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土地:《大地》与《生死疲劳》比较研究

2021-12-06 08:22李新东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西门

方 飞,李新东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赛珍珠与中国有着深厚的感情,刚出生三个月便被父母带至中国,一生中的前四十年基本都在中国度过,在江苏镇江农村生活的日子为赛珍珠创作《大地》积累了丰厚的生活素材。赛珍珠将积淀在中国人内心深处对土地的深沉情感挖掘而出,展现农民在土地上的赤诚、苦难、抗争与希望,书写出一部人与土地关系变迁的民族心灵史。《大地》一经出版,翌年便获得普利策奖与诺贝尔文学奖,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在赛珍珠发表受奖演说之前,斯德哥尔摩天文台台长称赞《大地》“促进了西方世界对中国人民的了解和重视”[1](P1082),《大地》成为了沟通中西文化的桥梁。

七十四年后,“中国故事”又一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青睐,来自山东高密的作家莫言获此殊荣。莫言与赛珍珠的笔触共同指向中国的农民与乡村,关注中国乡村的跌宕历史与复杂现实[2](P266)。《生死疲劳》就是莫言以1950年至2000年的农村变革史为背景,在西门闹依次转世为驴、牛,猪、狗、猴再到大头婴儿蓝千岁的生命轮回下,描绘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历史变迁。

两位诺贝尔文学奖作者的目光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历史性的交汇,共同书写出人与土地关系的三个历程:恋土、逃离与回归,具有较强的关联性与可比性。恋土情结是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是中国传统农民对土地难以割舍的依恋之情,赛珍珠与莫言将深埋于中国人心底的恋土情结挖掘而出,并深挖恋土背后的逃离土地现象,寻找农民逃离土地背后的原因,赛珍珠将之归因于天灾人祸,而莫言则更加关注时代因素。赛珍珠与莫言认为,一切来自土地的也终将回归土地,土地才是人的灵魂归处,逃离土地并不意味着恋土情结消失,它仍激涌于新一代土地传承者的血脉深处。赛珍珠与莫言借诗意与魔幻的文化笔触窥探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呈现中国乡村的历史记忆与时代变化,展开对人与土地关系的终极思考。

一、恋土: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

《大地》与《生死疲劳》以土地为原型,借人与土地的关系变幻记录二十世纪乡土中国的历史变迁。一句“一切从土地中来,又回到土地中去”贯穿赛珍珠的《大地》与莫言的《生死疲劳》始终,其中蕴含的“恋土情结”揭示了两部作品共有的精神内核。恋土情结是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中强调:“人对环境的反应可以来自触觉,即触摸到风、水、土地时感受到的快乐。更为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则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4](P140)在中国早期农业社会,农民依土而生,土地不仅是人的住所,还承载了人生活的记忆,王龙与西门闹都是早期中国传统农民的代表,人对土地的深深眷恋将传统农民与土地紧紧地凝结在一起,成为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

赛珍珠将植根于中国传统农民内心深处的恋土情结注入到主人公王龙的灵魂之中。赛珍珠笔下二十世纪早期的中国乡村是一片处于静态之中的诗意大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关于土地的信仰与神话数不胜数。在《大地》中,王龙在世代相传的大地上筑土为房,“土坯房”承载了王龙一家在农耕时代的生活。他们在这片大地上辛苦劳作、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即使被威胁也坚持不卖土地,王龙坚信:“我们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守得住土地,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3](P210)王龙一家对土地的深沉的眷恋也正象征了早期中国农民与土地浑然一体的密切关系,这个时空的大地成为了古老中国的符号与象征。

与赛珍珠相似,莫言将对东北高密乡土地的深沉眷恋尽情释放于《生死疲劳》中,恋土情结在主人公与西门闹与蓝脸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主人公西门闹虽为地主却热爱土地,始终坚持劳动、因地主身份被贫苦农民群起攻之后,西门闹转世为驴和牛始终陪伴着自己捡来的孤儿蓝脸默默在大地上耕耘。驴与牛是传统农村社会最常用的帮助劳作的动物,是人与土地之间血肉纽带关系的鲜明象征。西门牛与西门驴看似是动物,但背后仍承载着恋土者西门闹的灵魂,它是动物,也是“人”,其对土地的忠诚却从未随时代的潮流而损毁半分。西门闹死后,其捡来的孤儿蓝脸继承了西门闹的恋土情结,始终坚持勤奋耕耘,不跟随潮流参加任何社会运动,在多重压力下蓝脸只被允许在晚上耕耘土地,清冷的月光与蓝脸对土地赤诚的内心形成冰与火的映照,照耀在空旷的大地之上,蓝脸与西门闹的血液中的恋土情结始终滚滚流淌,熔铸成一部坚守土地的精神史诗。

赛珍珠将在江苏镇江生活的记忆融入《大地》之中,而莫言则将对东北高密乡的眷恋沉入《生死疲劳》的基底,两者不约而同地以华夏民族对土地的恋土情结这个古老的文化命题,书写出一部涤荡心灵的土地心灵史。土地是人的生长依托与灵魂归宿,作为最原始的“原型”承载着人类自远古以来世世代代的集体无意识。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由原型所组成,在相应的社会结构下,人类在生活中形成无数经验并使之世代相传,成为某一种族全体成员心理上的沉淀物,使人类经久不衰地生存下去。“一切从土地中来,又回到土地中去。”蕴含着中国人对“土地”这个原型的集体无意识,喻示着中华民族的恋土情结已渗入到人们的深层意识与心理结构中,成为乡土中国的精神归处。

二、逃离:人与土地的分离

然而中国传统小农经济始终是脆弱的,当始料未及的天灾人祸来袭,恋土情结难以维持农民的生存需求,农民只有逃离土地另寻生计才能活下去,逃离土地是人与土地关系中难以避免的历程。赛珍珠关注到农民在土地上的脆弱与无奈,着重描绘自然灾害与利益驱使造成农民不得已逃离土地的苦难命运,而莫言则透视经济现象带来的人逃离土地的历史潮流,日新月异的时代狂潮颠覆了传统乡土中国根基,更使人失去了精神的皈依之处。赛珍珠与莫言共同挖掘人逃离土地的原因,虽侧重点各有不同,却看到了不同时代的中国农民逃离土地的深层原因。

在赛珍珠的《大地》中,逃离土地是传统农民迫不得已的选择。由于自然灾害的影响,连年的旱灾蝗灾肆虐土地,为了活下去王龙一家只能流亡他乡,委身于破烂的窝棚,流亡之路虽然艰难困苦,但王龙始终怀抱着“一定要回到土地”的希望,在异乡奋起,积累财富重返家乡,在自然灾害的被迫逃离下,人虽然远离了生长世世代代的土地,传统农民与土地之间的情感却在背井离乡中得以加强。回到魂牵梦萦的土地后,王龙用在异乡挣得钱购置田产,迁居从前地主住过的黄家大院,一跃从农民转身为地主,天灾不会再使王龙逃离土地,可新一代农民又在利益的驱使下再次逃离土地。王龙死后,儿子们过惯了好日子便不再经营土地,将田产或变卖或放贷,被利益蒙蔽双眼,踏上了一条与土地越来越远的路,人与土地的关系逐渐断裂,王龙儿子三人对土地的背离是人祸,当土地价值在自然灾害与利益面前被不断盘剥,人与土地关系也在历史的发展中一步步变异。

与赛珍珠由天灾人祸导致的逃离土地不同,莫言更着力于掘出农民逃离土地的时代因素。到了二十世纪中后期,活下去已不是最紧要的问题,日新月异的社会狂潮吸引着新一代土地的主人为了利益忘却源远流长的土地信仰、逃离土地的历史潮流不仅颠覆了传统乡土中国的根基,更使人失去了心灵的故乡。莫言借西门闹魔幻式的变形揭示人与土地关系的分裂,在人民公社运动的时代潮流下西门闹第三世转世为猪,西门猪体内已然失去了西门闹当年忠于土地的灵魂,它在娇生惯养下变得狂欢而戏谑,阔别了坚守土地的蓝脸,也远离了他曾热爱的土地,西门猪忘却恋土而痴迷于逃离土地昭显了人与土地关系的断裂。莫言以动物的视角窥见农民与土地的历史变迁。每个动物都是西门闹灵魂的替身,看似是动物,实则是每个时代下鲜活的“人”的影像,从土地这个最根源的地方寄寓其对“人”本质的追问。西门猪转世后,进入改革开放时代,西门金龙与庞抗美在经济大潮下背离土地,甚至用土地获取利益、背叛土地,在城市化与机械化的浪潮中,土地上已经快没有人了。经济大潮自然势不可挡,但土地的价值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被掩盖的一无所有,人与土地的关系在时代的潮流下被摧毁的不堪一击,莫言的笔触流露出对由于时代因素导致农民逃离土地的复杂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感。

三、回归:人与土地关系的落脚点

经历过恋土与逃离后,赛珍珠与莫言认为回归土地是人与土地关系的最终落脚点。在一波逃离土地的狂潮退却之后恋土情结并未消失,而是仍激涌于新一代土地传承者的血脉深处,成为新一代人回归土地的精神动因。赛珍珠与莫言一再强调,土地是人的根,人始终要回到土地中去,回归土地是人与土地关系历程的终点。不过,由于基于的文化视角不同,《大地》与《生死疲劳》最终虽都指向“回归土地”,但赛珍珠更倾向于描写人对土地深深的眷恋而回归,而莫言笔下的回归则充满了无奈与感伤。

赛珍珠认为人终会因恋土情结的影响而回归土地。《大地》中有两次“回归”,第一次“回归”是王龙即将离世,临死前告诫儿子们“我们是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3](P210)。人生终至晚年,王龙在对土地的怀恋下重返土地,叶落归根,土地变成“坟地”,成为农民的最终归宿。与中国历史进程同步而向的几十年,王龙的所居之地蕴含着独特的土地迷恋与身份焦虑,这种迷恋既是对土地与生命戚戚相关的宿命般的敬畏,也是对土地对农民身份界定的权力的无限膜拜。王龙最终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热爱了一生的土地,他的回归是中国传统农民集体无意识地对土地深深的眷恋。

第二次回归是王龙的第三代传人王源以科技兴农的方式回归土地。赛珍珠无意书写乡村衰落的挽歌,而是着眼于弥补人与土地之间关系的断裂,发现蕴藏在新一代年轻人内心深处对土地的依恋,“恋土情结”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被重新注入到新一代年轻人的心中。王龙的孙子王源怀着对土地深深的眷恋回到土地。当他站在祖父曾居住的“土坯房”里,便感受到与土地有着精神上的联系,恋土情结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年轻人的血液里滚滚流淌,在经历了异国他乡的许多事后渐渐发现接触土地会让他感到一种归属感,远离土地则必然感到无根的失落。王源传授自己在国外学习的农业知识,带领一届届学生重回土地,用科技兴农为土地贡献知识分子的力量,在为土地奋斗的过程中,王源也寻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土地在一代代的历史传承中已不止是物质层面的土地,赛珍珠对中国乡村未来的畅想使之上升到了国家未来与民族命运的高度,一种新型的人与土地的关系在历史的变迁中失而复得。

与《大地》充满希望的回归土地不同,莫言对回归土地充满了无奈与感伤。农民在残酷的经济大潮下逐渐失去对土地的迷恋,背离了土地,也失去了最终的根基,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土地,只是这土地已成坟地,残酷的历史现实隐喻莫言对人与土地历史关系的批判与反思。西门闹、蓝脸、西门金龙最终都回归了土地,但这片土地在时代的发展下已逐渐荒芜,莫言无奈地感叹道:“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5](P539)当时代潮流的弄潮儿抛弃了土地,便失去了立足之地,背离土地的人难以找到新的根基,最终还是回到自己曾经生长的土地,逃离土地之人的回归是无奈的回归。

当原始的土地中心意义正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崩塌,莫言决意梳理人与土地的关系,重述土地对人的精神意义,使人认识到土地的文化价值。莫言始终认为,人难以逃离土地的影响,土地是人的根,人终究还是要回到土地上,莫言曾在自述中坦言,自己曾憎恨过土地,农民耗尽了自己的血汗,付出的如此多,得到的却是那样的少,可是当他三年后又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心情却又无比激动,莫言对此感叹道:“对于生你养你,埋葬着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6]土地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它承载着无数人心灵的故乡,莫言用辛辣的笔触描绘了五十年来土地上的风雨变革,让听故事的人自己去体会农民与土地的历史变迁,重述土地的文化内涵,让人类关注当下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人类永远都无法脱离与土地的血肉联系。

两位作家用作品回顾中国土地变革的历史,围绕人与土地的关系加入了自己独特的创见与反思。海登·怀特认为:“我们必须明确,研究过去的价值并不是‘为了过去本身’,而是为今天提供一种认识的视角,为解决我们所处时代特有的问题提供借鉴。”[7]赛珍珠与莫言通过梳理人与土地关系的变化历程,让土地上的人物与当代人进行对话,唤醒读者的历史记忆,认识到土地对于当下的重要性,深入反思当下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土地应是和谐共生的关系,而非利用与对立。

赛珍珠与莫言回顾中国农业社会的发展历程,用恋土、逃离、回归记录中国乡村的历史记忆与时代变化,描绘出中国由农业社会向现代化社会发展的光辉历程。赛珍珠笔下的中国诗意而原始,人们血液中的恋土情结一代代流传,引领无奈逃离土地的人重回精神的故乡。而莫言笔下的中国魔幻而富有时代性,当恋土被时代的潮流冲击损毁,追求利益的人们迷失自我背离土地,也会被土地所抛弃,人最终还是要回到土地上来,赛珍珠与莫言共同探索着一种人与土地和谐共生的关系。随着时代的快速发展,现代化的农业革命已然昭示赛珍珠与莫言对人地关系的探索并非空想,城市化的浪潮淘汰掉了一批追名逐利的弄潮儿,唤醒了真正热爱土地之人的灵魂,土地并没有被人抛弃毁坏,而是在现代化农业社会中得以保护并合理运用,在经历过恋土、逃离与回归后,一种人与土地和谐共生的关系逐渐焕发出新的时代意义,闪现出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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