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新闻画报的出版内容新探——以《点石斋画报》中的“异士”为例

2021-12-29 01:46王佳恋张佩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晚清

王佳恋 张佩

【摘要】《点石斋画报》作为晚清众多时事新闻画报的代表性刊物,其中关于“异士”形象的报道成为探究画报出版内容采选、编绘理念与价值传播的重要载体。“异士”或本身特异特别、不同寻常,或因参照体系的转变表现出某种特殊性,在画报中主要有外形特异之人、善技之人、“志异”化的人、“他者”式洋人、“个性”化的“妇人”。画报对异士的图文表达方式为技巧杂糅,融合求异;描摹想象,再现求异。这种异士形象的传播主要呈现出“外形特异”的符号表现价值、“理念变改”的文学传播价值、“干扰立场”的性别认知价值。

【关键词】晚清 《点石斋画报》 异士 图文表达

随着晚清时期“西学东渐”思潮的涌入以及时代环境的巨变,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皆受到冲击,并逐渐波及当时的报刊出版活动。1884年5月,英国在华商人美查(Ernest Major)创办《点石斋画报》,吴友如任主绘(团队还包括张志瀛、周权香、顾月洲、周慕桥、田子琳、金桂生、马子明等20余位画师),点石斋石印局印刷发行,终刊于1898年。画报采取旬刊形式,每月上中下旬各出一期,每期九幅石印画,共八页,装订成册,随《申报》附送或售卖。在其发行的15年间,共出版528期,刊登了4666幅新闻图画作品。

作为个中典范,画报立足中国本土,对于可以题写入画的文字,可以匹配文字的图画进行了全面创新与调整,通过图像向人们传递新闻、新知与社会价值。这种图文艺术化传播的形式适应了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文化需求,取得了雅俗共赏的传播效果。目前关于画报的研究不可谓不丰,多集中于经济、科技、风俗、女性、宗教、媒体传播、视觉图像等方向,以宏观、中观层面探索为重;其对出版内容还未进行细化、系统化分类,居于更深层次的“个体形象价值”探究稍嫌薄弱,亦相对边缘。本文聚焦画报中记录的各类“异士”,并以此为切入点一窥画报对内容采选、编绘的理念与价值传播。

一、人物特征:“异士”形象的范畴与类型

这里有必要先对“异士”予以界定,以便下文展开更充分、有效地讨论。

(一)“异士”的渊源与范畴

首先,溯源语源,许慎《说文解字》云:“异,举也。从廾,椺声。《虞书》曰:‘岳曰:异哉!’”〔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43页。“异”的基本意义便是抬起、举起,颇有“拔萃”意味。“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凡士之属皆从士。”〔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1页。清段玉裁注:“仕之言事也,士、事叠韵,引申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汉〕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页。“士”之构形为会意,具有“推十合一”的本领,有相当的办事能力。合而为“异士”,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搭配,用来形容人物特异杰出。如《后汉书·种暠传》中王湛所言,“山泽不必有异士,异士不必在山泽”〔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六《张王种陈列传第四十六》。。《南史·宋临川王道规传》:“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唐〕李延寿《南史》卷十三《列传第三·宋宗室及诸王上》。孟郊《答姚怤见寄》:“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而我独迷见,意求异士知。”〔唐〕孟郊《孟东野诗集》卷七《答姚怤见寄》。清戴名世《送萧端木序》:“余因出余文一编示萧君,萧君大奇之,以为异士人,非天下所有也。”〔清〕《戴名世集》卷五《送萧端木序》。或形容隐逸高人,或与“英才”对举,或语近“不苟合之贤哲”,或用来凸显才华显要,总归是要“不同寻常”。

其次,检索轨迹,历代对“异士”的刻画亦多,落墨焦浓重淡清,同中存异。庄子笔下支离疏(《庄子·人间世》)、兀者王骀和哀骀它(《庄子·德充符》)等人,形貌甚异,躯体丑陋残破,却难掩生命的光辉。庄子是以“异”来摆脱有限躯体对德行与惯常认知的捆缚,去塑造理想中超越时空的“大美”。《世说新語》写“士”之个性、士行之另类,以“异”来凸显人本身的特质与风貌。至唐传奇“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7页。,世情世路纷纭飒踏,奇闻异事中自不乏异人异士,凭“异”来丰润唐代都市繁华中对更多元“文娱”的精神渴望。此后诸文体(小说类大多富有历史渊源,逐渐细化,如世情、神魔、狎邪、武侠、公案、谴责等)与此处粗略勾勒举证相类,并不刻意于文中直接标举“异士”语词,却自然呈现出蔚为壮观的“异士”群体文体是在一定样式基础上不断发展的,随着社会生活与艺术实践的发展不断丰富、改进,无论是反映社会生活还是表达思想情感,多少都会汲取“当下”土壤的养分,绽放靠拢或符合“当下”审美的花朵,不会一成不变。我们以既定的文体去划分,是借鉴成法帮助厘清问题,还需注意问题本身的特质与变化。。

融通语源与文体中保藏的轨迹,《点石斋画报》对“异士”采选、塑造与传播,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又有对新闻“现代性”的积极呼应。表现为以下特点:首先,源于报刊对基本“报道理念”的坚守,“异士”以现实中的人为本,在表达手法方面则亦虚亦实,借鉴了传统文学中的“故事”类型及模型,表现为近代报刊发展童年浑蒙阶段对“故事性理念”的执行与实践;其次,报刊对“异人”之“异”的判断标准中融入了新的元素,往往寓于异闻当中(无法绝对分离析出),去实现“盖寓果报于书画,借书画为劝惩”的宗旨、定位;最后,画报的新闻来源渠道多元(中西各报、道听途说、摄影图片、业余访员等郑建丽:《晚清画报的图像新闻学研究(1884—1912):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8—122页。),无形中就有了视角转换、比较中产生的“异士”,即原本并不特殊的人,因参照系转换而变得特殊。画报将这些“异士”纳入内容采选当中,通过适当的方式(图文结合)对其进行报道、传播与出版,契合当时的话语体系与大众审美,展现了晚清民间广阔的生活图景,值得进一步探索研究。

(二)“异士”的类型

在上文的基础上,笔者对《点石斋画报》中的相關人物进行整理总结,提炼出以下五种人物形象:

1.外形特异之人

首先,体貌外形特异的正常人,画报所言甚繁,几不胜枚举。如《利集》中《曹交再世》,先描述了一位体型巨大的“武巡捕”,其“身躯魁梧奇伟,大有文王十尺、汤九尺之概”;复忆及“徐中丞抚闽时”所携巡捕。后者于夜间偕友出署,因二人身高悬殊致使一妇人于焚化纸钱时,“惊为无常鬼出现,一吓倒地,神魂失散,因之毙命”〔清〕吴友如主编,张佩点校:《点石斋画报·利集:父子奇逢》,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页。。又如《戊集》中《复见侏儒》,“其人身长不满二尺,年约四十左右……老丐居为奇货,乞钱之易十倍于他丐”〔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高锐霞点校:《点石斋画报·戊集:飞龙在天》,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

除了通过非常精确地指明他们的身份、处所、处境来增加真实感,单篇文字的叙述重心往往集中于特异外观产生的“效应”:一为“轰动效应”,所谓“一时少见多怪之流群相惊骇,而无知顽童更成群结队”;一为“连带效应”,即故事中所涉人员因之所起的生活改变,或如妇人当场毙命,或如老丐借之获利。值得注意的是,煞尾处的报道会对此类人物带来的视觉、心理冲击予以社会价值评判或引导,或言长官“恐滋事端,遣之回籍”(《曹交再世》),或言“《神异经》《博物志》之所载,固未尽子虚矣”(《侏儒留影》)。

其次,残疾人士在报道中也十分常见,其“异”源于有疾或后天因素,终于周围民众待之有异。有人抱持同情,有人好奇乃至猎奇,态度不一。如《哑孝子》中哑子因为无法言语申辩,被母亲怀疑有不轨之行,即便如此也甘愿受罚,其事迹仍被后来人称道〔清〕吴友如主编,侯仰军点校:《点石斋画报·信集:参戎好善》,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无臂小孩》有记“此子两臂俱无,仅存臂际之根”,而“观者塞途,丐钱者十有七八,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高锐霞点校:《点石斋画报·戊集:飞龙在天》,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59页。。

(2)善技之人

善技之人,是指那些拥有特殊技能的人物,或孔武有力,或技艺超群。如《矫若游龙》中一贼“揭去瓦盖悬绳而下……贼乃缘绳升屋而去,亦足见此贼之武艺超群”〔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高锐霞点校:《点石斋画报·丁集:好事多磨》,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红线遗风》楚南有一女,深通剑术,求教于歙县奇杰吴丰南,却比剑胜出,“两剑相跃,上下盘击,雌霓雄风倏离倏合,观者为之目眩”〔清〕吴友如主编,张佩点校:《点石斋画报·贞集:举鼎慑盗》,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页。。《身轻如燕》报道了某婢女失踪数年,误堕深山,“日以清泉翠柏聊解饥渴,数月后便身轻可飞”“飞缘树杪,翩然而去”〔清〕吴友如主编,张佩点校:《点石斋画报·贞集:举鼎慑盗》,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8页。。《绳妓绝艺》载“梁溪人某甲娶妻某氏,本系绳妓,有挟山超海之能”〔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丁颖点校:《点石斋画报·礼集:北海奇观》,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94页。。似此种报道甚多,或多或少涉及清代律法,然而作者的写作重点却集中于异士的“特长”;若遇盗贼匪寇类,则多取“义贼”。其于报道内容的选择,会优先虑及民众道德审美与意愿俞政:《案例背后的晚清史》,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往往表现出对于善技之人的赞许、羡慕与敬佩。

(3)“他者”式洋人

晚清时期,上海成为接受西方文化,容纳外来洋人的聚集地。在相关报道中,最受市民关注的往往是洋人的外貌(如身高、肤色)以及行为习惯。但由于社会环境的影响,画家和市民对于外国人的认知非常简单且原始,除了好奇之外还带有一定的嘲讽心态。例如,《野性难训》中描述了太平洋群岛上野人的情况,“登坡穿树,捷若猿猴,其性犷悍不驯,喜食人肉”〔清〕吴友如主编,侯仰军点校:《点石斋画报·信集:参戎好善》,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86页。。《侨如再世》中刻画了一位来自美国的巨人,身长二丈四尺七寸半,重七百九十二磅〔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陈瑶点校:《点石斋画报·辰集:缝工妙讽》,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16页。。以当下标准来看,此描写虽然过于夸张,有违科学,但却能体现出异士带给市民的深刻印象。这个群体也具有“不异之异”的特点,人数虽不少,但站在本土立场,却显然是“他者”。

(4)“志异”化的人

这一类异人,往往与神异故事密切相关,在画报中占比较大,且甚难脱离故事本身独立存在。据统计,“灵异事件”和“奇闻异事”共出现1142次,占全刊内容的27.93%,是画报中占比最高的部分郑建丽:《晚清画报的图像新闻学研究(1884—1912):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3页。。其与古典文学有着较深的渊源,取诸多方,不限文体,亦不刻意划分雅俗。如《渔人遇仙》,韩某“捕鱼日多,获利无算”〔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丁颖点校:《点石斋画报·礼集:北海奇观》,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页。,神技所来乃是因分酒于道人,受之感恩赐予。《手生于颊》则描述了京城一半百老吏,“一日,右颊觉奇痒,竟生一手……亲戚探问,嘲之为气使而颐指”〔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高锐霞点校:《点石斋画报·戊集:飞龙在天》,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页。,乃是活化“颐指气使”,拆分本词,直接取字面义来形容老吏之“异”“颐指气使”本义自然与脸上长手无关,故事中就是将词中物象活化。《汉书·贡禹传》云:“家富势足,目指气使。”唐代元稹《追封李逊母崔氏博陵郡太君》言:“今逊等有地千里,有禄万钟,颐指气使,无不随顺。所不足者,其唯风树寒泉之思乎!”,妙趣横生,讽味十足。两则故事都将“因果报应”融化得自然而然,而类似这样类型的故事大多叙述路径如此,与普通读者所受朴素的、传统的观念与价值趋向契合。

(5)“个性”化的“妇人”此处使用画报中称呼女性的语汇“妇”“妇人”,以贴合文章论证。

首先,西方妇人。西方妇人在体现东西方差异,尤其是新思想与旧传统方面非常具有代表性,在纯粹的“洋人”的概念中更有“女性”意义。而“女性”在大多数文化圈层讨论中,多是伦理的、家庭的;在“男性”这个本位概念、主体视角中,往往是被观察的对象,具有对立、附庸等属性。大量“西妇”的存在,便具有文化传统、性别伦理双“异类”的特点。画报对“西妇”的报道方式,相对“洋人”这个整体来说,显得更加微妙。先说样貌,《黑妇迷人》中描述一位新加坡女性,“穆拉油妇,黑如漆”〔清〕吴友如主编,张娜娜点校:《点石斋画报·子集:名士钻篱》,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页。,关注点落在肤色上。再说行为方式,《美妇司舟》〔清〕吴友如主编,孔帅点校:《点石斋画报·辛集:太湖救生》,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页。中,美国女性伊丽莎白因卓越的航海技术,被任命为轮船船长。《离婚奇谈》〔清〕吴友如主编,侯仰军点校:《点石斋画报·信集:参戎好善》,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84页。、《丑夫被控》〔清〕吴友如主编,张娜娜点校:《点石斋画报·丑集:祝融破案》,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则展现了美国女性在婚姻中的主动权,这当然不符合中国传统“三从四德”道德规范。不过画报中还有不少关于西妇贞烈的报道,无论其生活于欧美,抑或嫁入中国,但凡有近中式“女德”方面的坚守,画报大多是予以肯定的。

其次,本土妇人,尤其是进入公共生活领域的“新女性”。如女工、女学生等,具有独立于传统“家庭妇女”以外的特殊身份。《轻薄受惩》〔清〕吴友如主编,张娜娜点校:《点石斋画报·癸集:醉妇亭记》,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页。中的女工则获得了与男性相对平等的劳动机遇,其社会价值、社会意识得以实现、觉醒。另外,《乾纲不振》一则颇耐人寻味,其云:“身为男子而不能庇妇,反藉其妻佣工所贸之利,取以为衣食赀,是不啻以其妇拱手让人也。有钱时装聋作哑,无钱时便欲定下名份,此必不可行之事。”〔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李思争点校:《点石斋画报·丙集:梨园先生》,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比较明确展现了女性进入公共领域后,其身份变化给家庭结构、男性本位带来的冲击。新女性的格局变大,具体至报刊对个中人物形象的表达,自然也一改传统书写中平面化、脸谱化、单一化的取向,变得立体、特殊而饱满。

二、报道方法:“异士”故事的图文表达

画报以画为主,以文为辅,诞生伊始便启动了“西化”之路。不过其进程并不会因为创办者英国人美查(Ernest Major)舶自泰西的编创思路,实现全面提速。此前《寰瀛画报》的挫败已证明,不经过“本土化”是无法真正实现跨文化交流的。基于此,美查意识到迎合中国读者审美趣味的重要性,特地选择中国本土画师作为主创人员,放弃了《寰瀛画报》精熟西方高度写实绘画语言的英国团队。这也就决定了“西化”历程中最微妙的环节,在于中国画师对于东西方画法的理解,尤其是对描摹对象及其所累积的图像文本参照系的熟悉程度。成功与否的本质在此,而不在于“图像表达”“绘画叙事”这种新型传播方式本身。

“异人”类跨越东西,信息分层亦不同,浅显如外表、深刻至理念都要能通过图画鲜明、直观地表达出来,能与文字搭配和谐,共同完成故事讲述。画报在编绘时,主要采取了以下方式:

(一)技巧杂糅,融合求“异”

以画报《元集》之《小人大头》一则为例,其云:

宁郡东乡民人陈姓,生有一子,年已七龄,长不满尺,而头大如斗,几与身埒。貌似东方曼倩。行步蹒跚,颇有头重脚轻之病。某西人见之,愿出重价购归,将送博物院中。其父母虽利其资,只以中年止此一子,不忍割爱,弗之许。闻此孩言语啁啾,不类常儿,不知异日长成,作何形象也。〔清〕吴友如主编,武建宇、林添翼点校:《点石斋画报·元集:捉月奇谈》,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

文字虽短,信息甚密。以視觉观赏为出发点,可划分为三层。首先,肉眼可见的直观信息:其一,孩童是宁郡人,这就确定了故事主体的本土属性;其二,此童样貌之异,就是头特别大,“几与身埒”相当于我们惯常所说的“五五开”,并不符合中国画人物“立七”的头身比,甚至还不及“坐五、盘三半”中国人物画中对于人物的基本比例,有“立七、坐五、盘三半”之说,意思是:一个人物站立时当为七头身;端正坐着时当为五头身;盘腿而坐时为三个半头身。“五五开”,形容上、下半身的比例均等,而图文中则形容孩童头大身小,头与脖子以下为五五对半的比例。参见〔清〕王概、王蓍等编:《芥子园画传》第四集“人物”,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57页。;其三,故事中还出现了西人、孩童父母。其次,描述追加的细节信息:其一,貌似东方朔;其二,西人愿意重价购买的目的在于将其作为博物院中的“展品”;其三,孩童父母为中年得子;其四,此子说话“啁啾”,也不类其他孩童。最后便是作为价值评判的深层信息:其一,文字主撰对故事去向的导引,“不知异日长成,作何形象也”;其二,末尾两枚闲章为“不堪”“回首”。我们再来看图:

图为立式单幅,视觉焦点分布会少于横卧式画幅在横卧式画面那种“井”字分割中,至少会形成四个视觉聚焦,允许画面出现多个重心,适宜铺开构图。。此图采取直尺形构图,类似于一个反向“L”,孩童恰好处于这个反向“L”的交叉处。细看孩童与周围人的比例,体积是比较大的——他所站立的位置与围观者在同一水平线上,位置居中,却并不符合“近大远小”的透视,很明显是作为报道的主角被放大处理,延续了中国画“主大从小”的创作规律——在这种设定下,既可突出其“头大如斗”之异,又能使画面整体保持协调。

再看人物姿态,全部前倾,所有人目光聚焦孩童,强化了画面中心所在。屈膝幅度最大的是西人,他看的不是一般孩童,而是预想可以获利的奇异“展品”。至于孩童父母,其父站在身后处于“防护位”,其母则处于室内保持了“女眷不轻见外客”的矜持气质。就立体感而言,画面中对于“阴影”“色差”“质地”的表现更是东西杂糅:竹、篱、屋、石采用传统点法、线描,人物服饰及褶皱则采用西画排线法。这就已经突破了中国人物画“平面呈现”“画阳不画阴”的成法。至若人物面部,早在光绪十一年(1885),《丁集》中的《孤拔真像》便已成功运用西画素描法绘制法国提督沈洁:《〈点石斋画报〉对中西式绘法的运用》,《新闻世界》2015年第4期。。笔者翻检了一下,发现此后诸集,绘本土人物时面部仍然以勾勒为主,少用线或不用线,此图中童子便是如此。其父与围观者,画家以“虚笔”来描绘脸颊的凹陷与光影,同时体现出年龄感,画法自然是折衷过的。

整体而观,此童与西人直面相对,并无畏惧,与画报中普通童子或哭闹于怀,或躲藏大人身后的状态极为不同。画师抓取这种细节去暗合文字,以示此子不仅有东方朔式体貌,或可葆有同样的聪颖不凡。而闲章“寓庄于谐”的“微叙事”风雅也得到展现,身不堪头重,回首即见双亲——他日或如东方之“异”的孩童始终居于核心位置,牵动心目。

像这样“东西融合,以显异士”的作品还有不少,如《庚集》所载《女医互斗》,两位女医生约期击剑,以较才华高下,被形容为“一言不合,起而攘臂……各持小刀,互决胜负”“细腰窄袖,睁眼竖眉,一往一来,如项庄、项伯之舞剑,真是好看煞人”〔清〕吴友如主编,张佩、夏应蓉点校:《点石斋画报·庚集:犬识旧主》,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页。。主绘吴友如从文字中截取最宜入画的瞬间去定格,既呈现出绚丽洋服、挽髻严妆以及腾挪欲战的姿态,也保持了传统仕女图对女性体态美、服饰美的执着。

(二)描摹想象,再现求“异”

作为认知环境的手段、传递信息的符号,图像与文字往往都不是对客观对象、自然环境的简单搬运。莫说古老的《易经》取“象”、判词、爻辞,即如今人发照片及简单到只剩表情包的文案,皆无法彻底摆脱主体参与,可以说都是主体“二次创作”的结果。受客观环境及编绘、编撰人员自身眼界等因素制约,画报中的图像、文字极难毫无偏差地呈现本源所指。那些经过想象、“图像化”等技法处理的内容,不仅不会令人反感,反而更容易被普罗大众接受。而“异士”自带的属性,较时闻、科技、日常生活等具有更宽广的创作空间,也更能满足读者观望、好奇乃至猎奇的心理。

以《辛集》之《夫人能军》〔清〕吴友如主编,孔帅点校:《点石斋画报·辛集:太湖救生》,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107页。为例,报道描述了台湾军官林荫棠观察的夫人,前去搭救被生番围困的丈夫,“率壮丁数百人,十荡十决,再接再厉,始将观察救出”。在现实情况下,围者、困者以及搭救三方人员的处境不会像图中所展示的那么一目了然。画师为了使读者明晰三方当时境遇,经过想象、发挥,设置了全幅可见战事的结构,且巧妙利用山体遮挡,绵延景深,于尺幅中藏笔寓意,以示人数众多,鏖战激烈。此外,山体亦简化了主体人物的背景,配合“主大从小”画法,有效凸显了夫人“须眉巾帼”“儿女英雄”的威武气魄。画师还特别选择以“骑马挥枪”的动作来展现主体人物,其他人物则步行跟进,行动一致。

与《夫人能军》这种“不在现场”式想象有别,还有一类异士故事需要画师与文字编撰者共同发挥“跨文化”式想象,即将陌生的域外事务以符合“中国式审美”的图像新闻表达出来,以期取得更好的视觉传播效果。相比前者,这一类型异士报道中,文字撰者需要发挥比绘者更多的想象力去完成对人物的塑造。

以《石集》之《西童跳舞》一则为例,跳舞的儿童虽然都是西人身份,但是其穿着、表演在描述中具有十分鲜明的东方特色——“或戴独角帽,或穿二色衣。或周身画作树叶、荷花瓣,或肖中国补褂,或扮作华孩及东瀛幼女”“有数孩手执银枪金刀,腰悬宝钗,弄入圈内,跳跃为戏”“俄而各孩分手,每两人位对如穿花粉蝶,倩影双双”〔清〕吴友如主编,张诒三点校:《点石斋画报·石集:仙鹤祝寿》,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页。。描述中大量采用中式衣物图案、器具、配饰,并将之与西童穿戴及所携道具进行“比类对接”,而对其舞步舞姿则融入“穿花粉蝶”这样的意象,并以“倩影”来描摹其妙。

与文字充满东方韵味有别,图画中对于西方建筑、厅堂,人员位置座次则表现出比较地道的西洋风情。虑及画报一般图像新闻来源,即中西各报新闻、道听途说、摄影图片、业余访员郑建丽:《晚清画报的图像新闻学研究(1884—1912):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8—122页。,此篇或是画师有舶自外刊的现场图片作为参考,或是根据相似图片进行合理想象,重组重构。

似此种还有《利集》之《泽流一国》,报道马达加斯加前女王,言其行“沐浴大典”之时“浴毕着衣,胸前挂宝石缨络,辉煌夺目。手执银镶牛角杯,杯中满贮浴汤,遵大道还宫。总理大臣前导,御前排列卤簿,百姓夹道而观……”〔清〕吴友如主编,张佩点校:《点石斋画报·利集:父子奇逢》,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40页。这里的语词,既有最初风行于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配饰“缨络”(《南史》《梁书》中有记载),亦有东西方皆有的“牛角杯”;既有產生较晚的“内阁总理大臣”,亦有产生不晚于汉代的“卤簿”汉蔡邕《独断》卷下:“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鲁迅《书信集·致台静农》:“即印汉至唐画像,但唯取其可见当时风俗者,如游猎、卤簿、宴饮之类。”。直观来看,却俨然是一派西方典礼的景象。绘者符艮心并没有采用典型的中式平铺图景展现全局,而是选取了便于“拍照”的群众视角去描绘,女王亦只有背影。

三、出版发行:“异士”形象的传播

通观上文,画报在“异士”类报道中用力甚深,无论是绘者还是撰者皆做了不少设计与转化裴丹青认为画报的编、撰、绘往往笼统言之,在现代研究中应当进行区别。他认为主绘为吴友如毫无争议,主撰或是“1884年5月至1887年3月间供职点石斋石印书局的江苏元和茂才沈锦垣”,对于不同来源的新闻信息进行加工处理。参见裴丹青:《〈点石斋画报〉主笔考》,《图书情报论坛》2015年第2期。。那么,异士形象的呈现究竟传播了什么,具备何种价值?笔者拟结合上文予以深入探讨。

按照对“异士”范畴、类型的界定与划分,以最严格的标准去统计不计与各类报道中故事本身黏着度高、实在无法采择而出的;单篇中出现两个以上“异士”的则仍以一篇来计。,《点石斋画报》发行的4666篇新闻图画中,以“异士”形象为绝对核心的至少有190篇,占比4%。以画报每集约100个独立报道来算,将此类单独选编集结,能形成两册。而在“异士”这一整体基数中,第一类“外形特异之人”出现的频率最高,也最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约占29%。其他类降序排布如下:“志异”化的人占24%、“个性”化的“妇人”占23%、善技之人占15%、“他者”式洋人占9%(此类最难从故事中独立析出,且穿插分布在各类报道中)。笔者以占比较重的前三位为重点,来谈一下:

(一)“外形特异”的符号表现价值

我们讨论异士形象,讨论其传播价值与影响,实际上首先要讨论的是这种形象与观者之间的关系,不可能脱离开人而存在独立价值与传播意义,其与受众关系极为密切。有意思的是,最能吸引观者阅报的异士类型,是以外形特异“胜出”,浅显到可谓“肤浅”。然而图像本身具有很强的“拟态”性质,最适宜表现对象的外表特征,越直观、具体、易懂,越具有符号“表现价值”,能迅速聚拢人群,实现“具象性质的共识”韩丛耀:《图像:一种后符号学的再发现》,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頁。。

从鬻售发行角度讲,优势有二:一则,与美查提供谈资、要求轰动的画报商业定位高度一致,所谓“市井购观,恣为谈助”;二则,政治风险值最低,在中法战争、中日战争相继爆发的时段,可以不费力地站在舆论的安全地带,避免与任何利益相关方发生冲突。从阅读接受角度看,优势亦有二:一则,“容貌”这种图像信息的象征性、符号性比较低,对观者的阅读储备几乎无技术要求,且作为“谈资”,其连带的伦理意义、社交风险值也很低;二则,异士容貌之“异”,主要满足的是猎奇而不是审美,因此“美不美”的“颜值”争论,及其所诱发的观者品位层次争议都不是问题。其侧重点如上文示例所论,在极为“特殊”或“小众”,既是大众可以找到“亮点”的对象(太高、太矮、头太大等),也是可以仅凭自身健全去低成本“关怀”的对象(残疾人)。

(二)“理念变改”的文学传播价值

英国著名文化史学家彼得·伯克认为:“抛开图像的美学性质不谈,那么,任何图像都可以用作历史证据。”〔英〕彼得·伯克著,杨豫译:《图像证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画报中“志异”化的人,本质上与《申报》早期刊载的“怪力乱神”,与本报中活跃终始的“志异神魔”故事相类,皆从侧面体现出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新闻面貌、新闻理念。恰如鲁迅所言,这是中国文化衍进历程中特有的新旧“反复”与“羼杂”鲁迅形容中国文化进化中的特别现象,即“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参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71页。。画面在象征意义解读中,“基本停留在一个没有除魅的前现代世界”李孝悌:《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与生活》,台湾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188页。。差异在于,这种混杂着浓厚传统“文学”气息的图文艺术化表达背后支撑的理念发生了重大变改,编绘、编撰者对新闻般“故事”传播的执着、强烈的观念被传递出去。此类“异人”在新闻中表现得真实、具体,生动地存在于画报读者熟悉的时间、地点与文化氛围中,符合他们对“世界”的想象。

(三)“干扰立场”的性别认知价值

在隐喻认知视域下,“女性”的符号意义为“强隐喻”之属,而在“异士”中的占比只是居中水平。缘何如此?首先,“妇容”于此退居次席,既是“男女有别”传统的继续,也是女性肉体“不被视为审美对象”陶东风、周宪主编:《文化研究》第6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1页。这种民族习惯的延续。笔者遍检画报,发现举凡涉及“妇人”的报道,即使文字明确告知有裸露、淫奔、艳情等,画师也会通过物品遮挡、侧身背立等多种方式去应对,全然不受西方女性题材绘画与技法的影响。而对女性“异士”的报道,“妇容”转移至服饰、姿态、神态等精神面貌方面,积极参与故事中人物个性化的塑造。其次,此类“异士”对男性在家庭、公共区域的位置并未构成实质性“威胁”,却对驻扎文化深层的男性立场产生一定“干扰”。而这是通过画报共时阅读实现的,有别于中国几千年来“士大夫”阅读中男性处于绝对核心位置的特质,其根底里是拓宽受众群体后产生的积极效应——通过报道西方妇人、走进公共生活领域的本土妇人,向所有受众展现了一种女性“存在”的可能。其新闻价值的“即时”性或许不彰,却逐步调遣出人们对“性别”认知的参与热情。

四、结 论

《点石斋画报》包罗宏富,妙笔东西合璧,刻绘万千新奇,堪称探索中华文化绵延新变之密钥。需要注意的是,从创作角度而言,无论是行文运笔、描摹刻画,还是故事原型中包蕴的浮世人间,皆是立体融通、浑然一体的。而我们现代的学科分野相对细密,站在学者个人学术原点往往只得“取一瓢饮”,甚难全幅呈现画报所示浩瀚景观。在研究进入新的阶段时,或可通过重新分类、析出、归纳等方式,建立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画报中团如蚁聚、散若星尘的内容予以整合,以便进行更为深入地探研。

沿此路径,笔者对画报中“异士”展开讨论。如上文所言,其语辞起源甚早,于文学作品中渐成规模,各有特色。在《点石斋画报》这种晚清都市新媒体中,又呈现出新的面貌,亦真亦幻,亦虚亦实,对以市民阶层为主的读者群体产生莫大的吸引力。文中划分出的五类“异士”,或形貌殊甚,或身怀绝技,或被“志”异般文学笔调神化,或原本凡常却因来自域外、走出闺阁变得特异不群。画报编绘、编撰者以本土审美为基调,糅合东西画法,充分发挥想象,使图文皆得跃动奔腾,向观者展现出“异士”的不同风貌,以及他们所呈现出的符号意义与价值变改。笔者抛砖引玉,以求教方家,望有益于进一步探索画报中蕴含的出版文化资源。

〔作者王佳恋,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张佩,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副教授〕

A New Exploration of the Contents in News Pictorials in Late Qing Dynasty, with the Reports on “Strange People” in the Dianshizhai Pictorial as an Example

Wang Jialian & Zhang Pei

Abstract:The Dianshizhai Pictorial was a representative of many pictorials on current affairs and new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reports on “Strange People” in the Dianshizhai Pictorial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channel for exploring how the pictorial selected publishing content, its editing and illustrating philosophy and value communication. “Strange People” refers to people who are unusual, have exceptional functions or show a certain particularity due to the change in the reference system. They mainly include people with peculiar appearance or special skills, mysterious people, foreigners and maverick women. The Dianshizhai Pictorial depicted the Strange People through pictures and texts with a multipronged approach: seeking differences on the basis of merging together, portraying and imagination, reproduction and reserving differences. The dissemination of such image mainly shows the symbolic value of “special appearance”, the literary communication value of “idea change”, and the gender cognition value of “influencing one’s position”.

Keywords:late Qing Dynasty, Dianshizhai Pictorial, Strange People, expression with pictures and tex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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