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发展想象力作为童年文学的主导功能

2022-01-01 07:05
关键词:儿童文学想象力文学

李 利 芳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儿童文学一般被划分为幼年文学、童年文学、少年文学这三个层次阶段。儿童文学在整体层面上有其不同于成人文学的价值功能,但根据儿童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发展任务差异,在儿童文学内部,三个层次阶段的文学在保有一定共性功能的基础上,也相对有其各自的主导功能趋向。当我们分层次讨论儿童文学的价值功能时,并不意味着某一功能仅为某一层次所独有,或某一层次仅有某一种功能。事实上,我们提取的每一层次的主导功能也正是全部意义上儿童文学最凸显的那些功能,这些功能贯穿于从婴幼儿到青少年的整体过程,只是各个功能在不同年龄层次的主导性地位有所差异。探讨主导功能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儿童文学在多种功能并存的背景下,容易导致因功能指向混杂而迷失某一层次文学本来的美学精神建构路径。主导功能就是要澄清各层次文学首先且必须具备的那些功能特质,就是在其本年龄阶段内部构成灵魂支柱的,对于完成本阶段文学价值使命具有基础支撑作用的那部分功能,或者简单说,就是影响本阶段文学基础美学形态的那部分功能。从文学史、理论批评史发展线索中将这些功能厘清,并能致以学理分析与阐释,属于儿童文学价值学研究维度基础的课题。

一、想象力映合儿童的本能需求

童年文学指的是面向6-12岁这个年龄阶段孩子的文学,它属于儿童文学中的主体与核心,也是狭义的儿童文学。本文主要针对这一阶段文学的重要地位及其特殊性讨论其功能特质。

在人类儿童文学发展历史上,起始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运动是其观念变革与转型的关键力量。“在浪漫主义的推动下,被理性压抑了许久的想象力开始受到重视。”[1]“许多浪漫主义的作家,视拥护童话和颂扬想象故事,为儿童文学最适切的形式。”[2]浪漫主义美学、哲学思潮是对过去理性主义时代的反叛与对抗,倡导者们从儿童这里找到了最完整的心灵知觉与统合状态,认为“儿童具备的能力,是能够理解无法言传的高尚思想,和潜藏游走于相像历程的奥义”[2]31。浪漫主义从人类的纯真童年中汲取丰沛的思想力量,将想象力视为拯救与解放人类精神桎梏的源泉,主张以童年精神援助文学。人类历史上没有哪个时期像浪漫主义这样逼近了童年的精神根蒂,将对童年价值的发现、文学表达、社会运用如此推向极致。浪漫主义之于儿童文学的历史进步绝对是里程碑式的,它也深刻地说明儿童文学在本质上是思想、美学观念变革力量的产物。浪漫主义确立的捍卫童真、自由与解放、培养想象力的儿童观,与传统的重视教育性、知识灌输与役使的观念构成紧张的对峙关系,自此,这二者之间的博弈,或者努力均衡取得协调便贯穿于全部的儿童文学史中,即使在今天依然如此。

1952年,美国图书馆协会出版了长期任职于多伦多图书馆的李利安·H.史密斯的著作《欢欣岁月》,这是一本世界公认的儿童文学理论经典,在本书中作者对儿童文学的不同领域作了全面的概述,同时表达了她对儿童文学深刻的洞见。在书中她重点关注了那些一出现即成为儿童文学中的恒星的作品,这些作品令儿童文学在所有文学类型中占有一席之地。如1678年的《天路历程》,1719年的《鲁滨孙漂流记》,1726年的《格列佛游记》等。毫无疑问,这些作品都不是为儿童专门写作的,但它们一出现就受到儿童的青睐并代代自然传承,显然这属于儿童接受文学的典型现象。李利安·H.史密斯基于这些实质性的文学活动,来洞察儿童与图书对接的深层次动机,分析基于儿童内在需求影响下的接受文本形态,再去反证儿童内在需求动机与其心理、精神特征,实现了对儿童与接受文本二者间性关系的一种具体考察,藉由她非常有创见的表达我们可以获得我们想要廓清的“功能”问题:“儿童的确会经常接受成人们交到他们手中的那些书,但有时候他们也能自己找寻到究竟什么才是他们想要的,尽管他们也许并不能清楚地意识到,是对想象力与戏剧性的本能追寻在推动着他们。”[3]注意李利安·H.史密斯首先使用了“想象力的(imaginative)”,然后是“戏剧性的(dramatic)”,而且视这二者为“本能”。而且随后她接着说:“这种探究好奇的天赋,或者说是某种想要拓宽天地的渴望,无论你究竟称它为什么,它自然而然地属于儿童,也属于人类都拥有的童年时代。”[3]这一句更精要,她澄清了童年生命的一种基本精神特质,就是“探究好奇”“拓宽天地”,注意这是“天赋”。李利安·H.史密斯理论发现的要点在于,她重视儿童接受文学本来的内在心理机制,从“接受”出发的考量其实也就帮助我们说清楚了儿童文学最核心的功能——满足并发展这些本能。“想象力”与“戏剧性”恰是文学艺术的所长,人类在个体童年根部表达的文学愿望,代表的也是人类整体意义上的文学诉求。具备这种品质的作品映合儿童心理召唤,也使我们确证,儿童文学功能的合理性、可能性其根基在“儿童”,在原有心灵图式。儿童是带着对“世界”的渴盼而来的,生命的本质在于不断突破限制,不断冲决“现实”羁绊,在于奔向“未来”与新的可能,而这些,首先全部发生在精神层面,它是一种旺盛的生长力、创造力,通常我们称为“想象力”。

爱因斯坦在《论科学》一文中指出:“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4]文学是情感与想象的艺术,在培养与发展儿童想象力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婴幼儿从一开始接触儿童文学,受其本能驱动便积极朝向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一个因他们的思维未有任何律令框范而自由奔腾的世界。婴幼儿阶段身心常趋感性运动状态,主要活动诉诸游戏,通过游戏实现生理与心理的健康发展,诸如认知、想象、情感、意志、个性、道德等,婴幼儿主要通过游戏获得满足与进步,因此幼年文学的游戏功能更居主导地位。想象力就属于游戏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想象力从其本质看也是一种精神游戏。6岁以上的儿童,借助文字作为阅读工具的能力显著增强,从身体扮演走向精神扮演,精神活动的可持续性、丰富性加大,具有一定长度的、更易展开想象力表达的完整的有机的故事的接受成为可能。就像李利安·H.史密斯追溯儿童文学历史演变,所分析的那些恒星般的作品《天路历程》《鲁滨孙漂流记》《格列佛游记》等,其主体接受群体基本上都在童年期。童年文学通常被指称为狭义的儿童文学,主要基于其读者群发展特点与对应的文学形态,最典型地呈现出“儿童文学”的审美特质。由是,儿童文学最根性的文学功能——想象力的供给与培养,在童年文学时期便上升为主导价值功能。承前启后,到了少年文学阶段,儿童处于过渡到成年的青春期,面临着非常具体的成长任务,“引导成长”便跃居为主导功能。供给游戏—发展想象力—引导成长,始终贯穿于各年龄段的儿童文学中,且三个功能之间互相配合,彼此深度介入,关系错综复杂,才成就了儿童文学有机的文学组织体系及其整体美学功能。澄清从幼年到童年到少年每一阶段文学最突出的功能,既是我们对个别功能的深化研究,其实更是对儿童文学整体功能的全面考量,同时更有助于我们对儿童文学各个功能的建设作出合理的价值引导。

二、儿童文学想象力的审美表现

纵观“婴幼儿—童年—少年”三个时期儿童的身心境遇,在永远难以逃避的社会化进程中,婴幼儿这个第一时期,是社会化最不充分,想象力与原始的生命力最没被破坏,保存最完整的时期;童年期可以说是保存的最后时期;少年期,儿童到了无法逃匿社会化的最后时期,只能汇入过渡期的成人社会的洪流中。由是,我们在童年期强调“想象力”,实质是基于对比状况而获得的一个稳妥的处置方案。童年文学的“想象力”特质不是孤立考察这一年龄段确立的,而是基于两头兼顾,拉长童年时段看,前后对比,互相补足后的一个产物。狭义的童年期(6-12岁)是保全与发展想象力最珍贵的一个阶段,因为它是人类生命原初的精神自由在进入理性秩序前最后释放的一个空间。它与少年期及之后的成人期相比,其所扮演的过渡角色,其特殊的“自由发掘无限世界的可能性”[2]42的状态,对于健全人生的重要价值,属于人类心理发展研究异常重要的课题。

对此问题,我们也可以简单地说,人类在12岁以下自然发生、被保护与发展着的自由想象,是面向未来人生的能量储备站。藉由文学的想象,儿童“替代性”地获取了受限于物质时空不可能得到的东西。Carol Lynch-Brown和Carl M. Tomlinson在《儿童文学的本质》一书中讨论儿童文学的价值,基于儿童“个人的”(personal)维度提出七点,其中第一点是快乐(Enjoyment),第二点即是想象力和灵感(Imagination and Inspiration)。两位学者对想象力的内涵有很具体的描述,即引导儿童以新的方式看待自己置身的世界,不仅仅只考虑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故事描述的无论是人类祖先,亦或是后代的多样化的生活方式道路等,包括真实或虚构的人物,都能引导儿童进入到与其当下不同的世界,培养他们多样化的思维能力,发展想象力,激励儿童克服困难,接受不同的远景,形成个人目标[5]。由此可知,儿童体认生活更宽广的视域是在想象的通道里,想象赋予儿童无限的可能。波德莱尔非常形象地描述想象力:“是想象力告诉人颜色、轮廓、声音、香味所具有的精神上的含义。它在世界之初创造了比喻和隐喻,它分解了这种创造,然后用积累和整理的材料,按照人只有在自己灵魂深处才能找到的规律,创造一个新世界,产生出对于新鲜事物的感觉。”“想象力确实和无限有关。”“任何能力都少不了想象力,而想象力却可以代替某些能力。”[6]

新时期以来,我国儿童文学学者讨论儿童文学的内驱力,澄清了一个关键要点,“从作为少年儿童的读者角度来考察,则驱使一个儿童沉迷于儿童文学作品的阅读欣赏的内在动力主要为——“体验生活”[7]。“体验生活”作为应该满足儿童精神需求的重要功能,必然内含着一些限制条件,比如怎样才能实现,儿童为何又能够心甘情愿地“被”引领体验?文学固然是很好的体验路径与空间,但不是所有写给儿童的文字都能顺利被体验。这其中,儿童愿意体验的内容趋向是非常关键的影响因素。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分析的想象力在儿童文学中的审美表现。

儿童对精神自由的本能追求和成人相比有其特殊性与明确的指向性。经典儿童文学及既有的儿童文学理论研究,已经概括出一些相对稳定的审美特质,它们是想象力在作品中的具体审美表现。20世纪早期我国现代儿童文学刚发生时,一批学人即积极致力于儿童文学基础理论研究,纵观他们对审美特质核心范畴的概括[8],重合度最高的是“新奇”,近似的表达有“神奇、奇异”,类似的“神秘、变异”等都可归入。这说明“奇”,也就是“非常态”构成了儿童文学的关键审美质素。儿童对“奇”的期盼是个体在早期生命阶段精神自由诉求的主要目标,是理智、理性思维未发达时生命的自在潜力的自然敞开。成人以审美路径落实的“想象力”,既是与童真思维同情共鸣的结果,又是成人在审美能力养成后的一种饱含创造性的表达。因此,儿童文学中的想象力必然内蕴着属儿童文学精神质地的个性美学气质。“新奇”便是既有研究成果澄清的一个要点。此外,除了上述提到的,延伸的命题如“瞬变”[9],“冒险”[10]等,其实都属于“新奇”的范畴。

毫无疑问,“新奇”只能通过想象力实现。“新奇”是一个比照概念,对应于“日常”“习以为常”等,成人已然习惯接受了“眼见”的世界。儿童不轻易接受“现实”,或满足于“当下”。想象力可以带领我们看见“非现实”,它并不仅在时间层面指向“未来”,回到历史依然是充满想象力的。所以,本质上讲,“想象力”与“记忆力”并不矛盾。康德指出:“想象力作为一种即使对象不在场也能具有的直观能力,要么是创制的,这就是本原地表现对象的能力,因而这种表现是先于经验而发生的;要么就是复制的,即派生地表现对象的能力,这种表现把一个先前已有的感性直观带回到心灵中来。……但创制的想象力却不能只这样就创造性地、能动地产生出一个从未给予过我们的官能的感官观念。相反,人们总是可以指出这种想象力所用的原材料。”[11]康德很清楚地说明了想象力的本质特征,就是它是一种能表现“不在场的对象”的能力。它有“创制的”与“复制的”两种来源渠道,但无论是哪一种,其实都与“过去”密切相关。简而言之,就是想象的发生不是凭空的。明确儿童文学想象“新奇”的限定性,对儿童文学作家想象力材料的储备、资源的积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童年’被视为是天真的场域,孩子在此藉由经验来学习;而‘想象力’的地位更为重要,它是‘将现实束缚排除在外的其他世界’形成之处。”[2]45儿童文学对想象力的“想象”含蕴体现得最为彻底,因为它的主要文学功能就是要满足儿童对新奇世界的探险诉求。为此,儿童文学作家主要调动的文学资源有哪些?并进而由此能想象出极具陌生化的新世界?这是很具艺术难度的创造性工作。成人作家在创作儿童文学时,由于自己已经不是儿童,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调动过往经验、心理体验来写作。许多优秀儿童文学作家坦言自己心里栖居着一个“永远”的孩子,他写的就是这个孩子,他就是在为这个孩子写作。这里面就深刻地映现出儿童文学的一个美学规律,作家的“童年”——过去状态,是给予他想象力灵感的主要源泉。儿童文学调动“过去状态”展开想象力,这绝不能狭隘地被理解为儿童文学就是写作家自己的童年,想象的全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更准确地阐释的话,应该是藉由对自己过往童年感受的唤醒,再加之现实童年情境的刺激,生发一种基于童年的想象的激情,然后融入作为成人的经验与人生体验,调动全部的文学想象力展开创作。这其中尤其有趣的一点是,儿童文学是必须要回到历史,而又要站在现在,同时要面向未来的写作。儿童文学是一种拉通全部时间概念的文类,这是由“童年”这个时间概念的特点,内含的价值空间以及观照这个时间的主体身份特征决定的。由于“跨时间性”的特质过于典型,儿童文学必须拥有一种相当有效的工具或通道,使得它可以自由出入于各种时间隧道。对于人的精神生命能量来说,最可靠的就是丰富的想象力了。想象力使得人类可以应对“时间”命题。

想象力是文学普遍具有的精神特质,是文学审美非功利形态的基础和前提。想象力带领我们获得精神的自由。在儿童文学这里,这种自由来得何其珍贵,因为大人们通常要借助各种手段赋予孩子“有用”的东西。1922年,周作人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中,提出的儿童文学美学思想,是我国现代儿童文学发生以来对儿童文学审美价值最经典的表述。他指出,《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特色在于有意味的“没有意思”。儿童大抵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能鉴赏这些东西,“……但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我们大人无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的这需要的权力,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力一样。人间所同具的智与情应该平匀发达才是,否则便是精神的畸形”[12]。周氏所强调的在俗世眼光里的“没有意思”,他认为是有哲学意义的。周氏阐发的“无意思之意思”为儿童带来真实的快乐,他也认识到这一特质是发展儿童想象力必需的材料。我国现代早期儿童文学发生时,倡导者们都率此意,对儿童心理发展、精神需要持科学的、宽容的态度,如郑振铎在《〈儿童世界〉宣言》中谈出版《儿童世界》宗旨时提到,“近来有许多人对于儿童文学很有怀疑,以为故事、童话中多荒唐怪异之言,于儿童无益而有害……人类儿童期的心理正是这样,他们所喜欢的正是这种怪诞之言”[13]。胡适在《儿童文学的价值》一文中也这样表达:“儿童既欢喜,有兴趣能够看的那些童话、神话、故事等等,不妨尽搜罗来给他们看。尽听他们自己去看,用不着教师来教。例如‘一只猫和一只狗的谈话’,这些给儿童看究有什么用?其实,教儿童不比成人,不必顾及实用不实用,不要给得他愈多以为愈好。新教育发明家卢梭有几句话说,‘教儿童不要节省时间,要糟蹋时间。’任儿童自己去看神话,童话,故事,过了一个时候,他们自会领悟,思想自会改变,自会进步的——这不是我个人的私意,是一般教育家的公论。”[14]所有这些思想先驱者的进步观念逐步解放了儿童的精神自由,这一进程在中国的推进不过也就是100年的时间。与漫长的人类历史相比,认识与发展儿童是多么艰难的一个存在命题。想象力之于儿童精神健全、人类文明进步的全部奥妙,我们所知甚少。

三、想象力不足与儿童文学的写作难度

新时期以来,我国儿童文学观念转型取得长足进步,作家们积极开创儿童文学创作的多元美学实践。上世纪80、90年代也是我国儿童文学基础理论研究的集中突破期,在很多关键艺术问题上有深入反思与实质推进。方卫平指出,“90年代的儿童文学创作虽然已经拥有了更为开阔的艺术空间和更为丰富的艺术经验,但是,我们还相当缺乏那种充满了浓郁的儿童情趣、蓬勃的艺术想象、强劲的艺术幽默感并融之以深刻的思想内涵的作品”[15]。其时一批理论批评家一直在紧密跟踪文学思潮及创作现象,并从美学原理的基础工作切入,研究制约我国儿童文学突变的瓶颈问题。班马的研究最有代表性。他持续致力于创建“前审美”“前艺术思想”的儿童文学美学体系,针对的就是其时我国儿童文学研究界“尚体现不出深具自己儿童美学独特范畴的概念与价值”[16]。班马认为“儿童文学”亟需的是灵动而准确的哲学观照力,它的艺术魅力更特有地指向生命现象。他中肯地指出我国儿童文学界的弊病,就是缺乏这一行应该有的“生命力”“生理感”以及一种“浪漫因子”,“一旦现实性的、社会性的艺术格局完全控制和主导了中国的‘儿童文学’之局面,而极大抑制着‘非现实’的思维空间,抑制着‘非理性’的梦幻空间,抑制着生命原始状态的臆想空间与神秘空间,那样,便会阻遏了这个国家儿童文学的一种重要精神,即‘梦幻’精神,这种梦想的力量本来是儿童与儿童文学的最深刻之精神,即‘自由’的精神,即‘再造’的精神,也就是由儿童文学可得以不断提供一种‘再造世界’的幻想力与梦想力——这门儿童文学的儿童哲学价值,更大地在于‘生命’的一次次更新力,在于‘世界’的一次次再造力,而并不局限在于‘反映现实’”[17]。在上世纪90年代,虽然儿童文学创作及出版远没有新世纪以来,特别是像当前这样的蓬勃发展态势,但是在儿童文学基础理论研究与一些基本美学观念的突破上,却取得了至今都没有超越的成果。新时期成长起来的这一批学者们,不约而同地阐述了想象力的核心功能,抵达了儿童文学的本体美学问题,表达出他们自由的解放的儿童文学观念。朱自强在1997年出版的《儿童文学的本质》中这样坚定地说:“我想再一次重申,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文学是感性的文学。感性的儿童文学是推崇情感和想象力,抗拒理性主义、教训主义对儿童心灵进行异化的文学。”[18]

基于儿童的本能需求,成人作家发挥文学艺术所长创造出的“想象力”,是一种高级精神构造。既深刻体现出作家体悟童年生命的能力与智慧,又极好展现出作家站位于童年立场的文学创造力。一部儿童文学作品的优秀与否是作家综合实力的表现,但是“想象力”是其中的灵魂。我国现代百年儿童文学尽管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有“高原”,缺“高峰”,“名著”数量的稀少依然是制约当前事业发展的瓶颈问题。考察我国儿童文学普遍内缺的关键审美质素——那种能够贴合儿童心灵、并带领他们飞翔的艺术力量,从根本上概括的话,依然还是想象力不足的问题。我们的儿童文学“世界”还很局促狭小,受“现实”羁绊很严重,“仰望星空”的意识及能力都不足,书写生活与人生没有穿透力,缺乏逸出“常态”的创造思想。从美学思辨层面追因,当下儿童文学研究受现象及多元议题干扰有余,而沉潜、专注于根性的基础理论研究相对不足。我们对儿童文学的思考就事论事多,止于“现象”层面说话多,被事实牵引讨论问题多,而相对探讨“本质”问题少,基于文学进程变化从理论维度厘清原理机制少。这和上世纪80、90年代的研究界形成鲜明对照。在新的文学语境下,我们需要反思制约儿童文学发展的典型美学问题,需要切实重新捡拾起那些再基础不过的理论话题,呼应生动的文学实践图景,代入问题意识进一步丰富思想观念建设。

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文学已经进入发展的第二个黄金十年。作为一个特殊文类,其专业化发展能力与水平引起各界广泛关注。少儿出版广阔的市场空间与急速推进的国际化,作家队伍的快速成长与众多创作力量的加盟,共同创造出一幅生机盎然的繁荣景象。但是一方面是事业内部的欣欣向荣,另一方面也有社会及业界普遍而整体的“刻板印象”,就是儿童文学依然还缺乏那样一种“响彻大地”的经典之象,可圈可点的优秀大家大作还是不多。“在数以千计已出版的童书中,只有少数具有原创及美学观念。”[2]12突破性的原创之作少应该是国内外共有的现象,但是我们基于本土文化关怀的批评反思也是亟需的。

在儿童文学作家们与良好的市场空间的共同努力下,面向小学生段的童年文学发展势头非常好。以2003年杨红樱出版的《淘气包马小跳》为引领,小学生群体中形成了阅读热潮,像曹文轩、沈石溪等都在孩子们中享有极高的知名度。童年文学的快速进步改变了此前儿童文学事业“两头大中间小”(幼年文学与少年文学发展好,而童年文学发展弱)的尴尬格局,真正实现了“儿童”中的主体与核心部分能够对接、喜爱上儿童文学这一良好的阅读状态。不过快速成长起来的阅读市场也催发了原创的“泡沫化”生产,一段时间内跟风、同质化现象较为严重,特别集中在那类“轻、浅”的校园题材创作上,写作与阅读都是没有“难度”的重复劳作;为了吸引孩子眼球,利用儿童朝向“新奇”的审美诉求,为孩子专门打造的那些具有惊悚、悬疑、恐怖色彩的通俗读物在儿童群体中大行其道,因具有诱人的商业利益而屡禁不止。近几年国家在文化治理上对这些问题都有积极引导与规范,童书出版销售、阅读环境都净化了很多,原创整体水平也得到了提升。但是,提高标准与提升艺术境界依然是当前事业的着力点。我们需要澄清一些基础的美学标准、价值功能问题,分年龄层次对主导功能的探讨正是立于此背景。

儿童文学是培养与发展儿童审美能力的主要载体,同时也是创造人类审美能力的一个特殊通道。刘旭光最新的论文《审美能力的构成》全面研究了审美能力的诸方面,其中即有对西方18-19世纪的审美实践及美学中对想象力的主要观点的梳理,并且指出,“无论是理智直观或直觉contemplate还是想象力,这几种特殊的认知能力中既包含着感性的因素,也包含着理性的内涵,它们介于感性与理性之间,因而它们经常被用来解释审美的独特性”[19]。儿童文学作为主要服务于“儿童”精神享受的特殊文类,根据世界儿童文学史的发展经验看,其在满足文学想象力共性的基础上,也形成了典型的具有独特感性因素与理性内涵的想象力“情境”,其实质是一种蓬勃的“力量”,或者说是想象力功能,这一功能积极地促进了孩子们的审美感知与认知。

纵观当前我国童年文学的发展历程,回到原点美学问题看的话,我们需要强化与引领的观念要旨就在“想象力”。想象力代表了儿童文学的创造力与生产力,它是儿童文学创作知识、思想、审美经验、艺术才华等多元综合能力的集中体现。想象力是指向最明确的一种“力”,但又是最“语焉不详”的一种“力”,它是极具把握难度的一个研究对象。我们需要基于文学实践、文学史及理论批评史,不断梳理概括总结其功能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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