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教对林逋及其诗歌创作的影响

2022-02-03 06:57利,崔
阴山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林逋僧人佛教

齐 胜 利,崔 小 敬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唐代有了‘逃禅’之名以后,自然也便继轫有人,如宋代的林逋”[1]。林逋,字君复,钱塘人。其祖父林克己曾任吴越王钱俶的通儒院学士。林逋是宋初重要的隐逸诗人,文学作品存世不多。诗歌三百零九首,句四联,词三首,此外遗文有《诗跋》《启》《简牍二首》。林逋少而好学,“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2]1,其诗歌创作被归入“晚唐体”。林逋兼擅书画,隐居西湖孤山,品格高洁,有“梅妻鹤子”之美称,在宋初诗坛颇有影响。

一、林逋行踪与佛教的关系

佛教在吴越国受到统治者的大力提倡,“钱镠曰:‘释迦真身舍利塔,见于明州鄞县,即阿育王所造八万四千,而此震旦得十九之一也。’镠造南塔以奉安,”[3]529于此可见钱镠对佛教的扶植。至林克己之时,钱俶崇佛比其祖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夙知敬佛,慕阿育王造八万四千塔,金铜精钢,冶铸甚工,中藏《宝箧印心咒经》,亦及八万四千数,布散部内,以为填空。钱塘诸邑、西湖南北山诸刹相望,皆忠懿王之创立也。”[4]263钱俶不仅大兴土木建造佛塔佛寺,还从日本求写佛经,“吴越钱氏多因海舶通信,《天台智者教》五百余卷,有录而多阙,贾人言日本有之,钱俶置书于其国王,奉黄金五百两,求其写本,尽得之,迄今天台教大布江左”[3]480。唐及五代十国时期,士大夫外修君子儒,内修菩提心的现象逐渐增多,林克己在吴越国崇佛的大背景下,会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势必会影响林逋的思想。

林逋生于宋太祖乾德五年(967年),卒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而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北宋后取消后周的废佛令,自己经常参拜佛寺。宋太宗亲著《妙觉集》,“太宗太平兴国初,有梵僧法贤、法天、施护三人,自西域来,雅善华音,太宗宿受佛记,遂建译经院于太平兴国寺”[3]529。宋太宗亦追谥六祖慧能为“大鉴真空禅师”。宋真宗著《崇释论》《御制释典法音集》等经书。宋仁宗追谥六祖慧能为“大鉴真空普觉禅师”。北宋几代统治者对于佛教大都积极提倡。佛教日益世俗化,居士佛教得到发展,众多文人与佛教结缘,如王安石、“三苏”、黄庭坚等人。虽然欧阳修继承韩、李的反佛思想,但佛教还是被不少士大夫接受。

林逋早年行踪可分为师从李建中学书、四明山居、曹州十年、江淮汴淝之游、客临江五个阶段。林逋在年少时颇有入世之志,其在《淮甸南游》中写道:“几许摇鞭兴,淮天晚景中。树森兼雨黑,草实著霜红。胆气谁怜侠,衣装自笑戎。寒威敢相掉,猎猎酒旗风。”诗人年少时也曾戎装仗剑作侠客行,但难为世用,他在《旅馆写怀》中写道:“垂成归不得,危坐对沧浪。病叶惊秋色,残蝉怕夕阳。可堪疏旧计,宁复更刚肠。的的孤峰意,深宵一梦狂。”诗人身怀用世之志,但刚肠耿直与世俗难以同流。当诗人羁旅漂泊、人生失意之时流连风景抑或亲近宗教便是顺其自然的事,其《盱眙山寺》写道:“下傍盱眙县,山崖露寺门。疏钟渡淮口,一径入云根。竹老生虚籁,池清见古源。高僧拂经榻,茶话到黄昏。”可证明林逋早年与僧人交往的诗作有《送遂良师游天台》《送僧游天台》等,其早年游历佛寺的诗作有《山谷寺》《峡石寺》等,在其早年游历期间还与僧俗结社酬唱,可见其在早年已受到佛教思想的濡染。

林逋中晚年隐居的杭州西湖一带景色清幽,佛教发展蓬勃,距林逋生活年代不久的苏辙在其诗作《偶游大愚见余杭明雅照师旧识子瞻能言西湖旧游将行赋诗送之》写道:“昔年苏夫子,杖屦无不之。三百六十寺,处处题清诗”[5]307。杭州佛寺之多可见一斑。林逋隐居的西湖孤山邻近灵隐寺、孤山寺等众多名刹宝寺。“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蓄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2]183。在此人们往往注意的是林逋梅妻鹤子的优游生活,然从中亦可知林逋时常出入佛寺。归隐时期是林逋诗歌创作与佛教关系最为密切的时期。“那时候有一群山林诗人,有的出家做和尚——例如‘九僧’,有的隐居做处士——例如林逋、魏野、曹汝弼等。”[6]山林诗人群体因山林而形成趋近的创作风格。林逋隐居的西湖孤山景色如画,高僧大德自然不在少数,如世称“孤山法师”的释智圆便是林逋近邻。苏辙的《和子瞻宿临安净土寺》中写道:“四方清净居,多被僧所占。既无世俗营,百事得丰赡”[5]88。可见林逋的隐居生活中佛教文化的渗透是普遍而切实存在的。

二、林逋交游诗僧考

林逋创作诗歌不注意保存,而林逋诗集是由林大年拾掇整理的。现在的《林和靖集》自然难以反映林逋及其创作全貌,但现存的三百多首诗歌还是能透露出些许消息。在诗集中其与诗僧酬唱之作、题僧画诗、游宿寺院的诗歌有六十九首。根据《林和靖集》统计出与林逋交游的僧人有:遵式、虚白、然社师、长吉、居昱师、思齐、机素、休复、闻义、清晓、灵皎、法相、明上人、端上人、易从、文光、中师、西山勤道人、衍上人、湛源、杲上人、性上人、净惠、才上人、遂良、善中、大方、霁上人、希昼,共计二十九人。

此外根据诗僧及其作品可知还有三位僧人与林逋交往。“林逋《深居杂兴六首》(卷一〇六)中便有‘中有病夫披白搭,瘦行清坐咏遗篇’,‘病夫’即为智圆(智圆撰有(《病夫传》)。”[7]此外还有一个佐证,这句诗的上一联是“门庭静极霖苔露,篱援凉生袅菊烟”,可知诗人攀触邻居智圆的竹篱,看见同自己一样常年患病的清瘦的诗僧智圆吟咏诗篇。智圆诗作有《君复处士栖大师夙有玩月泛湖之约予以卧病致爽前期因为此章聊以道意》,由诗题可知与林逋交往的僧人还有栖大师。另外惠崇在《林逋河亭》中写道:“古路随岗起,秋帆转斜浦”,还有《书林逸人壁》写道:“诗语动惊众,谁知慕隐沦?水烟常似暝,林雪乍如春。薄酒懒邀客,好书愁借人。有时行药去,忘却戴纱巾”[2]183,惠崇如果没有和林逋的密切来往,是不可能在诗中真切地书写出林逋吝惜书籍却又洒脱不羁、诗情横溢的形象的。可知与林逋交往的僧人总计三十二位。

以上与林逋交往的大都为诗僧,而北宋诗僧的数量不在少数,在《杨文公谈苑》中有“公常言,近世释子多工诗,而楚僧惠崇、蜀僧希昼为杰出。其江南僧圆净、梦真、浙右僧宝通、守恭、行肇、鉴徵、简长、尚能、智人、休复,蜀僧惟凤,皆有佳句。”[3]522其中的希昼、休复、惠崇就是上文指出与林逋交游的僧人。可以考证与林逋交游的诗僧有智圆、希昼、惠崇、清晓阇梨、遵式五人。智圆(976—1022),字无外,号潜夫、中庸子,俗姓徐,钱塘人。属于天台宗“山外派”,师从天台源清法师,沟通儒释,曾居孤山玛瑙院与林逋为邻,有“孤山法师”之称,文学著作有《闲居编》留世。希昼、惠崇属于“九僧”。希昼,生卒年不详,剑南人;惠崇,生卒年不详,淮南人,能诗能画;收录二人诗作的《九僧诗集》今已不存。清晓阇梨,宝云旁出世家(二世),“承天清晓法师钱塘”[4]247。

遵式的资料相对完整,而沈幼征校注的《林和靖集》只介绍遵式的姓、字、籍贯、法号、主持佛寺。后出的王玉超的《林逋诗全集》根据《冷斋夜话》增加了其对王钦若的态度,对于遵式的文学成就毫无提及。遵式(964—1032),字知白,俗姓叶,天台宁海人,精通《法华》《维摩》等经。淳化元年(1014年)由于杭州高僧屡次邀请至杭,皇帝赐法号慈云。遵式善于词翰,诗集有《采遗》《灵苑》,杂著有《金园》《天竺别集》,当时流行于世。当时江州太守许端夫评价其诗“文贯于道,言切于理,酷似陶彭泽,盖合于情动形言止乎礼义之意。昔贯休作《禅月集》,初不闻道,而才情俊逸,有失辅教之意;中庸子作《闲居编》,言虽鸣道而文句阘冗,有失诗人之体。慈云则不然,文既清丽,理亦昭显,雅正简淡,有晋宋之风,盖其道业宏大,故诗名不行也。”[4]272-273由此可知遵式在当时声名显著,精通佛经而且文采斐然。

与林逋交往的僧人除诗僧外,还有少许艺僧。林逋为何会与如此多的僧人交往?“正像柳宗元《送僧浩初序》所说的,由于僧人‘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安闲者为多’,与世俗那种‘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恰恰相反,所以当他们在禅思想中寻找思想与生活资源时,从那里找到的更多的倒是‘暂息尘劳’的心灵宁静。”[8]343林逋早年不得志的心灵创伤,也只有在佛教这方净土上可以疗养。隐居山林并非生活于真空之中,林逋交往的人群相当复杂,有官员如梅尧臣、范仲淹、王随等,有科举失意的后生晚辈,有道士,有僧人,尤以僧人为多,在这些不同的人群中只有“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僧人才能与西湖空灵明澈的山水一样,让这位诗人超脱世俗,成为隐士。“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山园小梅二首·其二》),便为明证。

林逋不仅与僧人交往,而且精通经论。中国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主体,形成了以政治伦理为中心的特征,其他学说也是“以治世为务”,《庄子·外篇·田子方》中提出“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陋知人心。但道家思想探讨心性亦不够彻底,故而南朝佛教思想家宗炳说:“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明佛论》)[9]49唐朝国力强盛,对外文化交流频繁,士人胸襟开阔。北宋儒家文化仍是主导,但对外战争连连失利,文人士大夫形成“内倾型”的心理。正如张方平所言:“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8]50,所以林逋在隐居中只能亲近明心见性的佛徒,求得心灵解脱。林逋的参禅论经可以通过其诗作发现蛛丝马迹。如“不会剃头无事者,几人能老此禅扃”(《峡石寺》),“诗正情怀淡,禅高语论稀”(《送思齐上人之宣城》),“当期相就宿,诗外话无生”(《寄思齐上人》),“几忆山阴讲,兼忘谷口耕”(《寄清晓阇梨》),“闲栖已合称高士,清论除非对远公”(《寺居》),《林间石》更是铁证,“入夜跏趺多待月,移石箕踞为看山。苔生晚片应知静,云动秋根合见闲。瘦鹤独随行药后,高僧相对试茶间。疏篁百本松千尺,莫怪频频此往还”,林逋参禅打坐并非是入定悟得佛教真谛,而是赏月看山,亲近自然,栖息心灵。

三、林逋诗歌创作与佛教

林逋诗歌创作与佛教关系极为密切,其诗歌中频频使用佛教典故,僧人也成为其诗歌中的重要意象。林逋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受到佛教“空静”思想的深刻影响,在其诗歌审美中亦可洞见佛教禅悦与净土信仰的熏染。

(一)林逋的诗歌语言与佛教典故和禅宗公案、偈颂的关系

林逋诗的诗歌语言中含有大量的佛教语言典故,如“青山日已远,香裓渐多尘。”(《怀长吉上人北游》)诗中的“香裓”指僧人所穿僧衣,让人仿佛在诗中可以闻到佛寺中的缕缕香味。“同载阖闾人,衣囊覆氎巾。新烟赤岸暝,融雪太湖春。钟远移斋侯,香迟上定身。当知举如意,宝地雨花频。”(《送昱师赴请姑苏》)“氎”根据《贤愚经》记载是进奉如来的,“细软青丝履,光明白氎巾。”(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可知也为僧人常用之物。“定身”指静心入定的释子。“‘举如意’谓讲经。如意是梵语阿那律的意译,用竹、玉、骨或金属等制成,头部作灵芝或云叶形,柄微曲,供指划之用。僧人宣讲经文时,每持如意,记经文于上,以备遗忘”[2]34。“宝地”僧人讲经之寺庙或道场。“雨花”是指佛祖说法,感动天神,诸天于空降下纷纷香花。林逋这首诗中使用佛语,送给僧人昱师,自然会让昱师心有好感。

又如“竹下经房号白莲,社师高行出人天。一斋巾拂晨钟次,数礼香灯夜像前。瞑目几闲松下月,净头时动石盆泉。西湖旧侣因吟寄,忆着深峰万万年。”(《和西湖霁上人寄然社师》)其中“白莲”指白莲社,东晋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僧俗一百二十二人结白莲社,与雷次宗、宗炳等十七人称莲社十八高贤,以此创立佛教净土宗;“出人天”指不生不灭,超脱生死的涅槃境界。夜月皎洁,疏钟松涛,篁竹经房,佛像香灯,跏趺静坐,一位高僧大德的形象跃然纸上。

林逋诗歌创作也与禅宗公案、偈颂关系密切。宋代禅宗得到发展,禅宗语录流行。禅宗公案不讲逻辑、言语道断、直指人心的特点影响了不少诗人。禅宗公案有几种模式,其中一种是“柳暗花明”法,“‘柳暗花明’法,是一种综合运用的方法。当学人问禅师佛法时,先以遮断箭头的答案,折断学人思维的‘箭头’,接着再暗示他向上一路。”[9]186这种思维方法在林逋的诗中有所体现,如“林僧忽焉至,欲揖顷方罢。复有条上猿,惊窥未遑下”(《闵师见写陋容以诗奉答》),诗人构思独特,出人意料,让诗思突转,给人以柳暗花明的趣味,生动地写出画师的高超技巧。偈颂的翻译多采用诗歌的形式,以五言为主,也有四言、六言、七言。林逋对偈颂是熟悉的,如“骚吟未断云生褐,梵偈重开月照香”(《历阳寄金陵衍上人》),“锵然更有金书偈,只许龙神听静吟”(《和陈湜赠希社师》),对于偈颂与诗歌创作的关系,释慧皎有独到认识,“论曰:夫篇章之作,盖欲申畅怀抱,褒述情志。咏歌之作,欲使言味流靡,辞韵相属。故《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也。然东国之歌也,则结韵以成咏;西方之赞也,则作偈以和声。虽复歌赞为殊,而并以协谐钟律,符靡宫商,方乃奥妙”[10]。一方面偈颂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林逋诗歌韵律圆美流转,另一方面偈颂作为佛经的构成部分,自然会使林逋诗歌创作显得空灵明净。但也不可否认林逋的诗歌由于佛教术语、典故使用过多,造成诗与读者的“隔”。

(二)林逋诗歌中的僧人、佛寺意象

林逋交往僧人,频繁出入佛寺,使得僧人与佛寺在其诗中升华为闲适清幽的意象。僧人意象,例如“春水净於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西湖》),诗句中将西湖的澄澈比作僧眼,可见在诗人心中僧人的清净无染,禅宗东土初祖达摩大师被称为碧眼胡僧。“返照未沉僧独往,长烟如淡鸟横飞”(《孤山后写望》),在残照寒烟,众鸟飞净的黄昏中僧人成为孤清的意象。写僧人微笑,如“单囊憩罢应微笑,却是青山不出门”(《复送慈公还虎丘山》),自然可以联想到“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禅宗逸事,“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不唯如此,林逋在与官吏、友人酬唱的诗中僧人亦成为不可或缺的意象。如“到日何人先刺谒?二林开士在琴堂”(《送马程知江州德安》),其中二林指庐山东林寺、西林寺。开士是菩萨的异名,之后逐渐成为对僧人的称呼。“林萝寂寂湖山好,月下敲门只有僧”(《和皓文》),无论是林逋生活中的僧人,还是典故中的僧人,作为意象,僧人都为诗中添了一份静谧。

佛寺意象的使用,如被钱锺书赞赏的《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其中一联写道:“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其中佛寺意象的出现为全诗增添了些许闲适,营造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林逋此类诗作颇多,不再赘举。在与官吏交往的诗中佛寺亦成为重要的隐逸意象,如“等闲呵出郭门近,轻棹绕湖寻佛宫”(《赠钱塘邑长高秘校》)。此外,在林诗中与佛教关系密切的意象还有锡杖、净水瓶等。

(三)林逋诗歌构思与佛教“空静”思想的关系

林逋诗歌构思与佛教思想的关系在其山水诗与咏物诗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林逋的诗恬淡闲逸,梅尧臣曾赞叹:“其顺情玩物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辞主乎静正,不主乎刺讥,然后知趣尚博远,寄适于诗尔。”[2]1这里“顺情玩物”的诗应指的是其山水诗和咏物诗,形成林逋“平淡邃美”的诗歌境界的重要原因是“空静”,在与禅僧交往中林逋也与他们探讨经论,甚至参禅打坐。这种宗教行为可以让诗人澄怀静虑,获得内心觉悟,从而得以领悟“天地有大美”。如林逋诗“南廊一声磬,斜照独凝思”(《台城寺水亭》)。关于“空静”对于创作的功用,苏轼在与诗僧的交往中颇得真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送参寥师》)[11]正是由于林逋心灵获得安静,因而可以触手成春,对外物进行细致入微地描写,例如“草长团粉蝶,林暖坠青虫”(《小圃春日》),“纤钩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猫儿》),“深林摵摵分行响,浅葑茸茸叠卧痕”(《呦呦》)。这些诗句分别对粉蝶、青虫、猫儿和鹿进行了细致生动地描写。

只有澄怀静虑的诗人才能“了群动”“纳万境”,以诗心体察万物,以诗眼观照山水,领悟“万象皆宾客”的妙趣,这与《坛经》的“虚空”思想相通。“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善人恶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12]42林逋的《深居杂兴六首并序》可以印证,“诸葛孔明、谢安石蓄经济之才,虽结庐南阳,携妓东山,未尝不以平一宇内、跻致生民为意。鄙夫则不然,胸腹空洞,谫然无所存置,但能行樵坐钓,外寄心于小律诗,时或鏖兵景物,则倒睨二君反有得色”[2]64,唯有心性空明,无所挂碍,才能胸纳万境,吞吐天地。

(四)林逋诗歌内容与佛教僧侣的关系

林逋诗歌按内容可分类为:赠答送别诗、山水诗、隐逸诗、咏物诗;其中赠答送别诗属于数量多且重要的一类。林逋与诗僧的赠答送别诗情真意切,也与佛教关系更为直接。刘克庄的《题四贤像·林和靖》写道“吟共僧同社,居分鹤伴闲”[2]201,这便显示出林逋诗歌创作与僧人的密切关系,表现在僧人与其有着共同的诗歌审美趣味和僧人在其隐逸生活中作为其亲密友人两方面。

前一方面已经论及,后一方面主要表现在为诗僧而作的赠别诗。如《和朱仲方送然社师无为还历阳》:“归路过东关,行行一锡闲。破林霜月后,孤寺水边山。顶笠冲残叶,腰装宿暮湾。香灯旧吟社,清思逐师还”,诗中写道深秋霜天,明月落叶,然社师手执锡杖,客宿水边,诗人回想昔日结社,尽兴吟诗,良辰不再,悠悠的思念如同月光般追随着诗友归还。让人自然联想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如“四明山水别多时,老病心闲事事违。梦想西湖古兰若,又和秋色送僧归”(《送善中师归四明》),林逋少年时在外游历,途经四明,与四明友人、山水结缘,归隐孤山后,常年患病且二十年足不入城市。友人善中师归还四明,诗人对与自己年少时的游历和对友人的挂念自然不胜感慨。林逋在此把对友人的思念写的颇有妙趣,林逋作为佛教居士本应在心中追求阿兰若(阿兰若是梵语,指寂静、无苦恼烦乱)的境界,可僧友远去却让这位佛教居士空无一物的心中“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五)林逋诗歌审美与“禅悦”和净土信仰的关系

林逋诗歌审美与佛教的关系主要表现于林逋诗歌以禅趣入诗,以净土思想观照外物及心灵,从而使其诗歌显得淡泊安闲、纤尘无染。“所谓‘禅趣’,指进入禅定时那种轻安愉悦、闲淡自然的意味,又称作‘禅悦’、‘禅味’。”[2]108关于林逋参禅打坐已有论述,而且南宗禅比较侧重顿悟,并非只有宴坐才能体验到“禅悦”。只要随缘自适就会在行、住、坐、卧中顿悟“平常心是道”“即心即佛”。林逋诗歌中时时表现出“禅悦”,如“湖水混空碧,凭栏凝睇劳。夕寒山翠重,秋净鸟行高。远意极千里,浮生轻一毫。丛林数未遍,杳霭隔鱼鱽”(《湖楼写望》),在诗中诗人破除“我执”与“物执”,浮生如毫如烟,丛林(佛寺)非有非无,诗中充满寂静,将山水清辉写得闲淡自然,默契于禅宗的“无念、无相、无住”。林逋的诗歌清净脱俗,荡涤尘垢。如元代王恽写道:“探囊得逋集,尘意欣一浣”[2]211。其中重要的原因是林逋与精通《维摩诘经》的遵式交往,与兼信净土宗的天台宗智圆为邻居。“如是,……随成就众生,则佛土净;随佛土净,则说法净;随说法净,则智慧净;随智慧净,则其心净;随其心净,则一切功德净。是故,宝积,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13]16。可见获得净土的重要一点就是心净无尘,林逋的诗歌也有所表现。如“柴门鲜人事,氛垢颇能忘”(《郊园避暑》),“残雪照篱落,空山无俗喧”(《山中冬日》),“扰扰非吾事,深居断俗情”(《淮甸城居寄任刺史》),诗人超凡脱俗,忘怀世间的蝇营狗苟,获得心灵解脱。其中最重要的是林逋笔下梅花意象的佛教色彩。“只是到了宋代随着净土信仰中国化的完成,文人们才真正发现梅花皎洁之性的感觉,佛教净土信仰也在中土找到了自己的载体”[14]66。在宋代梅花成为菩提树,只有梅花的皎洁无染才能成为林逋净土信仰载体,如“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梅花》)。而“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山园小梅二首·其二》),禅宗的专思寂想、净土宗的心净无染是林逋咏梅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创作思想来源;同时,也使林逋笔下的梅花作为审美对象蕴含禅趣。

四、僧俗对林逋作品的评价

从后世僧俗对林逋及其作品的评价亦能洞察到林逋与佛教的关系。陆游的《跋林和靖贴》写道“忽得睹上竺广慧法师所藏二贴,不觉起敬立,”“刮目散怀”[2]183,从僧人珍藏其作品及陆游评价可以看出林逋书法作品的淡泊清秀、出尘脱俗,亦能看出僧人对林逋人品及其作品艺术的欣赏。另外,沈幼征校注的《林和靖集》,王玉超校注的《林逋诗全集》都有附录收集古代文人对林逋评价的诗文,王书甚至收录日本作家的相关诗作,为读者了解林逋及其作品提供莫大的方便,但有遗漏。现于《刘克庄集笺校》辑出一首,于元代诗僧释善住的《谷响集》中辑得四首,誊录于下:

和靖诗高千古瘦,逃禅画妙一生贫。劝君别换新标榜,莫靠梅花赚杀人。(《赠梅岩王相士二绝·其二》)[15]1248

霏微烟霭满遥岑,春入长堤柳色深。今古画船供一醉,几多红粉得千金,渔歌岂悦游人耳,莫雨偏伤倦客心。幸有孤山梅竹在,杖藜徐步作幽寻。(《过西湖》)[16]145

曾向孤村见此枝,杖藜徐步雪晴时。香飘野路传春早,影上山窗碍月迟。处士诗存犹可读,逃禅骨朽却难追。棼棼琼花无今古,羌笛高楼亦漫吹。(《画梅》)[16]184-185

屈铁虬枝带藓枯,想应曾识老林逋。清标幸是从来瘦,月冷霜寒影更孤。(《咏梅三首·其一》)[16]227

处士梅花春尚开,湖阴不见鹤飞回。春山尽日陪歌笑,桂酒何曾及夜台。(《和靖先生墓》)[16]241

刘克庄早已清晰认识到林逋逃禅与其诗画艺术创作成就及特征的关系;在元代诗僧释善住心中林逋的冷峻孤高居士形象及其笔下清净脱俗带有佛教净土意味的梅花意象极其深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诗僧释明本的《梅花百咏》在元代诗人中掀起了梅花诗创作的热潮,林逋其及创作的梅花诗亦深刻影响着元代僧人,可从楚石梵琦曾作《和林逋诗六首》(已佚)中窥见,林逋与佛教的因缘也由此可见。

五、结语

通过论述可以看到林逋及其诗歌、书法、绘画与佛教密不可分的关系,林逋艺术作品的“孤峭澄淡”的审美意识与佛教的“明心见性”“任运随缘”相通,其超凡脱俗的隐士形象中蕴藏着淡泊寂然、清净无尘的佛教居士特质。其实这只是林逋思想的一个方面。从其诗集中可以发现林逋与道士交游,书写道经、采药、炼丹,谈论老庄;他也以颜回、原宪作为偶像,实践“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思想;也有“治世谁能吊屈平?”(《和酬周启明贤良见寄》)五次提到《离骚》,表达出愤世观念,从而可以窥到林逋思想中儒、释、道等复杂思想的交织。而考虑林逋与佛教的关系,对于了解林逋其人,解读林逋诗歌,评价林逋其地位是不可或缺的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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