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书画的现代化（九）

文／陈玉圃

陈玉圃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教授

前期讲要“以宋人学宋人，以元人学元人”，与西方艺术人类学提出要以“他者的角度”来研究异域文化的说法可谓异曲同工，保持文化的多样性对于人类精神财富来说，真的弥足珍贵。所以，年轻的画家们对本民族的绘画传统要有足够的信心。

实际上，我们对书画传统既不必横眉冷对，也不必对所谓的“现代化”俯首为牛，道并行不悖，不需要非得彻底打倒一方才算胜利。譬如徐悲鸿曾指责彼时的画坛名家，“今日之称怪杰，作领袖者，能好好写得一只狗否？”把狗画成郎世宁那样，也不过是“虽工亦匠，不入画品”。写意没有必要以写实的标准来衡量，这本是不需要探讨的问题。不要以己之长笑他人之短，所谓的长短都是相对的，不能成为“明是非”的标准。

最重要的现代意识应当是自重。相信自己，莫被他人口舌所误。2000多年前，王羲之的叔叔就说：“书自我书，画自我画。”绘画艺术属于情绪的表达，你哭你笑，难道还要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来演示吗？古人作画都讲究独立精神，现代人反而丧失了。如果这算是“现代化”的话，那后人怎么看我们呢？

所以，高喊反传统、回归传统，其实都没有弄明白什么是传统。简文帝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绘画传统就在自己的心中，没有必要外求。中国文化领域中的复古主义，大多是建立在“个性”基础上的。发自于心性，见之以行动，这才是真正的“现代化”。譬如韩愈的古文运动、元人的写意风尚、董其昌的南北宗说，都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自我生发的一种文化认识。甚至扩展来看，孔子说仁、孟子讲义、董仲舒言天道、韩昌黎重原道、宋之理学、明之心学，等等，都是文化传统在不断地“现代化”，这是文化传统自我调整的一种功能，人为干涉，有时会得不偿失。对个人来说，你对现代社会的人文关怀有多少，就决定了艺术上你多大程度进行着“现代化”。

也就是说，书画的现代化是一个必然的历史发展过程，它的变化如同滚滚洪流，不可阻挡。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都会被淘汰。他们抓不住洪流中恒定的存在，也就是传统绘画的艺术规律，站不稳，则就算是“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其实也是一样的结局。孔子说过：“以今之世，返古之道，殆矣！”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味强调复古，只会令人生厌，且行不通。

学习宋人为什么会发展出宋画，学习元人为什么能发展出元画，把握了其变化的规律，今天的我们一定也能创造出与时代风尚相呼应的作品，这个规律简单来说就是笔墨。我一直说，笔墨是中国画艺术的先决条件，舍此之外，写实也好，写意也行，人物、花鸟、山水等，皆可手到擒来，且作品天然自具风格，看似源自古人传统，但又不像古人。齐白石说“似与不似”，如此理解似乎也未尝不可。

需要再次跟青年画家们阐述的是，我们恪守书画传统不是为了守旧，也不是为了回归，而是为了改变；坚持书画传统的改变不是为了创新，而是为了完善。完善我们民族艺术，完善我们的民族性格。完善的过程必然是和风细雨般的氤氲，而非暴风骤雨般的革命。老子说，飘风骤雨不终朝。一切人为的激烈的变化都不利于生命的成长，譬如拔苗助长的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详，但多少人能真正认同：对于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不可以过多人为干涉呢？对于在艺术领域使用“创新”这个词，我更偏向使用“完善”来代替，“创”过于激烈，人为痕迹太重。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我们可能不得不激烈反抗压迫，但时过境迁，必将要回到自由的秩序之中，“井井兮其有理也”，这才是中国文化传统发展的常态。一如人的情绪固然会变得亢奋，但一直亢奋是不可能的，有损健康，还是以平静舒缓为主旋律，才有利于人的生命成长。

画画是一门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也可以用来修身养性，在市场经济繁荣的现代，它的优势得天独厚，画家的社会地位前所未有的提高就是明证。但是，作为一种情绪表达的文艺样式，它的柔弱特质，宣纸薄，毛笔软，以水为媒介等，都表明它向往的是“水”之德，柔韧而绵长。水之性，地球上有水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下来，现在、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它的现代化过程就是不停地被酿成酒、榨成果汁、制作成碳酸饮料等，都是在其不变的特质之外，加些其他因素。这个可能不算很恰当的比喻，但中国绘画就像鲜榨果汁，它来自自然，各种因缘聚合，成了水果，然后我们为了更好地吸收营养，换了个吃法而已。西方绘画就是碳酸饮料，它来自工业加工，化学品的调制，太多人为的产物，确实利于提神，有刺激神经，使之迅速快乐的特点，但对牙齿、身体都有伤害。二者都有爱好者，都是人类的选择，所以，没必要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

作为家长，“现代化”不是要把果汁变成碳酸饮料，也不是要果汁与碳酸饮料争功，而是在激素、转基因、化肥污染等环境中，试图生产一些纯有机、无污染的新产品。比如有人喜欢吃榴莲，那么是不是生产点榴莲果汁？既可以缅怀过去的青葱，也可以抚慰衰老的肌体。这个比喻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中国画的现代化其实就是人类在坚持“人性本善”的前提下，不断适应新时代的过程。开心、烦恼、幸福、哀伤等情绪，随着我们在这个社会中的摸爬滚打一一具有，虽然从情绪上讲，它们没有古今之别，但借助反映的媒介却一定会发生变化，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品，这就是古人为我们做出的榜样，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呢？绘画肯定属于其中之一，毕竟从文艺样式上来说，最初绘画风格的变化真是颠覆性的，随着人们逐渐情绪归于平静，这种颠覆性的伤痕或许会产生极具时代风格印记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