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萨克斯写的蓝色情歌

2022-02-10 02:00王莫之
小说月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方家伯伯

◎王莫之

Y没念过大学,但我们都认为他是文化人。他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写过一百多首流行歌曲,全都录成了唱片(那种七十八转的粗纹黑胶,又重又脆易损坏,单面只有一首歌),演唱者多为旧社会的巨星,如周璇、姚莉、白光等等。

我们平时聚会,很喜欢向Y讨教一些涉及他父亲的老黄历,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我也不晓得。”

他是真不晓得。他在当父亲之前都不晓得自己的父亲以前是炮制流行歌曲的圣手,不得不说,这与他的年纪有一定的关系。Y是Y父最小的孩子,出生于一九六三年,当时Y父五十四岁,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外公了。那两个小把戏每次来铜仁路看望外公,见到Y还得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小娘舅,见到Y母不叫外婆,而是淡淡地喊一声阿婆,然后像哥哥姐姐那样领着Y到弄堂里玩。出了家门,打弹珠,拍香烟牌,彼此直呼姓名。

小时候的事情Y不愿意多讲,有啥好讲的,讲出来无非是大同小异。他就记得三岁时有一天家里突然闯进来一群陌生人,他被丢在父母睡的那张床上,像个废弃的布娃娃。我们问他当时是何反应,他说:“没啥反应,就是干巴巴地看着他们。”

两年后,Y父从静安区军管组收到了一纸判决书。在Y的童年回忆里,父亲经常埋首案头,用笔尖蛮粗的钢笔,蘸蓝墨水,愁眉苦脸地写着汇报材料,一写就是很厚一沓,写完交到居委会。汇报材料好像永远都写不完,就像为弄堂义务打扫卫生每周都要去,Y父对着案头坐久了,有时笔头与思绪打架,他点一支勇士牌的香烟闷几口,对着窗外发呆。有一次,他见Y回来了,把窗户开得更大一些,好让烟气尽快散去。

“爸爸,你又在画图啊?”Y抬头问道。

“乖囡,爸爸帮你画个小白兔好吗?”

Y点点头。Y父把他抱到自己的大腿上,握着他的小手,还有一支笔头更粗的美工笔,蘸红墨水,在纸上寥寥几笔,画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多年以后,这只小白兔成了Y父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九年,Y中学毕业,最要好的几个同学都进了高中,他没考好,只能去读技校。他为此冲着父亲,发了点小脾气:“你为啥没从小培养我?”

“啥?”

“你是画家呀,你如果从小就教我画图,我以后也应该是画家。”

“画图还要教啊?自己看呀,自己学呀,自己练呀。”

Y不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版社、杂志社、报社陆续恢复了与Y父的合作,各地的编辑写信或者打电话来约他的插画;好些故友也恢复了走动,重新踏进铜仁路的弄堂,拎着东西,把木头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上二楼,敲Y家的门。这些人,Y基本上毫无印象,反倒是会被他们调侃几句:“你不记得啦,你小的时候,我抱过你的。”然后他就得往自己的嘴唇上抹一层蜜,管那些爷爷辈的叫阿叔、伯伯。这些白发苍苍的长辈以美术界人士为主,也有一些是文学圈的,搞音乐的比较少。讲句心里话,Y还是挺乐意见到他们的,因为他们的出现总是跟下午茶这件事情前脚碰后脚。有时客人有备而来,有时Y母非常自觉地出门去买;无非是一些海派西点,比如白脱蛋糕、哈斗、牛利等等。Y跟着沾光,从那时起也认同喝咖啡是一种身体需要。Y父喝咖啡很少配西点,顶多吃一个哈斗;比起哈斗,老先生对烟斗更来劲。Y第一次见父亲抽烟斗的时候,还傻兮兮地问呢:“爸,你买了一只烟斗啊?”

“没,买了几十年了。”

Y父不仅烟瘾大,还喜欢给朋友发香烟。他邀请朋友一道吞云吐雾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戗儿子几句:“拿两块到隔壁去吃,我们要吃香烟了,你跑开点。”

Y不响,继续吃点心,喝咖啡,当“钉子户”。他很愿意钉在客厅的某个角落,默默地听长辈们追忆逝水年华,虽然完全不晓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感慨些什么,但是那种偷听的感觉特别美好。他非常清楚,赖在这间屋子里,就能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跟看译制片的感受是相似的,他只当自己是漆黑影院里的一位观众,用沉默的视听去感受父子之间的这种特殊的交流。大约要到一九八一年,他才忍不住插了一句:“郎静山我晓得的,他是大摄影家。”

Y父转头问他:“你晓得郎静山?”

“我在杂志上看到的,”Y说,“《摄影世界》《中国摄影》都介绍过他。”Y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迷上了摄影,那时候照相机是奢侈品,上海滩能买到的地方极有限,况且,他也买不起,而是问同学借了玩过几次,有一回,还煞有介事地在父亲面前比画起来,说要给老爷子拍人物肖像,被他老子一口骂退。

“小鬼头蛮用功的。”Y父这句话是对着朋友讲的。讲完就把话题切掉了,Y能觉察出来,父亲在刻意回避。

Y当天没再插嘴,而是等客人离开之后,趁着收拾杯子的时候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爸,你跟郎静山认识啊?”

“谈不上认识。”

“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Y父思忖片刻,答道:“郎静山的大女儿叫郎毓英,嫁给了国民党的军官张海容。夫妻俩当年在大华饭店办的婚宴,现场还请了鹦鹉乐社去演出。这个鹦鹉乐社相当厉害,是顶顶早的华人爵士乐队,当年在上海滩名气也是蛮响的。”

“啥?爵士乐队!”

“对啊,爵士乐队。”

“这啥时候的事情?”

“让我想想看……一九二九年。”

“一九二九年就有爵士乐队啦?”

“鹦鹉乐社是一九二六年成立的,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些外国人办的爵士乐队。跟你讲这些做啥?讲了你也搞不清楚。”

“就因为搞不清楚,你要帮我多讲讲呀。”

“自己研究。”

一年后,Y的人生迎来了重大转折,对于“自己研究”的父训,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从学校顺利毕业,分配进了某大型国企,搞化工检测,与钢铁中的有害元素打交道;同时期,他开始抽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照相机(FUJICA STX-1,五百元,他当时的月工资是三十六元)、属于自己的房间(十平方米出头的亭子间)。那间屋子原本住着他的三个姐姐(年纪最小的比他大七岁),随着她们陆续出嫁,房子现在腾空了,他顺理成章地搬了进去。说是搬家,其实就是一条弄堂的距离;说是隔开了一条弄堂,其实仍旧活在他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这两套房子窗对窗,不拉窗帘的话,Y父朝窗外望去,就能看穿儿子的底细,因为那条弄堂的宽度不超过四米。

有一次,Y青天白日给窗户挂上一整块的黑布。他在屋内紧张兮兮地忙活着,第一次操作,手有点抖,随后就听到“笃笃笃”的敲击声,“笃笃笃”,又闷又急。别人找他都是敲门、打电话、写信,唯有他老子敲窗,他还不能不放下手头的事情及时回应。他走到窗户口,探出半个脑袋,他父亲此时手握一根三米多长、晾衣服专用的竹竿。

“你在做啥?”那根竹竿问道。

“我在冲照片。”

“啥?”

“我搭了暗房,在冲照片。”

“本事大的嘛,翅膀硬了。”

“不是你讲的嘛,自己研究。”

那根竹竿不响,随后叮嘱道:“冲照片的时候香烟别吃,一些药剂当心点,别把房子烧了。”

“爸,你开啥玩笑。”

那根竹竿不响,重新停在窗外的晾衣架上。

Y在家里冲洗照片,当时的条件仅限于黑白胶卷。Y是学化工的,配药水他熟门熟路;显影用的托盘,社会上不难买到,价格也便宜;暗房专用的照明灯有点贵,改用普通电灯泡,在灯泡上面涂满红漆;放大机无可替代,暂时买不起,是问朋友借的。

显影,停影,随着一张张黑白照片浮出液面,有那么一组问题也慢慢地呈现在Y的脑海里。有一次,他向父亲展示自己的新作品,随口问道:“爸,我从来就没看到过你年轻时候的照片,那些照片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要藏也不是我藏的,是别人藏的。”

“啥?”

“你忘记啦,你小的时候。”

Y不响,为父亲整理相册,把自己新拍的几张插进去,小心翼翼,像集邮的人在安置新收藏的外国邮票。相册里,主要是Y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拍的黑白照片,彩照极少。有一张彩照,多年以后,Y向我们展示的时候自嘲道:“这是我摄影生涯的开山之作。”严格来说,那是儿子对老子的一次偷拍,Y趁父亲点烟斗的时候,偷偷摁下了快门。冲照片之际,他叫苦连连,知道这一记快门摁下去是什么代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能冲彩色胶卷的地方很少,撇开跨区的路费不谈,冲印一张彩照要八九毛钱,换言之,哪怕他上班了,一卷彩色胶片冲下去,他整个月的工资就得泡汤。

偏偏Y还是一个兴趣广泛的大玩家。除了摄影,他同时期对于听音乐这件事情也蛮上心,也是先借后买,入手了一台三洋牌的饭盒录音机,那种小型设备从体格来讲酷似上海人出门带饭用的铝制饭盒。有了“饭盒子”,得配磁带,当年都属于大宗消费,所以他在一九八四年之前,主要是玩黑白摄影。

一九八四年对于Y父来说是值得庆贺的。市文史馆给他发了正式的聘书,聘请他担任馆员;荣誉是巨大的隐形财富,实实在在的好处是,家里每个月多进了一笔收入。那是相当可观的一个数字,如果把那个数字换算成一只大闸蟹,那么从今往后的每个月,会有几个蟹脚,甚至加上蟹盖,用于支持Y的摄影爱好。

Y记得大约是在一九八五年的春天,某个周日的上午,吃了早饭,父亲对他说:“下半日你陪我出去一趟,去望一个老朋友。”这事情还挺新鲜的,因为往常Y父是不怎么出门的,朋友交际,通常他是被访的那位。讲起来,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了,出门习惯撑一根手杖——Y父口中的斯蒂克。“这袋东西你来拎。”Y父吩咐儿子。后者接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里面是瓶装的醉蟹、蟹糊、黄泥螺。

Y父要去拜访的那位旧友家住愚园路、常德路口,那一片的弄堂后来全部拆除,现在是晶品购物中心。作为领路人,Y父只带儿子去过一次,后来都是Y自己操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五年,Y几乎每个月都会重走这段路,去愚园路找方家伯伯,有时去拿冲好的照片,有时带了要冲的几卷彩色胶卷。那些胶卷最终会装入牛皮信封,用挂号信寄给方家的香港亲戚。用这个办法,平摊各种成本,Y当时冲洗一张彩色照片只要五毛钱。回顾那段时光,Y觉得最大的收获不是省钱,而是与方家伯伯成了忘年交,从他那里听到了别开生面的父亲。

Y第一次去送胶卷的时候,方家伯伯摆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你太客气了。”还叫保姆给小伙子倒正广和的橘子水。方家伯伯是孤老,子女都不在内地,退休以前是文艺出版社的编辑,跟Y父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北伐战争时期。

方家伯伯吃口咖啡,说:“上趟你爸来看我,还带了东西,还记得我欢喜吃邵万生的黄泥螺,真正难得。”

Y不响。

“你爸对你真好。”

“啊?”

“他这人,骨头太硬,从来不肯求人。”

Y吃橘子水,不响。

“我记得一九三三年天热的时候,玫瑰社解散,团员各奔东西,大家都在托人托关系寻后路,当时我们劝他,快想想办法呀,托托看,他不肯。那么就失业呀。他就靠帮杂志画插图混口饭吃,后来翻《申报》看到有人要去香港办报纸,招美术编辑。那个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租界,上海人不大情愿去香港,不像后来,后来大家不愿意当汉奸,有蛮多人跑去香港的。你爸去香港属于去得早的。”

Y不理解方家伯伯到底在讲什么,尤其是那个玫瑰社。

“玫瑰社是旧上海的歌舞团,你法国的康康舞晓得吗?”

“不晓得。”

“那么大腿舞呢?就是女的穿了花裙子,一边跳舞一边高抬腿。”Y不响。方家伯伯说:“你爸以前是玫瑰社的乐师,吹萨克斯的。”

“啥,他会吹萨克斯?”

方家伯伯不响。

那天,Y回家以后借了抽烟的工夫,向父亲询问萨克斯的事情。Y父吃一口烟斗,冷冷地说:“怎么想起问这个?”

“方家伯伯讲你是全中国最早吹萨克斯的人。”

“这是他帮我戴高帽子了。他讲我最早,他有啥证据?”

Y不响。

“应该这样讲,我呢,吹萨克斯只是吹得比较早,因为我一九二八年跟了歌舞团去南洋演出,路过菲律宾的时候,菲律宾你晓得的呀,受美国影响比较大,爵士音乐在当地相当流行,我就对萨克斯蛮感兴趣的,我跟我们团长讲,要不买一把,我来学,他讲好的呀。就这样,我们在南洋演了一年多,等到回上海的时候,我已经改吹萨克斯了。”

“没啦?”

“没了。”

“怎么同样讲这些事情,我听方家伯伯讲,讲得五颜六色的,像在冲彩色照片,怎么被你一讲,就变黑白照片了。”

“旧社会呀,旧社会当然都是黑白照片。”

Y不响。差不多一个月后,他接到方家伯伯的电话,约了时间过去取照片。这次,他是有备而去,随身带着相机。进了方家,Y主动要求为老先生拍几张照片。方家伯伯哈哈笑道:“好的好的,帮我拍两张。”老先生脸上的笑容一直持续到Y将前情补上。Y明显察觉到,屋内的气氛开始凝结,变得非常严肃。后来方家伯伯对Y说:“你爸既然不肯讲嘛,终归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尊重他,你讲呢?”Y不响。好在老先生的口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紧。他似乎挺喜欢Y这个小友。Y来拜访,一般选在周日下午,两点钟敲过,那时方家伯伯已经睡过午觉了。他这一来,算是给老先生的下午茶增添了许多欢乐。老先生很愿意跟Y聊聊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说着说着,他们就在往事的海洋里迷失了,随后,导航的指针便会对准Y父。

有一次,方家伯伯突然问Y,家里谁开火仓。Y说都是母亲在烧。方家伯伯感叹道:“真可惜。你爸烧菜的水平不亚于他吹萨克斯的水平。”Y不响。方家伯伯说:“以前在玫瑰社,社员困宿舍,吃住在一道,我们经常吃他烧的菜。最欢喜他的焗蛤蜊。怎么烧呢?蛤蜊的肉挖出来,随后跟鱼肉,一般是青鱼,或者胖头鱼,两种肉混在一道,捣捣碎,再摆进蛤蜊壳里,下油锅焗,这味道,赞!”

说来也巧,Y当日回家,进弄堂没多久便闻到一股奇香,也许是黄鱼或者带鱼红烧,也许是煎什么贝壳类的海鲜。他闻香寻味,最后走进了自家的灶间;更诡异的是,竟然是他父亲在掌勺,套着围兜,眉头紧皱,锅子里,油噼里啪啦到处乱溅。

“爸,你在烧啥?”

“焗蛤蜊。”

“啥?”

“快点上去,当心油爆着。”

如此反常的一天,Y父在饭后郑重宣布:“我封笔了。”Y说:“啥?”Y父说:“从今以后,不画了,封笔了。”Y不理解。Y父说:“十几年没画了,笔再拾起来,手都生了,质量明显下降,但是我硬生生在坚持,为啥,还不是为了你。再画下去,就是坏自己的牌子,有啥意思?”Y不响。Y父说:“你现在出道了,当个普通工人蛮好。我们对你没啥要求,你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们心满意足。”Y不响。此时Y母接着说道:“黎家姆妈帮我讲,前日在静安公园附近,看见你跟一个小姑娘荡马路,啥情况?”Y“啊”的一声,目光转向父亲,原以为他会和母亲一样发起猛烈的攻势,结果倒是老爷子帮忙灭火,只给了他一句建议:“记牢我的话,跟女朋友出去荡马路,要走在她的外侧。”

谈恋爱的事情见了光,Y的女友,后来的毛脚儿媳第一次上门,Y父再度下厨。除了焗蛤蜊,这回还做了一道冬瓜盅,瓜身上有Y父刻的字,一面刻着“国泰民安”,另一面刻的是“丰衣足食”。不过这些都是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事情。

说回一九八六年,Y印象最深的除了父亲封笔,还有一部电视连续剧。那部电视剧Y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片头是黄浦江上的一叶小舟,船夫使劲摇橹,镜头一切,只见一个姑娘纵身投江;那姑娘在混浊的江水里潜游,字幕随之上移,一分多钟后,字幕走完,姑娘还在水底下挣扎,看得观众都快窒息了。这还不够。正片的第一个镜头是坠楼戏,一个仰拍的长镜头,从电视屏幕的右上角,十几层高的阳台上掉下来一个人,伴着女子撕心裂肺地惨叫。就这种电视剧,或许是因为拍了旧上海的阶级矛盾,Y父每集必看。家里就一台电视机,Y被迫看了几集。剧中的大反派是两个资本家,为了营造某种腐朽的生活方式,每当资本家聚会之时,一些旧上海的流行歌曲就会躲在浓重话剧腔的对白背后悄悄亮相。有那么一首歌,Y其实根本没有留意,是Y父听见之后,冷不丁地指着电视机说:“这首歌是我写的。”Y自然是非常惊讶,一下子无法接受。主要是Y父在陈述的时候采用了一种过于冷酷的语调,仿佛是指着一具尸体说:“那只猫是我养的。”而且他拒绝为他刚才说的话做出任何解释。在电视剧中,这种解释更是付之阙如。

Y后来为此向方家伯伯求证,后者听了哈哈大笑,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讲了,而且还是他主动讲的。”说完笑得愈加厉害。Y不响。方家伯伯左手捂着肚子,吃一口咖啡说:“我讲我也写过歌,你相信吗?”Y说:“半信半疑。”方家伯伯说:“我讲我帮你爸写的歌填过歌词,新中国成立以后,人家讲这是黄色歌曲。你相信吗?”Y不响。

“写歌事件”打了水漂。面对Y,方家伯伯始终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你回去问你爸呀。”而Y父的态度则是:“过去的事情,有啥讲头。”可是事情毕竟发生了,不可能不留下一些痕迹。Y后来听磁带,尤其是遇到那些所谓的老上海歌曲,他都会翻一翻内页,看看有没有印词曲署名,有些内页似乎是故意跟他作对,隐去作者的名字,或者干脆印个“佚名”。佚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也许就连音像公司都不知道这些歌的作者是谁。又或者,佚名也是笔名的一种,就像他在《摄影报》上面卖摄影器材,用的也是笔名。

一九八七年,《摄影报》在国内创刊,当时有一个栏目可以免费帮读者刊登二手摄影器材的交易信息。Y有意升级设备,就在报上挂售了一个长焦镜头,很快就被江苏的某位读者买走了。交易完成之后,两人仍有书信往来,切磋摄影技艺。某日,Y跟父亲说起此事:“爸,你晓得吗,长焦镜头在外地不好随随便便买的,要专门登记的。”Y父听儿子把情况讲清楚,脸色大变,响了喉咙说:“这种事情以后不许再做。”

“啥?”

“我讲啥你听不明白?”

Y不响。

“不要骨头轻,到时候懊悔都来不及。”

Y那时与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对于父亲的教诲自然是全盘接受。隔年一开春,经常被Y父用晾衣竿捅的那扇窗户贴上了两个喜字,里面的窗帘变得更厚了。Y结这个婚,在住房上做了一定的牺牲。与妻子解释,Y说父母岁数大了,住在一起,方便照顾。当然,从事后来看,他们才是被照顾的那一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上海的通货膨胀非常严重,Y在父亲的接济之下,为妻子买了松下的彩色电视机,为自己买了一套爱华的组合音响。那套音响花了三千八百元,两个大喇叭可以拆卸,机体是黑胶唱机与双卡卡座的豪华组合。Y听音乐有个习惯,觉得音量开得不大就不能称之为聆听,所谓Hi-Fi音响,就是Y在家里听唱片,方圆十米以内的邻居都跟着他一起欣赏。有一次,Y顾及邻居,把门窗关拢,把窗帘拉上,把自己闷在暗房里,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听的是新近从延安路中图公司买的一张密纹唱片,那张唱片里有一段小号的即兴独奏,音调吹得很高,像飞机直冲云霄。爵士音乐经常这样,一首曲子能吹很久,很久。然后Y就听到门外“砰砰砰”的响声。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绝对能把他吓出毛病来,但在此时,他只不过是调低音量,把门打开。原来是他父亲。“你买的啥唱片?”Y父迎面问道。Y说:“这张是美国的,埃灵顿公爵大乐队。”Y父说:“唱片封套有吗?”老爷子后来接过封套,坐在沙发上,对着上面印的英文说:“这个人的水平相当厉害,小号居然吹得那么高,不得了。”于是,唱针啪嗒一下,非常识相地回到了唱片的最外缘,从头唱起;父子俩背靠沙发,点香烟,吃烟斗,再泡杯咖啡。

多年以后,听音乐这件事情已经迈入了数码时代,黑胶和磁带无可避免地惨遭淘汰。但是Y一直收藏着模拟时代的记忆:那些模拟时代的录音制品,那套爱华的组合音响,那上面想必还印着Y父的指纹。

回忆父亲的晚年,Y觉得父子相处得最为融洽的时光,绝大多数是同那套组合音响一起度过的。音响在屋子里唱得迷醉,父子之间保持着某种沉默。这种缺乏对话的交流还延伸到了唱片的选购。Y父年纪大了,不方便去音像店,但是他从来不会关照儿子,帮他买点什么,仿佛儿子已经吃透了他的口味。

在那间屋子里(一九九二年毁于商业动迁),父子俩一起听过邓丽君、费玉清(主要是通过民间的盗版“拷带”),听过许多美国的爵士乐(在延安路的中图公司买的正版唱片)。听完以后会聊几句,譬如邓丽君的歌为什么上海男人无法拒绝,这种嗲妹妹对着哥哥娓娓唱来的酥软感觉,杀伤力太强。据说邓丽君唱过一些旧上海的老歌,但是Y没能从父亲口中再听到“这首歌是我写的”之类的话。一直到一九九〇年的夏秋之际,家里来了几位香港人,彻底改变了父子之间维持多年的沉默。

香港人最初来访时Y恰巧在上班,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主要是从妻子那里听来的。大概就是某日下午,Y父听到窗外有人用电喇叭喊他的名字,通知他去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接电话。那通电话是方家伯伯打来的,告知Y父,等一下会有香港唱片公司的人来拜访,要跟他谈歌曲授权的事情。具体怎么谈的,Y不清楚,反正他当日下班,回到家里只见到老婆孩子。他问老婆,父母哪儿去了。老婆说,到锦江饭店去了,香港人请吃饭。父母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看得出,老爷子心情很好,但是他并不打算分享原因,他说:“不是专门请我吃饭,好几户人家都去了。”然后说自己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讲。

隔天吃早饭,Y父在饭桌上透露了一些情况。原来是香港的唱片公司预备再版一批旧上海的流行歌曲,这次北上是来打招呼的。昨晚,领头的赵女士把住在上海、还在世的词曲作者以及家属请到锦江饭店,说是聚一聚。那是非常纯粹的聚会,因为整个出版计划尚未启动。赵女士说,明年她会再来上海,到时候跟大家签授权合同。她的普通话讲得很累,大多数情况下,要靠随行的朋友将粤语翻译成沪语。那位朋友看着五十多岁,据说是音乐学院的教员,跟赵女士那几位香港来的坐在席上,怎么看都是年轻人;此外,列席的皆为垂暮老者,年纪最小的也上了七十八岁,赵女士尊称他们为中国流行音乐的元老。说起这些元老,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平常极少碰头,有几位相互询问上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对于他们而言,这次的饭局是时隔多年的重聚,是对往昔岁月的一次探寻,也是个人层面的告别。譬如方家伯伯,他吃了这顿饭,半年之后就过世了,没能等来香港的合同,更无缘见到他参与创作的歌曲借由一张张的激光唱片、一盘盘的卡式磁带焕发青春。

在方家伯伯的追悼会上,Y第一次见到了方家的子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号啕痛哭。某种程度上,方家伯伯的离去在Y家留下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印迹:Y后来每次冲洗彩色胶卷,总会有一张张慈祥的笑脸在他面前闪回;Y父的情况则是,他对于某些事情的信心在削弱。香港方面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有那么一段时间,Y父变得相当敏感,每当出现传呼电话的叫喊声、邮递员送件的声音、房门上的叩击声,都会使他的情绪产生一定的波动。

有一天,Y父要儿子陪他去一趟天平路,他要去见一位姓李的故友。见面的原因不难猜,Y完整地与闻了父亲与李家伯伯的交谈,一个多小时,香港那边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两个老头吸到一起。Y听他们谈事情,视线却一直在分析李家的经济情况——木头地板都不敢用力踩,好几处都破了;大阴天,照明那么差,连电灯都不舍得开;家里来了客人,倒两杯白开水,居然是温的。

李家伯伯比Y父大两岁,早一年去世。比起他们的同行,这两位老先生无疑是幸运儿,他们在一九九一年的九月中旬等来了香港方面的歌曲授权合同。合同来的时候把Y给吓坏了,因为那不是一份合同,而是五十多份合同。香港方面选用一首歌,就会与词曲作者签订一份专属的授权合同,歌曲受欢迎的程度不同,身价也不同。对应的版税情况,Y父并不怎么关心,他更在意这套唱片什么时候能够问世。

“快了快了,估计明年就能上市。”赵女士说。

Y父“哦”了一声,对着胖摄影师的镜头露出一点微笑。那个下午,香港来的摄影师为Y父拍掉了一盒胶卷。他为了老先生能在专辑的内页里拥有一个美好的形象流了好多汗;在他的身后,老先生的儿子也举着相机,为这次拜访留下了许多花絮。

香港团队在那年的九月,遍访上海还在世的流行音乐元老,签合同之余,还采访他们,录了一组口述史。他们在上海忙活了将近一个礼拜,离沪前请元老们吃了一顿饭,这次是去希尔顿酒店,Y父携Y母出席。席间因为有摄影师,半个月后,Y家收到了一封挂号的航空信,香港寄来的,拆开是一沓彩色照片——老人们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坐在餐厅的包房里,正襟危坐,留下了最后的一组全家福。在随后的几年里,那些照片上的老人陆续离世。先是严家伯伯,一九九二年一月去世。几个月后,Y父收到了香港寄来的CD样片,再版系列的第一辑,打头阵的是周璇的五张精选专辑。翻开CD附带的歌本,Y在最后那页见到了父亲的黑白照片,豆腐干大小,旁边是父亲的本名,下面配了一段文字:“中国早期知名作曲家、词作者。现赋闲上海。”文中还罗列了Y父的七个笔名。

那套样片,Y父捧在手心,来回欣赏,可惜只能干饱眼福。CD唱机在当时的上海无疑是奢侈品,Y虽然有一套进口的组合音响,但那套设备只能放黑胶和磁带。“CD唱机要多少钞票?”Y父问儿子。Y说:“两三千元总归要的。”Y父不响。那时候家里正面临动迁的压力,缺钱,因为动迁组给的条件是分房子,而老人家觉得搬去郊区住实在不方便,他的想法是在铜仁路附近买一套二手房。

如何能让老爷子听到那些原版原唱的老歌,Y后来使了点巧劲。Y认识一个“拷带黄牛”,对方有一台CD唱机,Y请“黄牛”帮忙,把CD样片上的歌曲拷到空白磁带上面。Y记得那些“拷带”拿回家之后,家里就像过年一样,一家人坐在音响的周围,七嘴八舌,如同大年夜围着电视机观看春晚。

久违了周璇的金嗓子,她在音响里才唱了几句,而且那首歌还不是Y父写的,Y父就匆忙下了结论:“比老早好。”Y不懂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到底是说音质更好,还是别的什么意思。Y父不响。Y也懒得追问,随着阅历的增加,他的好奇心已经老了。

那年的夏天,Y最关心的还是动迁。动迁会带来一系列的后遗症,对于他的父母来说,一个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地方即将消失,一些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必然改变。四十多年前,他们经历过类似的大洗礼,当时他们还有适应的本钱,可是现在呢?Y不敢多想。就这样又拖了几个月,Y父决定,搬家,搬进愚园路的一处新式里弄。

在搬家前的一个礼拜,Y父在旧居里接待了两位外国歌迷,分别是马来西亚的柯先生、新加坡的陈先生。他们不知道怎么搞到了Y家的地址,最初是写信,后来这两位老歌发烧友居然组队自费来了一趟上海。他们搭上了末班车,踏进Y家所在的弄堂时,有些住户已经搬走了,房门贴了封条,墙上到处可见“拆”字。进屋后,他们从背包里翻出好多Y从未见过的宝贝,有民国的音乐杂志、黑胶唱片,还有一些是新、马地区的华语报纸,有一期的副刊上还专门为Y父做了一个整版。当时是深秋季节,Y父身穿藏蓝色的老棉袄,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这是他流传到国外的最后形象。他给外国歌迷签名的时候手不住地颤抖;与对方合影,面无表情,神色枯槁;回答他们的提问,瓮声瓮气,还经常答非所问。

临别之际,两位老外主动要求与Y父拥抱,他们是抹着眼泪离开的。Y送他们下楼,一直送到弄堂口。双方约定了,常联系,有什么资料相互分享。这两位老外没有食言,Y父去世以后,他们与Y保持着书信的友谊,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把最新的研究成果与Y无偿共享。老照片也好,旧采访也好,歌谱也好,任何关于Y父的文献资料都是这样日积月累的,前后花的时间超过了四分之一世纪。Y现在收藏了其父参与创作的老歌共计一百六十五首,绝大多数都是简谱。

“等明年,”有一次,Y在饭局上对我们宣布,“明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争取一下。”他在展望为父亲出歌集的计划时,手握一只相当别致的烟斗。那烟斗像极了一把迷你的萨克斯,斗钵壁是铜制的,周身布满了一圈一圈耐人寻味的螺纹。“这个啊?”Y对我们说,“这我倒是晓得的。老头子当年讲过的,接触的面积越多,手摸上去越烫,所以呢,还是少接触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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