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和托尔斯泰

2022-03-08 14:27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孔子

徐皓峰

一九六三年的电影《早春二月》,其摄影李文化晚年接受电视台采访,谈到女主演谢芳,说:“她在《青春之歌》里那么漂亮,同一个演员,到我这就不行了?那说不过去!不能低于《青春之歌》——”

虽然自信,还是低于了。

《青春之歌》的谢芳二十三岁,《早春二月》里的谢芳二十八岁,过去五年,不是同一人了。她生了孩子,母亲的形象不可逆。

生活里的人眼是“找点”,有个大印象后,就迅速集中于一点,眼神灵动或皮肤质感尚好,就会觉得美,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甚至还能“七十犹倾城”。

银幕违反生活,是整个画面框定出的视觉效果,没法以点代面。

银幕苛刻,原著小说里,女主的自我评价是“疯痴的、没有青春的死人、像玩弄猫儿一样地玩弄社会和人类”——青春特有的思想紊乱,由青年人演,才不矫情。由已为人母的谢芳演,会显得阴险诡异,所以小说里许多特色对话被取消。

比如,男主女主第一次见面,小说里女主陶岚的状态是——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盯着萧涧秋(男主),将屋里几个客人吓了一跳,女主的哥哥连忙说这是自己妹妹,为打破尴尬,请妹妹进门自我介绍。

小说原文写她——“疯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底脸上,慢慢地说:‘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以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闹鬼般瘆人。

电影改为,女主满面笑容、撒娇地说:“我有什么好介绍的?还不是已经知道了?以后我们认识就是了。”——给说成了人情练达的客套话。

男主萧涧秋,一个未到三十岁的文艺青年,自我评价为“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原著的本意,是描述萧涧秋实践托尔斯泰的“博爱、牺牲”,却害死了人,仓皇逃离小镇,宣告托尔斯泰思想在民国的失败。

陶岚爱萧涧秋,爱的是他文艺青年的颓废气质,三年前她在杭州上学,经常能看到同在一地的萧涧秋,那时的萧涧秋留长发,垂到脖根。

她对他早有向往,苦于搭不上话,不料回了家乡,他却来哥哥办的学校就职。真是天赐良缘,她见面就说:“我见过你。”

萧涧秋由孙道临出演,那年孙道临四十二岁,留长发会怪异。电影改为:

萧涧秋没留过长发,当年吸引陶岚注意,是服装帅气,一身雪白的“学生装”(不是校服,中山装的亚款式),时髦高档。陶岚在杭州仅跟他见过一面,也不是重逢就相认,而是接触三次后,才猛然认出他。

小说里,萧涧秋与陶岚恋爱期间,救助寡妇文嫂。文嫂是烈士家属,男人死后,没有经济来源,萧涧秋拿自己的教师工资接济她,毕竟只能应付一时。文嫂给自己想出了一条长远生路——和女儿一起给萧涧秋当用人。

萧涧秋拒绝,因为他受托尔斯泰影响,要自我牺牲,准备放弃跟陶岚的爱情,迎娶文嫂,认为这样才能“彻底地救助”。他嘴上劝文嫂改嫁,没说是嫁给自己,以作试探。

试探坏了,文嫂是旧式妇女,要从一而终,不会改嫁。她思考萧涧秋的用意是,可以收留女儿,无法收留她,怕男女相处,招惹流言蜚语。于是自杀,将女儿托付给萧涧秋——做法古典,戏曲《铡美案》《赵氏孤儿》都如此,托孤要以死明志。

文嫂不怕流言蜚语,要怕,就不会提出当用人。用人跟主人要住在一起,那不是更招惹流言蜚语?

她不是被大众逼死的,是被萧涧秋这个文艺青年逼死的。

面对文嫂的死,萧涧秋的第一反应是钦佩,认为是为了成全他和陶岚,文嫂达到了托尔斯泰的高度。陶岚的反应则是:“不关我们的事,以后是我们底日子——”

——这种年轻人特有的奇思怪想,孙道临、谢芳没法演,他俩形象过于成熟,显得思想稳定,观众不会觉得他俩“一时想歪了”,会觉得他俩本质不好。

电影改为:将文嫂之死定义为被流言蜚语所害,责任推给大众。不提托尔斯泰,删去文嫂“当用人”的提议,将萧涧秋由文艺青年提升为进步青年,是“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

运动过后,他失去前进方向,想寻一个世外桃源,结果发现没有世外桃源,处处都有人性之恶,于是立下彻底改变社会的雄心,去了大城市,投入时代的洪流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春二月》公映,我父母一代人正值中学,认为《早春二月》里的谢芳后来居上,美过《青春之歌》。

摄影师李文华晚年如此自信,因为当年饱受赞扬。

谢芳并未逆生长,但大众观感,认为她逆生长了。父母步入老年后,请其重看《青春之歌》与《早春二月》,仍不改口。以一代人的盲目、误认为切口,反映时代特性——为现实主义手法。巴尔扎克如写“谢芳现象”,也该是名著。

成年妇人扮少女,影史上,有一九五六年凯瑟琳·赫本主演的《雨缘》、一九七六年奥黛丽·赫本的《罗宾汉与玛莉安》,她俩装嫩,大众反感,差点毁了星途。好莱坞顶级女星办不成的事,谢芳为何能办到?

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罕有爱情片,她还大谈恋爱,那就一切全好。

时过境迁,今日再看,电影中的情话,是中年人分寸。比如,两人逛树林,陶岚说羡慕萧涧秋见过世面,而自己活得封闭:“笼子里的小鸟羡慕大雁。”萧涧秋应答:“我不是大雁,我只是一只孤雁。”

明显的调情,陶岚眼神变了。怕她误会自己要求偶,萧涧秋忙解释:“孤雁常常离群。”表示刚才说的只是一种客观现实。陶岚追问:“你为什么要解释?”萧涧秋回避:“这不是解释。”

两人在试探,說话要打比喻,怕谈深了,出现尴尬。

再如,在仅有二人的宿舍里,萧涧秋被陶岚美色打动,盯着她。谢芳的演法,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问:“为什么这样看我?”孙道临的演法,是眼珠一转,老练应答:“因为我还没有这样看过你。”——两人对上眼,终于打破矜持。

再如,两人在学校里碰上,周围有人的情况下,陶岚高声搭话:“(就某篇杂志文章)我还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萧涧秋高声回应:“好!那我们继续讨论吧!”两人义正严辞地去了萧涧秋宿舍。

导演想拍他俩在思想上有共鸣,但演出来,便是中年人的心机。

——这些台词,小说里没有,是导演为两位演员加的。

小说里的情话,没法演。小说里,两人见过第一面后,陶岚就给萧涧秋写情书示爱了,如此直接,没有试探,才是青春。萧涧秋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玩世不恭的女子,是不是要玩我?第二反应是,被玩,也挺好。

小说里的萧涧秋不会说什么“大雁、孤雁”,称陶岚为“大弟弟”,他也很会玩。这个称呼,令陶岚激动,恨不得杀掉自己的亲哥哥,换成萧涧秋……要这么拍,时代不允许,即便时代允许,演员年龄也不允许。

小说中的文嫂,为二十六七岁,为照顾男主演孙道临的年龄,找来四十三岁的上官云珠出演。上官云珠年轻时以妩媚著称,代表作《太太万岁》里为江湖浪女、《一江春水向东流》里为风流贵妇。本片里,面部浮肿、哭丧脸。

电影里,既不年轻也不风情的文嫂,令萧涧秋的救助,显得单纯。小说里,有些居心叵测。萧涧秋来小镇的船上,已见过文嫂。她去城里要烈士家属的抚恤金,没要来,少妇的忧伤,让萧涧秋留意。

萧涧秋在小镇就职后,得知文嫂的亡夫是他一位同学。萧涧秋上学期间跟此人没交往,找上文嫂家门,却说“他已多年没有寄信给我”,暗示上学期间是要好的同学。为让文嫂开门,提出要见孩子:“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显出跟其亡夫友谊极深。

为何欺骗?去文嫂家的路上,有段心理描写,萧涧秋清楚,自己在玩,假扮挚友,是想体验生活,寻出点经历。

如果说小说有何不真实,便是萧涧秋对女孩过于亲昵,对阵亡同学的女儿,见面就亲手,以后还亲脸亲额——那一代人,成年男子对四岁以上的女孩要避免碰触,即便是亲生父亲,可以抱男孩上街走,不会抱女孩,女孩由妈妈、保姆抱。

不是亲生女儿,多小的女孩,也不能跟她手拉手地上街。起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北京民情还这样,不碰女孩,是男人的基本素质。

影片中,萧涧秋接文嫂女儿上下学,两人手拉手,即便女孩说同龄孩子嘲笑她有个“野爸爸”,萧涧秋脸色难看,也不放手。

这做派哪儿来的?

少年时看戏曲片费劲,中年恶补,看到一九五六年的评剧电影《刘巧儿》,醒悟,应是来自苏联。

此片批评基层干部办事生硬,高级干部马专员“通情达理”的形象,是身边总跟着一帮女孩,当官民矛盾激化时,马专员一手拉一个小女孩出现,笑盈盈地将问题解决。

刘巧儿和马专员所在地为“苏区”,苏联的宣传传统,树立官员的亲切形象,是跟女孩合影。纪录片里,斯大林在红场阅兵,标准配置,也是抱着个小女孩。

苏联做派都影响到了评剧,文艺青年该更受影响,这么想,也就觉得萧涧秋没什么不对了。但小说里,他对这女孩见面就亲,次数太多,留下把柄。以至到了一九九八年,学者蓝棣之在《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一书中,认为萧涧秋所爱,既不是陶岚也不是文嫂,而是这女孩——原著《二月》,难道是亚洲版《洛丽塔》?

不管是不是,电影已删除。

一般阅读感受,萧涧秋对女孩亲近,是向文嫂示好。小说里,萧涧秋接送女孩上学,每日能见到文嫂。文嫂家到学校的中途,有座小桥,文嫂领女孩在桥头等萧涧秋。

许仙白娘子在桥头定情、牛郎织女在桥头相会,戏曲影响延续到电影,桥是爱情符号。所以删除,不能让萧涧秋与文嫂在桥头频频相会,改为萧涧秋去家里接,或是让同学、邻居将女孩送到桥头。

找风情不再的上官云珠出演文嫂,用意是维护其烈士遗孀身份,剔除小说的暧昧,跟萧涧秋清清白白。

陶岚在电影里定位为进步女性,也需要维护其形象,避免拍成富豪家的娇生惯养之女,但她又住在豪宅里……为了平衡,导演找了位穷苦相的演员演她母亲,用人一样唯唯诺诺地说话,十分突兀。

导演当年煞费苦心,几十年后,时过境迁,当年标准不在,新一代人看着不对。电影反映生活,而现实主义,从来是最难的事。

小说里,陶岚是哲学型少女,急于解决的不是恋爱,是生命的困惑。萧涧秋文艺青年的形象,令她产生思想深刻的幻像,渴望他能告诉自己一个人生观,有“萧先生,我一定听从你的话,请你指示我一条路罢”、“你提醒我,真的人生来了”等很多句话。

电影概括为一句,两人第一次见面,她便不顾客套和身边其他人,迫切地说:“真正做人的知识,请你教给我!”

做人的知识,四书五经里有。

《论语·尧曰篇》,有“允执其中”一句,在《尚书》中写为“允执厥中”,其、厥一个意思,语气助词。

尧将王位让给舜,传下这句话。舜晚年,将王位让给禹,传给禹的话,扩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人类的思维,追求故事性,渴望遭到意外打击和陷入危险,自己吓唬自己、折腾自己。好莱坞悬疑片、惊险片,全世界大卖,那么多人爱看,足可以证明“人心惟危”。

现代主义绘画,便是“道心惟微”,画的是几个苹果,甚至是色块,取消了古典绘画的宏大场面、激昂情节。对故事,不再感兴趣,是思维的进步。

思维是表面,犹如大海的波涛,波涛总是汹涌,千变万化,处处不同。而波涛下面,是一个整体,全球的大海是一個。思维的下面,也有个整体,称为心。

穿越思维,进入心,为“惟精惟一”。在心里改世界,为“允执厥中”。

朱熹认为舜加的话,有些多余,原本的四字,已说明白了一切。故宫中和殿的牌匾,便是这四字,千古正传的帝王术。

“允执厥中”——可以解释为“公平、恰当”,但这么解释,是个办事标准,不是办事的方法。不教真本领,传一句空话,天下会乱,尧是要害舜吗?

四字讲的是人跟世界的关系。

人心,犹如万花筒中央的纸片。世界,犹如万花筒的三棱镜。纸片动一点,三菱镜就显出完全不同的绚丽图案了。以驾马车、射箭比喻,手上差一点,马车就会来个大拐弯,飞出去的箭就有百米偏离。

人心动一点,世界就巨变了。

帝王术,是以改心来改事。尽管改心,别怕实现不了,人心跟世界的关系,不是“一等一”的直接对应,中间有个三棱镜,人的小念头,会迅速夸大为现实。

这个起夸大作用的“三棱镜”,是何结构?

据说《易经》写清楚了,但读者难看明白。唐太宗时代,玄奘从印度取回《瑜伽师地论》,也是解释“三棱镜”的,称为阿赖耶识,也是据说作者写清楚了,但读者看不明白。

陆象山认为,不要本末倒置,心是本,变的过程是细枝末节,搞不清楚“三棱镜”结构,没关系,知道有它,相信人心和现实能转换,就行了。

管仲略早于孔子,为齐国名臣,其著作《管子》有言——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官”指的是身体器官,心安宁,身体自然康复。可以引申为官场,王者调理自己的心,官场自然变好。

太玄了!这样引申,应该不对——

但《论语·尧曰篇》,便是这样的引申。“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世界将怎样,在于你,你心里动一点,世界就大变了。你的罪过,不是世界造成,世界是你心的反射,世上的罪过,都是你造成。官场出错,原因全在你(百姓,不是指民众,指贵族。那时贵族才有姓氏)。

——千古正傳的帝王术,全在我心。人是全然主动的,人生没有意外。

唐高宗唱反调,认为朝代兴亡是天注定,运气使然。他的人生也提供了反例,这个将唐朝版图撑到最大的人,差点亡了国。国力正强,怎么会亡?强盛,不妨碍灭亡,唐朝的皇后灭了唐朝,他的皇后是武则天。

一切都太意外了。

孔子示范过一次“允执厥中”。《孔子家语》记载,孔子一行被匡人围困,喊打喊杀,误以为孔子是坑害过匡人的阳货,要报复。

阳货是孔子讨厌的人,偏偏自己又跟他长得像,更加讨厌。阳货的相貌、匡人的仇恨,都没法更改,只能改心。孔子放弃反抗与申辩,弹琴了,匡人忽然觉得他不是阳货,于是撤走。

孔子心里在想什么,以至于有这样的效果?

《论语》记言不记事,没提阳货,仅记孔子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后死者,是孔子自称。文王死,思想没死。天要断绝它,就不会让我学它。天不断绝它,匡人便杀不死我。

《史记》提供了反面信息,匡人不是围困,是围捕。

孔子带弟子东躲西逃,五天还没被抓到,看来孔子早年是真学过军事。在包围圈里捉迷藏,应该不会弹琴,否则不就暴露了吗?

最终是一位卫国大夫帮忙解围,孔子答谢,送了一位弟子给他当家臣。司马迁写得很现实。

“允执厥中”在孟子这儿,换词为“反求诸己”,好懂了些。《孟子·离娄篇》的片段翻译,略有引申:

施恩于人,被恩将仇报;解决纠纷,却引发暴乱;甚至行礼,也遭轻慢,得不到还礼……人生常如此,好人难做,得不到同等回报。

怎么办?

难道从此不再行善、放任乱局,当一个没礼貌的人吗?

被恩将仇报,说明施恩时,你爱意不够,想的是“他别不回报我呀”,果然就没回报了;引发暴乱,说明你治理时没耐心,想的是“太麻烦了”,果然麻烦大了;行礼被轻慢,说明你行礼,是要让他重视你,你并没有重视他,想的是“别看不起我呀”,果然人家不尊重你。

请先回到内心,增加爱与敬,现实便会改观。别小看这方法,您甚至可以靠它得到天下。严肃地讲,它是得到天下的唯一方法。

——“反求诸己”一词因孟子而著名,其实还是孔子的话,《论语·卫灵公篇》中“君子求诸己”的引申。

陆象山认为颜回早逝,损失大了,孔子几个办学的弟子都不太行,曾子说话还可信,有子说话,令人头疼,子夏简直是个祸害。幸好隔代遗传,出了孟子,才把孔子本意说清。孟子之后,韩愈是聪明人,可惜年轻时没碰上好老师,限制了天赋。看来,孟子之后,得靠我陆象山了。

他将“反求诸己”变为“六经注我”,又好懂了些。孔子整理的古籍《诗经》《尚书》《仪礼》《周易》《乐经》《春秋》,为六经。

古今语言隔阂,还需要专业知识,难看懂。陆象山表示不难,回到心里,便都能懂了,六经本是从心而生。

六经都能懂,办世上的事,又有何难?每遇困难,只要往心里走一趟。

陆象山身后三百余年,《西游记》问世,对民俗影响大。书中第二回,孙悟空深山求学,学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话太好懂了。

孔子办学,要将贵族文化变为民间才艺、帝王术变为平民的人生观,千年渗透,都通俗成孙悟空了,目的该是达到了。

萧涧秋要跟陶岚讲这些,估计两人就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青年厌恶儒家,认为是落后的根源,陶岚只会觉得荒诞不经。

电影里,萧涧秋邮购来《新青年》杂志给陶岚,她获得了“真正做人的知识”,欣然恋爱。小说里,萧涧秋自己也困惑,指导不了她,只好转为恋爱。

小说《二月》里,没提《新青年》杂志,提到托尔斯泰《艺术论》一书。陶岚第一次到萧涧秋宿舍,翻了几十页,等萧回来后,她说:“我不十分赞成这位老头子底思想。”

书中写到:一位钢琴家参加托尔斯泰家的聚会,弹奏贝多芬。托尔斯泰观察,聚会众人听时不耐烦,结束后却盛赞,甚至说出“以前我不懂贝多芬,您让我听懂了”的肉麻话。

他认为贝多芬的音乐都是半成品,学艺不精,饱受赞誉的《第九交响曲》是铁定的劣作。演奏者和听众假装得到享受和共鸣,显得大家都很高明,完全是为了社交的把戏,十分虚伪,伤害心灵。

他跟刚演奏完的钢琴家讨论:您听过农妇干活儿时唱的歌吗?歌声里夹杂着镰刀声、吆喝声,真有感染力,好过贝多芬太多。

他记录下的钢琴家反应,是“冷笑,拒绝对话”。

托尔斯泰反对给普希金在莫斯科城里立像。理由是,立像者该是伟大人物,一查他生平,发现是个死于决斗的轻浮之人,儿童和农民会感到困惑,价值观陷入混乱。

普希金没有教育意义,莎士比亚、左拉也是“伪艺术家”。《双城记》《汤姆叔叔的小屋》等小说写出了人间真实画面,但欧洲的所有名画,却不画那些内容,所以欧洲的名画全部失败,越有名越不行。

陶岚翻的几十页,如果看的是这些,她的反应可以理解。打破常识,令人不适。一九二一年,商务印书馆译出《艺术论》,影响上世纪二十年代文艺青年。

托尔斯泰断言艺术鉴赏力,跟专业程度和学历无关,是人的天性。不识字、没接触过艺术的穷人,因为天性纯真,面对真正的艺术品,没有接受障碍,完全可以欣赏。

穷人得到美化,艺术的专业性被贬低。国人共鸣,俞平伯言:“我和托尔斯泰一样,不很赞成专门艺术底训练。”

托尔斯泰认为,费最小劳力而获得最大效果的,是“最高之艺术”。丰子恺总结,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乎是白话却非常感人,符合标准。

李白的《侠客行》等长诗,技巧多端而写起来费劲,应该是劣作——丰子恺未作此推论。

显得业余却感人——这种艺术观延续百年,影响到围棋。上世纪九十年代,藤泽秀行指出围棋第一人李昌镐的缺陷,是“不感人”。围棋不是文学,怎么感人?

太专业了,就不感人了。藤泽秀行自己,常下出一些显得业余的棋,并为此自豪。

托爾斯泰认为,穷人既是艺术的来源,也是艺术的服务对象。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富家子弟、知识分子否定自己,接触底层,是时代新潮。托尔斯泰不是始作俑者,推波助澜的作用大。

富人代表落后,穷人代表先进。《早春二月》中,萧涧秋救助文嫂,是接触穷人生活,不单是行善,也是时髦。

他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是个穷人。本地富家子弟钱正兴,曾追求陶岚而遭拒,发现陶萧恋爱,认为陶岚在赶时髦,萧涧秋占了“是个穷人”的便宜。自己的失败,是家里有钱有势,如果一贫如洗,陶岚就会看上自己。

穷小子比富家子有魅力,是时代的福利。晚年谢芳受电视台采访,谈到人物塑造,说:“得演出硬气——我就喜欢穷小子,怎么地!”

谢了,托尔斯泰。

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后,贵族玩艺术,平民信宗教。托尔斯泰认为贵族创造的美,是虚伪的,善将取代美。随着平民崛起,艺术将宗教化,“博爱、牺牲”将成为艺术的核心。

《早春二月》电影中,萧涧秋有作曲能力,为“五四”运动而做了首钢琴曲。小说里,他没忧国忧民,是愁自己,曲名为《青春不再来》。

救助文嫂,是他脱离自私,对“博爱、牺牲”的尝试。第一次去文嫂家,给她了钱。他出门后兴奋不已,不是助人为乐,是自觉达到了托尔斯泰的高度。

如何体现出这高度?

导演让孙道临蹦高——萧涧秋走在路上,见头顶树枝,蹦起去够。孙道临是“每部电影必留个绝技”,人的本能是跳高必缩腿,但因为是大全景镜头,人物着装是长衫,缩腿不好看,孙道临勉为其难,垂直腿地跳起,他是舞蹈演员的长胳膊,展臂够枝,竟然显得跳起很高。

因为垂直腿,脚离地不高,落地后,孙道临跑出一串碎步,急速到了镜头前,像是篮球运动员扣篮,脚离地一米多,落地力猛,要小跑缓冲。

表演“身不由己”,却走位准确,凑近镜头后,构图合适。

想给他鼓掌。

萧涧秋终还是未能贯彻托尔斯泰思想,文嫂自杀后,他醒悟自己“博爱、牺牲”的行为,是一厢情愿的做戏,套不上现实。

托尔斯泰的“博爱”,要无条件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萧涧秋做不到,之前说过他和文嫂闲话的学校同事,向他道歉,称赞他清白高尚,大家误会了他。萧涧秋不原谅,恨恨不已,说他们是小人。

原著小说,结尾不佳,一路反思托尔斯泰,结尾成了好莱坞。写萧涧秋一个人去小镇附近的女佛山散心,住了一段时间后,理清思路,去了上海。给陶岚寄信,一一交代:两人断绝恋爱关系,我在学校宿舍里的杂物请代为保管,文嫂遗下的女儿先寄养你家,等我在上海安定后会接她,收为养女——

陶岚坚持爱情,决定去上海跟他同居,得到母亲、哥哥支持,并由哥哥亲自送去。陶家在上海有关系网,能迅速找到萧涧秋,也能保障两人在上海的生活,不需要艰苦奋斗,衣食无忧——好莱坞式的幸福结局。

电影的水平超过小说,拍得险恶:

萧涧秋自己没管文嫂的女儿,甩给陶岚,说:“以后你就跟着陶先生了。”借着去女佛山修养,要离开小镇,陶岚想陪他去,他情深似海地骗说:“放心,以后咱俩有长长的日子。”坚持一人去。

离了陶家,他没去山里,直接去上海。托路人送信给陶家,将自己描述为小镇庸俗的受害者,要去大城市寻找新生,婉转表达不会再回来,了断跟陶岚的恋爱。

陶岚悲愤,喊了句:“我去找他!”向门外跑去,跑过了一座桥,影片就结束了。

开放式结尾,观众可预料。萧涧秋已乘船而去,陶岚空手去追,只是发发怒气,跑累了,也就回家了。

——电影的直观感受,是一个渣男的故事。

但我父母一代,告诉我,结尾不是我看到的那样,是“陶岚和萧涧秋一起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为社会进步作出贡献”。

我惊诧不已,反问:“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回答,当年报纸和杂志这么说的,不会说错,陶岚追跑时的配乐澎湃激昂,那就是“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的意思。

本想说那段音乐不合适,进行曲般阳光,描述不出陶岚被人辜负的心情。但父辈们那么说,也就不争辩了。

《早春二月》描述社会进步如此艰难。孔子有相反说法,《论语·颜渊篇》,颜回问,社会进化到最高级的形态——仁,得历经多久。孔子回答:只要一天。

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关键是自觉,人人自觉,一天就达到了,不需要强者督促或什么复杂的操作。

《论语·述而篇》有照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不是身外物,不需要追求和进化,是人原本具备的,自觉到它,它就出现了。

——只能说,真好。

难怪二十世纪的年轻人不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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