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拍弹”及其西域渊源

2022-02-22 19:33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新声中华书局

王 皓

“拍弹”是一种产生于唐代,熔歌唱与动作为一炉的表演艺术。对其认识,学术界讼议纷纭。任半塘先生在梳理相关文献时,抓住“拍弹”富含戏剧性的特点,提出了“拍弹之有戏,不止于歌唱而已”①任半塘:《唐戏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版,第318—323 页。的观点。此后学者们在讨论《胡笳十八拍》时,曾将“拍弹”作为引证对象。郭沫若先生认为它是波斯语Bakhtan(to play,戏耍,弹弄)的对音,②郭沫若:《为“拍”字进一解》,《文学评论》1960 年第1 期。庄永平先生认为其与印度弹拨乐器“弹布尔”(Tambour)的传入有关;③庄永平:《中国古代声乐腔词关系史论稿》,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 年版,第82 页。但是,吕洪静先生对“拍弹”外来说提出了批评,而认为它与唐代“拍”的概念密不可分。④吕洪静:《“拍弹”的结构样式及张力》,《交响》2002 年第3 期,第11—16 页。由于立足点不同,使诸家看法各异;也由于文献记录不足,迫使学者们试图寻找到与“拍弹”相应的事物。这样一来,却忽略了“拍弹”本身,不能充分认识其特性。笔者以为,这正是学术界不能为“拍弹”清晰定位的原因。也就是说,对其形成过程、创作特征、构成要素、表演技巧加以重视,才能接近“拍弹”的真像。有鉴于此,本文拟结合相关史料再作考述。

一、“拍弹”的表演特征

《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载:“可及善音律,尤能转喉为新声,音辞曲折,听者忘倦。京师屠沽效之,呼为‘拍弹’。”⑤[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4608 页。《新唐书》卷一八一《曹确传》载:“时帝薄于德,昵宠优人李可及。可及者,能新声,自度曲,辞调凄折,京师媮薄少年争慕之,号为‘拍弹’。”⑥[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八一《曹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5351 页。不难发现“拍弹”是一种与“新声”相关的歌唱伎艺,其特点是音调“曲折”或“凄折”,适于“转喉”歌唱。这种表演,被京师“屠沽”“媮薄少年”争相效慕。由此可见“拍弹”当日的流行程度,以及同当时伎艺与市井的紧密联系。

两唐书的记载似乎已经说明“拍弹”是李可及所造,在懿宗朝尤为活跃,但事实并非如此单纯。钱易《南部新书》云:“大和中,乐工尉迟璋左能啭喉为新声,京师屠沽效,呼为‘拍弹’。”⑦[宋]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乙,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26 页。这则材料所记“大和”,乃是文宗年号,即公元827 年至835 年;于是将“拍弹”伎艺的流行时间向前推进了三十年。不过,任半塘先生对此认为:“此条中,虽大和之时,与尉迟其人并不虚,而全文与上引李可及事极相似。可能事原属李,误归三十年前之尉迟耳。”⑧任半塘:《唐戏弄》,第321 页。任先生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两唐书《曹确传》均有一段内容相似的记载:

懿宗以伶官李可及为威卫将军,确执奏曰:“臣览贞观故事,太宗初定官品令,文武官共六百四十三员,顾谓房玄龄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踰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大和中,文宗欲以乐官尉迟璋为王府率,拾遗窦洵直极谏,乃改授光州长史。伏乞以两朝故事,别授可及之官。”帝不之听。⑨[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第4607—4608 页。

李可及与尉迟璋因为相似的经历被载于同卷之中,难免会让后来的钱易将李可及事误归为尉迟璋。所以,通过比较两唐书所记李、尉迟二人的事迹可见,李可及与“拍弹”的联系是更为紧密的。

需要注意的是,由李可及所完善的“拍弹”伎艺并不只表现在歌唱。任半塘先生说:“拍弹之有戏,不止于歌唱而已。”⑩任半塘:《唐戏弄》,第318 页。对于“拍弹”究竟是怎样表演的,由于记载匮乏,难以知其全貌,但仍可从文献中钩索出蛛丝马迹。两唐书均在“拍弹”后载同昌公主之死事,云懿宗、郭淑妃悼念不已,李可及乃为帝造曲。此曲《旧唐书》称《叹百年舞曲》,《新唐书》称《叹百年》,其表演片段见于史传:

舞人珠翠盛饰者数百人,画鱼龙地衣,用官絁五千匹。曲终乐阕,珠玑覆地,词语凄恻,闻者涕流,帝故宠之。⑪[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第4608 页。

教舞者数百,皆珠翠襐饰,刻画鱼龙地衣,度用缯五千,倚曲作辞,哀思裴回,闻者皆涕下。舞阕,珠宝覆地,帝以为天下之至悲,愈宠之。⑫[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八一《曹确传》,第5351—5352 页。

首先要明确的是:此舞曲是否属于“拍弹”表演系统?案两唐书已述“拍弹”的特点是音调“曲折”或“凄折”,而以上两则材料完全满足“凄折”的特点,其“词语凄恻”“哀思裴回”“闻者涕流”“天下之至悲”等语,无疑是对“拍弹”催泪作用的淋漓表述。至于“曲折”的特点,另有线索可寻:在《资治通鉴》卷二五二所记“乐工李可及作《叹百年曲》,其声凄惋”等语之下,胡三省注云:“《叹百年曲》,历叙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少时娟好,壮时追欢极乐,老时衰飒之状;其声凄切,感动人心。”⑬[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8161 页。人生的波澜起伏便是“曲折”的一种呈现。而两唐书在记录“拍弹”一事之后,紧接着记录了《叹百年舞曲》。这种记录方式也说明:“拍弹”和《叹百年舞曲》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这使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叹百年舞曲》就是“拍弹”的一种表现形式。无独有偶,《旧唐书》还记载了李可及所制作的另外一首舞曲,称他“尝于安国寺作《菩萨蛮舞》,如佛降生,帝益怜之”⑭[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第4608 页。。又苏鹗《杜阳杂编》卷下曰:“李可及尝教数百人作四方《菩萨蛮》队。”⑮[唐]苏鹗撰:《杜阳杂编》,《丛书集成初编》第2835 册,第28 页。由于《菩萨蛮舞》与《叹百年舞曲》存在两点共同:其一皆为李可及所制,其二需要数百人表演,故《菩萨蛮舞》极有可能也属于“拍弹”的表演系统。再结合前文所述种种,我们可更进一步认为,两唐书所记至少涵盖了“拍弹”的两种形式:一种是可以伴随舞蹈的大型表演,另一种是面向市井的单独表演。

《太平广记》卷二〇四引《卢氏杂说·米嘉荣》云:“拍弹起于李可久(明钞本‘久’作‘及’),懿宗朝恩泽曲子,《别赵十》《哭赵十》之名。”⑯[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二〇四,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版,第1551 页。案崔令钦《教坊记》中有《别赵十》《忆赵十》二曲名。可能是懿宗“恩泽”李可及以“拍弹”的形式表演二曲,因“拍弹”表演有“辞调凄折”的特点,故将《忆赵十》曲名改作《哭赵十》,以应和“拍弹”的表演特征。

通过以上讨论可知:“转喉为新声”是“拍弹”表演的主要方式,能达到音调凄折的艺术效果。而李可及作为能熟练运用“拍弹”伎艺的唐代乐人,既可将“拍弹”伎艺与大型舞曲相结合,也可进行独立的表演。

二、“拍弹”的创作与表演要素

除上述内容外,我们还可以了解到“拍弹”的一些创作和表演要素。两唐书记录“拍弹”的相关要素,用到“转喉为新声”“自度曲”等一类词语。苏鹗《杜阳杂编》卷下曰:“可及善转喉舌,对至尊弄媚眼,作头脑,连声作词,唱新声曲。须臾,即百数方休。时京城不调少年相效,谓之拍弹(去声)。”⑰[唐]苏鹗撰:《杜阳杂编》,《丛书集成初编》第2835 册,第28 页。此则材料所记“弄媚眼”“作头脑”“连声作词”“唱新声曲”等等,亦是“拍弹”的构成要素。下面作逐一讨论。

(一)“转喉”与“新声”

对“转喉”的最早记录可以追溯到魏文帝时。繁钦《与魏文帝笺》云:

顷诸鼓吹,广求异妓。时都尉薛访车子,年始十四,能喉啭引声,与笳同音。……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及与黄门鼓吹温胡,迭唱迭和。喉所发音,无不响应,曲折沉浮,寻变入节。自初呈试,中闲二旬,胡欲慠其所不知,尚之以一曲,巧竭意匮,既已不能。而此孺子遗声抑扬,不可胜穷。优游转化,余弄未尽,暨其清激悲吟,杂以怨慕。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凄入肝脾,哀感顽艳。……同坐仰叹,观者俯听,莫不泫泣殒涕,悲怀慷慨。⑱[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四〇,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77 年版,第565 页上。

材料所记薛访能“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喉所发音,曲折沉浮”,其声则“凄入肝脾,哀感顽艳”,使听者“莫不泫泣殒涕,悲怀慷慨”。这种歌唱形式与“拍弹”极为相似,可谓异曲同工。

魏文帝以后,《太平御览》卷五七〇《乐部八》载:

《晋书》曰:三月上巳日,会稽夏统字仲御,入洛阳市药,太尉贾充问曰:“卿能土地曲乎?”统曰:“百姓怀君恩作慕歌,为孝女曹娥作《河女之章》,为伍子胥作《小海唱》,今欲之。”充曰:“善。”乃以足扣舷舡,引声啭喉,清激慷慨,大风应至,含水激天,云雨响集。充曰:“听慕歌之声,便髣髴见大禹之容,闻河女之音,不觉涕泣交下。即谓伯妪高行在目前,聆小海之唱,谓子胥、屈平立吾之左右。”⑲[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60 年版,第2578 页下—2579 页上。

夏统“引声啭喉”而歌,贾充“不觉涕泣交下”,如此看来“啭喉”的确有引人入悲的功效。此后,牛僧孺《玄怪录》卷八“刁俊朝”条讲述一只老猕猴精,因犯错而避祸于刁俊朝妻子的脖子里,形成了一个包。包变化无常,里面时有音乐之声,后被刁俊朝捅破,猕猴跳出逃走。第二天猕猴化身成一黄冠,登门向刁俊朝致歉,并送药膏。于是刁俊朝设宴留黄冠,黄冠则“啭喉高歌,又为丝匏琼玉之音,罔不铿锵可爱。……时大定中也”⑳[唐]牛僧孺撰、程毅中点校:《玄怪录》,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77—78 页。。(案:“大定”有二,一是南朝西梁宣帝萧詧的年号,公元555 年至562 年;一是北朝北周静帝宇文衍的年号,公元581 年。因知此处所述,必为公元6 世纪后期之事。)黄冠的“啭喉高歌”未见其悲,但有“铿锵”二字可说明“啭喉”是一种具有震撼力的演唱方式。

时至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歌》载:

开元中,内人有许和子者,本吉州永新县乐家女也。开元末选入宫,即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既美且慧,善歌,能变新声。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其能。遇高秋朗月,台殿清虚,喉啭一声,响传九陌。明皇尝独召李谟吹笛逐其歌,曲终管裂,其妙如此。又一日赐大酺于勤政楼,观者数千万众,喧哗聚语,莫得闻鱼龙百戏之音。上怒,欲罢宴。中官高力士奏请命永新出楼歌一曲,必可止喧。上从之。永新乃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至是广场寂寂若无一人,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㉑[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国文学参考资料小丛书》第一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年版,第26—27 页。

永新善歌,“能变新声”和“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的特点,以及“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的效果,共同证明了这种歌唱伎艺音色高亢,能够感动人心。

尤其是晚唐,“转喉”成为众多乐人所熟知的一种演唱技巧。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云:

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崔昭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名倡,以为盛会。绐言表弟,请登末坐。令衮弊衣以出,合坐嗤笑。顷命酒,昭曰:“欲请表弟歌。”坐中又笑。及啭喉一发,乐人皆大惊,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㉒[唐]李肇撰:《唐国史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59 页。

李八郎的例子证明具备“啭喉”技巧的歌手在乐人界是享有名望的。李清照亦述及此事,云:“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㉓[宋]胡仔纂集:《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年版,第254 页。从“转喉发声”到“众皆泣下”,这些情节亦是“转喉”与辞调“凄折”密切相关的又一力证。

更有两位晚唐诗人用诗歌来记咏“转喉”与“新声”:

儿郎漫说转喉轻,须待情来意自生。只是眼前丝竹和,大家声里唱新声。(张祜《听歌二首》之一)㉔[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五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版,第5844 页。

一字新声一颗珠,转喉疑是击珊瑚。听时坐部音中有,唱后樱花叶里无。汉浦蔑闻虚解佩,临卭焉用枉当垆。谁人得向青楼宿,便是仙郎不是夫。(薛能《赠歌者》)㉕[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五五九,第6487 页。

薛、张二诗题中所谓“赠歌者”“听歌”,表明他们在“转喉”歌唱的现场,对此拥有发言权。“转喉”之意重在表现变,或改变发音方式,或加减音乐节奏,而变的结果便是产生“新声”。这两点正好与李可及“拍弹”的表演元素一致。

(二)“自度曲”“连声作词”“唱新声曲”

“自度曲”“连声作词”应指“拍弹”的创作方式:首先是个人自制,再“连声作词”,最后“唱新声曲”。“自度曲”与“唱新声曲”就歌唱形式和内容来讲,是民间乐人对歌唱表演的推陈出新。关于“度曲”“新声”的记载,多见于唐代文献,兹略举数例于下:

泰娘本韦尚书家主讴者。……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损去故技,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㉖[唐]刘禹锡撰、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卷二七《泰娘歌引》,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版,第350 页。

妙舞来平乐,新声出建章。㉗[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奉和圣制南郊礼毕酺宴》,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1 页。

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㉘[唐]王昌龄著,胡问涛、罗琴校注:《王昌龄集编年校注》卷二《殿前曲》之二,成都:巴蜀书社2000 年版,第71 页。

欲称文德盛,先表乐声新。㉙[唐]石倚:《舞干羽两阶》,[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七八一,第8830 页。

王昆吾先生说:“隋唐五代是一个新声辈出的时代,……对新声的追求,实质上即是对艺术本身的尊崇。这一风尚,大大冲击了传统音乐观中的等级观念,在相当程度上打破了宫廷、‘人间’的界限。”㉚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6 年版,第24—25 页。这就不难理解流行在晚唐的“拍弹”被宫廷贵族和民间弟子所喜爱的原因。也就是说,因为“拍弹”中的一些表演元素来自民间,是民间音乐与宫廷音乐相结合的产物,所以它既符合宫廷的表演需求,也能融入到市井生活当中。

“连声”即言一声接着一声,如《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云:“项羽连声唱祸事,不遣诸门乱出兵。”㉛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年版,第39 页。至于“作词”,任半塘先生引为“著词”,说:“‘著词’以指酒令之歌辞为多,此则谓适应表演科泛之需要,而连声发辞。”㉜任半塘:《唐戏弄》,第319 页。查看苏鹗《杜阳杂编》,《说郛》(宛委山堂)、《学津讨原》《历代小史》等本均记为“连声作词”,唯《太平广记》引用《杜阳杂编》《说郛》(宛委山堂)与《古今说海》所收《同昌公主外传》皆作“连声著词”。之所以有两种略不相同的记录,是因为“著词”和“作词”义同,都指依曲调唱辞。

(三)“弄媚眼”“作头脑”

“弄媚眼”“作头脑”是对“拍弹”表演动作的记录,并不是李可及一人之所能。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眼色媚人”条载: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左右。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者。㉝[五代]王仁裕撰、曾贻芬点校:《开元天宝遗事》,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21—22 页。

此处有一点应该注意,即念奴“啭声歌喉”的演唱方式与“拍弹”相类。这意味着,“拍弹”伎艺可能在中唐时已流行,为某些女乐人所擅长,只是人们对此尚不熟知。

三、“拍弹”的西域渊源

对于“拍弹”还有两条相关记录:一是《三国志·魏书二一》引《魏略》载邯郸淳博学有才章,“太祖遣淳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座,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㉞[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卷二一,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603 页。。可见,当时已存在一种与“胡舞”相关的“拍袒”表演艺术。二是祝穆《事文类聚》引吴曾《能改斋漫录》载:“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与为淫乐,而明皇尤溺于夷音,天下薫然成俗。于时才士,始依乐工拍担之声,被之以辞,句之长短,各随曲度。”㉟[宋]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7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年版,第422 页。可见,当时已盛行“拍担”这一夷乐。对此,任半塘先生认为:“袒”“担”“弹”三字均是外文一辞之声的异译。㊱任半塘:《唐戏弄》,第323 页。这说明“拍弹”一词可能源于胡乐,具有西域渊源。正如郭沫若所指出的“拍弹”和波斯语存在对音关系,在《波斯语-英语词典》(A Comprehensive Persian-English Dictionary)一书中,相关词条及解释说:。㊲Francis Joseph Steingass: A Comprehensive Persian-English Dictionary,London: Routledge &K.Paul,1892,p.135.含有戏弄、弹弄的意思,这在词源上也体现了“拍弹”与西域的关联。

也就是说,“拍弹”的一些表演形式大概在曹魏时期就已经出现:一方面是魏太祖时的需装扮行舞的“拍袒胡舞”,另一方面是繁钦《与魏文帝笺》中所述的薛访能“喉啭引声”。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方面都有可能是影响李可及制作“拍弹”的关键点。

后来经过发展,到明皇时期,“拍弹”的声乐特性又被一些乐工和文士所掌握,形成了一种声与辞相结合的歌唱伎艺。可以说,这一时期也是“拍弹”的表演形式初具雏形的时期。如前文所述,在开元末被选入宫的歌女永新,能“喉啭”变“新声”;常伴皇帝左右的宫妓念奴,亦能“啭声歌喉”。说明“拍弹”的基本声乐技巧已被当时的部分宫廷女艺人所掌握。这时,正是夷音盛行、胡乐风靡的阶段。武平一曾上书谏言遏制胡乐发展,说:“伏见胡乐施于声律,本备四夷之数,比来日益流宕,异曲新声,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㊳[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一九《武平一传》,第4295 页。足见,胡乐在当时已在宫廷和市井中日益流行。到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㊴[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第476—477 页。自此,胡乐不仅能和其他的表演艺术相结合,同时也在朝堂的音乐活动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如沈亚之《柘枝舞赋》序说“今自有土之乐舞堂上者,惟胡部与焉”㊵[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七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影印版,第7572 页。,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立部伎》诗云“胡部新声锦筵坐,中庭汉振高音播”㊶[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卷二四,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327 页。,都描述了胡乐在当时盛行的场景。而“拍弹”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和流行开来的。

《太平广记》卷二〇四引《卢氏杂说·米嘉荣》说:“歌曲之妙,其来久矣。元和中,国乐有米嘉荣、何戡。近有陈不嫌,不嫌子意奴。一二十年来,绝不闻善唱,盛以拍弹行于世。”㊷[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二〇四,第1551 页。又《乐府杂录·歌》云:“元和、长庆以来,有李贞信、米嘉荣、何戡、陈意奴。武宗已降,有陈幼寄、南不嫌、罗宠。咸通中,有陈彦晖。”㊸[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国文学参考资料小丛书》第一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年版,第28 页。这意味着,盛行于世的“拍弹”是与众多善唱的乐人密切相关的。而在这些乐人中,有不少来自西域。㊹参见周菁葆:《古代丝绸之路音乐舞蹈钩沉》,《新疆艺术学院学报》2003 年第2 期,第11 页;王利洁:《隋唐时期的胡乐人及其历史贡献》,上海音乐学院2017 年硕士学位论文,导师:赵维平教授,第41 页。比如米嘉荣是来自米国(片治肯特),刘禹锡称赞其“能变新声作旧声”,他能于新声和旧声之间自由转换。何戡是来自何国(撒马尔罕以西),薛能称赞其不仅歌声高亢,还催人泪下。㊺[唐]薛能《赠韦氏歌人二首》(之一)诗云:“弦管声凝发唱高,几人心地暗伤刀。思量更有何堪比,王母新开一树桃。”[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五六一,第6516 页。可见,西域乐人在唐代音乐活动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拍弹”的风行,或许正是由这些西域和唐朝善唱的乐人共同缔造的。所以,钱易在《南部新书》中将“拍弹”一事误归为尉迟璋还存在另外一种理解,即由于“拍弹”所流露出的一些西域特征,才使钱易误认为它与这位来自于阗国的乐人相关。

结语

以上材料说明:“拍弹”是一项具有西域渊源的伎艺,其形成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渐变,是众多乐人共同的创作。所以,“拍弹”虽起于李可及,但并非由他原创,而是经过他的改造和加工才得以完善的。从“拍弹”的表演特征来看,它能转(啭)喉为新声。而转喉歌唱的这一技艺,在历史上曾被众多善唱的乐人所掌握。资料记录表明,转喉能改变发音和节奏,使音调凄折,催人感伤。正如吴伟业《王郎曲》中所说“最是转喉偷入破,殢人肠断脸波横”㊻[清]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版,第284 页。。说明转喉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能调动听众情绪的演唱技巧。更重要的是,“转喉”往往是和“新声”联系在一起的。乐人通过“自度曲”“连声作词”等方式,从而创作出了新的声曲。但我们还应该注意:“拍弹”并非单纯的演唱,不仅可以展示歌喉,而且有动作相配合,是一种综合性表演。从“拍弹”的艺术渊源来看,早在三国曹魏时期就已有“拍袒胡舞”和“喉啭引声”两种艺术形式的出现,不难发现,若将二者结合在一起,仿佛已呈现出了“拍弹”的早期形态。特别是到了唐代,在胡乐盛行的时期,则进一步促就了歌、舞形式的融合。通过考察,可知“拍弹”在词源上与波斯语存在对音关系,较多熟悉这项技艺的乐人皆来自西域。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拍弹”的西域渊源。特别是在晚唐,经李可及完善的“拍弹”已经广泛流行于宫廷和民间。当其以单独表演的方式被“屠沽”“媮薄少年”“不调少年”争相效慕,被文人诗客形诸笔端之时,当其又能与舞蹈相配合进行大型表演之时,“拍弹”的各项艺术形式均已成熟。这时,它成为人们所喜闻乐见的一种表演伎艺,因而风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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