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羊

2022-02-10 02:00海勒根那
小说月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萱萱巴特草原

◎海勒根那

二〇一八年六月,巴特有发小自北京来。他电话里说诸事不顺,特意到草原散散心。巴特叫上同学扎勒森作陪,扎勒森在旗畜牧局工作,经常下乡,扶贫蹲点,正好当草原向导。两人先接机。客人老何最后一波出来,后面跟个女孩,年龄不大,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戴了一顶撒哈拉沙漠里才有的偌大遮阳帽和一副女明星专属的夸张墨镜。老何事先没说带人来,巴特不知如何称呼,老何指了指,这是我干女儿,叫萱萱。巴特会意,一边帮提拉杆箱,一边和老何寒暄,老何含糊其辞地作答,看得出来心有烦忧。

上了车女孩的脸仍遮蔽着,与她的墨镜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和老何坐在后座,一边用耳机听音乐,一边透过车窗观风景。巴特向扎勒森介绍老何,原来老何父辈也是这儿的人,后来去北京当干部,全家就搬走了,老何现在北京某金融部门任职。扎勒森回头用蒙古语向老何问好,老何听得一知半解,摆手说,我蒙古语不行,就会说“扒拉一地”(蒙古语“吃饭”的谐音)。大家就笑。

说话间,车已开出市区,老何把车窗摇下,猛劲呼吸窗外的空气,好像近视眼镜也碍事似的,索性把瓶底似的眼镜摘下来,一边感叹:“城市快憋闷死我了,还是呼伦贝尔爽啊!整个一天然大氧吧!”草原绵延不绝,随着车速闪过满窗青绿。昨晚下了场透雨,风带着初春的微凉扑面而来,携着青草的香气、牛羊粪的味道,加之满天云雀的鸣叫,此起彼伏的,真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扎勒森比巴特年长一两岁,五十岁冒头,身宽体胖,嗓门和他的车喇叭一样响亮:“老兄,知道布里亚特蒙古族吧,咱要去的锡尼河就是他们的聚居区,一百多年前他们才从贝加尔湖迁徙过来……”

扎勒森尽着向导义务,老何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行不多时,草原上突现一座庙宇,老何问:“那是什么庙?”“那座庙呀,全称‘丹巴达杰陵寺’,”扎勒森回答,“又叫锡尼河庙,是布里亚特蒙古人一百年前修建的。”老何这会儿来了兴致:“一百多年的庙?那应该灵验啊,我这人就信佛,咱们可否进去拜一拜?”“成啊,”巴特说,“主随客便,兄弟俩就是为陪你来的。”

车停在寺庙门口,老何喊萱萱下来,萱萱执拗着:“你去就是了。”

“去吧去吧,咱到里边烧几炷高香去。”老何伸手拉萱萱,将她拽下车来,一边问扎勒森:“这里边有高僧大德没?我想求求运势。”“有倒是有,我先问问啊。”

庙里正做功课,香火缭绕,诵经声朗朗,许多牧民虔诚跪坐,扎勒森赶忙找个位置,老何随之。萱萱执意不肯进大殿,巴特只好在外作陪。阳光普照,风铃叮咚,经幡和风马旗在头顶的风中飘荡,竟摇曳出一番别样的宁静。巴特没话找话,问萱萱:“你信佛吗?”萱萱冷漠着脸,点头又摇头:“信,也不信。”“那和我一样,存在即合理,人不在了,一切都是虚空。”

“是啊,一个人掉进污水里,自己不爬上岸,没人能救得了你。”

“萱萱你学什么的?”

“我?艺术学院表演系,早毕业了。”女孩轻描淡写,一边拿手机自拍,“这儿和西藏景色很像,但没高原反应。”

“你去过西藏?”

“前几年和干爹陪几个老人去过……”

扎勒森和老何终于出来,老何边走边说:“那位师父说的话我怎么一知半解的,说我这个属羊的是什么秋山羊,秋山羊是什么意思?”

扎勒森挠挠头,说:“我倒是懂个大概,秋山羊指的是还没真正修行的人,身在‘贪、嗔、痴’,心在‘色、声、香、味、触’五欲之中。唉,师父也就那么一说,不信则无……”

老何吧嗒吧嗒嘴,又翻了翻下垂的眼皮:“别说,高僧大德就是高僧大德。”

重新启车上路,此行第一站先要探访锡尼河南岸的一户布里亚特牧民,牧主人布日古德当年是扎勒森的结对子扶贫对象。一条九曲回肠的河流呈现在平坦的草原上,像条不见首尾的大蛇那样蜿蜒爬行,将辽阔的草原一分为二,河水清幽,河面不时飞起各种水鸟。而这方草原的四面,丘峦起伏无定,层层叠叠,像无数马群躬身在远方食草。再走,就看见右岸矗立一座红砖蓝瓦房,旁边扎着半新蒙古包,房屋后面是一根旗杆似的风力发电机。拉水车、机动四轮、捆草机、摩托车一应俱全。扎勒森说:“到了到了,这个就是我朋友布日古德家。”

院里没人,扎勒森招呼着客人往蒙古包走,忽见四轮车下卧着一条蒙古獒,正从喉咙里发出老虎般的低吼,老何一时惊慌失措,一个闪身竟躲到了萱萱身后。扎勒森说:“没事儿,这狗按人的年龄得有一百岁了,耳聋眼花,老得牙齿都没有了,咬不了人的。”

牧羊犬认出扎勒森来,呜噜了几声又躺在那里。一个敦敦实实的红脸膛黄眼睛的汉子迎出来。扎勒森一一介绍,布日古德说汉语有些笨拙,一个劲儿搓着粗大的手掌。

砖瓦房是牧主人的主卧,蒙古包用来招待客人,里面干净整洁,陈设简单,左右各放一张单人床,正北的哈纳墙上挂着家庭照。扎勒森指认着哪个是布日古德的大女儿,哪个是小女儿,正中有个坐轮椅的女人,扎勒森说:“这就是布日古德家的嫂夫人琪琪格。”回头拍了拍男主人的肩膀,说:“这个黄眼珠的蒙古族男人可不容易,琪琪格很早就得风湿病瘫痪在床,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还要照顾生病的老婆和他的牛羊群。前几年牧区遭了白灾,他家的羊死得所剩无几,成了贫困户,孩子上不起学了,是扶贫工作队帮扶了他……现在两个女儿都读完大学,回家乡创业,布日古德一家可是富裕户了,他富了也没忘本,现在正要带领更多牧民致富呢。”

老何盘腿坐下来,一副侧耳恭听的样子。

主人给所有客人一一倒茶,扎勒森端起碗咕嘟一口喝见碗底,接着讲:“这不,大女儿学的是民族服装设计,二女儿学的是市场营销,两人在创业园开了一家布里亚特制衣公司,专门制作民族服装,出口到蒙古国和俄罗斯去,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半年前布日古德做通了女儿的工作,说过去咱们贫困时是政府和乡亲帮助的咱们,现在咱们应该回头帮助帮助那些还没脱贫的牧民,让他们都加入进来,扩大生产规模……布日古德这边说通了女儿,那边还要动员老乡,设计裁剪培训班都开了好多期了,只是现在启动资金有缺口,一部分生产设备还没进来……”

老何感慨起来:“敢情你们都是做正经事业的人啊,真伟大!”

扎勒森笑道:“都是平凡人,哪有什么伟大!”回头和布日古德说:“还不快去抓羊,今儿个的手把羊肉我请客。”

说时迟,布日古德已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儿抓羊去了。

“家里的女主人呢,怎么没见?”老何问。

“琪琪格嘛,小女儿陪护她在城里住院呢,都是些老毛病。别看琪琪格瘫痪,但心灵手巧着呢,揽了女儿公司制作‘太阳花’的活计,每天不下十几个手工成品呢。太阳花嘛,是鄂温克族人的‘平安符’,象征族人心中的希温·乌娜吉太阳女神,过去,出去狩猎的鄂温克男人都会随身佩戴,求个平安。和其他牧民的待遇一样,女儿按计件给开支。有时女儿多给些钱琪琪格都不接受,说女儿瞧不起她这个病人,这样的话她宁可不做了。”

“服气,劳动人民就是光荣!”老何竖起大拇指。

布日古德不多时驮羊回来,到了蒙古包前,抓住羊后背轻轻顺在地上。羊个头很大,看起来得有七八十斤,四蹄用绳子捆着,平倒在地上,也不叫嚷,努力想站起却不能。这时,布日古德与扎勒森低语几句,扎勒森说:“那赶巧了,我和你一起去。”上了车才想起摇下车窗解释:“医院来电话,说琪琪格今天可以出院了,我和老布去接一下,等我俩回来再宰羊。”

老何望着车后的烟尘,啧啧地说:“瞧瞧人家牧民的生活,嘿,羡慕!我老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巴特接话:“哪里只有杜康,还有草原,还有陪你同行的干女儿,还有咱这些哥们儿弟兄呢,不是吗?”“巴特你说得对,老何何以解忧,唯有草原,和草原上的朋友……”

“老何,你不是说陪我散散心的吗?怎么是自己解忧来了?”萱萱的大墨镜里映着老何的愁苦相。

“宝贝,我只是信口一说嘛,当然一切都是为了萱萱。”

“你说我也得信……”

老何不再言语,仿佛放下了所有疲惫,仰躺在床上望定套瑙(天窗)外的一抹幽蓝的天空,须臾,他哑着嗓子说:“萱萱,你能不能陪干爹在草原上一起生活?”静候了一阵儿没回音,抬头一看,萱萱早不在包里,到外面吸烟去了。

太阳过晌了,老何和萱萱东一个西一个正睡呢,女孩儿睡觉时都不摘太阳镜。巴特睡不着,皱着眉头用手机反复算着一笔生意。倒奶茶的声音把老何吵醒了,老何左顾右盼了一阵儿,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

“不好意思啊,这两个家伙到现在还没回来,肚子饿了吧?”“没事没事,正好睡一觉,”老何挣扎着起来,缓着神,“草原空气里有安眠药吗?到这儿就犯困,要是天天能睡这么踏实就好了。”“咋的何总?现在得‘富贵病’失眠了?”“敢情,对我来讲,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睡觉,一觉到天亮是最贵的奢侈品……”老何说。

萱萱仍在睡,两人到包外面透气。巴特递烟给老何,顺嘴问:“和嫂子离了?”老何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这边还没怎么着呢,她就挓挲翅膀飞了……”“出了什么事儿?”“做我们这行当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可说真的,我老何顶天是个替罪羊,是给别人挡刀子的,巴特你还不知道我吗?胆子比老鼠还小呢。”“你们那儿的水太深,你还是小心为是。”“敢情,一大潭稀泥,深不见底,神仙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啊!我老何算什么呀,泥鳅都不是,丫的那些大鱼都是喂不饱的鲸,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才叫触目惊心呢,我只不过从他们牙缝里捡点残渣而已,现在可好,出了事都他娘的想溜,想把锅甩给我这条小泥鳅……”巴特听得云里雾里,“我可提醒你,不该背的锅咱可不能背。”老何长叹一口气拍拍巴特的肩膀:“唉,一言难尽,你不知道丫们有多恶毒,他们拿我在澳大利亚的儿子要挟我,和我说事儿……”说着话,老何扭过脸去,竟自潸然泪下。巴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

老何摘了眼镜,咧着嘴抹了一把眼泪:“今儿个咱不说这些,来大草原就是为了解忧……”

那只待宰的羯羊半卧在蒙古包的阴凉里,抬起脖颈够到身边的青草。巴特走过去摸摸羊头,让老何猜猜羊的年龄,一边掰开羊嘴巴做鉴定,说:“牲畜的年龄一般看牙口,羊用下门齿铲草吃,牙齿是随着年龄增加的,一年长两颗,瞧瞧,这只羊有八颗大牙,说明它已经四岁了。”“真长知识。”羯羊挣脱着巴特的手臂,委屈地咩叫了一嗓。老何拔了一把细嫩的草递到羯羊的嘴边,羯羊警惕地望一望,随即伸过鼻子来嗅一嗅,鼻息和唇吻触到老何的手上,痒痒的。“丫可怜见的,死到临头了还不舍一口吃的,人八成也这样,”老何和羊说着,“伙计,一会儿我们可就吃你的肉了,临行时喂你几根草,算为你送行了。”羯羊仿佛听懂了似的,眼角下边竟湿润了,那是一对儿鼓冒冒的褐黄色的眼睛,像草尖上的两颗被放大的露珠。

“唉,巴特,羊怎么也会哭啊,跟人似的?”老何问。巴特凑过来,在这之前,他也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一只羊,“六道轮回里可说羊是人托生的。”巴特说。老何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一拍大腿:“得,我看它的处境咋那么像我啊……”

“快别胡思乱想了,人是人羊是羊,羊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人吃的,”巴特说着,“你看见它的这对眼睛了没,这羊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就是羊眼睛,有道是熊掌猂鼻羊眼睛。”

“有这么一说?猂鼻子我过去倒是经常吃,这羊眼睛还真没吃过。”

巴特往远处望望,还不见扎勒森他们的踪影:“不行就我来宰羊。”

老何瞅他:“成吗?”

“好歹我也是草地郊区长大的人,宰只羊算啥。”

说实话,巴特在城里做生意多年,手把肉没少吃,还真没自己动过手。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硬着头皮也得来了。两人进屋里找刀子和盆,等他俩钻出来,蹊跷的事儿发生了,刚刚还在地上躺得好好的羯羊不见了,看仔细了,才发现地上有一段绳子,原来羯羊挣脱了脚绊逃掉了。

巴特跑到近处一个高坡上往下望,远远地看见羯羊正一瘸一拐地逃跑呢,忙唤了老何在屁股后头追赶。羯羊毕竟是草原野生羊,虽然瘸了一只足,动作却仍旧灵敏,跑了好一段路才撵上。正在这时,那条老掉牙的牧羊犬摇摇晃晃地冲这边走过来,瓮声瓮气地吠叫,像个爱管闲事的倔老爷子,近前便向巴特和老何扑咬,一副誓死也要看家护院恪尽职守的样子。两人顾不得捉羊,到处躲闪,蒙古獒确实老了,有扑过去的力气却站立不稳了……趁这空当,羯羊又夺路而逃了。老何不知从哪儿捡到一根木棍,手中有家什胆子也壮了:“巴特,别怕,没听说这狗牙都没了吗?吃东西都费劲哪儿还能咬什么人啊!我来对付它,你赶紧抓羊去。”说着就横了棍子拦住了蒙古獒的去路。巴特接着追羊,玩了好一阵老鹰捉小鸡,直弄得满头大汗,尘土飞扬,最后巴特一个饿虎扑食,把羯羊扑倒在地……这会儿,老何终于用棍子赶走了牧羊犬,鞋也跑丢了,找了半天才从枯草丛里捡到。哥俩儿喘息了半天,重又将羯羊四脚朝天抬回来。

扎勒森和布日古德开车回来时,巴特已经宰完羊站在那儿了,衣襟、手和胳膊都是血,一副刚刚杀人放火的相儿。他可是照葫芦画瓢好一番折腾,单单是割开胸口就锯了挺多刀。扎勒森看了看宰羊的现场,一片杂乱和血污,再低头瞧那只羊,就急了,说:“你俩这是怎么宰的羊啊?羊根本没死!”

巴特一惊:“不能啊,它明明是死了……”

话音未落,本来无声无息的羯羊却突然挣扎而起,圆规似的原地打起了转,从鼻口中爬出蚯蚓状的血流……这情形着实把巴特和老何吓了一跳。

扎勒森夺过巴特手中的刀,一把按倒羯羊,单膝压住它,在羊的胸口处重开了口子,探手进去轻轻用力,过一会儿,羊后腿一蹬,头冲北方一动不动了,两只眼睛朝上翻瞪着,眸子里那一层水汪汪的光泽渐渐散去,像潮水退后裸露出的礁石滩。扎勒森丢下刀子,脸色苍白,和巴特说:“今天我是犯了忌……”

“怎么说?”巴特问。

“宰羊补刀可不是我们族人干的事儿。”

说话间,布日古德抱着老伴儿从车上下来,放在备好的轮椅上。女人轻得像一片秋叶,苍白的脸色却泛着一抹枫叶红,一边将右手放在胸口向客人致礼,一边用细小的声音问好,露出羞涩的笑容和一口洁白的牙齿。布日古德推着她,把她像只小猫那样放在阴凉处,又进屋端了热奶茶,自己吹了又吹,在唇边抿了一口才递给女人。

这会儿,扎勒森还在和巴特赌气,他蹲到一边儿,双手颤抖着从兜里掏了烟卷,许是风大,好半天才把烟点着。

“都什么时代了,哪来的那些禁忌,没事儿,就当那刀是我补的。”巴特说。

“要我说,不会宰羊就别动刀子,这羊死在你手里,可遭了罪。”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只羊而已,怎么宰都是死……”

“可我们不能坏了族人的规矩。”

羊皮是牧主人剥的,三下五除二,一张完好的羊皮变成了羊毛地毯,平铺在草地上……一锅新打来的河水,满膛牛粪火,手把肉翻腾着,主人将刚灌的血肠和涮干净的毛肚放进锅里。什么调料都没加,羊肉的鲜香味儿就飘出来。大约一个小时,整盘羊肉端到桌上,几个人落座。扎勒森默不作声地用刀子割了三块羊胸脯抛到门外,念念有词做了祭祀。主人开始给客人割肉分食。

巴特从羊头上剜下羯羊的两只眼睛,一只递与老何,一只递与萱萱:“喏,我特意让牧主人给煮的,你俩尝尝,在我们这儿,这叫高看一眼!”

望见那只蓝乎乎的烂眼睛,萱萱像被针刺到一样尖叫起来,与此同时是她的一跃而起。

这举动着实吓了众人一跳,老何有些愠色:“怎么了萱萱?一只羊眼睛,又不是……”话没说完,他打住了,犹豫了片刻,把两只羊眼睛全塞进自己的嘴里,几口就吞掉,回头去安慰萱萱,一边和大家解释:“没关系没关系,萱萱只是条件反射……”

萱萱嘤嘤地哭泣,好半天才被老何劝回餐桌来,他反过身小声问巴特:“唉?羊眼睛里边怎么有东西硌牙啊?”

巴特一拍大腿:“得,白眼仁忘记择出来了,那个东西不能吃……”

酒过三巡。巴特端杯凑到扎勒森身边:“刚才惹老同学不高兴了。”

扎勒森也不搭话,和老何说:“知道咱呼伦贝尔为啥从胸口处宰羊而不是像别的地方杀猪那样抹脖子?”

老何眨巴着眼睛。

“那是让牲畜不流血而死。它死前的血都流在腹腔里,不淌到外面,这样它下辈子还可以托生。羊也是一条生命,人吃它的肉填饱肚子,但要对它尊重。宰羊要干净利落,尽量减少它的痛苦,牧民宰羊前,一定要摸一摸羊的头脸,摩挲摩挲羊眼睛,那是在安抚羊的情绪,让羊放松,让它以为主人在给它挠痒痒呢。下刀时要稳准快,不出几秒钟,羊便死了,它的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呢,草原还留在眸子里,它就睡去了……再有,死去的羊,头一定要冲着北方,北方是北斗七星的方向,也是众生灵魂归去的地方,人和牲畜一样,无论走到哪里,死后魂灵都要到北斗七星上去,然后再托生。所以,人和牲畜死去后,头都要冲着北斗,这样灵魂就不会迷失了,就会往生。巴特,知道你杀的羊为啥转磨磨吗?因为它头冲的方向错了,而且它停在死亡的边界,要死没死,所以找不到归宿了……”

巴特不太爱听这些老套的话,故意打岔:“哎,和你们讲讲老何我俩刚才抓羊的事儿。”就把方才巴特两人宰羊闹的笑话讲了,包括进屋拿刀出来羊就不见了,抓羊时老牧羊犬也跟着凑热闹,等等,一股脑儿说了,最后说,要不是老何打了牧羊犬几棍子,它还不依不饶呢……

“打了几棍子?”布日古德愣了一下神,立马放下碗筷出去了,老何和巴特都没在意,扎勒森的表情凝固在那里,问:“那只羊是怎么挣脱绳子的?”巴特说:“我俩哪知道,还奇怪呢,绑得好好的羊怎么说没就没了,捡起地上的绳子看,就像有人给解开了似的。”扎勒森听到这儿也呼地站起身,转身到外面去了……巴特和老何两人面面相觑,巴特摊摊手:“我又说错什么了吗?”老何摇摇头:“还是出去看一看吧。”巴特把杯里的酒猛地干了,和老何钻出门来,远远地看见牧主人从四轮车下拽出了老牧羊犬,耸了几下扛在肩上,向远处的河边走去。扎勒森提了铁锹追上他,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

墓坑是按埋葬人的方式纵深挖掘的,先小心翼翼起下一层草皮,暂置一旁,等坑挖好了再把老牧羊犬轻放在里面,照例头朝北方,填土掩埋,平整,踩实,再将草皮覆盖在上边,看上去和没挖过坑一样。埋了牧羊犬,牧主人脸上没有丝毫责怪:“这狗太老了,也算到了寿命。”

老何满脸歉意。四个男人在河边默立了一会儿,扎勒森对巴特说:“草原上还有个禁忌我得说说,要杀的牲畜侥幸跑了,那是天意,是神保佑了它,这时需要放生才是,这只牲畜以后就是自由的了,谁也不可以再和它动刀子……”

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上了,那轮烧灼的玉盘正透过海浪般的晚霞迸射金灿灿的光,给整个营地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线,就连牛羊牧归的叫声都满附着金属般的清脆。几个男人往回走,炊烟笼罩的羊圈处,萱萱正与轮椅上的琪琪格给一小群失孤羊羔喂奶,一只半大羯羊的力气可真大,萱萱双手握紧奶瓶子,被它嘴巴吮吸得差点脱了手,她和羯羊一个这边拉一个那边扯,仿佛做着“拉锯扯锯”的游戏,萱萱笑着,咯咯咯……琪琪格也被逗笑,哈哈哈……两个女人的笑声像被晚风推送的炊烟。

老何没有喝多,却被草原的黄昏灌醉了,他索性一头栽在草地上不肯再走,他伸展四肢仰躺着,望着穹庐般的暮晚,就在这时,布日古德的歌声响起来了,他是唱给琪琪格听的,他和他的老婆近在咫尺,却好像在隔山相望,蒙古族情歌低缓、纯净,似潺潺溪流从耳际流淌,后半段又转向高亢,好像天上的百灵尽情啁啾……布日古德搓着那双被劳动磨炼出的坚硬、弯曲、粗糙的大手,眼睛却是那般清澈,流淌着温柔爱意的泉水,只流向琪琪格一个人。

后来的歌声是女主人接续的,她的声音很小,却是一拔而起,像一条彩带直上九霄,之后在天空千回百转,又向远处的暮色抛去……歌声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眼前这个憨实诚恳的男人,一起生儿育女的男人,天天喂马劈柴、拾捡牛粪生火做饭、饲养牛羊一刻也不得闲的男人,牧人辛苦的生活也没有磨灭他眼里的柔情,两个人还像初恋那般纯粹……

萱萱这会儿终于摘掉了太阳镜,她的左眼好像遮了什么东西,看仔细了才知,那儿有一道伤疤,从眉骨纵贯到眼帘下,左眼球外溢着豆大的白斑。她蹲坐在歌声里,眼眸笼罩了一层水雾,在最后的一抹夕光中闪烁着晶亮……

那天晚上,老何和萱萱在蒙古包外面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原因不明。扎勒森竖着耳朵只听到两人以下一些断断续续的不着边际的对话——“萱萱,就帮我最后一次……我老何求求你……”“我受够了……你们这些老谋深算、衣冠楚楚的男人……”“……就最后一次,你知道我的处境,贾老板现在只想让我当他的替罪羊,你让老爷子和他说句话,我就不至于成待宰的羔羊了……”“你自己掉进污水里的,自己不爬上来,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能!萱萱,老爷子当年为了捧红你,别的不说,光给那些烂导演砸了多少银子……当初也是我把你介绍给老爷子的,要不是你惹怒了他……你也知道,那些打手并不是冲你去的,是你替那个男人挡了刀子,可是你毁了容后那个薄情的浑蛋还不是一样抛弃了你……”“你闭嘴,这一切早就和我没关系了……”“……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不是要整容吗?你不是想要回你的眼睛吗……”紧接着的却是两记响亮的耳光声……“你敢打我,萱萱,你敢打我?……”“姓何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须臾,萱萱冲进蒙古包来,拎起拉杆箱夺门而去,暮色已四沉如铁,扎勒森使了个眼色,布日古德赶紧骑摩托车追去。蒙古包灯光下,老何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白衬衣已满是泥土。巴特酒醉,躺在床上睡着了。老何揪着头发呆坐了半晌:“老何何以解忧,唯有杜,杜康!”他拿过酒瓶子欲再饮酒,被扎勒森拦住:“别喝了,老兄,我带你去山上看看草原夜色吧。”

月悬南山,那晚的月亮虽说残缺了一角,竟是出奇的大,把草原照得朦朦胧胧地亮。驱车二十几分钟便越上了一处山崖。举目四望,大野苍茫而静寂,无遮无拦的头顶上到处都是天河似的繁星。老何不吵不闹,只呆呆地仰望星空,半天才说话:“兄弟,来到大草原我才知道什么叫幸福,人无欲无求才叫幸福……庙里那位师父说得没错,我就是六根不净的秋山羊……刚才萱萱的两记耳光打醒我了,我自己掉进污水里的,就要自己爬出来……”

那柄勺子星正在西北方的天空悬着。老何指着那七颗星问扎勒森:“那就是北斗吧?我还是小时候在草地上见过它呢,一晃几十年没再见到了,它还是那个老样子,草原上什么东西都没变,人心也没变,扎勒森你说得对,人只要守规矩心就不会变,多好啊!草原上什么都是真的……”

那晚萱萱没再回来,布日古德一直把她送到城里的酒店。老何却拉着扎勒森说了一晚上的话,什么“你们大草原上,别说一条狗一只羊,就连一草一木都充满尊重,真格儿!”什么“没有割草、挖坑、人给人设局儿、设陷阱,你们活得多简单啊,多真诚,其实简单就是真诚……”扎勒森还真行,一直听他啰唆到天明。

原计划要在布日古德家住几天,结果老何第三天一早就匆匆离去了。临别时他非要与布日古德的两个女儿见上一面,仍旧是巴特、扎勒森驱车作陪。在旗创业园,老何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布里亚特制衣公司,详细了解了她们的生产规模和实际困难,像来视察那样关切地问这问那,最后他背起手,指出了她们目前存在的问题和方向,发表了简明扼要的讲话,鼓励她们认准时机,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总之要干好,好好干!最后与两个女儿亲切握手,互留了名片,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制衣车间的牧民老乡挥手告别,“人民就像水之于大海,团结起来,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话讲得挺好,大家都热烈鼓掌。老何一边语重心长地向布日古德夸赞:“年轻人大有可为呀!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

上车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从口袋里摸出几元脏兮兮皱巴巴的钱来,要朝布日古德买一枚琪琪格亲手做的“太阳花”,满脸愧意地说:“我的钱有点脏,不像你们的那么干净,若不嫌弃……”客人的钱哪里肯收,布日古德早准备了这份礼物,用哈达托举双手奉与客人。老何一副如获至宝的谦恭样子,忙不迭地将钱揣回原处,反复搓洗了手,把“太阳花”捧在掌心,一会儿又挂到脖子上,再紧贴于心口,仍放心不下地问:“‘太阳花’真能保佑平安吗?”

布日古德诚恳地点点头,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戴上这个,男人再远、再远地走,回家的路、能也……准保找到……”

巴特和我讲这个故事时,已是一年以后的二〇一九年,我俩在火锅店涮羊肉,巴特端着酒杯说:“海作家,你应该把老何的故事写成小说,想知道老兄后来咋样了吗?”“我正想问你呢。”“……回京没一个月吧,老何自首了,据说一条泥鳅牵出一长串‘大鱼’来……”

巴特给我倒满酒,神秘兮兮地和我碰杯,说:“这不算稀奇,前面还有一件蹊跷的事呢。”我一边盯着巴特一边把酒干了,巴特故弄玄虚地望望四周,这才附耳言道:“和你说千万别传出去,去年秋天,刚过完中秋节,布日古德打电话给我和扎勒森,说他大女儿的银行账户里忽然多了一笔款,数目很大,不知是谁汇来的。‘用途’一栏里写着‘善款捐赠购置生产设备之用’,我问他有没有署名,他说有倒是有,但不像人名,只写了‘秋山羊’三个字……”

我猜想匿名者一定是老何无疑。巴特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老何这人你不太了解他,铁公鸡,抠门,上次他来我全程作陪招待,为的啥?就为了有笔生意差点钱,还没等我和他张口,他就一脸哭穷,反复和我说,兄弟,地主家现在也没有余粮啊,有笔闲钱我早答应给萱萱看眼睛……”

许是一口酒呛到了鼻子,巴特说这话时,一股血流从他的鼻孔爬出来,细如蚯蚓,一直流到嘴边。我拿了餐巾纸递过去,提醒他流鼻血了……那一刹,我恍惚想起巴特杀死的那只羯羊,它摇晃站起时的情景,羊鼻孔也流着蚯蚓状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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