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美与理想美浑然一体
——论长篇小说《风雨望江楼》的审美鉴赏

2021-12-01 06:05黄绍清
关键词:红水河

黄绍清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 桂林 541001)

韦编联是从小吸吮着母亲河的乳汁长大的红水河儿子。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红水河的“血色素”,他的小说创作凝结着鲜明的红水河情缘。他在红水河畔的大湾镇生活、学习、工作多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情有独钟。所以,退休之后,回到故乡红水河畔他的“清心斋”静坐凝思,韦编联诗情大发,文如泉涌,年逾古稀捧出34万多字的长篇小说《风雨望江楼》。

《风雨望江楼》是一部以盘龙镇为视点,描述红水河畔近半个世纪以来历史变迁的佳作。作品主要叙述壮族青年革命家卢苇前半生奋斗、挫折、失败、成功的辛酸苦辣的人生故事,而最后找到幸福的归宿,由“浪子”变成望江楼主人的坎坷经历的深刻甜蜜的人生体验。他的人生履历与红水河畔的望江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望江楼本来是矗立在红水河岸上,坐落于盘龙镇东头的五层高的建筑物,与西头三层高的荣华堂对峙,形成了“龙头”和“龙尾”舞动于红水河畔的超拔形象。解放前夕,卢苇作为党的地下工作者冒险投奔游击队来到盘龙镇,得到望江楼主人梁友三和女儿金葵、银葵相救,从此,他与望江楼结下了不解之缘。解放后,卢苇在盘龙镇工作,历经狮子山的剿匪斗争、土地改革、社会主义改造、大跃进时期建造美女峰水库;然而却无辜被处分贬入伐木队到“圩弄列”的伐木区伐木,后来又为大办钢铁到青云山烧木炭,在“气候无常的日子”里,被派遣到县文化馆任第二副馆长;接着适逢“疯狂岁月”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不免被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被造反派戴上高帽游斗;“文革”后冤案得以平反,他得以重返望江楼与主人梁友三父女相聚;虽然梁友三因病故去,但中国人民却迎来了“第二次解放”,盘龙镇的望江楼也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扬眉吐气了;原来的望江楼不仅物归原主,银葵办起了“美女峰贸易公司”,而且其主人又建起了一座新的望江楼;卢苇终于与梁友三的二女梁银葵完婚,历经20多年风雨的洗礼,成为望江楼的新主人。正如老主人梁友三临终所说:“二十多年来,卢苇—天也没有忘记我们,特别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总鼓励我们好好生活,伸出援助之手。我真不知怎样感谢他才好。”可见,卢苇与望江楼的命运可谓是生死与共,息息相关了。这样的人物形象虽然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但他是个有血有肉的好汉,能与红水河边盘龙镇上鹤立鸡群的望江楼相映成趣,堪称卓尔不凡的美学具像。

作品所叙述的故事跨越了盘龙镇20多年的时空,所涉及的人物数十余人,事件也头绪纷繁。但其主线是鲜明的。从其民族审美机制来考察,鲜亮的显线、隐线清晰可见。

首先是显线,作品始终以红水河奔腾不息的实景为背景映衬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和人物性格的发展形成。这条明线又以两条支脉为流向。一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进步而发展变化,显示它瑰丽的流动之美。就说望江楼的老主人梁友三,他是红水河边一个壮族山村的穷孩子,小名叫“特火”(壮语,穷孩子之意),从小跑江湖来盘龙镇安家立业时,巧遇一场大雨,红水河涨大水,泡了神龙庙。大水退了之后,门边发现泥浆里躺着一条鲩鱼,被人们认为是“好兆头”,将来年年有余,钱财会像水一样流进家来。象征美的寓意寄托了人们的理想,果然梁友三苦心经营,生意兴隆,把“鬼屋”建成高楼变成了盘龙镇的首富。但他知道“红水河滩多水急,稍有差池,就会船翻人亡。”人生道路不也是这样吗?他人生道路上的几度沉浮,诠释了人生之路“滩多水急”的象征性。他无端地被扣上“漏网资本家”的帽子,望江楼被没收占用,政治上的磨难,肉体上的摧残,生活上的艰辛,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即使到了“油尽灯灭”的时候,他也要“魂归红水河”,因为“这座楼房是他一生奋斗的一座丰碑是他的一种安慰。”大女儿梁金葵远走广州。辞世后骨灰也嘱咐儿子梁杰把她安葬在红水河边。这一切就像红水河滔滔东去的流水,永不复返,又长流不息,不能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老主人的命运如此,新主人的命运也并不比老主人好多少。卢苇是负了伤爬上红水河畔的盘龙望江二号货船而来到盘龙镇的望江楼,从此启开了他新的革命历程和人生之路。因为得到老主人的支持、掩护,望江楼成为他经常出没,游刃有余,进行革命游击战争的交通站。特别是红水河边的凌窝,更是游击队员开展活动的理想之地。卢苇带领部队向地下岩洞的敌人进攻,打了胜仗,攻下了狮子岩。这实际上是望江楼的大小姐“引游”而发现的,打胜仗也有她的一份功劳。正因为如此,卢苇与望江楼的关系更为密切。此后,他几次落难浮沉,都可以说是与他“四进望江楼”结下的一种不解之缘。特别是他动员梁友三出山,发挥专长参加水电站建设,被诬为“违反统销政策”而受处分,撤销区委书记和县党委常委职务,被发配到伐木队上山伐木。他自己认定“无欲则刚”,没有倒下,在伐木队中劳动,干得很是出色。他与队友们同甘苦,共患难,大家灵魂都仿佛得到了净化。到放木排出山时,他显示了不凡的才干。作为领队,面对如此艰巨任务,他充满信心,更像军事指挥员指挥了一场特殊的战斗。这场战斗,就是战斗“滩多水急”的红水河。作品是这样描写当时的情景以及卢苇的指挥才能和战斗意志的:

第三天的上午,到了一片开阔的河面,红波荡漾,红水河到了。

卢苇说:“红水河滩多水急,……木排之间要拉开距离,避免下滩互相冲撞。”

红水河是一条不驯服的蛟龙,它奔腾翻滚,左冲右突,即使伤痕累累,鳞甲脱落,浑身是血,也不罢休。现在是夏末秋初季节,这条蛟龙特别活跃,它冲过滩头,吼声震天,浊浪滚滚,一往无前,行船稍有不慎,就会桅断船翻,甚至被冲得粉碎。

更高更险的滩头就要到了,卢苇下令停止前进。……河中间是棱形的小岛,将红水河劈为两半。右边河道狭窄而弯曲,水流湍急,木排无法通过,左边河道虽宽,但拦着高而陡的石滩,河水倾泻而下,水深震耳,漩涡怒卷,木排放下滩头后,如不很快冲击漩涡,就会撞到右岸的石壁,排散人亡。

在这样的险滩放排,不仅要识水性,而且胆量要大,临危不惧,方能胜任。

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对红水河水势的自然描摹,不如说是对卢苇这个人物性格形成的写照。因为他从童年时代就在红水河边生活,喝着母亲河的乳汁长大,熟悉红水河的水性和脾气。他热爱红水河,是红水河滚滚浪涛的弄潮儿,能征服奔腾咆哮的红水河。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个人物就是这样在波浪中摔打,在斗争中成长,而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巍然屹立,被锤炼成为能“在刀丛里钻,弹雨里走”的一条铁打的硬汉。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无欲则刚”的人生哲学和“为人要讲原则,讲良心”的阳刚美学原则。

卢苇不仅是个有勇有谋,光明磊落的壮族青年革命家,而且是一个感情丰富,敢于流露七情六欲的“美男子”。他为人处事的气质和品格曾赢得梁金葵、梁银葵俩姐妹和岑虹、白玉两个姑娘的青睐。他与梁金葵的初恋、热恋就像奔腾不息的红水河流淌在其前半生的人生道路上。虽然他们有过自己爱情的结晶——亲生儿子梁杰,但由于当时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原因有情人最终未能成为眷属。但他们的爱情是一首值得赞美的歌。红水河是他俩刻骨铭心亲挚爱情的见证,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的说明,因而作品更是淋漓尽致大写特写红水河浪花的丰姿多采,绚丽迷人,以映衬主人公此时此地纷繁的心态,彼时彼地的炽热的激情。

他俩可谓颇有缘分,偶尔巧遇,便一见钟情。不久“有了共同语言”,经常在一起散步,谈生活、谈工作、谈人生、谈事业,“红水河边,傍晚常见他们的身影。”红水河的壮丽景观为他们的初恋平添了色彩,特别让卢苇心旷神怡。他两人到了河边的一座山,“卢苇远眺四周,方圆十里,景物尽收眼底,铁路将盘龙镇分割为南北两半,红水河蜿蜒向东流去,远山笼罩在烟霭之中”。红水河寄托了他们绵绵的情思,有时卢苇“在晚饭后来到红水河边,呆呆的伫立,望着滔滔东去的河水出神。这河水奔腾六十华里就到盘龙镇了,或许金葵此时也在思念他,也面对着红水河呆呆地企望,要从涛浪声中得到惊喜的讯息,传来卢苇对她的思念。一次,他在给金葵的信中写道:‘你在望江楼望着红水河汹涌的波浪,那一朵朵浪花,就是我对你的思念;那涛声,就是我对你的祝福!’”由于政治气候的原因,领导不同意他们结婚,他们的爱情遭到挫折,金葵痛苦不堪,试图远走他乡,逃避现实时,她“撑着一把黑伞,冒着濛濛细雨,孤独地走到古码头边。红水河涨大水,高高的古码头已经被淹没,浑浊的河水血一样的红。渡口一只船也没有,这时她才记起,涨大水时节,过河是要到上游那个临时码头的。”但她从上游码头乘船沿着一条斜线往对岸漂去时,滔滔的急浪更令她眼花目眩,而且“渡船突然被激浪冲进了漩涡,像陀螺一般急转不止,金葵慌的面色苍白。”波浪的冲击并没有使她从爱情的痴迷漩涡中清醒过来,对卢苇的日夜思念反而益加强烈,乃至她常在红水河边企望,居然盼来从水面漂来的一张秋叶,上面刻满的蝇头小字,竟然是卢苇亲手书写的思念笃深的一首诗:“我带回两支翎毛/常常见到你蔚蓝的舞裙/一只娴雅的孔雀常伴着我/抚慰我孤独的灵魂/你带我驶进蓝色的港湾/给我一片明澈的心境/憩泊我疲惫的航船/安谧我失眠的星星/……”

是现实的存在,还是虚无的幻觉,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首诗都是当时人物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唯其如此,红水河的流动美和人物性格的真情美才自然浑为一体,水乳交融,产生令读者心灵共鸣的艺术效果。也唯其如此,梁金葵病故后仍魂归红水河,她的骨灰安葬在红水河岸上,不让别人惊动,让她静静的读书,看看红水河奔流不息的波浪。也唯其如此,梁银葵遵从姐姐的遗嘱,与卢苇结为百年好合的夫妻,成为望江楼的新主人,梁金葵的在天之灵才真正得到安宁。而卢苇回到望江楼以后,就常常走到窗前,观赏蜿蜒向东流去的红水河,晚霞映照下的红水河,景色特别美,“那金色的粼粼波光格外引人注目”,使他顿生画意,脑海里涌起一幅《红河夕照》的构思。这些抒情诗似的文字不是空穴来风的虚拟,而是人物思想感情的真诚表达与其性格发展形成真实的写照。无情未必真豪杰,在那种“突出政治”“政治挂帅”的岁月里,追求美好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理想也不会完全泯灭。这样的抒写,冲破了当时禁锢人们思想的某种藩篱和束缚,还给读者“人性美”的本色,使作品的审美功能提高到新的境界。

其次是隐线。这条隐线是指卢苇准备画一幅题目叫作《奔腾千里》的百米长卷。这幅百米长卷始终没有展现出其全部的具体画面和真实内容,但它始终随着卢苇的种种活动而时隐时现,正如卢苇内心的亲切表白:“红水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我每次坐船经过,总感觉出它雄浑的气魄和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我曾经设想,将来要画一幅百米长卷……”“要搞一次沿河写生”。不管工作多么忙,道路多么曲折,际遇多么糟糕,他总想有朝一日能实现自己画一幅山水画卷《奔腾千里》的宿愿。“抒发自己对于红水河母亲河的炽热感情,表现红水河宽广的胸怀和雄浑的气魄。”特别是到文化馆工作以后,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他的业余时间都全部花在那幅画上,而且更深一层思考,认为画好这幅画,就能更艺术地表现我们壮民族的精神和气魄,为了完成绘画的任务,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多年以来“从红水河出口处三江口溯流而上,沿岸写生,不管严寒酷暑,从未间断。特别是在波涛翻滚的滩头,断岸百尺的石壁下,常常流连忘返”。一直走到红水河的源头。经过长期的考察,他对母亲河有了更深刻更亲切的认识,思潮翻涌,激情澎湃,便用诗的形式来抒写热爱母亲河的情怀,显示《奔腾千里》的构思和旨意:

脱了鳞甲的龙,

一条殷红的路。

血流汩汩,

滚出个波浑浪浊。

左冲右突,

咆哮东去,

全身伤痕累累,

闯海之心如故!

他的想法,得到文化馆长韦斯文的肯定和赞赏,认为按照这样构思,一定能画出红水河的精神和气魄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灾难在不觉中从天而降,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肆虐神州大地的时候,卢苇虽然还惦念他的《奔腾千里》的百米画卷,还常于晚饭后独自到红水河边散步,经常登上岸上的土坡,面对瑰丽的晚霞和波光闪闪的河面出神,似乎把生活中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后来他发现夕阳暗淡了,那种迷人的瑰丽和闪闪波光没有了。特别是文化馆的一位女干部因不堪羞辱而跳河自杀未遂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感觉和心境坏透了,无论如何没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奔腾千里》的创作上来。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和严肃思考,他提高了认识,告诫自己不能改变初衷,随波逐流,重新振作起来,逐渐焕起了创作的欲望和艺术灵感,直到那场浩劫烟消雾散之后,他的冤案得以平反,进而舒展他的艺术才华,完成《奔腾千里》艰巨的艺术工程,并被选送到南宁、北京参加画展,遂了数十年的心愿。

即使写到这里,小说也没叙说和展现《奔腾千里》的具体内容和画面,只能让读者意识到:艺术总是通过典型反映一般的。不然,即使画出每一朵浪花和所有的石块,那也不称其为艺术品。但《奔腾千里》的意象这条隐线始终巧妙地贯穿于故事情节之中,活跃于读者的脑海里面,只有当银葵问他:“你画盘龙镇了吗?画望江楼了吗?”作品才做了一段具体的叙说:

卢苇说:“都画了。第九部分是以盘龙湾为中心来设计画面的。红色的波浪奔腾翻滚,滩头涛声如雷。南岸,蔗林浓绿;北岸,蜿蜒曲折的古码头上,望江楼高高屹立,远景是狮子山,还有美女峰……”

这就是卢苇“选取具有典型特征的地方来画”的艺术技巧和艺术效果。红水河的美就聚焦在盘龙镇的气派和望江楼的神韵这个丰富多彩耐人咀嚼的画面上了。因为,这样的艺术创作经验说明了“艺术的整个美,来自思想,来自意图,来自作者在宇宙中得到启发的思想和意图。”[1]这也说明“真正美的东西必须一方面跟自然一致,另一方面跟理想一致。”[2]仔细鉴赏这段文字所阐述的画面,红水河的自然美和卢苇的理想美浑然一体,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卢苇的思想和意图。这样,这条颇富含蓄美的隐线也许能更好地体现“红水河文学”民族审美机制的特质,也许能更好地体现“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3]巧妙结合的美学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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