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方言的包括式复数标记“伙”的用法及来源

邹胜蓝，聂志军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平江县位于湖南东北部，东临江西修水县、铜鼓县，西接汨罗市，南邻浏阳市，北与湖北通城县搭界。境内方言有赣语、湘语和客家话，平江方言属于赣语9个方言片之一的大通片。目前涉及平江方言包括式复数标记“伙”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是：李如龙、张双庆在《客赣方言调查报告》中指出平江方言的次方言南江方言“我伙”既是包括式也是排除式［1］420；朱道明在《平江方言研究》中举例描写了“我伙”和“我俚”的包括式-排除式对立的用法［2］191-192；张盛开调查中国境内排除式-包括式对立的全貌，细致地描写了湖南赣语中包括式“我伙”的地域分布，调查结果显示平江县内除伍市镇和岑川镇外其余9个方言点均有包括式“我伙”的用法［3］68-71。就包括式“我伙”而言，前述研究主要着眼于其一般用法，本文拟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我伙”的特殊用法，并就“伙”与“俚”的对立、“伙”的语源两个方面对包括式复数标记“伙”作进一步的探讨。本文语料来源于作者的调查和内省，所有例句都经过反复查实。

一、包括式复数标记“伙”的用法

在平江方言中，包括式复数标记“伙”只能附着在第一人称代词“我”的后面组成“我伙”，类似于普通话的“我们”。不同的是，现代汉语中的“我们”既用于排除式，也用于包括式。而“我伙”只用于包括式，相当于北方方言中的“咱们”。在具体语境中，“我伙”可以分为包括式用法和特殊用法。具体如下：

（一）包括式用法

（1）我伙几个一起商量。（我们几个一起商量。）

（2）他同我伙一起去。（他跟我们一起去。）

（3）你别乱说，莫伤哒我伙嗰感情。（你别乱说，别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伙”指称言谈双方时为包括式用法，即包括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这类用法是“我伙”最普遍、使用频率最高的用法，在语义上可以换成“大家”。此外，“我伙”指称的对象最少有一个听话者和说话者在同一会话环境中，超过两个听话者时可以不完全在场。如例（1）中，一起商量的“我伙”可以有两种会话情况：一种情况是包括说话者“我”和“几个”听话者全部在同一会话环境中一起商量。另一种情况是“我伙”除了指称说话者和在场的听话者以外，还可能包括其他不在场的所指对象，在未来的某一时间一起商量。简而言之，“我伙”指称的对象可以不完全在场，但最少有说话者和一个听话者在同一会话环境中。

（二）特殊用法

在平江方言中，“我伙”的非包括式用法远远超出了第一人称复数义，它经常被用来表达其他特殊的目的和含义，逐渐成为当地人约定俗成的习惯用法。在实际语用中，“我伙”指称说话者一方表单数第一人称时往往含有消极的语用意义，指称听话者一方表单数第二人称时则含有积极的语用意义。具体分析如下：

1.表第一人称单数义

（4）我伙又冒读麽里书，哟氐教伢细则。（我又没读什么书，怎么教孩子。）

（5）我伙当时又冒落屋里，不晓得他不舒服。（我当时没在家，不知道他不舒服。）

（6）招起我伙跑个空度。（害得我白去一趟。）

“我伙”在句法形式上指听说双方“我们”，实则指称说话者一方表第一人称单数义“我”，含有消极的语用意义，可以归纳为三种：一是告诉听话者，“我”不足以做好某事，带有自嘲或谦虚的语用功能。如例（4）说话者自嘲自己没读什么书不足以教好小孩，或是谦虚地认为自己教不好小孩。二是向听话者解释，“我”没做好某事的缘由，带有推脱或轻微自责的语用功能，如例（5）。三是告诉听话者，“我”在某事中受害，带有抱怨的语用功能，如例（6）。消极的语用意义让听话者感同身受，引起听话者的怜悯之心。

2.表第二人称单数义

（7）我伙话事就莫话孱头事勒。（我们说话就别说脏话了。）

（8）我伙认真做作业。（我们认真做作业。）

（9）我伙丹丹长大了。（我们家丹丹长大了。）

这类“我伙”虽然在语义上指言谈双方“我们”，在语用上则特指听话者“你／你们”，往往是优势的一方对劣势的一方说话，带有积极的语用意义。用“我伙”而不用“你／你们”，其语用功能是使自己融入听话者一方，把言谈双方看成一个整体，显得亲近、委婉、有诚意，更容易让听话者接受。如例（7）用“我伙”表面上是倡导听说双方一起不说脏话，实际上是为了告诫听话者别说脏话，委婉地劝诫。例（9）的丹丹其实是听话者的孩子，用“我伙”不但可以与孩子亲近，还拉近了与听话者的关系。这类用法属于语言的艺术，能起到积极的言谈效果。

从上述语言事实来看，“我伙”的句法位置比较固定，在句中可以用作主语、宾语、定语和兼语。用作定语时，由于定语和中心语的领属关系不同，结构助词“个”的省略情况也不同。刘志富参照语言学家Langacker（兰加克）对领属关系的划分，将汉语领属范畴的原型建构为人物占有领属、亲属领属、整体部分领属［5］45。一般来说，“我伙”是人物占有领属时，“个”不可省略，如“我伙个东西”；“我伙”是亲属领属时，“个”必须省略，如“我伙毛毛”；“我伙”是整体部分领属时，有时可以省略。如“我伙（个）国家”。此外，“我伙”后面可接表限定的数量结构“三个、几个”等，在不强调具体数量的情况下可以删去，不影响意义。

二、包括式“伙”和排除式“俚”

在南方各大方言中，排除式-包括式对立的情况其实大有存在。张盛开将其划分为六种类型，其中A类跟北京官话一样，ENX为“我们”，INC为“咱们”，有着相同复数词缀的类型。B类跟平江方言一样，ENX为“我俚”，INC为“我伙”，有着不同复数词缀的类型［3］52①。在湘赣方言中，“我俚”是最常见的第一人称复数代词。其复数标记“俚”放在“我、你、他”“人家”及疑问代词后，表示三身人称代词的复数，往往既是包括式也是排除式。而在平江方言中，“伙”和“俚”有着明显的差异，两者不允许混用。下面将通过比较“伙”和“俚”的差异，更清楚知道“伙”作为复数标记的特点，更完整地了解平江方言中人称复数的表达方式。

（10）我俚几个一起商量。（我们几个一起商量。不包括对方听话者）

（11）他同我俚一起去。（他跟我们一起去。不包括对方听话者）

（12）你不要乱话，莫伤哒我俚咯感情。（你别

① ENX为排除式，INC为包括式。乱说，别伤了我们的感情。不包括对方听话者“你”）

平江方言的“我俚”是排除式，具有排他性。在会话中，听话者可以分为两方，一方是包括我在内的我方听话者，一方是不包括在我方内的对方听话者。对比例（3）和例（12），例（3）是指别伤害了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之间的感情，而例（12）则指对方听话者“你”别伤害了包括说话者在内的我方的感情。排除式“俚”和包括式“伙”在平江方言中配合使用，分工明确互不交叉，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3）你俚要认真学习。（你们要认真学习。）

*你伙要认真学习。

（14）他俚四个是好朋友。（他们四个是好朋友。）

*他伙四个是好朋友。

（15）人家俚咯东西不要拿。（人家的东西不要拿。）

*人家伙咯东西不要拿。

（16）我伙俚去买丫菜来呷。（我们去买点菜来吃。）

第一，使用范围不同。“伙”是包括式，指称说话者及听话者，只能用在第一人称代词后，不能用在第二、三人称后，使用范围较窄。“俚”可以放在“我、你、他”“人家”及疑问代词“谁”后，表示三身人称代词的复数，使用范围较宽。其中“我俚”是排除式，指称包括说话者在内的我方，不包括对方听话者。“我伙”和“俚”还可以连用，组成“我伙俚”，仍为包括式，此时的“俚”更像一个语助词。值得说明的是：在平江方言中，“人家”和“人家俚”并不是单复数的对立关系，两者既可以用作单数指称某一个人，也可以用作复数指称某些人，单复数同形。但在实际使用中，“人家俚”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人家”。

（17）我伙当时又冒落咯。（我当时又没在这。）

我俚当时又冒落咯。（我们当时又没在这。）

（18）我伙娘老子去哒辇？（我们妈妈去哪了？）

我俚娘老子去哒辇？（我的妈妈去哪了？）

第二，单数用法不同。“我伙”和“我俚”用作单数人称代词义表“我”时，用法不同。“我伙”表“我”时在句法结构上与常规用法一致，需结合具体语境意会出语用单数义“我”。“我俚”表单数义“我”时，通常是用在亲属称谓或社会关系称谓前，在句法结构上用作表领属的定语，在语义上可以意为“我家”或“我的”，但“俚”不可以换成结构助词“的”。

（19）我伙国家／政府／平江发展点把快。（我们国家／政府／平江发展很快。听话者是平江人）

（20）我俚平江发展还算可以。（我们平江发展得还可以。听话者非平江人）

第三，内涵对象不同。词项的内涵是指该词项所反映的对象的本质属性的总和。词项“我伙”和“我俚”都表第一人称复数“我们”，但所反映的对象的本质属性不同。一般情况下，内涵对象包括听说双方时用“我伙”，内涵对象指说话者一方时用“我俚”。如例句中，言谈双方内涵在同一国家、政府、省、县时，用“我伙”，不用“我俚”。“我伙”后面加集体名词，指包括言谈双方在内的更大的集体，表现出强烈的集体荣辱感和个人归属感。相反，言谈双方有不同所属，只内涵说话者一方时，用“我俚”，不用“我伙”，具有排他性。

三、包括式复数标记“伙”的语源

伙，会意字，从人从火，“火”兼表声，是“火”的孳乳字。《新唐书·兵制》：“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异体字有“夥”，为多数义，后为书写方便改用“伙”。《汉书》：“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我们认为包括式复数标记“伙”由“同火”的“火”虚化而来。具体论证如下。

（一）语义相通

“伙”最迟在汉代就有了繁多义。例如：

（21）鸣凤在林，伙于黄帝之园。（《晋书卷五五》）

（22）鱼鳖欢声，万物众伙。（《史记卷一七七》）

在唐代，“火”所指称的本体“火焰”根深蒂固，使用率极高，其用字地位不可动摇。因此，由古代兵制单位“火”引申出来的表若干人组成的群体“同火”，在语义的分化过程中需要另一个字来记录，从而孳生出从人的“伙”来表示其引申义“伙伴”。这时期出现了“同火”和“同伙”同用的情况。例如：

（23）铁钵淹甘饭，同火共分诤。（《全唐诗补编》）

（24）身备戎装凡十三年，同伙之卒不知其是女儿。（《独异志·卷上》）

（25）伙伴相勒缚，卖假莫卖诚。（唐元稹《估客乐》）

不难理解，“伙”是“多数”的“人”组成的一个集体。于是在宋初时期，含有“多数义”的“伙”开始发展成一个表集体的量词，放在数词后构成数量短语修饰名词。这时期也出现了个别“伙”放在人名词后面的情况，意义有所弱化，是向类属语缀发展的一种过渡。例如：

（26）雷满者，偏州一伙草贼耳。（《北梦琐言·卷五》）

（27）与王在两伙同来，争先攻击。（《守城录·德安守御录》）

（28）贼伙阎仅千余人在寮子市置酒张乐。（同上）

数量结构“一伙、两伙”必定是“多数人”在某方面具有相同性质才能归为“伙”，具有表类功能。因此，元代的“伙”进一步虚化，放在指代词“这”“那”，人称代词“你”和名代词后作类属语缀，表某类人。此时，“伙”放在单数人称代词“你”后，在语义上有了表复数的功能，类似于表复数的“们”，如例（31）。

（29）我索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伙编修讲。（《汉宫秋·第三折》）

（30）我那里曾见你来？我在客伙里。（《全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31）你伙看的每休将咱来指点。（《全元杂剧·刘千病打独角牛》）

最迟至明代，“伙”用作类属语缀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常常用来表示某一类别的集体。同时，在语言类推机制的作用下，“伙”可以跟在“百姓、商人、客人、你”等名词或代词后表复数，基本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复数标记“们”。例如：

（32）却扮作打柴军人，杂在百姓伙内。（《五代秘史·第十二回》）

（33）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在明清的文献资料中，大致出现了两例“我伙”的用法。即：

（34）缎客忙奔前，扯住庆曰：“你伙拿吾缎去，你将焉往。”庆曰：“何人是我伙？”（《杜骗新书·脱剥骗》）

（35）尊翁当日和我伙做磁器生意（《九命奇冤·卷三十一》）

文献中的“我伙”更加侧重于从事某商业的团伙概念。近现代汉语中也有少数此类用法，例如：“为了培育中国汽车私人购车市场，我伙组织了市场培育专题研究。”①例句来自北大语料库。这与平江方言中包括式复数“我伙”的虚化程度并不相同，但汉语词汇复音化的倾向、语缀“伙”的类推机制以及“我伙”的用例给“我伙”虚化成包括式的复数称谓提供了可能。可以推测：平江方言的“伙”在人称代词后面的词法位置上逐渐固定下来，最终虚化成人称代词复数标记。

（二）语音相通

“伙”是清声母上声字，平江方言中“伙伴”“合伙”的“伙［fø35］”是阴上，但人称复数“我伙”的“伙

［fø55］”却是高平调。两者声韵相同，声调不同。我们认为这是“伙”虚化后语法变调的结果。汪国胜指出：“语法变调有的主要是为了表情；有的主要是为了表意，同时附带某种感情色彩。”［6］7平江方言在表达包括式人称复数时，除了通过附加标记“伙”以外，还通过变调来实现。“我伙”具有包括式特征，“伙”是由“多数”的在某方面具有相同性质的“人”组成的集体。从情感色彩上来看，是为了表达“我”这一方具有极强的亲切感和集体荣辱感。所以，复数标记“伙”从“［fø35］”到“［fø55］”，调值升高，音高加强，音节拖长，重读音节是为了强调亲切的集体概念。

（三）其他方言的复数标记“伙”

张盛开指出除平江方言外，还有福建建瓯县、成都也有类似“伙”的用法。并提出赣语中的排除式-包括式的对立非常严格，不允许混用的方言居多。据调查，复数标记“伙”还见于其他南部地区，如江西修水、福建大田和德化等地区。相邻地区修水大桥镇的“我伙”与平江方言“我伙”的用法大致相同。闽语大田方言和德化方言的“伙”则可以加三身人称代词后作复数标记［7］296②福建大田方言复数代词标记是“伙”，如“我伙、那伙、汝伙、伊伙”，其中“那伙”是包括式。。以上足以证明，平江方言的包括式复数标记“伙”的产生不是孤例，而是多方言点相互佐证的历时演化的结果。

“伙”属于集体义，表多数人物的集体义是汉语方言复数标记的重要来源之一。不论是从语音和语义层面来看，还是从历时和共时层面来看，我们都有理由认为平江方言的复数标记“伙”是由“同火”（“复数”的“人”组成的一个集体）的“火”虚化而来。其语法路径构拟如下（图1）：

图1 “伙”的来源语法路径分析

四、余论

“伙”作为包括式复数标记在平江方言中使用频率很高，平江县内除了高山相隔的岑川镇外均有此类用法。除湖南平江及周边地区以外，福建建瓯、福建大田以及德化等地区，也有“伙”作为复数标记的用法，且使用范围更广。湖南平江与福建大田地域相隔甚远，却均以“伙”作为高频出现的复数标记。从福建大田方言的三身人称复数标记“伙”的存在性来看，我们认为平江方言的“伙”可能在一定历史时期曾是较为强势的复数标记，后来逐渐被湘赣语中更强势的复数标记“俚”替代。“伙”作为复数标记的语言历史层次问题，有待进一步调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