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渔《十二楼·合影楼》中的影恋书写

2022-02-17 09:10
镇江高专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路子李渔合影

王 毅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十二楼》是清代小说家李渔创作的章回体白话短篇小说集,李渔称其为“空中楼阁”[1]20,故事情节颇为虚幻,但人物和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晚明至清初民众普遍的社会心理。关于《十二楼》的研究,学界多关注小说的空间架构、语言运用等,小说所透射的时人心态与社会现象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合影楼》讲述了屠珍生、管玉娟两人通过水中倒影相恋并在致仕官员路子由的帮助下成功结合的故事,“借影相恋”的情节隐藏着“影恋”内容。“影恋”最初为英国性心理学家霭理士针对女性提出的命题,又称“奈煞西施心理现象”,指“把她的性情绪,大部分甚至于全部分,在自我赞美的行为中表现出来”,是一种“最极端与发展得最精到的自动恋”[2]177-178。“影恋”的范围后拓展到男性,这种现象后被命名为“自动而孤独的性现象”[2]179。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和情诗唱和较好地表现了男女主人公影恋的演变轨迹与二人对待影恋的不同态度。屠珍生、管玉娟最终在路子由的帮助下解决了影恋与社会舆论之间的冲突,有情人终成眷属,体现了李渔对传统影恋题材小说的创新。

1 珍生、玉娟“影恋”的形成

20世纪著名性心理学研究专家潘光旦关注到明末才女冯小青因影而逝的记载,结合西方影恋理论写成《冯小青考》一书。在书中,以冯小青为典型,潘光旦将人的性心理发展划分为5个阶段:初元之子母认同—母体之客观化与母恋—自我之自觉及自我恋—自我恋之扩大与同性恋—性心理之成熟与异性恋[3]19-20。如果人的性心理发展停留在第3阶段,出现中滞状态,即形成“影恋”。珍生与玉娟长相极为相似,加之后天形成的母恋情结与封闭的成长环境,共同导致了影恋的形成。

1.1 初元之子母认同

在襁褓时期,婴儿之自我与母亲之影象,二者结合而不可解[3]19。珍生和玉娟二人刚出生时,“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1]3。“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远,又且娇媚异常”[1]3,居住环境的相同与两位母亲面相的相似,从外在条件上解释了珍生和玉娟二人在面相上的相似。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作儿子,抱在怀中喂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作女儿,搂在身边睡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李渔引诗作比:“螟蛉有子,式榖似之。”[1]4“意以为螟蛉之子尚且相类,况尔亲生,独不能相肖乎?”[4]404珍生与玉娟长相不分彼此,甚至在他人看来连性别差异都可以忽略,这为下文二人由自我欣赏发展到相互倾慕作出了铺垫。

1.2 母恋与封闭环境

随着年岁的增长,本与母亲融为一体的精神人格开始独立。自此,母亲成为施事对象,成为客体,母恋现象成为这一时期呈现的主要形式。发生在珍生和玉娟身上的影恋有着母恋基础,这一阶段封闭的成长环境对影恋的形成也起到促进作用。

在屠、管两家关系恶化而分开居住之后,珍生与玉娟听闻有与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人,好奇之余也颇为不信,两人“时常对着镜子鉴赏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羡道:‘我这样人物,只说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了,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1]4二人的心事不谋而合,这样的心理既是影恋的典型体现,也是母恋的遗留。珍生自矜完美的相貌是从母亲屠夫人那里遗传得来,他对自己相貌的自恋实质也体现了对母亲相貌的依恋。两位夫人在各自家庭里都属于强势人物,珍生和玉娟既作为个体与母体分开,又在实际生活中受到母体极强的影响,于是两人产生母恋情结。珍生想到管提举家一探究竟。玉娟虽有相同想法,但囿于女儿身,未能勇敢付诸行动。二人这种共通的心理推动了情节发展。此时,这种自恋尚处在萌芽阶段,在珍生拜访管家遭拒后,男女双方就此断了念想,倘若两人在此后余生仍不相见,那么两人将会如普通人一样发展至下一阶段“自我恋之扩大与同性恋”或“性心理之成熟与异性恋”。

珍生、玉娟二人的成长环境也是影恋形成的重要影响因素。两人都成长于封闭、独立的空间,彼此之间有着物理和精神的双重阻隔。屠观察和管提举在岳丈死后,将一宅分为两院,两家之间筑起高墙,即便是后园的池水,也费尽心思作了处理,“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1]3。玉娟的父亲管提举是个道学先生,对女儿要求极为严格,规定“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止别男妇,不问亲疏”[1]4。在这一阶段,珍生自矜才貌无双,非长相相同的玉娟不可婚配;玉娟被道学先生禁锢深闺,唯有镜中的自己作伴。如此看来,此时的珍生单纯爱慕的是自身的外貌,两人的影恋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萌芽并发展。

1.3 自我之自觉及自我恋

珍生与玉娟的性心理发展到“自我之自觉及自我恋”阶段出现中滞状态,就发生了通过水中倒影而相恋的故事。时值中夏,珍生和玉娟同在水阁纳凉,当发现水中倒影是对方时,影恋开始从自我转向他人。从此,两人时时要来水阁避暑,只为了好对着影子说话。表面上是向对方诉说爱意,实际上只是自我赞美与倾诉的另一种形式。一次,玉娟走到水阁,发现珍生的影子忽然“变了真形”,张开双手要搂抱她,玉娟大叫了一声“啊呀”,如飞似地跑进房间。这种躲避行为出于女子自保的本能,从心理学上可解释为影恋不允许第三者的介入,欲力施事的对象从“影子”到珍生,是需要时间来接受的。当珍生的求爱得到玉娟的接受后,两人依然流连于影子与影子的对答。可见在彼此心中对方是自己的另一个化身,只不过由于多了不可控的因素从而增加了恋爱的趣味性。这种情感颇似冯小青“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的自我抒发。

对珍生而言,从镜中的自己、水中的倒影到真实的恋人,这一过程实质上是“理想恋人”的转变过程。心理学学者祯祥、柏石称“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对自己的一种设想” “青年人对待自己的情人,在未得到的时候,把情人看得很高,加以景仰,后来得到了,进行观察,好像情人和自己所想象的一样,于是把自己心中存在的崇拜理想的心情转移到崇拜情人身上去”[3]128-129。珍生认为自己的相貌才能匹配自己,即自己是自己的“理想恋人”,当出现和自己相貌相同的玉娟时,便将自己的欲力倾泻于她,完成了“影恋”的全过程。

2 “影恋”的文学表现

“合影楼”意为珍生和玉娟借“影”相恋,他们的影子相合预示着两人的结合。在小说中,李渔紧紧扣住“影”这一要素,人物语言、情诗唱和较好地表现了男女主角在影恋中的不同发展程度与对影恋的不同态度。

2.1 人物语言

《合影楼》的人物语言包括珍生、玉娟二人的对话、路子由在内的他人的言论。“影恋”鲜为人所知,概念极为抽象,李渔便通过男女主人公的对话生动地将珍生、玉娟二人性心理发展与区别表现出来,使得抽象的“影恋”具象化。路子由、屠观察等人的言论代表了世俗的观念,由疑惑到理解,他们态度的变化表现了影恋从不被社会接受到逐渐被人们理解的过程。

玉娟的人物语言强调将对方与自己视为一体。玉娟在一幅花笺上题字表达对珍生的爱意:“初到止于惊避,再来未卜存亡。吾翁不类若翁,我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1]8珍生的心理语言凸显其“影恋”向异性恋过渡的特征。在父母与路子由定下姻亲后又悔亲时,珍生认为路子由的女儿也同样相貌姣好,并且与自己年龄相当,也算是金玉良缘,只是没能娶到与自己面貌相匹配的女子有些遗憾罢了。

从他人的言论来看,珍生与玉娟的影恋在世人眼中是惊世骇俗的。路子由起先质疑二位年轻人“分拆不开”是否是因做了某些“勾当”,屠观察的回答是二人的肉体虽没有交合,但是二人的影子已经成为实际意义的“夫妻”。路子由看完两个年轻人所赋诗稿后,先怒再笑,表示影恋虽有悖常理,但日后必成为一段佳话。通过路子由、屠观察等人的语言,我们可以观察到社会层面对影恋的认可与接受的过程。

2.2 情诗唱和

在《合影楼》中,情诗唱和是珍生和玉娟缔结恋情的重要媒介。李渔通过诗作展现了青年男女的细腻情感与二人对待影恋的不同态度。

珍生将两人相互唱和的诗稿汇成一帙,题为《合影编》,与小说的名字相对应。二人诗作紧扣“影”字,且看玉娟所赋七言绝句:

绿波摇漾最关情,何事虚无变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动动金铃[1]8。

再看珍生的唱和诗:

惜春虽爱影横斜,到底如看梦里花。

但得冰肌亲玉骨,莫将修短问韶华[1]8。

两首诗表现了二人在“影恋”中对“影”与对“人”的不同态度。珍生虽钟情于水中倒影,但是他作为男性,能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这是身处深闺的玉娟不能企及的,因而“影恋”在两人身上发展的程度有明显不同。玉娟性格偏于保守,“何事虚无变有形”,对珍生表达了轻微的抱怨,只想沉湎于对虚幻的水中倒影的迷恋,并且“只愁花动动金铃”,渴望不被家人发现、不被他人打扰。珍生的性心理已经发展至即将脱离“影恋”的阶段,虚幻的倒影在他眼里终究只是“梦里花”,他渴望见到玉娟本人并将恋情发展至现实,亲吻“冰肌”“玉骨”,是一种无限接近正常“异性恋”的状态。

3 《合影楼》对“影恋”书写之新变

冯小青是明末才女,嫁与杭州冯姓公子作妾,其美色受正妻妒忌,遂独居。小青喜与影语,常临池自照,曾赋“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孤芳自赏之孤傲性情生动可见。最终在自己的自画像前,小青“抚几而泣,泪与血俱,一恸而绝”[3]4。支如增、张潮等人均曾为她作传。明清之际的一批文人将流传于江浙一带的冯小青因影而逝的事迹改编成冯小青题材故事,出现了《小青杂剧》等多种艺术形式。“影恋”在当时不为封建礼教所容。在传统的冯小青题材故事中,主人公在情感的折磨与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只能走向死亡。李渔受晚明“重情”思潮的影响,对封建教化持揶揄态度,李渔肯定“情”可以冲破传统道德观念的束缚,其设计的解决困局的手法,充满戏谑的意味,也迥异于以往以冯小青系列故事为代表的“影恋”书写方式。

首先,在小说情节中加入路子由一角,从第三方角度解决影恋的困局,变传统的悲剧结局为大团圆的喜剧结局。

珍生的父亲屠观察是“情”的代表,他“跌荡豪华”[1]3,是个风流才子。玉娟的父亲管提举则是与屠观察对立的角色,他是“理”的代表,古板执拘,是个道学先生。李渔对待“影恋”的态度是同情兼有欣赏,是“情”的支持者,这与晚明开放思潮有关。汉学家韩南指出,李渔全身心投入戏剧、小说创作,接续了李卓吾、袁宏道等人所代表的晚明人文思潮[5]13。但是李渔不愿架空时代背景来成全珍生与玉娟二人,而是借助外在的力量来平衡“情”与“理”,那就是儒家代表路子由。这个名字显然来源于孔子的得意门生子由。路子由让珍生以路子由之子的身份迎娶玉娟,因此在“理”上而言,玉娟并非嫁入屠家,而是嫁入路家。路子由从“情”“理”两个层面说服管提举:珍生已成为他的螟蛉,玉娟嫁过来顺理成章;玉娟、锦云爱恋珍生,珍生倾心于玉娟,三人均病,不如珍生迎娶两位娇妻;道学先生的家法只能锢形,不能锢影。由此,路子由让管提举以一个体面的方式在情与理上均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是符合当时社会道德要求的,如朱海燕所言,“浸淫在儒家思想之中,又深受佛、道二教影响的清初士人们,通常以道德作为外在的物质世界以及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中心……,道德是一把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金钥匙”[6]37。

李渔虽然借路子由这个人物运用封建道德中的礼法解决三人情感困局,但他并没有对儒家礼教表示多大的好感。美国汉学家何谷理认为,李渔“讽刺道学先生和风流才子,对他们都不抱同情,他是个出色的讽刺作家”[7]。即使是路子由这个人物,也非完全正面的形象,小说中借锦云之口对其进行了讽刺:“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关。若还是亲生自养,岂有这等不情之事?”[1]12路子由依旧因为做了不合人情之事受到义女的抱怨。李渔以一个体面的“大团圆”即两女共侍一夫的结局让“影恋”包裹进“情”“理”混合体。荒诞奇巧的剧情安排既让“影恋”在情节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又给予了男性读者充分的阅读享受。男性是明清之际小说的主要读者群体,《合影楼》以两女共侍一夫作结极大地满足了男性读者的性幻想和猎艳、猎奇的阅读心理。男性读者的推崇使得李渔的《十二楼》成为风行一时的小说集。

其次,在影恋模式与主角安排方面,变女性影恋的单一模式为男女影恋的复杂模式、变女性为主的单主角模式为男女双主角模式。

李渔曾在《与陈学山少宰书》中说:“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使数十年来,无一湖上笠翁,不知为世人减几许谈锋,增多少瞌睡?”[5]164李渔从读者角度出发,提出小说创作需有创新意识。《合影楼》在写作上的创新并不是凭空产生,既有对以往“影恋”题材的借鉴,又结合了晚明以来盛行的人文思潮。对“情”的追求是李渔对明末尚情风潮的积极响应。冯小青题材故事的传播远超同类题材,《西湖佳话·梅屿恨迹》有评价:“嗟乎!此天不成就于一时者,正成就小青于千古也!何恨之有?[7]”冯小青题材故事在文人阶层极为盛行。单一模式发展的故事显然不能满足市民读者需求,而《合影楼》的处理方法是将叙述视角与叙述重点转向男性。首先,李渔将冯小青自怨自怜、自赏其美的“影恋”模式拓展到男女异性恋的特殊模式。借助“影”这一媒介,使容貌一致的珍生和玉娟欲力转移。两位年轻人因影而结缘、相爱,最终以男女结婚的异性恋模式收场。其次,以往的冯小青题材故事通常以单一女性作为主角,男性是被排除在影恋之外的配角,对情节发展的作用不大。《合影楼》出现了珍生与玉娟的双主角写作模式,珍生作为男性主角所占的篇幅甚至多于玉娟。李渔在小说中常以珍生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对其动作、心理及身边的环境进行生动描写,关于玉娟的描写则更多从珍生的视角而展开。在情诗唱和这一情节中,李渔将男女主角的动作与心理交替来写,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李渔一反传统影恋题材故事单一女主角、悲剧结尾的写作模式,改为男女主角、男性视角主导的喜剧结局,将影恋包在异性恋的外壳中。《合影楼》极具创新精神的写作模式,受到了当时及后代读者的喜爱,它是一篇能够反映明清之际男女爱情心理的重要文学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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