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草窗词在清代的接受

2021-12-31 17:59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周密词学词人

何 扬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蘋洲、泗水潜夫,为晚宋著名词人。周密幼承庭训,工于诗词,有《蘋洲渔笛谱》《草窗词》(下文将周密词集统称为“草窗词”)及选本《绝妙好词》传世。在清代词学批评史上,草窗词的接受大致经历了由高到低的演进过程。清代初、中期浙西词派领袖词坛,周密作为姜夔羽翼,颇受浙派推崇,并确立了典范地位。嘉道之际常州词派兴起,在其“比兴寄托”的理论导向下,草窗词因立意不高而受到批评。草窗词的升沉起伏与浙西词派及常州词派理论取向密切相关,探讨草窗词在清代的接受演变无疑是一个富有理论价值的问题。

一、浙西词派与草窗词典范性的确立

草窗词在宋元之际享有较高声誉,杨缵给予“乐府妙天下”[1](2652册P1)的评价,王橚则认为:“不宁惟协比律吕,而意味迥不凡,《花间》、柳氏,真可为舆台矣。”[1](2652册P1)周密编纂《绝妙好词》也选入自作词最多,俨然以一代宗主自视。应当说,宋元之际无论是他人对周密的评价还是周密自我认知都比较高,是当之无愧的词坛领袖。元明两代词学衰微,特别是明代,词坛嗜艳尚俗,“花草”(指《花间集》与《草堂诗余》)之风盛行,王昶云:“及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惟《花间》《草堂》诸集盛行。”[2](P741)草窗词清丽典雅,与词坛主流相悖,其接受进入中落。明末清初,以王士禛、邹祗谟为代表的广陵词人虽已认识到南宋词价值,但仍未提及周密。阳羡词派推崇苏、辛,崇尚豪放词风,周密则被忽视。直至浙西词派登上词坛,草窗词才再一次回归人们的视线,并且确立了典范地位。

浙西词派形成的标志是康熙十七年(1678)《词综》的付梓以及翌年《浙西六家词》的刊刻。《词综》刊刻前,朱彝尊应召参加博学鸿词科,并将《乐府补题》携带至京,随后浙派词人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后补题”唱和活动。周密乃宋末《乐府补题》重要参与者之一,创作了《水龙吟·白莲》《天香(龙涎香)》《齐天乐·蝉》三首词,应当说,此时周密已进入浙派词人视线。早期浙派词人对周密的接受主要见诸词序及《词综》选词。朱彝尊云:“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3](P215)汪森也认为:“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淳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与后。”[4](P1)朱彝尊、汪森皆将周密作为姜夔羽翼看待。值得注意的是,宋亡后,周密词集长期湮没无闻,清初草窗词保存情况十分混乱,《词综·发凡》云:“周公谨、陈君衡、王圣予,集虽传抄,公瑾赋《西湖十景》,当日属和者甚众,而今集无之。”[4](P10-11)可见,朱彝尊等人在编纂《词综》推出草窗词之前,先做了一番文献整理工作。考察《词综》选词,能够更为直观地了解朱彝尊、汪森对待周密的态度。《词综》全帙三十六卷,选周密词57首,与吴文英并列第一,考虑到周密存词不过一百五十余首,《词综》所选多达三分之一,可谓推崇备至。毋庸置疑,在早期浙派词人看来,草窗词具有典范性,是足以作为扭转词坛风气的典范之一。

浙派词人对周密编纂的《绝妙好词》格外关注,这应与《绝妙好词》选词以淳雅为旨归,契合浙派理论有关。朱彝尊评《绝妙好词》“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5](P683),厉鹗也认为“宋人选本朝词,如曾端伯《乐府雅词》、黄叔旸《花庵词选》,皆让其(《绝妙好词》)精粹,盖词家之准的也”[6](P3)。需要注意的是,由周密编选的《绝妙好词》书版早毁,元明两代罕见,康熙年间虽出现柯煜与柯崇朴刻本,但在康熙末年,此本又已少见。浙派中坚厉鹗藏有一残本,乾隆十三年(1748)厉鹗赴京师取道天津,与査为仁合作搜讨并作成《绝妙好词笺》。笺本资料详备,考辨精审,一经刊刻即风行于世。这一学术活动在客观上提升了周密的影响力,推动了草窗词的传播。

浙西词派历经清代数朝,占据主流词坛时间较长,影响所及,远迈浙西,扬州词人江昱即属于浙派中期的重要成员。江昱作有《论词绝句十八首》,涉及周密的有两首,分别是:“潜夫雅志足风流,象管蛮笺庾信愁。三昧此中谁会得,数声渔笛起蘋州。”[7](305册P592)“别裁伪体亲风雅,毕竟花庵逊草窗。何日千金求旧本,一时秀句入新腔。”[7](305册P593)两首绝句一评草窗词,一评《绝妙好词》,都持肯定态度。江昱对草窗词传播的贡献在于疏证《蘋洲渔笛谱》。《蘋洲渔笛谱》为周密两种词集之一,江昱从友人处获见影宋钞本《蘋洲渔笛谱》后“抄而藏之”[8](P377),又以家藏《草窗词》及《绝妙好词》中不见于《蘋洲渔笛谱》者,编成《集外词》一卷(1)朱彝尊编纂《词综》时,于周密小传中提到“有《草窗词》二卷,一名《蘋州渔笛谱》”,后人多沿其讹,误认为《草窗词》与《蘋州渔笛谱》为一书。,并为之疏证。江昱疏证本是《蘋洲渔笛谱》与《草窗词》两种词集系统的首次合璧,不但收词数量完备,也为周词诸版本中最为精善者,后来朱祖谋编《彊村丛书》,唐圭璋先生编《全宋词》皆以之为底本。寓居浙西桐庐的鲍廷博则以固定文本的方式刊刻《蘋洲渔笛谱》与《草窗词》,结束了之前周密词集仅以钞本形式留传的历史,有力地推动了草窗词的传播。浙派绪余戈载编纂《宋七家词选》将周密作为一家推出,选入69首,据其跋语可知,戈氏选词即“多从鲍刻”[9](P378)。浙派后期的另一位词人杜文澜又在鲍氏丛书基础上,将《草窗词》以单行本刊刻于世,《重刊周草窗词稿序》云:“然自丛书(鲍氏知不足斋丛书)以外,未有单行之本,购之甚艰。余既重编《梦窗词稿》付刊,以取鲍本《草窗词》重为校正。……俾与《梦窗词稿》同时流播焉。”[10](P375)在浙派的推动下,草窗词得以扩大影响并确立典范,成为浙派内外人士的效法对象,如李符评龚翔麟《红藕庄词》“似草窗词”[11](P214),杜诏词“脱去凡艳,品格在草窗、玉田之间”[12](P402),“后吴中七子”之一的朱绶“私淑之愿,尤在梦窗、草窗。”[13](P806)

从浙派发展史来看,草窗词一直处于比较重要的地位,《词综》《宋七家词选》将其作为雅词典范推出,旨在廓清词坛陋风。厉鹗、江昱不约而同地以清儒治经史之法笺疏草窗词,此举本身即能反映清人对周密的重视。鲍廷博刊刻《蘋洲渔笛谱》与《草窗词》,以及杜文澜将草窗词以单行本传播于世,已然标志着周密脱离之前主要以选本形式为词界所认知的局面,而成为相对独立的接受对象。周密是浙西词派标举雅正理论大纛下的重要典范之一,虽然草窗词未能实现如“家白石而户玉田”[14](P279)般的经典化,但在浙派的推动下,无疑确立了典范地位。

二、常州词派与草窗词的重新定位

嘉道之际常州词派兴起,并逐渐取代浙西词派成为词坛主流,张惠言则是后世公认的常派先导[15](P469-472)。考察张惠言与其弟张琦编选的《词选》,能够反映早期常派词人对待周密的态度。张惠言论词强调“意内言外”与“比兴寄托”,《词选序》品评唐宋众多词人,特别标举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八家为“渊渊乎文有其质”[16](P1617)的典范,周密则未论及。《词选》选录唐五代、两宋词人44家,词作116首,亦未选草窗词。朱彝尊《词综》选草窗词多达57首,与吴文英并列居首,张惠言《词选》则一首未选,二人对待周密的态度不啻天渊。在张惠言看来,草窗词应不符合“比兴寄托”的标准。联系董毅编选的《续词选》,能够更加明确早期常派词人的态度。董毅词学受法于其父董士锡,而董士锡为张惠言外甥,十六岁即从张氏学习诗词,可见,董毅词学亦承祖辈张惠言而来。《续词选》旨在推衍张氏词学,仅选入草窗词两首,分别是《疏影》(冰条冻叶)、《鹧鸪天》(燕子时时度翠幕)。陈廷焯评《疏影》“思深意远”[17](P2175),《鹧鸪天》写“清明”节令,词中“刺桐开尽莺声老,无奈春风只醉眠”二句显然也是有所寄托。与张惠言相比,董毅对草窗词有所肯定,但态度并没有较大变化。

常派中坚周济对周密的态度有一个转变过程,这与其词学思想“中更三变”[18](P1646)有关。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指出:“公谨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公谨只是词人,颇有名心,未能自克,故虽才情诣力,色色绝人,终不能超然遐举。”[19](P1634)周济肯定周密在字句上的审择锻炼之功,但也认识到周词未能腾天潜渊、超然象外。值得注意的是,周济编纂《词辨》仍将周密选入正集,认为“自温庭筠、韦庄、欧阳修、秦观、周邦彦、周密、吴文英、王沂孙、张炎之流,莫不蕴藉深厚,而才艳思力,各骋一途,以极其致”[19](P1637)。可见,周济承认草窗词艺术上的不足,但仍认为其具有自家面目。随着周济“年愈五十,始识康庄”[18](P1646)后,他对周密的态度也发生变化,如“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径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吴也”[18](P1644-1645);评《大圣乐·东窗饯春即席分题》“草窗最近梦窗,但梦窗思沉力厚,草窗则貌合耳。若其镂新斗冶,固自绝伦”[18](P1657)。在周济看来,草窗词虽然技巧娴熟,但立意不够深远,故难以比媲吴文英、王沂孙。周济编选《宋四家词选》,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为领袖一代的四大家,周密则附骥于吴文英之后,这与当初编选《词辨》将周密作为一家拈出已然不同。由《词辨》到《宋四家词选》,周济对待周密态度的转变正是常州词派自身嬗变并建立起更为严密的理论体系的表现。

陈廷焯继承了常派理论,其评骘草窗词的焦点也在于词中之寄托,如评《一萼红·登蓬莱阁》“苍茫感慨,情见乎词”[20](P3807),评《献仙音·吊雪香亭梅》“词意兼胜,似此居然碧山矣”,至于周密炫技逞才的“西湖十景”词,陈廷焯则批评“不过无谓游词耳。”[20](P3806)陈廷焯还对南宋词人做了一番高屋建瓴的审视,“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20](P3800)周密排名较靠后,但考虑到陈廷焯曾计划“拟辑古今二十九家词选”[20](P3964),将周密作为一家列入,故在陈廷焯心目中,周密在南宋的地位虽不及姜夔、王沂孙等人,但在古今词史上仍能占据一席之地。“晚清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对周密也有着比较客观的定位,况周颐以“宋人词比书家”[21](P414),认为“碧山乐府,如书中欧阳信本,准绳规矩极佳,二晏如右军父子,贺方回如李北海,白石如虞伯施,而隽上过之,公谨如褚登善。”[21](P414)褚登善即褚遂良,为唐初著名书法家。朱祖谋编《宋词三百首》时参考了况周颐的意见,选入周密词5首,与张炎、王沂孙大致相当,可视为况氏词学思想的延续。

由上可见,常派词人以“比兴寄托”说词,对草窗词的关注远不如浙派。周济对周密态度的转变乃常派自身嬗变的表现,而随着常派的发展,周密最终在晚清获得相对公允的评价。常州词派以“比兴寄托”的特有视角审视草窗词,引起了周密词史地位的变化。

三、浙、常两派之演进与联系

清代词人众多,流派纷呈,而浙西词派与常州词派则是清代词坛的两大主流,龙榆生先生认为:“言清代词学者,必以浙、常二派为大宗。”[22](P489)分析两派接受周密态度之差异,能从一个特定角度审视浙西词派与常州词派的演进过程及内在联系。

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所面临的词坛环境是明代遗留的浅率尘俗、浮艳绮靡之风,而清初民族矛盾又十分尖锐,整个社会处于动荡状态,基于词坛与政坛的复杂背景,朱彝尊等早期浙派词人不得不选择南宋雅词。这种选词取向既有扭转词坛风气、建立词学宗派的现实需要,又是忌惮于清初严酷文网的表现。浙派词人选择南宋词的重要标志之一,是推出南宋遗民咏物词集《乐府补题》。朱彝尊对《乐府补题》的寄托之意是了解的,“集中作者……大率皆宋末隐君子也。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虽有山林友朋之娱,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橘颂》之遗音乎?”[23](P421)朱彝尊之所以敢将《乐府补题》携带至京,并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后补题”唱和活动,其原因在于朱彝尊等人只是借用《乐府补题》的隐曲外壳,以推动咏物之风,实际创作不断淡化《乐府补题》寄寓的家国之感。周密作为《乐府补题》参与者之一,得以为浙派词人所关注。朱彝尊与汪森编纂《词综》,搜集长期以来不为人所注目的南宋雅词,宣扬“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4](P10),以姜夔为核心的大量南宋骚雅词人成为选录对象,周密则被视为具备“夔之一体”。朱彝尊推崇周密编选的《绝妙好词》,也是因为其中选词多为姜张一派,以醇雅为追求,符合浙西词派的理论取向。厉鹗、江昱为《绝妙好词》作笺,一方面是对早期浙派词学的传承,另一方面是以学术活动为浙派发展推波助澜。戈载与杜文澜乃浙派发展至后期的流风余绪,词学思想基本沿续早期浙派,二人论词严审韵律,而周密则是“于律亦极严谨”[9](P378)的典范,故十分推崇。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派词人通过文献整理的方式向学界推出南宋词,企图从新材料角度转换读者思维,周密的《乐府补题》《词综》及《绝妙好词》因之进入浙派视域。江昱疏证本的出现,以及鲍廷博与杜文澜对草窗词的刊刻,使得周密词集以稳定的文本形态流传于世,并成为相对独立的接受对象。草窗词能够受到浙派持续关注并确立典范,乃浙派词人建立宗派的现实选择。

浙派发展至后期,出现饾饤琐屑、清疏空枵之病,常州词派应运而起。与浙派过于注重词之艺术技巧不同,常派更为重视词的内容。常派词人以独具个性的解词方式拔帜于浙派之外,张宏生谈到:“常州词派的阐释方式主要是拈出具有社会情怀和政治情怀的寄托。”[24](P54)从张惠言到周济、陈廷焯,常派每一阶段学人的词学思想虽有出入,但他们接受草窗词的关注点都是围绕词中之立意。

张惠言“比兴寄托”的解词思路能够广大发展,既是风会使然,也与其适应了清代中后期内忧外患的政治环境有关。《词选》及《续词选》对周密关注过低,乃是早期常派词人认为草窗词缺乏寄托的表现。然而也需看到张惠言词学的局限,特别是张惠言对温庭筠推崇备至,认为温词“深美闳约”[16](P1617),上接风骚,这种解词思路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基于这种先天不足,常派在发展过程中,理论得到不断修补与完善。常派中坚周济“辨说多主张氏之言”[19](P1638),但能深化张氏词学。周济论词主张“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18](P1643),对周密颇有微词,然《词辨》将其纳入正集,由《词辨》到《宋四家词选》标志着周济词学的成熟,而他对周密也有了新的定位,将其附于“宋四家”之一吴文英之后。常派谭献的出现,很好地弥补了张惠言词学的不足。谭献提出“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25](P3987)。相较张惠言对温庭筠词的过度解读,谭献将读者提升到本位,十分巧妙地解决了作者、文本、读者三者之间的关系。陈廷焯则在常派词学基础上提出“沉郁顿挫”说。“沉郁顿挫”援引诗学范畴,既讲究立意,又有着美学规范,体现出集大成意识。陈廷焯还对草窗词缺乏沉郁之致的原因作了剖析,“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时并出,人品亦不甚相远。沉郁至碧山止矣。而玉田之超逸,西麓之淡雅,亦各出其长以争胜,要皆以忠厚为主,故足感发人之性情。草窗虽工词,而感寓不及三家之正。本原一薄,结构虽工,终非正声也。”[20](P3817-3818)在陈廷焯看来,周密因感寓不深、本原削薄,故词中沉郁之味不及王沂孙等人。

浙西词派与常州词派以相异的理论树帜于词坛,然而两派在诸多方面又有着联系。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派词人推出《乐府补题》有意淡化家国之感,但并非说明浙派词人不重视立意。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指出:“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26](P233)张惠言《词选序》则云:“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16](P1617)两派宗主的观点竟如出一辙。最值得玩味的是许宗彦《莲子居词话·序》的记载,“王少寇述庵(王昶,字述庵)先生尝言:北宋多北风雨雪之感,南宋多黍离麦秀之悲,所以为高。亡友阳湖张编修皋文为《词选》亦深明此意。”[27](P2388)许宗彦与张惠言同为嘉庆四年(1799)进士,所以在《词选》还无多大影响时,许宗彦知道张惠言有此著作并了解张氏作意。值得注意的是,许宗彦认为张惠言与王昶词学思想相通,而王昶乃浙派中期的重要人物,“一生专师竹垞,其所著之书,皆若曹参之于萧何”[28](P3321),这岂非直接说明张惠言受到浙派影响。由此可见,常派从源头张惠言这里就并非与浙派相对立,张惠言的“寄托”理论也应当是在浙派基础上发展而来。

再来考察常派最具影响力的两个选本《词选》与《宋四家词选》。《词选》选词116首,见于《词综》的有102首,接近《词综》全部词作九成,比例相当高。张惠言手批《山中白云词》卷六《绿意》提到“刻《词选》时未见此集,从《词综》作无名氏”[29](P1029),也可佐证《词综》是张惠言编选《词选》的重要蓝本。而由周济编选的《宋四家词选》,谭献认为“皆取之竹垞《词综》,出其外仅二三篇”[30](P299)。毋庸置疑,《词选》与《宋四家词选》皆从《词综》汲取养分。值得注意的是,张惠言将“比兴寄托”评词的重点放在温庭筠身上,周济则落在南宋,这又与浙派词人推崇的典范不谋而合。清王朝建立之初,易代之恨是敏感的政治话题,浙派词人心有忌惮,故在推出南宋词时不敢逾越雷池。到了周济年代,早已时过境迁,周济以南宋特别是宋末遗民词为“比兴寄托”的解说重点,显然比张惠言从温庭筠词中寻找微言大义更为合理。周济评吴文英词“立意高,取径远”[18](P1644),评王沂孙词“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18](P1644),都是比较恰当的,而草窗词因“立意不高,取韵不远”[18](P1644),只得附骥于吴文英之后,《宋四家词选》选入周密词8首,相较《词选》一首未选,更为符合创作现实。周济对张惠言的词学理论有所修正,同时又能吸收浙派之优长,体现出融合浙、常两派的倾向。

与周济编选《宋四家词选》大致同一时期,浙派后期的戈载也编选了《宋七家词选》,令人惊叹的是,两种选本推崇的宗主皆为周邦彦,而标举周邦彦的词学理念又可追溯到浙派中期的厉鹗。厉鹗在《吴尺凫玲珑帘词序》中指出:“两宋词派,推吾乡周清真,婉约隐秀,律吕谐协,为倚声家所宗。”[31](P753)《宋四家词选》开示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18](P1643)的学词途径,将周邦彦视为最终旨归,认为“清真浑厚”[18](P1643),“清真,集大成者也”[18](P1643)。《宋七家词选》则选入周邦彦、史达祖、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七家,北宋仅选入周邦彦一家,其余六家皆为南宋。周邦彦在两宋词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是开南宋骚雅一派的关键人物,戈载所选南宋六家无不受到周邦彦沾溉。再联系戈载对周邦彦的评价,“其意淡远,其气浑厚,其音节又复清妍和雅,最为词家之正宗。所选更极精粹无撼,故列为七家之首”[32](P101),俨然也将周邦彦视为最高典范。这样一来,周济与戈载无形中都默认周密从属于周邦彦,是登清真之堂奥的必经之路。周济与戈载分属两派,并无交集,竟不约而同地推出相同典范,这也能反映浙、常两派在发展过程中趋于融合。

四、总结

周密在宋季词坛地位很高,“当时草窗盛负词名,玉田次之,碧山、西麓名则不逮”[20](P3818),然而在清代词学的演进过程中,周密受到的关注度却不如张炎与王沂孙高,其原因或是由于草窗词缺乏独占性,故在词派林立的清代词坛难以作为宗主推出。周密以姜夔羽翼身份为浙派所标举,浙派词人通过《乐府补题》《词综》及《绝妙好词》确立了草窗词的典范性,而《蘋洲渔笛谱》疏证本及《草窗词》刻本的出现反映了草窗词在清代接受的深化。综合来看,浙派词人一直对周密保有较高的关注度,是其推崇的典范之一。常州词派张惠言编纂《词选》未选入草窗词,继承张氏词学的周济则对周密严厉批评,其态度可视为《词选》注脚。陈廷焯与况周颐从词史角度审视周密,评价相对公允。浙西词派关注草窗词主要在于“词艺”,常州词派则更为重视“词意”,两派接受角度的差异导致草窗词地位的升沉。随着常派的发展,又显现出融合浙派倾向,草窗词最终在晚清得到较为合理的定位,宋季词坛周密、王沂孙、张炎鼎足而三基本成为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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