常所谓的“三年京察”,入第三等,为“百年第一”,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四年后还朝,任判登闻鼓院。

生命哲学家狄尔泰曾经指出:“生活世界的不可把握性、偶然性,但人本能地具有在不可把握的世界中追求稳定性的意愿,所有存在物在大自然强大力量的胁迫下存在化为虚无的威胁,但人是具有独立意志的,死亡虽然规约了时空中一切生命的有限性的本质,而人往往在内心具有超越有限性的深切诉求。”b年少成名,期望自己能辅助尧舜之君,立不世之功。一个人的痛苦也许就来源于对自己的期许,现实处境并没有让自己看到实现预定目标的机会,忧伤的底色就会加重。但如果跳出这个禁锢,我们再追问一番:苏轼为何会悲哀,你也会看到这悲哀背后的一点亮色。客人雖然明说人生之可悲,其所描述者,实乃人生之所喜好而美妙之憧憬者。他憧憬的是横刀立马的英雄豪气,是指挥若定的飒飒英姿,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兼备,更是内心豪情万丈,是无与伦比的自信,是功业赫赫,是流芳千古。那么谁又能否认这不是苏轼的人生期许呢?我要赞美这些美好的事物,如果没有追求,浑浑噩噩,那么一辈子就知足而且幸福,但客不是这样,苏轼不是这样,他们会痛苦,但正是这样的痛苦才带来生命的价值。林黛玉会痛苦,所以秋窗风雨夕;李白会痛苦,所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龚自珍也会痛苦,所以我劝天公重抖擞。美好总需要一点代价,“喜”需要“悲”的底色,此所谓“悲中有喜”也。

(三)喜于今晚,暂忘烦恼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赤壁赋》)

当客人沉浸于生命的悲哀中,苏子的一段话使客“喜而笑”,也让自己暂时解脱。他并没有让悲伤淹没自己,而是努力发现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乐趣。苏轼说,你看天地永恒,人类永恒啊。正如曹操虽然不在了,他的故事还在人间流传,以后的人世间还会有无数个像曹操这样的大英雄,芸芸众生,生生不息。那么我们的幸运在哪里?自然界会把山间明月,江上清风这样的宝藏留给这些人间世走一遭的“闲人”,你说那些沽名钓誉之徒能享受到嘛?所以何必羡慕曹操,英雄有英雄的世界,“闲人”有“闲人”的天地。生命的长河中不止有一个“英雄”,也会有更多的像“我”这样的“闲人”。为了个体命运的悲伤不是太狭小了吗?那岂不是会辜负了造物者的良苦用心,岂不是自寻烦恼?

不管是在自然界的美景中尽情享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还是万物与我们一样,都是盈虚有数的,或者从静止的角度来说,万物与我们都是永存的。我们只能说:苏子在非常费力地劝慰自己,努力开心起来吧!自古有谁人能与江月永恒?但人生代代无穷已啊!他让自己豁达、让自己坦然,让自己努力去接受,不至于淹没在现实的泥潭中,这背后是对人间生活的热爱。他不会潇洒地离开,不会成道成佛,不会心如止水,不会对外界处境无动于衷。他会为柴米油盐发愁,会和农夫、和尚、道士做朋友,会一肚子不合时宜,会如如鲠在喉而不吐不快。他会多次表达出归隐的愿望,却永远不会真正归隐。他既会因为“门前流水尚能西”而欣慰,也会有“倚杖听江声”的孤独。我们因此而热爱他,因为他也如此地热爱着人间的一切。

所以苏轼们,忘了时间,忘了自我,忘了天地。任小船飘荡,任东方既白。

三、《后赤壁赋》人间美好值得,旷达需要努力

但开心与旷达的情绪是否就是如同打开一扇明媚的大门,从此阳光普照?苏轼告诉你,并不是。很快,却看《后赤壁赋》中一片灰蒙: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后赤壁赋》)

光阴几何?早已换了天地。不可复识的岂止是江山,也包括那短暂的明亮心绪吧!如果我们是苏轼,一定也在纳闷,我不是用旷达的心突围了自己的内心了吗?是啊!尽管人类历史绵延不息,但站在个体生命的角度上,个人依然是短暂的;自然美景的短暂安慰并不能改变现实处境的痛苦。苏轼不会欺骗内心,不会欺骗自己,不会告诉我们开心就是一劳永逸的,他非常真实地在《后赤壁赋》中写出凄清苦寒的环境和心境:

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后赤壁赋》)

如此心境的苏轼在文本最后又流露出了出世之念,然而最终还是走向田间地头,与三教九流做朋友,发现人间的美好。苏轼很推崇陶渊明,但却学得“不像”。历史中的陶潜大隐隐于世,没有躲进深山老林标榜清高的德行。苏轼崇拜他躬耕田壤,摒弃官场,苏轼尽管几度对仕途失去信心,却始终没有离开。

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 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

且待渊明赋归去,共将诗酒趁流年。(《寄黎眉州》)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游金山寺》)

你似乎觉得《后赤壁赋》完全被灰蒙蒙的色彩笼罩,其实第二天醒来的苏轼就忙不迭地投入新发明创作中。“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研究烹饪,留下至今仍让我们津津乐道的“东坡肉”,他将头脑中新奇的点子付诸实践,结果常让人大跌眼镜,以至于差点把自家房子烧掉,这个有趣的灵魂被人间故事吸引,流连忘返。

四、结语

晚年从海南遇赦北归的苏轼这样说: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原来他对人生的期许就是在人间留下属于自己的不朽痕迹,所以隐居与出世怎么能拴住这个立志在人间寻找价值的文豪?苏轼相信有来生吗?不,“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c。 在临终的最后一刻,大师劝说多诵念经文,早登极乐世界,苏轼坦然拒绝了。还有什么比人世间更美好又值得向往的?人间才真实,佛界本虚幻。

苏轼从来不惮告诉大家,明亮的心境可能是短暂的,人生可能真的需要不断从痛苦中说服自己。从“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蓝。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对故乡山水的眷恋,对异域他乡的排斥,到欣欣然接受“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从对地域上故乡的执着到对心灵故乡的努力发现,没有人能天生乐观,苏轼就是用不断开悟自己的方法,在困顿的人世间开辟一条通道。他永远无法像道家、佛家那样完全堪透世间一切,他的双脚在人间,永远清醒地关注着现实处境。他可以驱散苦闷,自赎心灵,也大胆承认坎坷,留下触动人心的文字精品。这种平衡的打破与重建,不断塑造着一个更加完美真实的苏轼。

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人间或许并不美满,但苏轼愿意记住的是快乐。你瞧: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苏子在人间啊!

a 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 353 页。

b 〔德〕狄尔泰:《有限的悲剧:狄尔泰的生命释义学》,吕和应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

c 袁行霈:《语文(必修4)》,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页。

作 者: 赵萍,文学硕士,安徽省阜阳第一中学中语文教师,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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