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字背后的秘密生意

2021-12-16 10:20张金晖
睿士 2021年12期
关键词:字库造字天宇

张金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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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7日,字体字库设计师叶天宇清晨6点就来到了自己位于北京朝阳门的工作室,这一天,是他一年一度在微博预告的新字发布的日子。

尽管在两个月前就完成了新字体的设计,但发布前夜,叶天宇和同事童心还在不断调试字体视觉呈现的稳定性,临发布前,又花去近四小时,将微博、微信和淘宝等平台发布的字体应用图,做成匹配的合适尺寸,11点47分,终于按下了“‘喜鹊造字’第六季新字”的发布按钮。

这是叶天宇创立的“喜鹊造字”发布的第十二和十三款字体,而这名“90后”北京小伙儿,是第一个在淘宝上卖正版字体的人。2018年,叶天宇发布了“招牌体”等三款原创字体字库,将单款字体的永久授权价定为99元,打出了“要让所有人用得起正版字体”的口号。

这种低价策略无异于向业内空投了一枚“炸弹”——目前,国内方正、汉仪等头部字库大厂,单款字体定价为每年数千元不等;而近年来,屡次因创意出圈的新锐汉字字体设计公司造字工房,单款字体的永久商业授权价,则高达数万元。

很快,“喜鹊字体”出现在各大网红城市的奶茶店、火鍋店的招牌上,字体发布一周后,叶天宇发现,“办公室附近新开的重庆火锅,用的就是‘喜鹊招牌体’”。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欣喜:“对方肯定想不到,设计这个字体的人,就在街对面!”

凭借正版字体付费授权,叶天宇收获了20万的第一桶金,并顺利转型为汉字字体字库创业者。接下来三年,“喜鹊造字”被淘宝官方评为“造物神店”,至今仍是淘宝罕见的100%好评卖家,店铺名称前缀着的两个“皇冠”,代表已经有三万多个订单为他全五星好评。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喜鹊造字”的作品零差评。新字发布后,叶天宇向我展示公众号和微博下的评论,除了“叶老师yyds”“支持正版字体!”等鼓励,当中也夹杂着一些刺耳的声音,一位对书法颇有见地的“黄V”用户还在微博留言评价:“做软体字体而以‘矢量化’做招徕,弄得像新蒂字体一样粗制滥造,该说是想挣快钱呢,还是把使用者当成韭菜?”

“我们不是这么做的,他瞎说!”面对这样的质疑,叶天宇态度有些激动。当前,汉字字体字库设计圈的造字方法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自创设计,通常以个人手稿作为起稿,进行字体字形的原创设计;第二种是“复刻”,依托古籍、名家书法等,对原作进行绘制还原,或在保留原作风格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第三种则是扫描矢量化,即对古籍或者手写文本直接进行扫描,提取文字进行数字矢量化,快速形成字库。

汉字数量庞大,单款字库光简体字就需要设计七千多字,但前两种造字方法耗时费力,需要在电脑上逐字绘制调整,一两名设计师少则一年,多则五六年才能完成一款字体的设计,而这也是叶天宇和很多原创字体设计师常用的方法。

第三种方法最为快捷,以几年前在各种中式海报上盛行的“康熙字典体”为代表,古籍扫描后无需修饰,一人月余就能做成字库。这类字体常用于古籍学术研究和注重个性创意的LOGO设计,日常作为正文使用不够自然流畅,与叶天宇新发布的两款字体的创作理念是不同的。

“我们做字就是你越感受不到这个字,它就越好。像咱们平时翻书,你只会在意它的文本内容,这就对了;你要看着觉得‘哎呦,这字儿真漂亮’,错了!”叶天宇示意我看向电脑屏幕上打开的WORD文档,解释道:“如果我使劲儿好好做,最后就会做成像电脑里的宋体和黑体那样,那就是最牛的字!”

这次发布的两款字体,每一个字都是由叶天宇和同事用电脑绘制而成,两人合力,一天最快也只能做几十个字。担心网友被“黄V”误导,叶天宇转发回复了对方留言,同时附上自己绘制字体时的每个字形及笔画拆分的截图,力图证明自己的字体设计方法。

而正与“喜鹊造字”的拥趸们进行隔空骂战的“黄V”并不领情,反倒留言@了另一位字体字库设计师:“最近@应永会有讲座,做软体字或传统字体,可看看高审美的做法。”

应永会是叶天宇十分欣赏的圈内前辈,对古籍善本字体的研究造诣颇深。不过,被@到的他并未参与这场论战,只向“黄V”回复了一个抱拳表情,留言道:“我觉得做字活下去很重要。”

这是童心来“喜鹊造字”工作的第二个年头,身后贴的海报是她参与设计的字体。

作为上世纪70年代末生人,应永会造字十六年,是叶天宇心目中汉字字体设计的“大神”,他的作品在国内的港澳台地区,甚至是在一海之隔的日本,都有着不错的销售成绩。

即便拥有几款畅销字,应永会对造字生活不易,也深有体会。2010年,他对外发布了第一款字体字库——浙江民间书刻体。这套一万余字容量的字库,他最初只发布了不到三千字的试用版,“然后那几年,我到处都能看到盗用的字”。

这款他耗时六年多才得以大体完成的繁体汉字字库,通过互联网一夜散落各大盗版字体网站。苦行僧般熬出来的成果,未经授权,便被人直接使用在了各种书籍、海报上。应永会后来陆续找到盗用字体的出版社、商户及个人,逐一发送电子邮件告知侵权,但只有“一小部分会主动给钱”,大部分邮件则石沉大海。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因为试用版字数较少,有人在盗用时,还混入了其他字体拼接商用,“可能对客户来说,好像一下看不出来;但对我来说,这是造字风格完全不一样的字体”!他的设计本为呈现中国传统书刻字体风格统一的美学气韵,被“移花接木”后,那种文化之美,也变得不伦不类。

经此一役,应永会不再对外发行试用版,改为由字体代理商进行版权对接,同时,将售价定到稍逊头部字库公司的中高价位,精准服务一些小众出版物和专业设计师,“没有必要把这个字铺得到处都是”。

对版权的漠视,在国内设计圈并非个例。字体设计师童心毕业于米兰理工大学视觉传达专业,在加入“喜鹊造字”前,曾先后在上海两家品牌设计公司工作。而这段不足两年的工作经历,让她难以适应。“我受不了的一点,是他们会让你不停出方案,出不了就在网上‘看一看’,在别人方案的基础上‘修改’。”

公司觉得,这样既“能提高效率”,也没有“法律风险”。在这样的创作风气下,在设计中无处不在的字体,其版权同样被彻底忽视。

在米兰,童心做毕业设计时,导师强调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挑选合适的西文字体;虽然不涉及商用,但她依旧购买了字体版权。待到回国真正从事设计工作时,却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要使用正版字体。她还曾目睹,公司因未使用正版字体,导致客户接到了字体设计方的维权律师函。

毕业于国内高校,同为“90后”的室内设计师洪伟,在做了六年设计后,对“盗版字体”这件事更是见怪不怪,“基本就没用过正版字,就连3DMax和Photoshop,我们都从没用过正版。”

洪伟给我算了笔账:如果使用正版软件,一年就要花费几千块钱,“一台电脑都没这么贵”!之前在学校,大家没钱用正版,工作后有收入了,“一看周围,大家还是在用免费盗版,那我为啥要去用正版?这不冤大头嘛”!更重要的是,“版权这个事情,客户也不买单”。

洪偉曾接手一家餐厅的设计项目,考虑到餐厅是连锁加盟模式,他建议对方购买正版字体和图片素材,规避法律风险。“其实才几百块钱,我把这个预算列在几万块的设计费里。”结果,客户把这笔费用拎出来划掉,告诉他:不用给。

作为中国字体字库行业的“龙头”品牌之一,成立三十余年的方正字库,已经与盗版字体持久斗争了二十多年。2005年,耗时三年之久,方正才赢下了中国第一例字库侵权案。方正字库设计总监汪文告诉我,哪怕在较为重视知识版权的今天,“环境还不是很好,我们每年大概要发几万封律师函,回应的只有不到10%”。这意味着,剩下90%的人,依旧在使用盗版。

现在,用百度搜索“方正字体”,可以轻易找到各种免费下载的非授权网站,而它们并不会提示用户这些字体不可商用。实际上,只要从方正字库官网进行下载,就能看到每款字体的版权使用范围和清晰的商业用途授权价格。可即便官网在搜索结果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依旧会被大多数人选择性忽略。更为讽刺的是,紧挨方正字库官方简介的推荐搜索关键词,是“方正字体侵权一般赔多少钱”和“方正字库发律师函来了”。

对于遏制盗版,哪怕拥有多年维权经验和自有法务团队,汪文的态度依旧有些沮丧,“我们全国只有七座城市有胜诉案例,而且法律并不支持你去做惩罚性维权”。带我走过方正字库办公区那面长长的字体海报墙,汪文看向一款自己设计的字体,“比如一款字授权价格是5000块,就算官司赢了,我们收到的还是5000块。违法成本太低,很多人依旧不会主动购买”。

几年前,汪文曾受邀赴造字行业蓬勃发展的日本进行学术交流,了解到当地对版权字体使用的审慎态度。“日本公司如果有人侵权,基本上负责人肯定会被开掉。就是你做了一件非常丢脸的事、违反了知识产权法,让公司丢了脸面,你怎么可能在这家公司里再待着呢?”

相较日本,中国近二十年来,并未给字体字库生产提供一个更好的环境。尤其是千禧年后十年,盗版泛滥,维权乏力。“是字体创作最黑暗的时期”。在汪文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中国还有十家左右的字体字库公司,到了2000年之后,只余五家。“因为盗版猖獗,(它们)没收入,就坚持不住了。”

汪文在方正字库已经工作了十余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方正字”也是他的理想。

除了较弱的版权意识和不算完善的法律环境,盗版的泛滥也源自部分使用者从未意识到: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汉字,其字体是具有知识产权的设计作品。

字体字库设计,在今天的中国依旧算是小众行业。汪文估算过,2010年后,行业进入快速发展期,但直到今天,中国从事造字的设计师“保守估计不超过1000人”,而从事平面设计的“至少有200万”。

行业社会认知度不高的问题,也曾一度困扰着叶天宇。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叶天宇进入互联网公司工作,日常做的是电商营销图设计,但他很快开始质疑起自己工作的意义。

“如果我累积了这么多垃圾,那么我用什么证明我好好创作过、生活过?”他全力以赴做出的活动设计最多只会留存三天,而这三天里,“大家关注的是页面上的优惠力度,其实没人会在意你的设计”。

之后一年,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每天起床睁开眼,就觉得“今天到公司要做的东西是空虚的”。他想要追求设计的隽永,而造字,是他找到的一个更具生命力的存在方式。“不说持续几十年,只要这几年大家都愿意用这款字,它就能活几年!”

但待到他2013年凭借业余创作的字体,在由方正字库举办的“方正奖”字体设计大赛上斩获奖项,决心放弃即将到手的互联网公司股份,转型为字体字库设计师、独立创业后,却不知如何与同住的父母解释自己的打算。

父母虽是高知分子,却从没听过“字库设计”,叶天宇担心贸然坦白一定会遭到反对,只能每天早晨出门假装上班,带着电脑跑到离家不算远的中央民族大学,钻进空闲的自习室,开始做字体设计,一呆就是一整天。

直到2016年,叶天宇又有三件作品获得了“方正奖”字体奖项,获奖作品在国家大剧院展出时,他才邀请父母前去观看,并向他们“摊牌”:“我的梦想是做字。”父母这才大致明白,什么是字体设计,不过他们也难以真正理解造字的过程。

字体字库设计师需要查阅大量古籍、资料,长期伏案绘制,叶天宇居家创作那段时间,几乎足不出户,也很少跟父母交流。时间长了,叶母担心儿子总憋在房间是心理出了问题,特意把家里的快递收件地址改到小区门口,就为了让叶天宇取快递时,能出来走走。

一个人待在狭小的书房,守着一张半米见方的书桌造字,也是十余年来应永会的工作日常。尽管他不靠造字为生,更像是打磨艺术作品一样,专注做古籍字体字库。但设计字体时,除了接送女儿上下学和吃饭睡觉,他每天都要待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持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因为采用的是逐字设计绘制法,最慢时,应永会一天只能做出两个字,始终陪伴着他的,除了两台电脑,就只有几盆绿箩和一柜子古籍资料。

“字体设计是一个比较枯燥的职业,因为你每天面对的就是黑色和白色、笔画和结构、直线和曲线,没有其他视觉元素。”采访当天,汪文带我参观了方正字库位于北京海淀区的办公区,整个空间装饰传统质朴,一些工作人员穿戴着褐色工服工帽,安静穿行其间,有一种电子工厂车间的秩序感。而那些桌面堆满各种书籍资料的设计师,多是中年人,少有像叶天宇和童心那样的年轻面孔。

“因为我们在招聘时,就会提醒设计师。”专职造字前,汪文从事了多年广告和品牌设计,在他看来,比起一年能做几十个新合作的前者,花一两年时间耗在同一项目上的字体设计师,工作内容和参与项目数量都乏善可陈。招聘时,汪文会向年轻人强调这一点,有的人会放弃,而留下来的,一部分人也会在真正工作一段时间后,选择离开。

入行的年轻人少,培养一个成熟的字体设计师却并不容易。汪文自己带领的团队,启用了不少“90后”设计师,他观察发现,基础较好者,需要两到三年才能成为项目主力,一般人则需要至少五至六年时间。

“中文字结构太复杂,笔画数量差距特别大。”汪文举起办公桌上一叠打印在纸格当中的黑白字样,“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新问题。比如一套字有七千字,我们就要解决七千个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汪文需要“画大样”,即用红笔给其他人设计的字稿进行单字批改,初学者的调整比例是成熟设计师的十倍,“你要给他画到那个点上,比如每一个笔画到哪儿最合适,缩小多少,放大多少,都得详细一点”。

2011年,汪文参与了国家人口基础信息库项目,作为使用在居民身份证上的字体,涵盖了全国各地派出所收集上来的地名、姓氏名、人名生僻字,字库总量高达七万余字。参与其中的汪文每天要画几十份“大样”,相当于连续审视五千至一万字。

“做字实际上是有职业病的,我第一年就体会到了。”设计师做字时,主要使用鼠标键盘,上半身除去手指之外,都处于长期僵硬状态。汪文加入方正第二年,本就不好的颈椎连带左肩膀出现了经常性疼痛,到后来痛感加剧,犹如针扎,他只得四处求医,寻求外力治疗,直到三年后,才逐渐好转。

“现在有急活儿的时候,还是会复发。”晃动着左侧肩膀,汪文苦笑起来。

相较同行,应永会设计字体的速度很慢,但他很享受这种“用鼠标刻字”的过程。

在叶天宇推出百元内的授权汉字字体产品后,市面上也涌现出了不少追随者,不过“喜鹊造字”的作品,还是很受年轻用户欢迎,最初推出的“招牌体”在今天依旧是畅销字。叶天宇分析,“好看”“中国”,是自己的设计受欢迎的最主要原因。

“我很多创意都是受中国传统美术的影响,比如说在做字体展示的时候画的小猴。”北京深秋,清晨已有了一种沁寒的凉意,叶天宇裹着件深蓝色的厚运动外套,兴致高昂地辗转在潘家园旧书市场的各个摊位间,和几个摊主熟稔地打着招呼,顺道同我拆解起自己的设计理念:“无论是我用的颜色,還是其他元素,都相对中式,就不会说你一看就有欧洲风格或者有那种日式风格。”

潘家园旧货市场是北京最著名的古玩旧货聚集地,周末才开放的旧书市,是叶天宇自大学时最爱去的地方。他在摊满一地的旧书堆里遇到过民国时期的旧画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术排版书,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晚清的古本。

没发布字体前,叶天宇囊中羞涩,买不起昂贵的古籍,就坐在书摊前的小马扎上,一边看书,一边和摊主聊天,从《三国》一路侃到《红楼梦》。

在叶天宇看来,他的审美体系,由潘家园的文化气氛和那些自己反复翻阅的古籍奠基而成,“喜鹊造字”是从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精魄中掘取灵思;而设计字体,并将它推向更广泛的大众使用者,也是为这些东方文化瑰宝,去找寻一种更隽永的延续方式。

“汉字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如果我们自己不做字体,就得买别人的汉字字体。”叶天宇当年为设计“喜鹊聚珍体”,查阅大量历史资料,意外了解到我国活字字体的一段屈辱历史——上世纪30年代,中国金属活字字体技术远远落后于世界,而日本津田三省堂、森川龙文堂通过非法手段复制了“仿宋聚珍体”“汉文正楷体”的雕版字模,易名后在日本销售,并且反向输出中国。

在近现代的一段漫长时期,中国连印刷报纸都只能购买日本的金属活字字体,出版物长期使用的主要字体,也是日本开发的明朝体和黑体字。直到1959年,我国成立了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聚集了一批有雕刻字模经验、书写造诣和创意功力的专家人才,耗时五年设计了八万多简化字,才有了我们现在广泛使用的宋、黑、仿、楷四大现代汉字印刷字体。

幸运的是,上世纪70年代世界迈入数字排版时代,中国造字技术实现了一次“逆袭”。我们今天能够用电脑、手机浏览丰富的中文内容,全得益于中国在1974年8月发起的“汉字信息处理系统工程”(简称“748工程”)。

上海印研所为748工程捐出四大字体的复印字稿作为创作母体的一部分,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技术研究所所长王选带领团队历时四年,发明“激光照相排字技术”,将几百亿字节的汉字字形信息压缩进了几兆内存,使第一个汉字输入到了计算机。这项数字照排技术,获得了一项欧洲专利和八项中国专利,让汉字彻底告别“铅与火”的过去,并由此派生出海内外姿态万千的数字汉字字体。王选也被誉为“当代毕昇”,当选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并荣获2001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方正字库前身正是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技术研究所。今天,一走进方正字库,就能看到海报墙上悬挂着的王选院士照片,其前立着六个巨大醒目的白色汉字装置:“中国人方正字”。

汪文的工位上也有一排小小的“中国人方正字”木刻,这是公司以前拍摄纪录片时的道具,他很喜欢,一直留在桌面作为装饰。“这六个字是方正人的愿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方正字。其实我们也实现了这一点。”汪文告诉我,现在中国90%的报纸所用字体都出自方正字库,方正也制定了很多汉字使用标准;现在,中国人的身份证和护照所用字,是几代方正造字人从2004年开始为公安部专门设计,而这个由他们建立的近八万字超大字库,用于记载每个中国人的名字与身份,也意味着每个中国人的身上都带着方正字。

方正字的影响还不仅局限在国内。汪文的个人代表作品是“方正榜书行”“方正榜书楷”,这两款字体极具中国书法特色,是多年练习书法的汪文从故宫和北京匾额科举博物馆的匾额书法上汲取灵感,前后共耗时约三年绘制完成。

凭借“榜书行”,汪文代表方正获得了中国工业设计领域的最高奖“红星奖”,更一举夺得美国老牌设计杂志Communication Arts举办的2014国际文字设计比赛(2014 TypographyCompetition)字体设计类CA传艺优异奖——这个奖项标志着全球视觉传达设计领域的最高水准,也是设计行业最令人梦寐以求的奖项之一。

“这传递的是对中国文化的肯定,因为这款字体反映的是中国传统书写文字。”说起自己在不惑之年斩获的最高荣誉,汪文的表情舒展,语气愈发自信:“它在美国也是获奖的作品,依然是因为它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

应永会的小书房,也是他一个人的工作室。

作为一个专职字体设计师,叶天宇第一次深刻感受到汉字和中国文化的共鸣性和感染力,是看到日本电影《寻访千利休》中的一段唯美情节: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邂逅美丽的高丽女孩,两人语言不通,却能通过写白居易的唐诗进行交流。“汉字对周边国家文化的辐射力,其实是相当了不起的!”聊起这些,叶天宇的眼里闪着光。

造字其实也承载了叶天宇的另一重愿景。“中文字体的量还是非常少。”他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日本设计网站,上面有专供购买正版字体的专区,点击列表就能筛选不同风格、用途和价位的日文和汉字字体,“你会发现现在日本字体特别多,而且价格便宜”。他向我展示,搜索5000日元(约为280元人民币)以下的字体,有14607个结果,每种字体都有详细的展示和授权期限。

日本,是叶天宇说起造字时,绕不开的关键词。“在日本的汉字造字公司很多,一直以来好的作品也很多。日本人习惯用正版字体,价格也便宜。”他的语气低沉下来:“汉字是我们的祖宗,但看到日本的汉字字体做得比中国好,心里也觉得挺那啥的。”

能做出更多更好的国产汉字字体,实现文字更好的情绪性表达,让用户在每种特定的情境下都能找到合适的字体使用,全面赶超日本——这是叶天宇对未来更长远的寄望,为了实现这一愿景,他正计划把自己的造字经验打磨整理后,公开分享到社交媒体上,让有热情从事字体设计的年轻人能找到入行的钥匙。“这样又能多一个做字库的人,属于中国的那个(字体)列表就能长一点,对不对?”

即便同样认可日本的字体发展水平,作为行业前辈的汪文,对中国当下的造字能力卻保持着极大的信心。“最近十年是全球字库发展的黄金时代!”中国加入这字体设计一行业的人数持续增加,长期关注全球行业发展状况的汪文告诉我,目前无论是精品字还是整体字库数量,日本已经被中国超越。

“光手机系统里可以显示的手写字体,大概全中国有几万款,这个数字已经超过日本全境了。”同时,由于后继无人,日本的字库公司在近十年里呈下降趋势,由之前的八十家锐减到四五十家;而中国在2010至今的十年间,字库公司数量从个位数增长至百余家。

对于汉字字体承载的文化意义,“70后”汪文和“90后”叶天宇保持着一致的态度。2017年,汪文赴韩国参加了一个中日韩字体设计论坛,他的发言主题是中国楷书从书法到印刷体,后来被整理成论文集在韩出版。汪文在当地博物馆参观时发觉,“谚文(韩国表音文字)整个的楷书风格跟中国大陆是一样的,它学习的就是中国人书写的楷书”。

“字体是无处不在的。”造字十一载,汪文已经深深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他当年毅然放弃平面设计,转投方正做字体设计的重要原因——一款设计好的字体字库,“它就变成一个产品,基本上有汉字的时候它就一直会被使用,甚至会超越我的生命”。而从传统汉字字形发展而来的字体字库,本质是“对过去文化基因的活化”,也是再一次的星火传递。

专注繁体字字体设计的应永会对此同样感触颇深,他虽然十几年来只对外发布了两款字体作品,但它们一直在港台地区都有着不错的销量。他曾在台北市的诚品书店内看到,许多书籍封面上使用的都是“汲古书体”和“浙江民间书刻体”,就连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些文创产品,也常能看到这些字体的使用痕迹。

应永会发现,使用繁体字的场景越来越多,而他八岁的女儿小豆子,已经能娴熟地用繁体在纸上写出父亲的名字,还会主动向来客展示她自己的“作品”。

字体跨越时空的能力,也远超汪文的想象。他曾漫步在西班牙街头,看到路边一家中餐馆使用了方正设计的创意字体,“非常惊讶!在异国,尤其是在欧洲,能看到的我们公司的产品”。

这些熟悉的字体,在大洋彼岸描绘出一角中国文化灿烂图景,汪文无限感慨,也倍感自豪,当然还有些许遗憾,因为,“他们用的也是盗版”。他摊开手,无奈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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