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阿卡迪亚

2022-03-08 14:27皮佳佳
上海文学 2022年3期

皮佳佳

一艘搁浅在黑色人头里的船。

它被气球簇拥着起航,在时间河流中航行十年。无数人们从钢筋牢笼泅水而来,透气,将悬挂生命的绳子稍稍放松一些。城市到处停着船,它们被命名为商城、广场、中心等等。人们沿扶手电梯上行,仰头,中空大廳如瀑流泻下万千银丝,身体发酵出崇高感。人们赋予这一刻价值,感受流水线生活的升华,并称之为休闲。自由意志——这里是允许的,哪怕你在社会机器里失掉肉身。八层美食区选择颇多,你可自由选择套餐里的双份白桃奶盖茶,或去掉米饭。真的自由吗?自由欲望无法摆脱必然支配,数据控制的世界,自由都是批发的。选择也逃不过塑造好的模型,让你自由选择通过时尚来规定的被迫选择,比如躺在锅里的椒麻口味、减少腹部脂肪的藜麦轻食、高于肚脐的短衫、蹭在眼尾的焦糖色。

外墙铝板熬过这些年头,逐渐露出廉价里子。六幅广告牌成了新面子。我站在第三幅广告牌下。

来自众生,俯视众生。

头顶广告牌上有这么一句,仿佛某位圣人的箴言。还有一位美人为箴言作注:小腰秀颈,含睇宜笑,拥有麦积山一二七窟菩萨同款笑容。她试图告诉观者:这不是广告词,这是我的核心理念,你的福音,只要你戴上我手腕上那只限量版陀飞轮手表,你将在我的位置睥睨众生。

偶像本质来自凝视。人们的目光创造了偶像,也被偶像锁进光环。偶像不是对象,是一面镜子,人们看到自己,继而一座高山横亘,人再无法看见自我源初的真实。他们承接了人们的信仰,虽来自商品延续,也是受众的期待高度,这一刻,他们也是神,等同被风沙剥蚀的石窟造像,在对视中会同神圣与庸常。无论哪个角度,只要你抬头,眼神都在观照你,营造属于你和偶像之间的专属关系。

美人已用眼神与我单独相处三十分钟,不时邀约,期待上演神人和好的话剧。我不得不一次次拒绝好意:我是个等待诊治的人。一旦被轻视的肉体坍塌,就能压倒一切,包括崇高精神。这里并非我的朝圣地,不过是个确认标识,没有信仰的实力,就算陀飞轮腕表加持,也无法位列仙班。看看我黑色运动裤和运动鞋,在地铁里穿梭自如,未经任何发型师驯服的短发,能免去吹风机的烦恼。今早起来,侧方蓬出一撮头发,只能用自来水润湿,草草拢于耳根,现在桀骜如故。

来人没认出我。一位老妇,拖麻灰格子行李箱,脚尖原地转动,像指针在人群中搜索。

我顺指针转了半圈,先行确认了。她拿起手机,点开照片,比对我的脸。

“竟和照片不像。”老妇大概想掩饰没认出的尴尬。

“是啊,去年的照片,今年瘦了……再说,头发也短了。”我并不愿承认使用了某种美化软件。

接下来几秒没话说。我恍然想起初次见面,赶紧补充一句“你好”,心里犹豫要不要叫她“谭医生”,朋友说她大概姓“谭”,也不确定。只好含混叫“医生”,顺势接过行李箱。

“拉个箱子很奇怪吧?里面都是我看病的家伙。”她低头看身上衬衫,黄黑条纹宛如黄蜂尾巴,“是不是应该穿个白布衫子,公园打太极那种,更像个中医。”

本想营造点轻松氛围,“中医”两字却让我紧张起来,心底那点愁苦堆积上脸,下一秒就想诉苦。一只手搭我肩上,让我不要着急,“走走,找个地方坐下来。”

美人终于明白,我和老妇不过众生中的两员。此刻,一位头放光明的女人正与她相看两不厌。玉手从袖中拨出腕表。她已俯视众生。

一间略显老旧的茶室。走进云岫房,凉意袭人,我不由得抱了肩膀,夏末暑气快进为深秋。房间无窗,采光不好,半墙偏又刷成墨绿色。墙上挂一幅荷花图,仿黄永玉风格,底色黑绿杂糅,学不来大师的“以黑显白”,更添了森森冷绿。

出门到现在两小时,总算在城市找到一把椅子,我挨椅边坐下,紧提的胸口忽而松出一口气。几分钟后,茶室姑娘进来点茶,又把我胸口堵起来。她的服装令人担忧,不是廉价雪纺料子,正规汉服路数,浅绛交领襦裙,搭上花青对襟褙子。服装也暗示了茶叶品质,果然,她推荐了标价五百九十八的一款老白茶。我心疼也并不怀疑茶叶价值,在我这不懂茶的粗人看来,付款,只为买下一小时独立空间。眼睛直接扫向最便宜的九十八,犹豫几刻,还是听从了汉服姑娘的建议,怕身边人怀疑我看病的诚意。

“博士。”医生这样称呼我。

我就想拿泥巴往脸上糊。这时代,博士本就是略有讽刺的称呼,女博士更是万恶不赦,等同大龄丑女性冷淡。

也不好回敬一句“老中医”,城市各处的医疗招牌已经毁了这个词。我连忙敷衍,还不是博士,刚读了两年,国外一般叫“博士候选人”,没办法,找不着工作,只好继续读书,这一读就读老了,身体也垮了。自然将话题引向她。

提到身体,她有底气。先让我猜年龄,退休了,肯定超过六十,我猜六十三,果然不像她自称的七十六。为安抚我怀疑的神情,她特意拨开头顶黑色发髻,发根已经全白。待年龄确认,她又反向展示与年龄不符的身体状态,卷起衣袖,鼓起发达的肱二头肌。

我晃荡手臂,稀松拖沓,七十多岁人在秀肌肉,而我在担心能否活过今年冬天。

看样子准备进入正题,她问我怎么了,又不等病人倾诉,先抓了我的手,食指与中指在手腕捕捉信息。又站起来绕我身后,左右两手放我颈部。这种诊断方式实属罕见,我惊恐瞪眼,感觉头被双钳夹住,马上要被莎乐美端上案板。

“没见过吧!一般中医不会。”语气比刚才还得意些。她说把脉可不止手腕,还有颈部、脚踝。我艰难点头,表示敬佩。想起朋友的话,他介绍我过来,并说这位女中医定让我大吃一惊。他还提起另一个广泛流传的神话:两位守岛夫妻,据说还是“感动中国”人物,驻守孤岛几十年,生下一个孩子,从小无法走路,只能用手在沙地里爬,像滩涂上挪动的鱼。女中医被请到海岛,用针灸治好了孩子。

插图/戴未央

“是有点问题。”女中医回到座位。

这就诊断完了?“有点问题”这种话,路边挑鸡眼的师傅都会说,不应该从专家口中说出,至少要说点“肝不藏血”“思则伤脾”这类吧。“难道有大病?”“可能她不懂。”“说不定根本没病。”无数思想泡沫冒出来,又在半空幻灭。

汉服女孩敲门,没等应答就开了门,说来加水,实际来监督。眼神很专业,快速检测,从桌面到垃圾桶,从客人面部到裤袋。京城服务员与外地不同,特别有正气,随时准备与一切邪恶战斗,态度也矜持,就算客人点上价格九百九十八的茶,绝不显露一分谄媚。见两个女人并无可疑,她放下一壶热水,出去了。

我追问到底什么问题,并强调差点做了台手术。

“检查过肾吗?”女中医反问。

一场闹剧。我真想仰天大笑,给命运之神倒上一杯苦酒。短短十天,肠胃、心脏、肾都变成了嫌疑人。我明明只是去医院做个肠胃镜,怎么就成了病人。

她打开箱子,血压计、酒精、棉签、火罐、小木盒组成流动诊所。木盒里一排银针摊开。想到它们即将扎入皮肤,我本能退缩,后背有些发冷。消化内科医生最先给我恐惧。本来已经开好甘露醇,准备第三天来做无痛肠胃镜,他又顺手拿起听诊器,放我右胸。这个不起眼的规定动作改变了他脸部线条,冷静被惊骇代替,这惊骇来自我的心脏跳动节奏,他形容像只发条失灵的电子青蛙,跳三次停一下。

“放心。我敢保证,等针进去,你不会有感觉。”恍惚瞬间,女中医把两针送入我虎口和手腕内侧,合谷穴与内关穴。银针细如兔毫。我看不清她动作,入针也没痛感,只觉虚空中弦丝轻轻拨了一声,随即脚跟和后脑跟着酥麻。她让我不要紧张,身体放松在椅背。心像块棉絮,软软懒懒飘下来,被一双手接住,慢慢暖和了。从那次心电图,心就被莫名寒流冻住。心电图检查并无疼痛,但是冰冷,无数章鱼触手吸附在身上。在消化内科医生建议下,我站在了心血管内科医生办公室,如等待宣判的犯人,看着负责心脏的白衣法官。医生反复在心电图上研判,不时皱眉、叹气,拿一把小铜尺测量,又抬眼问女病人:胸痛、胸闷、呼吸困难这些?没有。家族心脏病史?没有。

我竟然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仿佛走过一条长长地道,醒来时女中医正玩手机游戏,手速奇快。房间明亮起来,我还不愿动,她也没停下手,两人就这么聊着。我看见十五岁的她,提军绿行李袋走入大山,小径倾仄,师父的小屋正在白云深处。阳光刚刚将晨雾卸下,她已在山顶站桩了。锻炼好身体,她开始读《八脉经》,熟悉经脉穴位,跟师父学针法。练针先用萝卜,然后扎自己,狠狠心往合谷一戳,針没进,先折了。她最喜欢跟师父进山采药,听那些奇怪的药材名,什么“文王一支笔”“江边一碗水”,有时还能遇到“头顶一颗珠”,她采下小红珠,晚上就着煤油灯当弹珠玩。过了两年,她会扎针了,有次遇到母牛难产,小中医大胆往牛腿摸,估计人腿三阴交的地方,还有牛蹄子间,对应人体太冲穴的位置,几针下去,真帮母牛顺利生产了。师父的绝活还是难学,看着都害怕。每年中秋后,她跟师父给山下村民治病。遇到难症,师父拿一米长针,从肩膀穿透,两手如锯木般来回拉动。

一根长针穿过身体?我调动了全部想象力,很难描绘那个场景,倒是想起自己身体捆满电线的窘相。心血管内科医生建议我再次检查,最好是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他无法判定,心电图显示心脏早搏,但早搏只是现象,大多数人也会出现,然而早搏次数较多,也不能说就没有问题。这一段二律背反的话语让病人也不知所措,只能听从安排,背上动态心电仪,如同捆了炸药包的勇士。检查结果依然模糊。我立刻被送入另一家权威医院,医生更加权威,也愈加谨慎,说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一定有问题。我也抗议过:能吃能喝能睡,没有任何不舒服,现在就能跑个半程马拉松。医生当然有责任心,他见过太多任性的例子,前一刻还在说笑,后一秒就倒下,谁又自信能逃过无常之箭。果然,刚穿上病号服,再遇到一位老人,他张大嘴,躺在一张疾速前进的床上,我顿觉胸口发闷,走路都要人扶了。病号服比疾病本身更有致病作用。下午医生过来,让我签字手术,他安慰病人,实际也算不上什么手术,简单说,相当于一根电线从大腿静脉进去,把心脏电击一下,改变不正常信号源。他还用了个拟声词,就这么“哧”一下。可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就要把心脏“哧”一下。抗辩是无力的,他没时间再解释什么,后面还有几十号病人要排手术。

当晚我逃了。手腕上病号标志被扯下来,扔到对面床下,病号服塞进被子。心脏分明在委屈:某个时间段不符合某项指标,就不正常了,正常是绝对的吗,高下短长不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吗?刚出门,呼吸顺畅,一步跨下五级台阶,跑步到商业街,黑围裙咖啡师说今年流行手冲,推荐了一款蜜处理帕卡玛拉咖啡,可以品尝出蓝莓、果脯、药草等多层次风味。我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最后用一块甜腻蛋糕送下去,此刻除了味觉引发的多巴胺狂热,真希望一切都是虚幻,都是心造出来的。我发现被机器检测的我与此刻吃蛋糕的我,不是同一人。

“师父让我走。”女中医负气的样子,还是林中采药少女,也许她被迫离开,心还停留原地。师父说学好本事就该走了。她怨师父自私,自己当神仙,让徒弟下山救人。她不愿意,山上惯了,山下村子都不肯去,远远就有腐臭味。师父说神仙也要经历一回凡人生活,还留下《八脉经》。少女神色又变回矜持,明知答案否定,她还故意问我是否知道《八脉经》,普通人只知道任督二脉,实际还有冲脉、带脉、阴跷、阳跷、阴维、阳维。要上网搜索,这些名称都有,但现存古籍里,这书只剩几页散章,大部分内容已经佚失。听到这里,我有些反感,她肯定会说,师父留下的这本,正是失传已久的《八脉经》。真是个不太合格的仙侠故事。其实崇高并不需要神秘来烘托,这个世界已将祛魅发挥到极致,神秘感反而贬低了真正的价值。实际上,鬼魅和祛魅并存为障碍。故事快到结尾,师父将头顶松枝拉了一下,消失了,连同小茅屋。她站在那里哭,一直到星星也离去,师父还没回来,她只好对着老松树磕头,下山了。

就当神话来听吧,毕竟年纪大了。女中医不在意我的反应,对墙独自回忆。空中楼阁之后,现实就来搭好地基。她指落针头,“你看,顺时针捻一下,就是补,逆时针呢,就是泻。”小指略跷,她已取针了,银针在暗绿房间隐没为一撮香灰,补了还是泻了,不过梦里几声絮语。

新鲜空气冲散了沉默、犹豫中的千恩万谢。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遇见我并不在他预期内,这让他顿住脚步,躬身道歉。我意识到这是下一位病人,在预定时间前来,而我的昏睡与老中医的神话往事推延了看病时间。局促间我也站起来,在他的致歉声中连连欠身。女中医大概觉得有趣,不急于说话,往茶壶又添了水,看两人如玩偶般互作曲揖。

我急忙告辞,女中医按住了,说还要写个方子,并介绍说“曾老师”,一位数学老师。我有点社交恐惧,不愿认识陌生人,只斜脸笑了一下。男人面容僵硬,说话前总要顿一下,眼珠上翻,态度倒是谦恭,也不多问,听完女中医介绍,轻轻说一句,“学艺术好,我父亲也是画家。”

女中医让我不要担心,其实问题不大,调整心情就好。我接过药方,注意到一味药——“远志”。这名字能安慰我,像即将到来的秋天,天空往高远处飘,一切变得疏阔。告辞时,我礼貌性对男人点头,他的脸在记忆中不会持续十分钟,又一个擦肩的路人。

“你在干吗?”

“我在吃光。我是食光者。”

不是戏剧排演,不是玩笑,对话就发生在大银杏树下,我和一位数学博士之间。

食光者双手合于小腹,背对太阳,想象自己是一株绿色植物,正进行光合作用。他昨天没吃饭,今天早餐也省了,吃了一会光,宣称真不饿了。

这片空地是锻炼者的乐土,我在这里加入了自由锻炼协会。协会没那些规矩,大家各自锻炼,互不干涉。东北方向,男生正练习八段锦,身形柔美,女生则动作刚健,那是八部金刚功。东南方向,瘦子新学了游氏丹道十三式,调息伸筋,先来一式朱雀开门,接着玄武坐殿、龙虎环抱。正中横开一排人,抱膝蹲踞。路人经过,总以怀疑目光打探:这是练习上厕所?他们回以蔑视眼神:这是乞丐蹲。西北角是我的老地方,刚学会五禽戏中的鹤戏。身后不远是武术协会地盘。他们动作划一,脸上写满正规军的傲气,扫腿出拳间伴随嚯嚯之声,休息时,嚯嚯声仍在,那是嘲笑前方的散兵游勇。

我试图描述昨天经历,医术真不好说,至少针法惊人。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反正我这病也没感觉。故事编得太假:师父消失了,带着茅草屋。现在我需要一个理性声音的附和,“她是骗子,对吧。”

“对。”对方顺势接了一句,脸部肌肉停滞,待脑回路重新激活,狂喜在每个毛孔泛滥开,“神仙!”他开始咽口水,要从我话里掏出成仙金丹。愚蠢!我埋怨自己,挑了最不理性的那个人。他虽是数学博士,更是一位修炼爱好者,痴迷玄幻小说和修仙秘笈。数学思考给他戴上黑框眼镜,各类修炼赋予他壮硕身形,常年穿一双露趾凉鞋,便得了“赤脚仙”的美名。大家时常戏弄他。每有人问他所在院系,他回答“数学科学学院”,我们就在旁补充,“是的,数学精神病学院”。某日赤脚仙闭目半蹲,据说在修炼阳神出窍。此时一只黄鼠狼自草中跃起,袭击觅食的喜鹊。他在鸟叫声中睁开眼,我告诉赤脚仙,黄鼠狼看了他一眼,随即他后脑处升起一阵白烟。他大喜,回忆起出生时一只黄鼠狼闯进家门,后来多年他都怀疑自己是黄大仙后裔,硬用一只黄鼠狼给他爸爸戴上绿帽。他回去翻查古书,第二天宣布已经打通玉枕关,就要直上泥丸了。

他追问我入针感觉,是否有一股真气直入小腹,再升上头顶。什么真气假气,我实在把握不了这种话语模式,干脆闭嘴,拿手机刷朋友圈,高中同学喜生二胎,另一位开始售卖塑型内衣。有人申请加微信好友——“停云在望”,心里犹豫,手替我做了决定,通过了。“曾亭林”,他自称昨日那位病友,不等回应,一张图片发来,普桑名作《阿卡迪亚的牧人》。

闪出一根紫色的刺,头颅某个地方梗着,想要把它吐出来,又寻不见。我凝在那里,思索刺的方位,莫名痛苦着。手机还等着回应,而我对普桑的画不感兴趣,在巴洛克时期追求古典,人物动作像摆拍,规整如帕特农神庙柱子。信息陆续传来,这幅当然不是原作,是父亲的习作,当初在布鲁塞尔留学,父亲经常去巴黎卢浮宫。显然,对方在等待认同,至少一句礼貌性夸赞。“真的很不错”,我努力搜刮出一句,以求草草结束对话,他却受到鼓励,听说我学习艺术哲学,希望下次当面请教。我连忙打上惊恐表情,请教不敢当。实际我并不喜欢跟人讨论艺术或哲学,稍微深入点,我的浅薄就无处隐藏。

赤脚仙笑容谄媚,还想打听女中医,并构想《八脉经》跟某位神仙有关。他的齿缝出卖了食光的神话,那里还停留着新鲜菜叶,这股绿色却突然冲开了我的障碍,找到了紫色痛苦,源于二号院门口那丛紫藤——是的,那里正在上课,而我此时应该出现在课堂。待我狂奔至门口,老师已在开场白,缓慢,语句游离在失眠余波中,没注意那个急速插入座椅的人影。

“這次课该谁报告了?”他努力抬起眼皮。

这一天总会到的。我让自己显得平静,像一块等待解剖的标本。

“今天我想讨论的……周公之书,就是说,历史记载或传说的,那些周公之书……对,周公之书,具体篇目有哪些,以及其中的可信度……”另一个我站旁边,掩面苦笑,“你这样子,真滑稽。谁让你选这门课?先秦经学。什么都不懂,你还敢选?”为自我证明,我特意选了一门与专业无关的课,仿佛专门为了证实自己的愚蠢。

姿态必须显得专业,“《诗经》里的《文王》一篇,‘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吕氏春秋》提到周公旦作此诗,《世说新语》也有提及,朱熹持同样观点……”

教室更安静了一些,某种不安涌上来,标本病变被发现了吗?

老师示意我停下,指着报告,“这句你再读一遍。”

“于昭于天。”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教室也叹出一口气。

老师转向我身旁的男生,“你!告诉她,该怎么读。”

表情昭示了他天选之子的身份。他用颜体正楷写出“於昭於天”,“不能读‘yu’,要读‘wu’,而且不能用简化字‘于’,这是个语助词。”说完,他又用疑惑的眼神看我,那是他高中都懂的知识,这个博士同学还不懂?

脑子吹了一下午西风,全是呜呜呜呜之声。

“如果有空,可以请你喝茶吗?还有,想请你看看父亲留下的画。”

手机振动,我在另一堂课上接到信息。老师手拿五十根小棍,正演示古人如何用蓍草占卜。我没有回答。脑子里风还在吹。

又是这间房,同样的汉服姑娘。这次只点了九十八元的茶。

我已经打好“对不起,我没空”,他又发来一句,“还有,一位故人,你应该也认识。”现在,隔一壶茶,我们对坐了。

暗绿调子中,我看清了他的脸,一种奇怪的冲突,眉毛稀疏,眼尾下垂,本该柔和,但表情压抑,在脸上铸出两道法令纹,喷上凝固剂,僵化一切脸部动作。

“我就想知道,这幅画到底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极低,像一块门板压住声带。

他从手提袋捧出一卷画,展开,时间让颜料与纸胶合,成为旧时光,色块渐次浮现,组合,清晰,在我眼前构出场景,近看,一切又模糊起来,才明白画者虽仿照普桑原作,画法却完全不同,人物轮廓线刻意模糊。只有隔出一段距离,视网膜才能映现图中人物的悲欢。

Et in Arcadia ego

画面墓碑上,拉丁文写着“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我”。这幅画是普桑的名作,美术史书上略提过,我照搬过来,明知也不是答案。“阿卡迪亚”(Arkadia)原是希腊一个行政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这里的人们生活安定,以放牧为生,喜欢唱歌,不时举办歌唱比赛,维吉尔相信牧歌从这里诞生,被维吉尔的诗歌赞颂过后,这里成了世外桃源的代名词,人们渴望在那里获得爱与平静。Ark原意就是躲避,adia指死神,所以Arkadia意思就是躲避死亡的地方。图中,几位牧人正在读一块墓碑,上面写着“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我”。也许在说,就算在阿卡迪亚这样的世外桃源,一样无法摆脱死神。专家们说法不一,有专家精通语言学,认为这句正解是“我碰了上帝的坟墓”,还有专家深剖画家普桑的各种档案,从中索隐出他所认为的“真正的原意”,“人应该寻找神的智慧。”

“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母亲还在。现在翻他的画,我就特别想知道,父亲为什么反复画它,也许他认为,世间并没有乐土,世外也没有。父亲是有理想的,可理想应该在哪里实现?”

意义让我害怕,别人一提,我就想逃,想把那只气球扎破,阻止它升空,好像我就能掩饰自己的无知。“专家更倾向乐观解释,平静面对命运什么的……专家嘛,肯定比我们高明。”前一天的课堂情境重现,西风呜呜作响,“你看,这女牧人,叉着腰,毫不在乎,大概就想说,什么死不死的,想太多了,兄弟。” 我等着他失望,结束谈话。

他蓦地抬头,眼珠习惯性上翻,回到正常,查看女博士戏谑下的惶恐,时间停了一秒,声音依然低沉,里面透着友好,“你应该自信一点的。”口气像熟识多年的老友。

“邓晦如老师,你认识吧。”他换了话题。

她是系里最神秘的一位老师,快退休了。据说身体不好,从不上课。仅在一次讲座见过,脸皮紧贴骨头,瘦成铜雕,靠近凳子准备坐下,双手还要吃力撑着,坐定后,眼神舒展,轻悠悠看着那盆六月雪。

“到现在,也四十多年了,去年才知道,她在你们学校。”他挪动茶壶,将早已经发凉的茶水倒出来。

我隐约觉得将听到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有关青梅竹马,爱而不得。

他父亲幼年天才,会写诗词,画水墨,后来决心改革国画,经沙耆先生引荐,赴比利时留学,师从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院长巴斯蒂安。学成回国后,被聘为国立艺术院教授。他想把西式写实训练带入教学,其他教授反对:中国画就该写意,如何写实?他也尝试用中国笔墨结合西式构图,依旧难以协调,后来开始自我怀疑,无法作画。曾亭林十二岁那年,父亲辞职,带着家人来到一处陌生山村,安居下来。他每天在乡间漫步,重新开始写诗,画画。寄住的农家,有一位同龄姑娘小宝。父亲见村里孩子不读书,便在家里开了学堂,教孩子们背唐诗,读《四书》,闲来唱法语歌,在黄纸上画《西游记》妖怪。他不爱画画,算数很快,小宝不会乘法口诀,却喜欢看伯伯画,然后她拿铅笔,几笔就画出门口的大黄狗。小宝拿给大黄狗看,“大黄,大黄,我给你画了像。”大黄摇尾巴,围着画像转圈。

他又从袋里拿出一幅画,也是《阿卡迪亚的牧人》,仿照前一幅,技法明显稚嫩。右边空白处还加画了白衣小男孩,我突然笑了,画者真是调皮,从装束和画面看,仿照华托名作《小丑》。画者选了一位模特,装扮成画里的小丑。这位模特极其不满,紧闭嘴唇,上齿几乎咬出来,两眼恨恨看着观者。

“这是我。”他笑了,僵化的脸虽然滞后,线条却松活起来。小宝翻出父亲画册,跟着画《阿卡迪亚的牧人》,画完无聊,想多添一人,非要他当模特,扯下窗帘布围在身上,还找来一顶大圆帽。“真快乐呀,那时候。阳光都明亮一些。”他手指摸過纸沿,回忆在那里留下一块黄色颜料。“好多人说,小时候不懂事,说过的话就像刚吃过的糖,只能甜一会儿。我不是,那时候就肯定,我一生的甜来自她。”

“后来——你们家离开,联系不上了?”我先行猜出结局。

“那个年代,比较特殊,有人非揪着父亲的留学背景。村里容不下我们这家人了,不得不走。”他的脸再次凝结,“过了好些年,也没法联系。后来,总算好了,我也上了大学,快毕业时,我终于能回去了,但找不到小宝。有个人……有这么一个人说,她走了。”

“小宝就是晦如老师吧。”

走出云岫房,旁边云翳房门开着,一个男人,神情落寞,坐在黑暗里。手机响了,他以肩顶住耳机,两手把桌上剩余花生米倒入口袋,“喂,不回来吃了,吃什么吃,我正跟客户吃饭呢,龙虾,还有阳澄湖大闸蟹。当然……当然成了,你懂什么……客户高兴,要跟我多喝两杯。”

我,他父亲的画《阿卡迪亚的牧人》同时进入宿舍。他执意让我带走,不是赠送,只是委婉请求:如果这幅画出现在她面前,故人也许得以相见。我把画放到桌上,碰到保温杯,里面中药还没喝。女中医的药方极苦,早上试了一口,就主动选择忘记。心脏提醒我,它不想被“哧”一下,还是老实喝下去。我嚼上满口果丹皮,一口灌入。胃准备起义,要把黑色酱汁赶出领地,接着蜂蜜杏仁和巧克力安抚了它。满口腔甜与苦的互搏,一如眼前画面的笔触混合。我竟然答应了这荒唐的任务,因为他说,无脸见她。

有人敲门,规律的三段式敲击声。我开门,果然,隔壁宿舍的那位“神人”——这层楼给她的封号。

“你在宿舍打电话,打了一天,吵死了,有没有公德心?”

我并不客气,告诉她我刚刚从门外进来。她仇视的眼神往我床上看了一眼,又确认了我的鞋子,还来不及换拖鞋。

刚搬进来,宿管阿姨就提醒我:这位“神人”已读了七年,还没毕业,前后赶走了十五位室友。据说其中一位特别倔强,忍受各种挑衅,坚决不走。某日,她剪碎室友床单,并从窗口撒下,完成一项行为艺术。保卫部来敲门,她就声称要跳楼。最后,成功独占一间寝室。作为邻居,我也时常接到投诉。比如,她愤慨投诉,我经常模仿她走路。那实在高估了我,她走路同手同脚,右手摆动,右脚就能跟上。我只好安慰她,她走路姿态过于特别,而且难度极高,姿态极美,别人无法模仿,更不能超越。她才满意而去。

她还在小声念叨,“一定有,一定有。”脚步挪向另一面墙壁,耳朵贴上去。谜样笑容撑开了脸,她迈着女王的同边手脚,敲响我隔壁的门,女孩开门,手拿电话。她回看我,女王般骄傲,可以穿越房间接收声波,她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夜晚,我只留一盏小灯。曾亭林的脸,持续在黑暗里重现。仿佛命运总在压迫,一如他僵化的脸,而他不服,内心有一种力量外涌,上翻的眼珠在反抗。持续的寻找,或许也是一种对抗。我有些羡慕,我的人生不曾经历太多冲突,只是一块被感觉遗忘的石头,任凭命运踢踏。我从不曾极度渴望,也没太多情绪波动。大学宿舍里,女生们常常夜谈,因为爱情而哭泣,抱在一起尖叫。我在角落沉默,无法想象那种感觉。她们说,我提前活成了未来人,成为一台执行人生程序的机器。

我侧身躺下,耳朵压在枕上,心跳声清晰出现,嘣——嘣——嘣——停,晃悠两下,再次,嘣——嘣——嘣——停。

老四合院,秋天的北京,大槐树影子在青砖行走。

老房框架保留,新设计嵌入,墙体打通,落地玻璃。影壁下,凤仙、薄荷、紫苏、迷迭香各自生长。院中单独建起钢架房,清末老牌匾“兰雪堂”高悬,脚下,却是镜面玻璃。右拐,镂空花架前,一块素底展板。

寻找阿卡迪亚——曾剑隐油画小展

前言

胸中丘壑朱弦旧,酒里丹青铁剑隐。

一位画者,也是诗人。无论贺拉斯的“诗如画”,还是中国艺术里“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与画,开始于人类睁开艺术的眼睛,并在各自的世界重新定义“人”,在这位艺术家的人生中,诗与画重新统一。而对艺术家来说,他的作品并不是为了“被看”,这就是他的“看”——他凝视的世界,他的生活方式。故而,他的画作呈现那么多杂糅与矛盾:里面有“新写实主义”,这是他接受艺术教育的根基,也成为他的怀疑;“后印象主义”来打破它,反思主体感觉如何承担客观对象的形式构成;后来中国古典的笔触也进入他的思考,干湿浓淡间,正是天性勃发的野马尘埃。面对他的画作,不需要争论再现与表现,也不需要辨别东方还是西方,也许他就是不想被定义,也不愿被归属。用展览标准来看,他的画作往往“未完成”。但我们不禁要问:什么是“已完成”呢?正如贾科梅蒂的雕塑,当下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但时间永在流逝,现象总在变化,无法抵达一个静止的完结。于是贾科梅蒂不断抹去重来,出现痕迹叠加的情况,把无常与变化呈现出来,至少,总能越来越逼近真实。是的,时间的厚度就是真实。曾剑隐先生的画作,不止在追求真实,更在追求意义。我们能否找到阿卡迪亚?阿卡迪亚又是什么?理想吗?放下吗?统一吗?也许,只有在追问中,我们才稍能领会意义。于是他不斷自我怀疑,不断画阿卡迪亚,不断思考关于人类的自由或终极,画笔就是他面对世界的追问。他知道,那道裂隙,他终究没法弥合,但也许,就是那凌空一跃,黑暗划开,大明将至,关于艺术终极自由的光,照见,成为自己。

这里属于蒲生,兰雪堂主,独立策展人。他画水墨,听交响乐,喜欢老物件,迷恋现代设计,就这么新旧结合,将祖传四合院改造为小美术馆。他本不做油画展,但看到曾老先生的画,主动破例,策划这次展览。估计跟他风格很像,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布展时,曾亭林坚持增加了小宝那幅画,放在结束处,希冀画者能看到。

她会来吗?我,曾亭林,听过故事后的蒲生,都在期待。展览前,我将请帖寄给了邓晦如老师。

我并不是个热心人。走在路上,前面人钱包掉了,我会因陌生不敢开口。曾亭林对我,也近乎陌生人。我不知自己为何这么热心。缺乏意味渴望。不知道“爱”是什么,至少可以旁观一场爱情电影。我答应曾亭林的请求,又不敢上门找晦如老师,这才想到蒲生。站在小院里,我发现自己成了导演,这真是人生惊喜。长镜头跟着女主推门,上台阶,进画室,镜头切换,《阿卡迪亚的牧人》前,两人迎面走近,镜头再拉远……

曾亭林每天都来,脸每天在变,被一种期待揉搓,变得柔软。声调也跟着墙角爬山虎,慢慢升高了。

最后一天,阳光很好,人比往常多,喜鹊刚在地上啄起面包屑,又被脚步惊上枝头。有两位像美院老师,在每幅画前逗留,评点,争论,后面分歧渐大,声贝陡然提高。“写实主义死了,绘画才刚刚开始!”“艺术都死了,画什么呀?!”人们侧目,他们察觉有失斯文,调低音量,辩论继续。“离开感觉,不可能捕捉真实。”“这是抽象之后的具象。”

花影逐渐变短,又变长,曾亭林的西装整理了几百次,那个人影还没有出现。院子安静下来,阳光也将散尽,我坐在石阶上,看蒲生摆弄他的金发藓。

“前言写得不错。看来你是个被艺术耽误的评论家。”

“可别……你们学院派的活儿,我可不敢抢。”蒲生哼着小调,给金发藓喷水,用镊子将杂质夹出。

“你当然不稀罕。我要是北京土著,家里有四合院,我也天天玩苔藓,谁愿意写论文?”

“别啊姐,你们都来玩,就玩俗了。”他抬头看向曾亭林,一阵风将树影吹乱,人影不动,保持凝望的姿态。

“她不会来了吧。”我问蒲生,也问自己。

蒲生用调侃缓解失望,“男子苦候初恋情人,四十年恩怨难携手。敢情我做一展览,直接做成了《等着我》公益节目。关键吧,这还没成。谁说艺术让人不朽的,爱情——才让人不朽。”

一个男人,最后的参观者。他脚步匆忙,像完成任务般扫完画展,回来院中,仔细打量我们三人。接着他穿过花丛,停在曾亭林面前。

“你好,请问,你是……曾先生吧。”迎着对方的疑惑目光,“我是邓晦如的丈夫。”

我和蒲生同时站起来。

曾亭林努力克服上翻的眼珠,还有一滴隐藏的泪,他假装用手整理头发。余霞重新染就青灰天空。

“晦如也想来。”

“她到底——还是不愿见我。”

“也不是,她……”

“她——怎么了?”

蒲生的镊子跌入草丛。

又该吃早餐了。这几天心情差,总有只手捏住胃,不让食物安身。但不得不往食堂走,完成一项任务。

红毛衣从电动伸缩门冲进,猛扯住我衣服,“骚货!”

这是一位将要步入老年的妇女,戴白口罩,拥有粗壮下半身,如原始社会的女体陶罐。

我像一名无辜观众,被硬拉上舞台,环望四周,不知所措。

错愕中,我本能冒出一句“神经病”,同时提醒她找错人了,眼睛看向门口两位保安。

“没认错。臭狐狸精!我是曾亭林老婆。我就来看看,谁敢勾引我老公?”女陶罐暂时放下我的衣服,叉手腰间,两倍于我的影子压过来。

最终我们还是和解了,在说出“邓晦如”的名字之后,我的嫌疑立刻洗清。

“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邓小宝。阴魂不散的东西。改了名字,她还是邓小宝。”她想学电视剧里的正室,真相大白后轻蔑一笑,口罩后的脸似乎没笑,憋成一声“呸”,抖动硕大臀部。

“小宝!曾亭林心里只有一个小宝,他没告诉你,还有一个小草吧。当然,她是宝,我是草。”她取下口罩,一道缝不好的裂隙,扭曲在唇部。

主角的记忆里,故事总关于青梅竹马,而对于配角,不过一双偷窥着渴望着的眼睛。

小宝有个堂姐,叫小草。小草生下来,先天唇裂,像一只等待烹煮的兔子。家里孩子多,父母准备把她卖了,跟人贩子去当乞丐。小宝爸不忍心,接来家里养了。当年曾家借住,小草也跟着读书,照《千家诗》抄写,曾剑隐先生夸她字写得好。她最喜欢坐曾亭林身边,看他做算术题。当然,小宝过来,她马上让位。曾家离开时,小宝哭得起不来床,小草不哭,跟着拖拉机跑,摔了几十次,唯一的胶鞋都跑丢了。小宝画得越发好了,家里供她去省城美术学校,后来还考上美术学院。小草没读书,在家编竹篓。小宝放假回来,总在画背影,画了就哭,说他不会来了,把画扔掉了。小草偷偷把背影捡回来,她相信,那个背影一定会转身。

果然,曾亭林来了。小草放下竹篓,站起来。那天格外阴沉,小草记得,似乎要下雪,那人走进门来,天际阴云中分,像上帝开出一扇门。这是小宝毕业前最后一个寒假,她获了奖,去北京领奖。

“小宝呢?”曾亭林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小草”。

“她跟人走了。”小草完全不用思索,也许,为这一天,她已思索了很多年。

曾亭林发抖,摇头。

小草转身拿了画,指着背影,“大一就认识了,美院男同学,北京的,家里能帮忙安排工作。”

曾亭林冲进屋里,只看见墙上的小宝爸,还有老年痴呆的小宝妈。

“小宝走了?”他膝盖发软,半跪地上,看着侧卧床头的老妇。她嘿嘿笑,“走了。走了。小宝走了,去北京,看天安门。老邓……老邓回来过,又走了。”

密云锁住冷山,曾亭林在山上奔了一天,新棉衣划出道道傷痕。小草远远跟着,这一次她无比坚定,脚步稳健,像一头认准猎物的母狼。

天色愈暗,雪霰悄至,曾亭林突然变了方向,往公路冲下,那里开来一辆小货车,他如同山顶跌落的小石头,飞溅出去。

与身体一同跌落的,还有他的心,也许他已部分死去,剩下一些丧失知觉的碎片,被谁捡走都无所谓。小草不在乎,碎片也是她整个世界,现在,他属于她了。很快,小宝将听到消息,带着伤心离去,再不会回来。

今天降温了,秋风冷冽,又听到这样的故事,我裹紧外套,深吸一口气,使劲压抑念头。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揪下她的得意、谎言、那道作为借口的伤疤,连同她的肥硕臀部,一脚踢回当年,踢到写着“恶”的墓碑上。总以为现实不外乎平淡,只有狗血电视剧才能编出这种剧情,而她从电视剧里迈出,告诉我狗血剧情不过现实的再现。

她的脸逐渐放松,扭曲的唇线描出一丝不屑,提醒我,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尚,在她眼里,我不过是“被命运饶过的人”,“高尚不过是好运人的虚伪姿态”。她还有理论配套:世界就像一片森林,每个人必须往前走。远处埋伏一位神箭手,在暗处射箭。他看不见我们,也不知箭会射中谁,但所有人都在射程范围内。有人运气不好,中箭了,没法往前走,有人运气好,没中箭,顺利走过。中与不中,不过是命,如此而已。那些没中箭的人,总以为自己多有能力,回头看那些中箭在地上爬的人,还嘲笑他们,为什么要捡地上的果子吃,而不是自己跳起来摘。他们用符合自己心意的方式制定一套标准,叫做道德,符合他们标准的,就是善,否则就是恶。

“我叔死的时候,我没哭。我恨他。”她又开口了,“有些人生下来就该死,比如那些瞎的、聋的、傻的、缺胳膊少腿的,比如我……他就该让我被卖,被人贩子打死,在路上冻死,而不是让我活,让我知道活着有多难,看什么都是别人的,这活了比死还他妈苦。人和老鼠没区别,生上一窝,强的才能活,差的活该死。”

我并不想被说服。邓小草努力辩驳,给自己的恶一个说法,说明她心里本就有标准。人们从不掩饰善行,正如美人无须脂粉。她谈起爱,对曾亭林的爱,那是她唯一的感情输出,强调那是绝对的、无条件的。而提到获得爱的方式,就需要理由了。罪恶因为心虚,最爱善的外衣。我告诉她,问问自己的心就好。情感有时比道理更真实。不管论证多么圆满,你的心能接受吗。随即我又悲观了,对她来说,世界以另一种方式降临,通过恶的方式,她占有了,这时善反而成为她心里的恶。何况——如果我告诉她另一件事,更是提前宣布她的胜利。

晦如老师得了肺癌。两年前发现,做了手术,最近恶化,已经转移。她丈夫告诉我们。我不敢看曾亭林,只感觉他站的地方空了,没有声音,没有情绪,连空气都没了。

邓小草听到会怎样?会高兴吗?她开裂的唇部将在嘴角绽开。事实证明,世间有善恶,但没有审判。在这场对抗命运的战争中,她爬到了终点。但我并不打算告诉她。

晚上有场读书会。银杏树下,我独自练五禽戏。赤脚仙又凑上来,说《八脉经》是好东西,暗示我带他见女中医。见我脸色阴沉,他转了话题,要跟我去读书会。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穿过花廊,往哲学系图书馆走。路灯亮起,暗橘色,倒映在脚下,一滩未干的水,昏黄影子来回走动。

神使从拉刻西斯膝上取下阄和生活方式,然后登上一座高坛宣布:请听“必然”之女拉刻西斯的如下旨意。“诸多一日之魂,你们包含死亡的另一轮新生即将开始。决定你们命运的不是神,而是你自己的选择。谁拈得第一号,谁就第一个挑选将来必定要过的生活。但是美德没有既定的主人,可以任人自取,每个人将来有多少美德,全看他对美德重视到什么程度。过错由选择者自己负责,与神无涉。”

一篇生僻的柏拉图文本:厄尔神话。领读甲语速均匀,毫无起伏,室内一片昏昏欲睡。读到这里,乙打出一声长长的哈欠,随即诘问:这不就是自由意志吗?仿佛喷出一剂胡椒喷雾,大家被呛醒,读书会成了辩论会。

甲自信已领会柏拉图原意,人没有自由意志,一切取决于灵魂。这个文本说明不了什么。灵魂只有两条路,被精神领着走,无法选择;被肉体领着走,依然无法选择。

乙指着“而是你自己的选择”,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甲一脸蔑视:所谓“选择”,依旧是被安排的。

乙回以蔑视:这点不假,人的行动绝对被安排好的。但是,仍然有选择,这选择来自心灵。他更赞同斯多葛主义,就算所有行动已经命定,心灵还能自我掌握。就像一条被拴在牛车上的狗,被牛车拉着,大致方向无法改变,但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选择快乐地行走。

有人小声嚷一句“心灵鸡汤”,更多人投以赞赏,包括对面的女生,她轻轻嘟起嘴唇,拨弄耳边碎发。乙受到鼓励,语调激昂起来:乾坤一场戏,人生一悲剧,命运这导演充满心机。世界这剧场里,我们上演人生戏剧,只是我们不知道,每一步,进或退,早已前定,所谓“凭自己选择”,不过剧本情节。比如一个孩子落水,你跳水救人。看似你在选择,你选择救或不救,实际你的行动早被安排,你一定会跳下去。当然,你依旧有自由意志,你的心灵,命运决定不了。你可以选择你的态度。如果你犹豫,或因报酬下去救,这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善,而你毫不犹豫,只为救人跳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善行。

我站起来,以前我从不说话,但今天我要说。我问他,按照这样的标准,如果一个人杀人,只是因为冲动,或愚蠢,并非有意,是否无须负责,反正这锅由命运来背,他只要态度正确就好。那就是说,这人不会受到惩罚。那就好了,明天我就要怀着正确动机去抢商店、去杀人了。我真正想问:假如邓小草并非有意,只是生活所迫,或为了爱情一时冲动,那么她就没错了?关于这点,我无法接受。

丙附和,并补充奥古斯丁的看法,人有自由意志,可以运用自由意志作错误选择。恶就是自由意志造成。

头晕,我把自己摔进椅子。世界短暂空白。像一种自我消散状态,自我被炖进了宇宙这锅粥,我感觉不到什么,因为我不存在了。

我努力让视线聚焦,盯住左前方杏黄上衣,而颜色逐渐稀释、扩散,杏黄染就整个世界。《阿卡迪亚的牧人》从其中浮现,女牧人披着杏黄袍子,看着我,不露悲喜。

后来听他们说,我倒了下去,歪向右方,像尊石膏像,略缓慢,电影延时镜头般,被拉慢了二分之一秒。赤脚仙连忙快进,扑过来,想接住我,还是迟了。我和椅子一起倒向地面,敲响大地。紧跟一声尖叫,后排女生高举双手。

救护车刚来,我醒了,直接从地上爬起来,录影倒播般回到座位上,围拢的圆圈集体惊呼一声。赤脚仙的凉鞋在楼梯里啪啪作响,带领医护跑过来,我很遗憾,苏醒太早,浪费医疗资源。他还在喘气,指着我,“她……她刚才……”

赤脚仙送我回宿舍,一路缄默。飞蛾减了灯辉,黑夜如铁般沉重。

我想应该有几句玩笑,融化一点沉重,“你该对我发下功,你练的那些,吃光啊,胎息啊,千里传功什么的。”

“神经病,我,对吧。”他好像切换了频道,现在是历史正剧的表情,“也许真是。我每天坐着,理科楼那个办公室,夹在两面墙中,一个纯粹搭建的世界,我就在里面转,找一条缝,沿着缝再分割一个世界,看着自己能量从虚空流走。里面待久了,世界就简化为几根轴。” 他停下脚步,手掌画出半圆,“那些假设、猜想,高高挂在生活之上的数学,只是个对象,与我无关。而我是个人,不是机器,这些修炼,不管真假,至少可以关心我。”

我的视线穿过他,一扇红门,夜雾里析出。它在远处,伸手,觉得可推门而入。

女中医家在一处老小区,去年才加装电梯。透过电梯间玻璃看出去,一楼从阳台扩建一道围栏,围出一块空地,里面堆满纸皮,踩扁的塑料瓶叠成一堵墙,如果在美术馆见到,就是装置艺术品,有可能获大奖。这次不用去茶室,她特许我来家中。赤脚仙也如愿,前来朝拜神仙。

“这楼够老的。”我望向阳台,蓝色窗棂包裹出另一个空间。

“是挺老了。”女中医接了一句。这次我终于弄清楚她姓覃,而不是朋友口中的“谭”。覃医生回忆十年前,对面楼高压锅爆炸,这边玻璃都震碎了。楼下那家鹦鹉突然说话,喊出一句“吓死老娘了”,第二天自己咬碎鸟笼飞走了。

她还坚持我没什么病,就现代医学来看,一点心脏早搏、肾结石,晕倒不过是低血糖。我说这么多问题还不是病啊。覃醫生说起上周看的病人,是个年轻姑娘,赶去时深度昏迷,身体都发黑了。覃医生无力回天,不过还是用针让她醒来,跟家人告别,两天后安静离去。对比这种危重症,我这简直不是病。

“心啊,还是你那颗心。”

我的心怎么了?除了心脏的“心”,这所谓“心”又在哪里?如果真要用一个带“心”的词语,我承认我心虚。赤脚仙缩在沙发一角,眼神专注跟随覃医生。这就是我心虚来源,令我气愤绝望,他每月只需三天应付学业,其他时间都在练神功。而我即使每月只休息三天,也很难跟上周围人的脚步。天赋和勤奋,两者我都无法逾越。全凭幸运女神敲门,我读了博士。入学考试,只录取两名,我排名第四。结果第二、第三都没来。我就是个矮子,偶然闯入巨人世界,什么都够不着,跳起来也不行,还要假装穿一件大号衣服。

邓小草要听到,肯定说我这被命运饶过的人,还借命运之手鸠占鹊巢。覃医生捧来一碟红枣核桃糖。我剥开油纸,砖红小啫喱,嵌核桃仁,送进嘴里,咀嚼让大脑暂时糊涂,所有甜蜜记忆从脸颊涌上来。热爱甜食的我吃到第九个,终于从甜粉气泡里挣脱出来,清醒一点,听见覃医生在说曾亭林,这糖就是他做的,时常送来,接着叹气,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欠了九世债的老婆”。

前几年,曾亭林查出糖尿病,找覃医生医治,对中医有了兴趣,慢慢跟着学习。覃医生身边不少徒弟,但针灸一直没传人。当年师父嘱咐,定要托付心性安静的人。覃医生看重曾亭林,有心将绝学传授。来多几次,邓小草就不满意,每次都跟来,口罩一拉,端坐对面。她似乎有意展示缺陷,给学医人压力。嘴唇经过好几轮修复,从街边诊所到韩国医生,如同馅料分布不匀的香肠,又被绳子胡乱绑扎。我想起曾亭林脸上的僵硬,要多深的压抑,才能把热血凝成冷铁。他的手机信息随时被监控,不能拥有女性朋友,不能跟女同事说超过三句的话,甚至不能看迎面而来的女人。某天他停车,隔壁红色跑车走下一位女人,低胸红色长裙。当晚,邓小草穿上新买的红缎内衣等她。曾亭林不看她。她干脆脱光衣服,直接冲进书房,坐在新买的画册上。

“那他们没孩子吗?”我想转移这个尴尬话题。

“有过吧。”

他们曾有一个女儿。邓小草生孩子难产,医生打了催产针才下來,孩子在产道憋久了,出来时脸都紫了,睡了几天保温箱。不过孩子长得好,没有兔唇。曾亭林高兴,整夜抱着,看小嘴唇抿成柔板小夜曲。邓小草却嘀咕,会不会影响智力?半岁时,孩子洗澡呛了水,高烧,肺炎,后来没了。

曾亭林觉得邓小草并非失手,而是故意,她总说孩子反应慢。两人为这事吵架。曾亭林发火,碰倒一幅画,背面贴着小宝的画。邓小草惊了,到底还是没忘掉她,不,从来就没忘过,这个双方都知道、又为对方小心掩埋的事实。邓小草干脆抖落旧尘,把真相摔给他,告诉他本可以不用假惺惺守着这个遗憾的、将就的、近乎施舍的婚姻。最后一根发丝崩断。然而谁也回不到曾经。所有沉重突然变轻了。曾亭林不吵了,但也不再主动说话,不正眼看她,在书房支上行军床。

覃医生给我搭脉。赤脚仙立起身子,在虔诚与疑惑中等候某种神迹。

“以前听师父说:心者,生之本。我不信,生病,该是从外邪来啊。老了,才一点点明白。”她放下我手,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好像察觉我心里的反驳:什么病都心里来的?那感冒呢,风湿呢,埃博拉病毒呢?她又说这心不是器官上的心脏,而是那颗虚灵的心。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这些才是根本。再说下去,她就要成为学校的中国哲学老师,“吾心便是宇宙。”这些玄虚句子,听起来亲切,说起来也很美,但总隔了什么。你说心生万物也好,病从心来也好,我需要一个结果,摆在面前,至少能结束我的愚钝。有一束光从西南窗户透进来,经衣柜镜子反射,照亮了针灸盒。

覃医生写好药方,我想也该告辞了。她嘱咐我加强营养,取桂圆干七枚,记住,要带核的桂圆干,切点姜丝,家酿黄酒下锅煮,打个鸡蛋,平常当早餐吃就好。我不好意思告诉她,宿舍根本没锅,电压还有限制,电吹风都带不起来。

赤脚仙不愿动,一直盯住覃医生手指,眼眦都要开裂了。等我扯他衣袖,他忍不住,说刚才把脉时,分明看到一股气,从覃医生指尖灌注到我脉搏。

“你能看见?小伙子这是有透视眼?我自己都看不见呢。”

这位玄学爱好者没有遭到嘲笑,而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回应。对他而言,这已足够。他从沙发上滚下来,给覃医生磕头,要拜她为师。“师父”脸上挂出尴尬,推说自己就是中医,修仙得道,还是另寻他人。要学医,她乐意传授,但要保证专职学习三年。这下该“徒弟”尴尬了。他平时喊着要成仙,不在乎什么数学博士,真要他放弃,他就从神经病变回正常人,蹲在那里半天不语。

一切仿佛情境重置。我想着要告辞,曾亭林又出现了。我不敢看他,害怕遇见一张绝望失去生息的脸。他眼神移过来,像递出一双手,拉我过去。看起来还好,脸没有想象中憔悴,也未显露愁苦神情。清瘦了些,表情显得平和、散淡。看我启唇又止,他恍然笑了一下。我略放心,也许放下了吧。他转向阳光,侧脸罩上光晕,褐色瞳孔浮出来,里面空洞洞了无一物,仿佛深深的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宇宙坟场。

覃医生说她不是神仙,晦如的病救不了。曾亭林脸色如故,嘴角牵动一下,似乎在微笑。他开口了,最近看了很多哲学书,柏拉图说,人活在这感官世界,跟瞎子差不多,什么都看不清,死后看得才清楚。死亡不过回到理念世界,灵魂是不朽的,通过某种仪式,人可以转世得救。我告诉他,这神话其实来自古希腊奥尔弗斯教……不等我说完,他又转了话题,最近找到一本道家修炼秘法,只有一个字“笑”。笑,本身是能量聚集法。想想物质怎么来的,不就是能量的聚集吗,这是真正的能量,可以称为“真气”,“真气”要靠笑来聚集。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又转到柏拉图:爱里面人会得到飞升、迷狂。可为什么,柏拉图让人们去爱不爱自己的人。如果这样,“她”倒是很柏拉图。

我想告诉他,柏拉图的“爱”并不是男女爱情,但我发现,解释不过徒劳,他躲进一处自我搭建的世界,抗拒现实撕扯。这能理解,至少为自己寻个庇护,不然面对这样的人生,该有多怨恨。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怨恨时间和生命,赐我生命,又给我流逝,让指缝企图抓住的那一点意义,都在时间中消逝。而哲学家还总教我们,永恒不是不动,而是永动,生命总在自我更新,可更新后的,还是“我”吗?第二年,大地长出新草,人间又有新生命,可原来的那株草、那个人呢?是的,他们都在宇宙的流动中永恒了,真的永恒了吗?

大家同时安静下来,小屋里泛出诡谲。谁也不愿首先开口,如同站在堰塞湖下,生怕一句话成为一处薄弱点,放开了情绪的洪水。“我好像不能放弃……”赤脚仙莫名来了一句,从蹲下的地方站起。他刚从纠结里走出来,恍然觉得屋内气氛不对,眼珠左右盘算两下,补充一句,“数学,数学也很重要。”覃医生眼里闪过一线凄凉,“终究还是没用的……过时的东西。”她一直让自己看起来还年轻,而低头瞬间,霜白挑开了发髻。

赤脚仙有些无措,想赶紧越过这个话题,转向曾亭林打招呼,问他研究什么数学问题。曾亭林眼光直愣,木然回答早不研究数学了。赤脚仙不罢休,谈论起陶哲轩,最近学界都在讨论他那个“新公式”,什么“从特征值的特征向量”。说到这里,他语带不满,其实不是什么新公式,历史上早出现过。赤脚仙并没有重新激起这位同行的数学兴趣,不过让他略微走出了神话世界。他想起什么,从手袋里翻出几包糖,跟我刚才吃的核桃糖相似,颜色偏褐。“这糖,奶奶传下来的做法,从前小宝爱吃,但她嫌红枣太甜,嚼几口就吐了。我就想啊,想着用什么法子,后来我就跟我爸学,再把红枣换成葛根,不那么甜了,小宝特别爱吃,一下午就一大包。”

晦如老师家在北边老宿舍,一楼临湖,阳台开道门,门边一盆枯死的山茶。我不敢敲门,把糖放到阳台。转身,黑色野猫从脚边擦过,兴许它受了冒犯,回头抛出一道暗紫色眼神,明明是下午,我却看见午夜天空倏忽而至的闪电。

教务老师发来邮件,一个月后毕业论文开题。图书馆自习室光线很暗,我看到刚开学的自己,拖两个巨型行李箱,那天雨大,我像一头暴雨中拉犁的老牛,在泥水里躬身前行,想着今后该有多长的路走,怎么就要毕业了。感觉总对不上时间。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抬头,突然就跳到深秋,校园里银杏树一夜换装。对银杏叶来说,死前,才是它们最繁华的时刻。

对面女生眼熟,她也停下来回忆我,后来我们刻意微笑着、模糊着、敷衍着确认了同学关系,上一次认识还是新生见面会。我打听毕业论文开题的事,并抱怨完全沒头绪。她舒展的眉眼已经昭示,她完成了开题报名并有信心获得赞美,或许是个开宗立派的成果呢。为鼓励颓丧的同学,她大方分享了论文题目,据说来自对当下艺术生活的在场性哲学思考——《科技、肉身和接入:塞博格视角下的后人类艺术终结迷思及边界艺术本体论》。反复几次,我才听清,跟着复述一遍,差点背过气去。看那严谨的学术态度,绝不是玩笑。我只好认真点头,把笑藏进胃里。

“程老师离婚了,你知道吗?”

“什么?”这可是大事。全系女生心尖上只能站一个神,就是程老师,他创造女生眼里的光,在他之外没有任何神存在。

面对追问,她又摆起了学术姿态,“程老师说——由于这场婚姻,他的伦理维度无法纵向展开,只能改变横向维度——果然是我男神,离个婚都这么优雅。”

这又是什么鬼,离婚还要写篇学术论文?

“嗐,用大白话说,就是他老婆生不出孩子,要另娶一位。”

坐进食堂,我还在回味男神的话,像极了新菜神秘川香鱼片,片片如白玉铺底,上饰四川红椒,其实不过豆腐干掺肥肉,冠冕堂皇下的莫名其妙。

随菜香飘来两个女生,一左一前,成夹攻之势。

“同学,加入我们起床协会吧。”她们将包围圈缩小,不容我躲避。

“起床协会?”今天愚人节吗,还是荒诞突然夷平了世界?

她们不笑,表示这是一件极其正经的事业,针对校园里起床特困户,精准帮扶,通过自律改变人生,“同学,加入起床协会后,每天会在群里准时叫你起床,在小白房打卡早餐,连续三十天打卡成功将获得惊喜大礼包。”

我抬头,脑子冒出了一点邪恶,“谢谢。我是回龙教的,不如你加入我们吧。”

“回龙教?”

“是的,我们挺爱睡回笼觉。”

后面半小时我一直无法停止大笑。笑够了,想起论文题目,觉得应该哭。一个决定试探着伸出头,接着获全票通过,并把这种坚定贯穿全身,坚定到让我相信三十年后仍会感激这个决定。先放弃开题吧,延期毕业一年,我不想再被那种永世不得超生的压迫包围。一个月前,我担心选修课过不了关;今天,我担心一个月后的论文开题;两年后我担心写不出毕业论文,无法毕业,找不到工作……最后,也许还要担心死前买不到一块墓地。现在,我自己挖个坑,从拼搏的轮回里掉下来,躺平在大地上。我的心跳,我听见了,这一次,它不再早搏,在胸腔均匀跳动。

赤脚仙约我去红螺寺。我问他,校园的银杏还不够看吗?他说那里有千年银杏,值得接受礼拜。

一千年到底意味什么,生不足百年的生物无法理解,不过看着树牌上的数字,惊叹“一千年了”,继而无视。而有些特殊追求的人,比如赤脚仙,为这数字激动,他渴望透过可触摸的实在与永恒连接。他的手掌要贴上去,无奈周围一圈栏杆,踮脚,勉强够着一根斜枝。过来一对中年夫妇,携酒水供果,直接翻进围栏,跪在树下。赤脚仙也想效仿,被红袖章拦住了:人家本村人,前段女儿生病,这次来还愿,作为管理人员,当然尽量满足。你说你进去做什么?原来大树还充当仙人角色,更让赤脚仙向往。最后,他隔着围栏,半悬空中,右掌擘树,如同新长出的枝丫,闭眼进入另一个世界,不知能否采得他想要的“气”。对于我的嘲笑,他从不理会,执著于成仙的追求,他说仙人就是四维空间的人,正是数学让他领悟到一些必然,既然数学上可以设定无穷维空间,那真实宇宙中就应该有。如果物质到最后不过是能量,那这段旋律就不会消失。我不想再驳斥他,独自围着大树散步,俯仰其间,天空染成金黄,脚下铺就缃色绮罗,一棵树自成一片天地。

这样就好,在群山中行走,站在一棵树下发呆,不用思索,与他人没有关联,仿佛山中自由开落的辛夷。延期的事,不如现在就写申请,我打开电脑,用手机热点,先到系里网站下载表格。首页上有一篇讣告,余光扫过,眼睛抓住了那个名字——邓晦如。重金属敲击声从耳蜗深处震荡,敲断了一根隐藏的悬丝,那里曾绑着侥幸,绑架死神的西西弗斯终究拦不住死神的镰刀。剧烈疼痛从耳根向头皮蔓延,一阵阵如烈火烧灼。我问银杏树,明明是预料之中的结局,真的面对,为什么还这么痛苦?银杏树也许不懂,也许太懂,只是漠然飘下几许黄叶,似乎告诫这个无知凡人,你甚至没有过分痛苦的权力,你仅是一个旁观者,戏曲中为公子小姐送信的红娘。

红娘拿着死神的通知书,她不敢将痛苦送达。她隐约想起那天,她问曾亭林,为什么不自己把糖送去。曾亭林说,早些年还可看作懦弱,现在再去,就是自私了。让晦如知道,有一些记忆印迹,就是生命本身,也就够了。命运在世界剧场已经摆好舞台,每个演员都会有剧本。他自嘲,本人剧本也太烂了。想找命运之神去换,或者,找柏拉图,给不满意剧本的演员一个解释。他苦笑,这个时候找哲学,让自己相信灵魂不朽,其实跟庙里求升官发财的人没有两样。

“可我真相信,真相信……”他脸上冒出一丝讽刺,“死亡是一种幸福。我很早就觉得,眼前世界就是个牢笼,我们被捆在肉体里,靠幻象生活。这还不算,还要为这糟糕的肉体服务,在它指挥下吃进成吨垃圾,接着在一个圆形赛场里不断跑圈,一圈又一圈,人的灵魂只能做两种运动,一种向上,一种圆周。当然你也可说我抄袭柏拉图。我就这么觉得,从小就觉得,什么都模糊,并不是近视,就那些所谓看得清的东西实际看不清。像我父亲的画,没有轮廓线,斑斑点点,世界的颜料盘打翻在画布上。这点上,我认同父亲的画,至少畫出部分真实。有时我简直想把世界推倒,好像一副纸牌搭成的大厦,伸手去推,一切开始旋转,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就被吞噬了,变得软弱,以为本该如此,忘了灵魂曾经待过的地方,那个理念世界——你说,会不会就是父亲画上的阿卡迪亚。别反驳,求你了,晦如是例外,对于我,那是隐秘世界投射来的一束光,跟着光,我能走出洞外……”

我想安慰他,搜刮脑子里的可怜贮备,但仅有一些尚未消化的冰冷理论。总不能说:痛苦只存在于可感世界,理念世界只有理性之光。在流血的现实面前,再精妙的箴言都不如一卷包扎的纱布。真正悲哀的也许是我。如果那个世界跟我的感觉都没关系,我何必去寻找它。

“力量!来了。”赤脚仙大吼一声,睁开眼,大概自己也被吓着了,赶忙收了音量,“大树,大树回应我了。”

获得大树力量的人欣喜不已,赞颂千年银杏的慷慨,让他获得一甲子功力。他热情邀请那个狐疑的人,请她也把手放上来,大树会送她礼物。他很快得到回应,遗憾,只是一串如火药爆炸般的发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你明明知道是假的,你还要骗别人,骗自己。你明明吃了早饭,却说自己在吃光。千年银杏不会给你什么气,大师也不会打通你的奇经八脉,你更不可能通过修仙到那个什么四维空间。人会死,人会死的,死了就死了,走不出洞外,没有灵魂,没有理念世界,什么都没有。”

他伸出双手,想要安抚她,“会的,你相信,一定会有。”后来他发慌了,声音都变形了,“哭了,不对,我不对,你怎么哭了。”

大雪节气,没有下雪。冷枝撼顿于北风,摇落最后几枚枯叶。

我第一次来殡仪馆。今天,要跟他告别。最小一间灵堂,亡者参与一场不在场的仪式。想起死亡,我也疑惑,人就在这里,为什么他不在了。我弯腰,不愿看正中那张照片。

离最后一次见面,不过一月。看到晦如老师的讣告后,我不敢接他电话,也不看信息。直到前天,电话响起,覃医生的声音迎面推倒我,“你跑哪去了?出事了!”

手里的画册沉得拿不住,封面那幅《阿卡迪亚的牧人》,墓碑上如此。蒲生联系出版社,将曾老先生的画出版了。我无法交给他了。

邓小草全身麻服,瘫跪一旁。我鞠躬,她回礼。

“她……还没来?”她变形肿胀的嘴唇干出白壳,嗓音嘶哑如一只将死的老鸦。

这时候,她关心的还是那件事,那封信,那句话,她还不懂,也许心里的执念也不允许她明白。

晦如老师离世前几天,交给丈夫一封信,请他带给曾亭林。

曾亭林开门,送信人告诉他,晦如总在画背影,都是同一人,有时望着远山,有时置身密林,最近一张,背影戴小丑帽子,凝视一块墓碑,周围一片花海,光分七彩,如同棱镜分析,散射各处,一切都流动在六月的暖熏中。我突然意识到,当年邓小草将背影拿给曾亭林看,他也一定认出了自己,但性格里某种自我否定,让他选择放弃。

送信人走后,曾亭林打开信封,上面只有两句话:我去阿卡迪亚了。我等你。

原来她一直都在。想到这里,他应该在悲戚中微笑一下吧。脸上的僵硬,这时已完全褪去。从前认定,命运最喜欢放逐那些富于创造的人,也乐意让期待圆满的人失落。现在他可以带点骄傲宣称,至少坚守内心台词。面对人生的无意义,总是不甘心的,哪怕只是喊向深渊,听到自己的回响,这一丝回响,可以领悟,人作为宇宙第一个回应者的意义。

有这一点意义,他可以坦然面对结局,相信他已预测了结局,包括邓小草翻出的那封信。他甚至带点报复快感,看她绝望,在无限扩大的猜测里歇斯底里,像四处收集粪球的屎壳郎,将粪球越滚越大。

邓小草还在张望我身后,不停追问,她为什么不来。

“你以为,她还能来吗?”

“这时候她还不来?不来——那她有什么资格等亭林。”撕裂的声带用力发声,“不管怎么样,亭林还是跟我在一起。最后,是我送的终。”

原来,她举办这场葬礼,也不过为了在葬礼上亲自面对敌人。她的铠甲白穿了。 她以为的那个敌人,根本触摸不到,这反而是悲哀的地方。

有亲戚冲过来推她,“疯子!就是你,亭林……”邓小草歪在地上,嘴里还在嚅嗫。过一会儿,她站起来,凑到我耳边,“那年亭林给送到医院,出了好多血,医院血都不够,我说抽我的,抽干都行,只要他能活……你以为邓小宝能做吗?她只需要在纸上画上爱呀爱呀就行了。她够狠心,连她爸妈送终都是我。”眼睛突然狠狠闭上,挤出眼泪来,“孩子,真的不是我。我那是气话……他还信。”忽而又抖动嘴唇,“我唯一不对的,就是骗了他,我真的,我错了,我同意,同意,让他们在一起。你跟小宝说,她赢了,只要亭林回来,我放手,我去死,只要亭林回来……”

她真会放手吗?覃医生说她肯定不会,哪怕代价是毁灭一切。“她的脸看起来要毁灭世界。”曾亭林跟覃医生描述她看信后的反应。信纸高扬在指尖,如同即将爆炸的引信。她的声音开始还故作和缓,问他们约好了要去哪,公园?小区?国外?不对,这名字听起来熟,肯定是暗号。一把年纪了,这是要私奔,行啊,赶紧去。很快,桌上那堆发霉苹果成为第一处起火点,接着引爆厨房的锅碗瓢盆,战火延续到卧室,曾亭林所有物件被粗暴清点,短袖衬衣、羊毛秋裤、去年冬天没寻着的手织围巾都被拖了出来,排队游街示众。书房更是重要战场,笔筒、图书、照片、画册、行军床在地板上轮次爆破。轮到曾老先生的画了,爆破者犹豫了,跳了过去,掀翻一排旅游纪念品。曾亭林始终保持沉默。我问覃医生,他为什么不说清楚,大家都可释怀。覃医生说,他也许在惩罚吧,更多惩罚自己。

曾亭林要用恨来惩罚自己,但他低估了恨的力量。几天后,暴戾与悲哀对冲,另一种冷厉锥心开始折磨他。曾亭林早上煮了点燕麦,她冷笑:吃这么少,要留着肚子出去吃。曾亭林索性放下筷子,她又有话:怎么不吃?吃啊,是哦,有人等着给你做山珍海味。曾亭林吃药,她从幽暗处生出一句:保重好身体,人家等着你呢。曾亭林想避开她,收拾东西出门。她拍手:好啊!赶紧去,在那个阿什么的地方等着你。曾亭林摔门而去,她拍掌大笑:哈哈,真的去了,快去,狗屁阿卡迪亚。

她没想到,他真去了。

曾亭林搬去母亲那里,那时他已有了决定。覃医生上门给老太太看病,发现他停了药,他推说帮母亲整修房子,忘记抓药。临走时送给覃医生一幅画,父亲在欧洲时收藏的,他一直珍藏,现在也该拿出来,希望帮覃医生建个中医研究所。画幅极小,上面仿佛铅笔胡乱涂了几笔,覃医生心里嘀咕,毕加索什么人?还是勉强接下画。她不放心又回头看,发现了桌上的甘麦大枣汤。“他骗我说老太太最近失眠,这是给他妈吃的,我就没往那上面想啊。”覃医生拍着手臂,好像要把他拉住,“对普通人这是补药,对他,就是毒药啊。他得了消渴,就是你们说的糖尿病,再吃这些就是故意不想活。”他大量吃甘麦大枣汤,再加上激素,很快,病情恶化,懒软如一滩融化的黄油,后来成天昏睡,但态度坚决,不去医院,不通知邓小草。

最后一天,他醒了好几次,拉母亲在床边说话,讲小时候的事,跟小宝一起偷邻居家豌豆,回来放锅里炒,两个孩子不知道放油,把豌豆炒成了黑豆。他闷笑了几声,嗓音低沉下来,说累了,想靠在母亲腿上。母亲仿佛听到推门声,她望出去,天快亮了。她想起身,又怕惊醒睡着的儿子。好像有影子出门去,临走,回头扫了她一眼,她突然明白什么,手抓得更紧,两行泪坠下来,始终没哭出声。覃医生赶来时,她还保持那个姿势。

殡仪馆的人端来祭品,香烛、供果、酒水、金元宝,这个环节请大家鞠躬告别,喇叭配合放出哭声,无奈音响质量不好,听起来像草原上呼麦加人群欢笑。

我鞠躬,起身,仰头,一只蜘蛛从屋角快速闪现,奔向网上的猎物,苍蝇正在猛烈挣扎。我想问他,既然挣扎,为什么要用这无效纠结的方式,为减轻母亲的痛苦?抑或报复邓小草,以顺从方式来反抗?这位号称行刺命运的人,最后不过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把匕首插入自己胸膛。

杂声迭起中,邓小草突然长号一声,“只要你回来”,以头扑向棺木。好在旁人反应及时,拦腰截下,碰散了一地祭品。我看到她的脸,此时已经撕下一切暴戾,软弱犹如失去茧壳的蚕。

赤脚仙要出国了,到法国交流一年。清晨下了雪,他说别送,像往常那樣,去大银杏树下站一会儿。我说这次出国,准备要拿菲尔茨奖吧。他说没那想法,也没天赋,完成任务罢了,早点回国找覃医生,好好跟她学针灸,接着练成神功。人嘛,总要相信什么。他说,有一天,我也会相信。

我会相信?我看着屋顶的雪,茫然。曾亭林出现在雪里,我曾问他,阿卡迪亚什么样子?像希腊传说那样,宁静、有着羊群和牧笛的地方?他说他心里的阿卡迪亚不一样,那是一片雪原,万顷同缟,千岩俱白,天地寂静。这是另一个世界吗?不是吧,世界的本来样子。那你在哪里?冰面上的一道裂缝。

回到宿舍,邮箱有一封来信。

抱歉,我的剧本已经结束了。

这是一封设定发送的邮件,写于一个月前。他一再道歉,强迫我当观众,看一出并不精彩的悲剧。他哪里知道,作为观众,会侥幸躲过人生不能承受的悲哀,但又会悲哀不曾拥有戏剧人生。

我的死,在她意料中,我逃不掉。想想最后一刻她的表情,她会哭,但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喜悦的,她会用胜利的口吻说,最后的守护者是她。我不能选择死,或不死。但我可以选择不死在她怀里,不让她看见我合上没有生气的眼睛,不让她把白布盖向我逐渐僵硬的身体,不让她看着我的灵魂逐渐升起,慢慢飘到另一个女人那里。

一如既往的矛盾,连死前的怨恨都把手指弯向自己,无论化蝶还是桃源,浪漫不过是失望现实描上的一层油彩。他真正怨恨的是邓小草吗?也许不是,是怎么选择都不在选择中的命运。写到这里,他肯定有些激动,打出一连串句号,也没删掉。后面几句有些乱,一会儿说进入永远的黑夜,一会儿又说,很快就是光明,这一趟不是死,而是生,重生。

我相信柏拉图,死亡让我挣脱囚禁。这时候我站起来,循着某种指引,通过一条崎岖的坡道,过程很痛苦,就像婴儿出生需要经过狭窄的产道,才能获得生命。我可以承受,实际上她一直牵着我,晦如的声音是导引灵魂的美。直到炫目的光照破黑暗,我会短暂失明,人刚从光明降落到黑暗时,自然会看不清,同样,人习惯了黑暗,一旦看到光明,也会暂时失明的。刚开始,我只能看水里的影子,但很快,真正的太阳显现,我也能看到晦如了。以前,我跟你说,阿卡迪亚是冰封的世界,因为我想要永恒,只有凝固不动,才有可能永恒。也许我错了,这才是我的阿卡迪亚,我的阿卡迪亚是有意义的,有光明的,有温度的。

人有一个可以称为灵魂的部分,它永远在提问,关于世界,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可惜,那些问题超过它的能力,它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因为这问题超越了它所处的世界。就像抛向天空的一抹水珠,经过阳光,变为彩虹,悬挂半空如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桥梁,肉体企望雀跃,踏上去竟是幻境,走不过那道桥。但如果天堂仅仅只是这样,只有善的太阳和凝固的真实,人们知道了,也很难活下去。他们宁愿听身体教唆:今晚去吃火锅吧,多放点辣椒,嗨,前面有个漂亮女人,看,就在那儿。但我也想,既然懂得提问,我们的灵魂总会找到答案吧。小时候看过一本童话,死前最后一刻还抱有希望的人,死后就会获得一盏灯,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找到路。

儿时用手抓向虚空,以为世界就在手中。长大了,只相信看得见的世界,于是看见的颜色就少了。沿着灰白的路一直走,以为本来如此。路面开始下陷,荒芜,泥泞里拔不出脚来。我以沉默面对下陷,并试图拾捡几块碎片。万物消解的年代,我想拼贴,哪怕歪歪斜斜的一句意义,哪怕一直下陷。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身在太阳的光里。

长时间凝视让我眼睛刺痛。我站起身,窗外是一片草坪。北风早已夺去它们的生气,剩几许枯茎,薄雪中站立。他找到阿卡迪亚了吗?我想给他讲另一个故事,主人公搭起草庐,晴天散步,雨天喝茶,他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比草庐更好,世外也没有。春天,春草从斜径走来,一直长到窗台,他也不愿除去窗前野草,别人问,他回答:这不就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