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征、问题、意义:《左传》引《尚书》述论

2021-12-04 18:24吴志刚
关键词:尚书左传意义

吴志刚

摘要:《左传》引《尚书》,具有“今、古文《尚書》被称引篇目比例不均”与“以‘《书》曰方式称引之内容存在特异情形”两个主要特征。而对“《书》曰”所引文本、古文《尚书》与《左传》类似语句语词的考察,可为梅本古文《尚书》真伪问题提供文本与体例层面的证据;《左传》中以《志》《令》《训》等方式所引之文均未见于《书》类文献,表明先秦文籍中相近相关者也有分类,先秦文籍分类问题由此展开了文体学视域。《左传》引《尚书》的意义,是藉由《尚书》所表征的“德义”的文化传统,以构建与之相合的礼的秩序,这也表明《左传》与《尚书》在主导取向上存在差异。

关键词:《左传》;《尚书》;称引;特征;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6.2;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1)05-0069-07

《左传》称引《尚书》这一现象①,在《左传》学史与《尚书》学史上均受到较多关注。仅举晚近之例,在《左传》学方面,清人顾栋高著《春秋大事表·〈春秋左传〉引据〈诗〉〈书〉〈易〉三经表》对《左传》引《书》的情况作了初步的统计,凡二十二处[1];《尚书》学方面,陈梦家著《尚书通论·先秦引书篇》分类条列《左传》所涉者六十七处[2],刘起釪著《尚书学史·先秦文籍引用〈尚书〉篇数次数总表》则计八十六次十三篇[3],程元敏著《尚书学史·尚书版本要略》计七十一条[4],马士远著《周秦〈尚书〉学研究·〈左传〉引〈书〉、论〈书〉、释〈书〉情况统计表》亦计为七十一条[5]305-308。而比较诸家所裒辑《左传》称引《尚书》的条目,其中重要者大致相同。而陈雄根、何志华编著的《先秦两汉典籍引〈尚书〉资料汇编》[6]尤为专精之作,除了收录重要、易检的引用之外,还将《左传》与《尚书》相似相类的短句、语词网罗无遗。至此,考察《左传》称引《尚书》这一现象的相关文献基础可谓周备。本文即在此基础之上,对《左传》称引《尚书》这一现象的重要特征及其所关涉的问题进行讨论,并揭示《左传》引《尚书》的意义。

一、《左传》引《尚书》的特征

《左传》引《尚书》的具体情形,因涉及时代、篇目、国别等诸多因素,并不如统计数字所体现的那般简单。马士远对《左传》引《书》的情形曾进行概说[5]84-87,信实可从,本文拟在此基础上揭示《左传》引《尚书》这一现象中尚未加以抉发的特征。

(一)今、古文《尚书》称引篇目比例不均

今、古文问题是《尚书》学史上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这一问题可分为两期:一是西汉孔壁所出古文《尚书》(45篇,较今文多逸《书》16篇),与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一般认为有29篇)构成了今、古文的分别,二者在篇目及文字上存在差异;二是永嘉之乱后典籍散亡,东晋时梅赜本《尚书》(58篇)复出,其中含有汉代今文《尚书》篇目(33篇,系由原29篇拆分而来)及古文《尚书》篇目(25篇),由此也构成了今、古文的分别,二者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篇目上。而本文所述的今、古文《尚书》,即指梅赜本而言。

若以梅赜本《尚书》篇目为据,则《左传》引《尚书》的第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今、古文《尚书》被称引的篇目比例不均,即古文《尚书》篇目占据大宗,且所称引的次数亦以古文《尚书》为夥。在此先不论《左传》中的相关短句、语词与今传《尚书》相同而并未直接称引者,仅以明确引《尚书》者为主进行统计,以见此特征之一斑。

具体而言,《左传》所引涉及今、古文《尚书》者详情见表1,今文《尚书》篇目被称引的主要集中于《盘庚》《洪范》《康诰》《无逸》《吕刑》几篇,且数量远不及古文《尚书》部分②。

今、古文《尚书》被称引的篇目比例不均这一特征,若据伏生本《尚书》篇目,将《舜典》归入《尧典》、《益稷》归入《皋陶谟》,数量虽有微调,但仍以古文《尚书》所占为多。此外,仍需说明的是《泰誓》的问题。该篇一般不认为归属于伏生本《尚书》之内,亦即不属于今文《尚书》篇目;而今传梅本古文《尚书》中则有《泰誓》三篇,其中均包含《左传》所引文句。二者不能构成今、古文的分别,因而在此未计入统计之列。

(二)称引方式的体例与以“《书》曰”方式称引之内容的特异

上节所述乃是《左传》引《尚书》在数量上呈现的特征,而再进一步考察其称引方式,可知其亦自有体例,且可由此发见“《书》曰”这一称引方式所存在的特异现象。

《左传》引《尚书》,以《虞书》《夏书》《商书》《周书》《书》等称谓为主要方式,此外尚有直称篇目者,如《康诰》《盘庚之诰》《仲虺之诰》《伯禽》《唐诰》等,主要集中于《康诰》《泰誓》等几个主要篇目。凡此皆表明《左传》引《尚书》已具有相当的规范性与相对的统一性。虞、夏、商、周的前缀,暗示了《书》类文献已初步形成了具有历史意识的序列。既有研究亦表明,《书》篇的编纂或在昭、穆王之世已得以实现[7]211-227,春秋之世形成对《书》篇分属虞、夏、商、周的认知当是顺理成章之事。因而在《左传》引《尚书》之时,相对于直称篇目,更多的仍是以《虞书》《夏书》《商书》《周书》乃至《书》等方式。这可以说是《左传》引《尚书》的自有体例。其中“《书》曰”这一方式,自是作为一个更广泛与更高一层的概念来使用的,因而与整体体例并不相龃牾。至于称引具体篇名,也不相妨碍,因为春秋之前《书》篇已得初步董理,虽未必已著篇名,但不影响称引者对其自行冠名。

不过,将“《书》曰”这一称引方式置于汉代《尚书》学的视域之下,可凸显其特异之处,即举凡《左传》以此方式称引者,几乎均属古文《尚书》之篇目。不仅《左传》如此,向来作为“《春秋》外传”的《国语》以“《书》曰”方式称引者亦如是。如:《左传·襄公十一年》晋魏绛所引“居安思危”,见于《周官》;《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祁奚所引“圣有谟勋,明征定保”,见于《胤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卫大叔文子所引“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见于《蔡仲之命》;《左传·昭公六年》晋叔向所引“圣作则”,见于《说命》;《左传·昭公十年》郑子皮所引“欲败度,纵败礼”,见于《太甲》;《国语·周语中》富辰所引“必有忍也,若能有济也”,见于《君陈》;《国语·周语中》单襄公所引“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见于《五子之歌》。

当然,亦有例外。如:《左传·襄公十三年》君子所引“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见于《吕刑》;《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君子所引“惟命不于常”,见于《康诰》。饶有意味的是,后者所引今见于《康诰》之语,《左传·成公十六年》范文子同样引及,则称“《周书》曰”。由此一例可知,今《康诰》“惟命不于常”一语归属于《周书》似为春秋时代共识。而《左传》中引及《康诰》者达十次之多,除直称篇名外,则多称《周书》,可知此篇广为人知,其归属自应无疑,则称“《书》曰”或即统而言之。如此,真正的例外惟有《吕刑》一条而已,似不影响“《书》曰”所引内容多属古文《尚书》篇目这一特异现象的成立。

二、《左传》引《尚书》所关涉的问题

前人对《左传》引《尚书》这一现象的关注及其意义发覆,不可谓少,各有一己之视域与脉络。本文聚焦于由这一现象所归纳出的特征,对相关问题进行抉发。

(一)古文《尚书》的真伪问题——以文本与体例为视角

由上文所揭示的《左传》引《尚书》的两个特征,可自然联系到对古文《尚书》真伪问题的探讨。其实,梅赜本古文《尚书》除同于今文《尚书》的篇目之外,其余篇目自宋代以来就被疑为伪造。而疑伪辨伪最有力的阎若璩对《左传》引《尚书》现象亦有所注目,其《尚书古文疏证》已多言及。

事实上,“今、古文《尚书》被引篇目比例不均”及“以‘《书》曰方式称引者几全属古文《尚书》”这两点,已足以使人心生疑窦。先秦《书》篇,既不止于今文28篇或29篇,也不止于百篇书序所列,其逸《书》所在多有,本无足为奇。但正如阎氏所论,《左传》所引逸《书》皆今有则为一大破绽。[8]51-52文本自身已有所提示。

首先,看“《书》曰”引文全属古文《尚书》这一特异现象。若细审“《书》曰”所引内容,则不仅《左传》,乃至《国语》,均无涉于具体史事,其时间属性淡薄,多属政教伦理,如“居安思危”“圣有谟勋,明征定保”“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圣作则”“欲败度,纵败礼”“必有忍也,若能有济也”“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等。与之相对,《虞书》《夏书》《周书》等后所引内容则涉及具体人物乃至史事。如《左传·文公十八年》鲁季文子使大史克对鲁公曰:“故《虞书》数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无违教也;曰:纳于百揆,百揆时序,无废事也;曰:宾于四门,四门穆穆,无凶人也。”又如《左传·庄公八年》鲁庄公曰:“《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再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卫北宫文子曰:“《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以两者所称引诸条内容相较,则差异明显。可以说,质疑古文《尚书》造伪,当非苛责。

其次,看今、古文《尚书》被称引比例不均这一特征。古文《尚书》被多加称引,其与伏生所传今文《尚书》篇目的出入较大。何以伏生所诵28篇或29篇如此清楚,而《左传》中诸多“《书》曰”所关联的具体篇目反不及知?③这又是一大疑窦。以今传梅本古文《尚书》与《左传》相参,可知其中诸多语句、语词相类,且分布于古文《尚书》的较多篇目,或如阎若璩所谓“抑此二十五篇援《左氏》以为重,取《左氏》以为料,规模左氏以为文辞,而所引遂莫之或遗耶?此又一大破绽也”[8]51。兹举《左传》中非明言“《书》曰”(包含《虞书》《夏书》《商书》《周书》等在内)之要例,见表2。

表2周举古文《尚书》与《左传》文辞相类者,虽不足以全然定其真伪,但在判断梅本古文《尚书》真伪的问题上,亦自有其意义。

(二)先秦文籍的分类问题——文体学视域的一种展开方式

在考察《左传》引《尚书》这一现象时,另有一个与之相关的现象值得注意,凡《左传》引文出处称《志》(或《前志》)者,均不见于《书》类文献。这说明在春秋时代,《志》和《书》应当为两类相关但又有所区别的文献。除却《志》(包括《前志》)之外,其余《左传》所引诸如《训》《令》《箴》《教》《制》以及某某有言之类④,也均不见于《书》类文献,则可知先秦文籍确实存在分类。基于此,《左传》引《尚书》凸显了文体学的相关视域。

其他涉及周代王官教育的文献,也有类似现象。《礼记·王制》云:“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9]472《礼记·文王世子》亦云:“凡学士子及学士必时……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礼》在瞽宗,《书》在上庠。”[9]730周代王官教育包括《诗》《书》《礼》《乐》诸项。而在《国语·楚语上》“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章”中,申叔时列举了世子所应接受的各种课程,包括《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凡九种。其中诗、礼、乐三科赫然在列,《书》则独阙。而据韦昭注,《春秋》是“以天时记人事”,《世》是“先王之世系”,《语》是“治国之善语”,《令》是“先王之官法、时令”,《故志》是“所记前世成败之书”,《训典》是“五帝之书”。[10]485凡此均与《书》之内容相类,则《春秋》(按:此指楚之《梼杌》)《世》《语》《令》《故志》《訓典》等楚国历史文献是与《书》在其时的教育功能相同或近似的。这表明,先秦文籍业已存在分类,不仅是非同类文献,同类文献亦然。

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谏失常也。(《左传·襄公十四年》)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国语·周语上》)[10]11-12

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乎作《懿》诗以自儆也。(《国语·楚语上》)[10]501-502

将这几则文献置于先秦文籍分类问题的发生这一视域下,则可知文体彼此之间在原初之时即已呈现的关系。基于“补察其政”“听政”“训御自儆”等相同的目的、意指或功能,不同身份或职位者采用不同的形式,如诗、曲、书等,而行为本身则拥有各自的专名,如箴、赋、诵、谏、传语、补察、教诲等。这就彰显了文体的体用关系,即其意指则一,其形式则多。此为文体分类的依据,同时亦是文体等级的肇端。因为文辞造作者与行为发生者存在的高下差异,直接带来的即是文体自身的等级序列。故而先秦文籍的分类问题,实则亦处于文体分类的视域之内。文籍自身所形成的分野,就其内在规约而言,是其主导文体之间的形式差异;就其外在机制而言,则是其造作者或行为者之间的序列等级。如《尚书》,其发出者自属君王冢宰,皆为居高位者,较之一般的《志》《箴》、言、语更高一层则顺理成章。⑤明乎此,则《左传》所引此类文本不见于后世《书》类文献,则可多一重理解的维度。

三、《左传》引《尚书》的意义

从更为宏观的比较视野来观察,《左传》引《尚书》既有作用于其自身的意义,亦有由此所凸显的二者在主导取向上的差异。

(一)《尚书》表征“德义”的文化传统

上文对《左传》引《尚书》这一现象的分析,更多地停留于《尚书》学的视域,下面转向《左传》学的视域,来分析《左传》涵容《尚书》文本的段落,即语境。

审视《左传》引《尚书》相关段落,最直观的感受无疑是《诗》《书》的如影随形、同出并用。仅以明确称引“《书》曰”的条目所在《左传》的段落为据,其中二者同出的便有多处。其中堪称夫子自道,亦即彰显引用二者的功用与意图者,无出《左传·僖公二十七年》之右,其文云:“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明确指认《诗》《书》为“义”之载体。义者,宜也,即应当、合宜。是非、邪正、善恶、好丑、利害等,皆可归结为“义”字,其内涵实则十分广大,涵摄伦理、道德、因果诸方面。而通过敦《诗》《书》,则可把握义。不惟如此,若将“《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作互文解,则更恰切的表述当为:《诗》《书》、礼、乐皆昭彰了“德义”。

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仲庆父请伐齐师。公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左传·庄公八年》)

羊舌职说是赏也,曰:“《周书》所谓‘庸庸祗祗者,谓此物也夫。士伯庸中行伯,君信之,亦庸士伯,此之谓明德矣。文王所以造周,不是过也。故《诗》曰‘陈锡哉周,能施也。率是道也,其何不济?”(《左传·宣公十五年》)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辛丑,召简公、南宫嚚以甘桓公见王子朝。刘子谓苌弘曰:“甘氏又往矣。”对曰:“何害?同德度义。《大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余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此周所以兴也。君其务德,无患无人。”(《左传·昭公二十四年》)

上引数例《尚书》的相关文辞,均直述其意指为“德”,足可证“德”乃《尚书》的主导特性,换而言之,对“德”的申说是《尚书》的要旨。在此意义上,《左传》引《尚书》,呈现了春秋时代对后者的理解与认知,彰显了其性质。而“德”“义”之间则构成了极为密切的关联,德为要求与准则,义为具体呈现。二者之间关系的论述,亦多见载于《左传》。

晋郤缺言于赵宣子曰:“《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无礼不乐,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谁来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左传·文公七年》)

(魏绛)辞曰:“《诗》曰:‘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福禄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帅从。夫乐以安德,义以处之,礼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厉之,而后可以殿邦国、同福禄、来远人,所谓乐也。《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左传·襄公十一年》)

前一则言“义而行之,谓之德、礼”,又云“无礼不乐”;后一则言“乐以安德,义以处之,礼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厉之”。一则藉《夏书》为说,一则以《诗》申论,皆言及德、义、礼、乐,其间的关系则大致显明,即德是居有更高地位的要求,义作用于行为层面,具体则表现为礼。在此意义上,《诗》《书》、礼、乐构成了春秋时代最重要的文化传统, “德义”为其中心。这是《左传》在思想文化上,对《诗》《书》尤其是《书》最为重要的承继。而这一文化传统,从《左传》对《尚书》的称引来看,其对相关文本的理解亦基本上固持《尚书》本义。

楚人讨陈叛故,曰:“由令尹子辛实侵欲焉。”乃杀之。书曰“楚杀其大夫公子壬夫”,贪也。君子谓“楚共王于是不刑。《诗》曰:‘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事不令,集人来定。己则无信,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夏书》曰:‘成允成功。”(《左传·襄公五年》)

巴人伐楚,围鄾。初,右司马子國之卜也,观瞻曰:“如志。”故命之。及巴师至,将卜帅。王曰:“宁如志,何卜焉?”使帅师而行。请承,王曰:“寝尹、工尹勤先君者也。”三月,楚公孙宁、吴由于、薳固败巴师于鄾,故封子国于析。君子曰:“惠王知志。《夏书》曰‘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龟,其是之谓乎!《志》曰‘圣人不烦卜筮,惠王其有焉。”(《左传·哀公十八年》)

前一则引及《夏书》“成允成功”,其本意为承诺并实践其言,而后果然成功,所指向的是“信”。《左传》中君子在此加以引用,与其前文引《诗》所凸显之“信”相呼应,意旨可谓符契无间。后一则所引“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龟”本意为贞人占卜,须先断定志向,后用大龟占卜。这表明志优先于占卜,故而《左传》中君子陈说“宁如志,何卜焉”“圣人不烦卜筮”,可谓切当。其他尚有许多关涉如引之以为施政、议刑等各方面的论据或准则,皆不失《尚书》本义。这确然表明,《尚书》在春秋时代是表征“德义”的重要文化传统。

(二)《左传》与《尚书》主导取向的差异

不过,春秋时代所面临的历史情实并不全然符同于《尚书》时代的历史情状,这表现在《左传》除了凸显对《尚书》“德义”文化传统的重视之外,更为注重表达对礼的要求,这在《左传》文本中斑斑可见。礼是合宜之秩序的体现,《左传》之所以对礼加以注目,是因为春秋时代的社会秩序与运作方式已不全然符合“德义”的要求。其中,德与力的冲突,成为这一时代重要张力所在。

夏六月,晋师救郑。荀林父将中军,先縠佐之;士会将上军,郤克佐之;赵朔将下军,栾书佐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欲还,曰:“无及于郑而剿民,焉用之?楚归而动,不后。”随武子曰:“善。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楚军讨郑,怒其贰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昔岁入陈,今兹入郑,民不罢劳,君无怨讟,政有经矣。荆尸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而卒乘辑睦,事不奸矣。蒍敖为宰,择楚国之令典;军行,右辕,左追蓐,前茅虑无,中权,后勁。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能用典矣。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劳。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若之何敌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子姑整军而经武乎!犹有弱而昧者,何必楚?仲虺有言曰:‘取乱侮亡,兼弱也。《汋》曰‘于铄王师!遵养时晦,耆昧也。《武》曰:‘无竞惟烈。抚弱耆昧,以务烈所,可也。”彘子曰:“不可。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按:从为逼迫之意),不可谓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命为军师,而卒以非夫,唯群子能,我弗为也。”以中军佐济。(《左传·宣公十二年》)

此为《左传》叙晋楚邲之战的部分内容,随武子在此铺陈大义,其倡言楚国“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若之何敌之”,并引仲虺有言、《诗》等申述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之道,无疑符合于“德义”的要求。而彘子则不然,其推崇的是力,并付诸以中军佐济的行动。这种德与力之间的冲突,不可谓不显明。以此为例,意在说明在以“德”制“武”,还是以“力”显“武”上,春秋时代是存在“德攻”与“力征”之间的冲突的,彼时诸侯之间的攻伐尤可显明此点。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因此,纵使诸侯征伐往往称说“德义”,然而在孔子眼中,其对礼乐秩序的僭越与颠覆依旧罪莫大焉。天下无道、礼乐失序正是《左传》所面临的时代背景,德、力之间的冲突则是其表现之一。因此,《左传》所呈现的主导要求实与孔子一贯,其固然称说“德义”,这是其文化传统与准则,但更为关切的是以“礼”统“义”,构建一个合乎礼义的秩序,是以《左传》中多以“礼也”“非礼也”进行论说。

这一从“德义”向“礼”的迁移,其实既昭示了历史和思想的一种变动轨迹,又凸显了经典生产的一个演进过程。由此,可以更深刻感知《尚书》与《左传》在主导取向上所存在的微妙差异以及《左传》这一新变的意义所在。

四、结语

至此,本文通盘考察了《左传》引《尚书》这一现象,并对相关问题进行了讨论。其实,这一现象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学术史,还可以为现代人提供借鉴。“引用”,正是中国思想史中“取义”传统的表现之一,从典籍中取义,继承乃至突破原有的内涵,进而生成新的意义。这是春秋时代的君子之学就已形成思想的创发方式,并且贯穿于中国历史的各个时期。《左传》引《尚书》、春秋时人赋《诗》而断章取义以及战国秦汉人对《左传》《尚书》的开掘皆是其重要表现。譬如汉代经学中所阐发的“微言大义”,不仅从《春秋》中生发,而且亦以《尚书》为主体构建了“三科之条,五家之教”的《尚书》学主旨和理论纲领。[11]而表征“德义”“大义”乃至“礼义”的《尚书》,亦因此在汉代具有了新的内涵及其意义。而包括《尚书》《左传》在内的华夏经典,对于现代社会的价值,也并不全然在于典籍本身,而同样依赖于现代人的取义。譬如《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无逸》“君子所其无逸”、《周官》“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君陈》“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等,皆可由古时君王立政的大经大法抽绎为当今国人修身立业的至理箴言。由此,对经典的取义既能反哺于现代文明,确立其经典的依据,又可以彰显经典的恒久性与普适性,因而值得进一步关注和探讨。

注释:

① 本文论述所依据的文本为201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杨伯俊《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和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由孔安国传、孔颖达疏、黄怀信整理的《尚书正义》,本文所引《左传》《尚书》原文均出自这两本参考文献,下文若无特殊情况, 不再注明出处。

② 此处数据统计,皆据于陈雄根、何志华编著的《先秦两汉典籍引〈尚书〉资料汇编》,该书将相近相同的短句、语词均加以罗列,而需特别说明的是,表中所列篇目之后标明的次数并未包括上述相近相同的短句、语词在内。

③ 程元敏以《左传》所引《尚书》不同于伏生本《尚书》,是另一个传本,见其所著《尚书学史·尚书版本要略》第1530—1533页。因为伏生传本如果确实有其传承谱系,那么这一传本的篇目也必定有其范围,而《左传》所引《尚书》篇目多不在其范围之内,则知这一版本可能未必属于伏生传本的统系。而古文《尚书》却又以《左传》所引这一版本的《尚书》为据,反而有发见古文《尚书》之伪的可能。

④ 仲虺有言、《仲虺之志》是例外,因为其直接便是该篇的主人公,见于梅本古文《尚书》的《仲虺之诰》,这其实关涉前述古文《尚书》真伪问题。

⑤ 值得注意的是,《语》类文献颇有其特异之处,与《书》类文献均属记言文献,

在文体形式上并无大的差异,而在外在机制上却又有相应的重叠。不独《尚书》出自君王

冢宰,语类文献亦如是,传世《国语》亦有周王、诸侯,出土《语》类亦有郑武公规孺子、

越公其事等。二者为记言文献发展的不同阶段,前者是三代史事,后者是春秋战国史事。而

之所以区别《书》《语》,可能与《书》的经典化相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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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梦家.尚书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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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元敏.尚书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1530-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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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礼记正义[M]. 郑玄,注.孔颖达,疏.龚抗云,整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0]徐元诰.国语集解[M]. 沈长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

[11]徐兴无.经纬成文——汉代经学的思想与制度[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75-85.

责任编辑:曹春华

Abstract: The phenomenon of Zuo Zhuans quotation from Shang Shu has two main characteristics. One is that the proportion of quotation is not uniform between the present and ancient Shang Shu, the other is that there is a special case of the reference method called "Shu yue"(《书》曰). The examination of the text quoted by "Shu yue",and the similar words in the texts of the ancient Shang Shu and Zuo Zhuan can provide evidence of text and stylistic rules at the authenticity of ancient Shang Shu; the texts in Zuo Zhuan which are quoted from "Zhi"(《志》), "Ling"(《令》) and "Xun"(《训》)are not found in the Shu Documents , which indicates that there are classifications among the similar pre-Qin documents. Thus the classification of pre-Qin documents also presented the stylistics area. The significance of Zuo Zhuans quotation from Shang Shu lies in constructing the order of rituals with the help of the cultural tradition of "De yi"(德义)represented by Shang Shu, which indicates the differences in the dominant orientation between Zuo Zhuan and Shang Shu.

Key words: Zuo Zhuan; Shang Shu; quotation; characteristics; significa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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