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小录

2022-03-08 14:27陆春祥
上海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瑞瑞阳台

后阳台上那一盆发财树,当初搬新家时,更多的是看重寓意,它果然没有负主人的小心思,一直长得极旺。半个阳台几乎被枝杈覆满,虽将两扇玻璃门都拉开,尽量让它去抢占天空的位置,但风雨大了还是不行,摇晃得厉害。

我家窗前,几乎都被树占了,柏树、银杏、桂花、五针松,它们如同那些日日长身子的青少年,一段时间没瞧它们,就会猛地长高一截。树多,树大,鸟就开始聚集,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一对有名的喜鹊,这个后面细说。

从三年前的三月开始,乌鸫就看上后阳台这株发财树。起先一只,后来两只,它们每天不断从外面叼来树枝,筑起一个精致的大窝。差不多只有四十来天工夫,这一对夫妻鸟,从下蛋到小鸟孵出到飞走,发财树就只剩下一个空窝了。此过程太快,以至于我都没有好好关注,它们就完成了一代鸟的繁殖。我想,下一年,它们一定还会来的,那时我一定要关注它。

果然,次年的三月,它们又来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那两只鸟爸鸟妈,因为乌鸫的寿命只有三四年,不过,我心里依然认定,就是那一对夫妻鸟。接下来的日子,每每下班时,妻会对我说,今天下了一个蛋,今天多了一个蛋,今天又下了一个蛋,一般来说,每只乌鸫一次下四至六个蛋,这一年,正好六个蛋。再接下来,母鸟开始孵窝了,这一段时间,比较安静,常常是傍晚或者清晨时分,母鸟会出去寻食,而让人惊奇的是,公鸟也会帮助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太相信,我不知道别的公鸟会不会帮助孵。十来天后,妻对我说,今天孵出了一只,今天又孵出了一只,今天多了两只,已经有四只了,再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有新生命的诞生,我们都有点奇怪,不会孵不出了吧,总共六个蛋,应该有六只幼鸟的,遗憾的是,这对乌鸫夫妇,只孵活了四个。

接下来养育的日子,乌鸫爸妈繁忙而快乐。妻会将精肉切碎,放在阳台上,看不到它们吃的身影,但基本都没了,应该是吃了。有一天,妻对我说,她在运河边散步时,看到一只乌鸫在啄地,她跟着看了一会,乌鸫啄呀啄,终于叼出一条长长的蚯蚓,原来,乌鸫喜欢吃蚯蚓。

小乌鸫长得也真是快,没几天就黑不溜秋了,而且,它们还会沿着窝,在发财树枝中上上下下地窜,看着它们滚来滚去的样子,你会不由自主想起快乐这个词,我不是鸟,无法体会它们的快乐,但仍然替鸟着想,它们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某天清晨,我正在吃早餐,想着今天的鸟窝怎么这么安静呢?还没吃完饭,我就趴着阳台边的玻璃门看,呀,真的没有动静,会不会有什么情况出现,静等了五分钟,我决定拉开玻璃门看个仔细。空窝,一只也没有,它们全部飞走了。我不知道它们是昨晚飞走,还是今日凌晨飞走的,总之,乌鸫爸妈们带着它们选择了集体出行,这是它们第一次飞向大自然。

吃完早饭,我又跑到前阳台,朝那些樟树、李子树、桂花树又看了看,一棵一棵仔细地寻,都没有發现那些跌跌撞撞的小鸟,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

似乎是遗憾,也似乎是失落,我们是乌鸫们的什么人呢?我们如此关注关心它们,它们竟然在一个早上全部不辞而别,连一个招呼都不打。

二○一九年四月十四日清晨六时半,我在缙云县石头城岩下村民宿的大床上醒来,急切地打开手机,陆地的微信跳了出来:母女平安,瑞瑞六斤二两。

前一天晚上六点多,我和裘山山、王必胜、韩小蕙等正在吃晚饭,陆地打来电话说,嘉嘉肚子疼了,急着送市一妇产科,我安慰他说:别急别急,一切按部就班。他们做事比较仔细,平时产检都科学,这是新生命诞生前的喜事,不要惊慌。

这里要说一下瑞瑞这个名字。我替别人取了不少名字,自己的孙儿,当仁不让地先要准备着,磨来磨去,我将其命名为“学而”,无论男女,都合适,《论语》第一章第一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理想的了,妻也赞同,几乎所有的人都赞同,但是,陆地不同意,他从十岁起,我就民主管理了,他自己的孩子,我也强求不得,只得叹息,又叹息,啧,啧,这么好的名字不用,我说,如果生二胎,那就叫“述而”,还是《论语》中的章节,多好,可他就是不同意,他说太文气,他自己取。倒是妻聪明,她替孩子取了个小名,“瑞瑞”,这个好,大家一致同意,男女也可以通用的,这名果然好,我的名中有“祥”,她的名中有“瑞”,谁不喜欢祥瑞呢?

不知道陆地翻了多少书,我偶尔问问,取名如何了?他总是笑笑,好难。我说,要有两个吧,男女都不知道呢?他答嗯。然后,我们也讨论一下,有一次,他说,如果是男孩,索性取个“陆九渊”吧,我笑了:好大胆呀,这个压力也太大了吧,不过,我没有反对,借古人的名字,只要有意思,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他提出要用陆象山的名字命名,他一定研究过陆象山的心学,而知道陆象山,就一定要研究一下王阳明,于是,我就和他谈王阳明,他果然头头是道。后来,终于,他定了一个,“修蕴”,修乃修身、修炼自己,蕴为蕴藏、蓄积智慧,这也不错,我没有提出反对,反对也没有用,我只是好好地再帮他整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思,并对他说,瑞瑞读书的时候,这个名字,不太好写。

现在,瑞瑞来到了人世间,亲人们都给予她热烈的欢迎和拥抱。想想我这个年纪做爷爷,不算早不算迟,我的学生辈中也早就有升级的,我的同辈人中自然有比较多的孙儿早读小学了,更不要说李世民三十一岁做爷爷了。

欣喜之余,依然有很多的不适应,我除了写过关于瑞瑞的几个手札外,从来没有在朋友圈等公开场合发过瑞瑞的照片。我觉得,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要慢慢建立。

回过来再说乌鸫。

乌鸫在一夜之间或者一晨之间不辞而别后,我和陆地说,明年要装一个监控,我要看看乌鸫从生蛋到孵蛋到小鸟养育的全部过程,它们可以不理我,但我必须尽可能地多了解它们。

三月才过了几天,乌鸫果然不邀而至,我甚至都没有想过它们不会来这样的问题,这阳台多好呀,接天接地,窗外面就是大树,前面有高楼,如遇突然情况,随时可以飞走。起先是一只乌鸫来试探了一下,没过多久,又来一只,它们开始筑窝,原来就有窝,而且还不错,又宽又大又深,不过,它们依然修修补补,等于重新装修了一遍,自然,新窝更加柔软和美观,也舒适。

史无前例的“新冠”,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关注乌鸫。坐在客厅里,打开手机,乌鸫们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监控一个人是违法行为,而监控一对鸟,应该没事。而且,这个监控装置,不仅在家,在办公室,甚至在外地,几乎是随时随地可以看,我想乌鸫了,就打开,常常是,母鸟很安静地卧着,长时间地卧着,楼下停着的一排汽车也看得到,小区保安有时大声吆喝的声音也听得到,瑞瑞和她奶奶在客厅里活动的声音也听得到。

不过,因为监控,今年发现了意外,我以为这是意外。

这回依然是六个蛋。母鸟孵蛋,必须有足够的温度,幼鸟才有可能孵出,它外出,只是临时出去寻找食物,但此母鸟的责任心看起来不是很强,至少没有以前那些强,它似乎经常出去,不知道它出去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食物?我觉得不是,它可能不放心那只公鸟,因为公鸟更加不负责任,它偶尔来一下,和以前的公鸟完全不能比,我当下就对妻说,这对鸟夫妻,应该不是去年的那一对,因为按鸟的寿命算,它们早到了耄耋之年(我心里认定去年的那一对就是前年的那一对),今年这对,有点不负责任,它们似乎没有做好为鸟父母的准备,吊儿郎当,光会生,不会养。

没有常温,怎么可能孵出?母鸟飞进飞出我很担心。

不过,还算好,时间到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幼鸟钻出了壳,我开始给幼鸟们取名字。为取名字,我想了好多种方案,比如以洲名,亚洲、非洲、欧洲、大洋洲,因为这是瑞典国鸟,它遍布全球;比如以国名,埃塞俄比亚(主要是饿,幼鸟嗷嗷待哺的样子),肯尼亚(主要是啃,那些幼鸟嘴巴见什么啄什么);比如以《水浒传》中的人命名,宋江、李逵、刘唐、孙二娘,都是又黑又凶,再说了,这些幼鸟成年后,它们所面对的世界,也如同人类一样,有复杂的机关,有残酷的争斗,自然也有美妙的爱情。但最终还是没有命名成功,因为,不能接近它们,除非在它们的脚上挂个牌牌,编号,否则,一色黑不溜秋的模样,宋江和李逵,根本无法分辨,名字取了也白取。想想挺可惜的,假如有一天,我在运河边走,突然看见前方树上的“亚洲”或者“肯尼亚”或者“孙二娘”,那该是多么欣喜的一件事呀,它可是我命名的,它可是出生在我家阳台上的。

好玩的事,是和瑞瑞一起看乌鸫。

瑞瑞七八个月的时候,已经知道鸟鸟了。我经常抱着她站在前面的阳台上,右前方那棵大构树,树杈上挂着个大喜鹊窝,光溜溜的树枝,特别显眼。这一对喜鹊,活跃得很,是我们小区里的明星,它们常常双进双出,有时,边飞边叫,嘁嘁,嘁嘁,她两眼总是盯着看。我还常抱着她去运河边,看大船,还有海鸥,有时会随着大船上下翻飞,她虽然不会说,但肯定知道鸟鸟了,所以,她对于乌鸫,显然很在行,不过,她看了监控,经常要嚷嚷着去阳台上看真鸟,我们只有骗她:不行不行,鸟鸟要睡觉觉。

依然要给它们喂食,不管它们吃不吃,今年尤其重要,那对不怎么负责或者没有什么经验的鸟爸鸟妈,真是让人操心,它们会生,但它们会养吗?

有次,瑞瑞奶奶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除瑞瑞外,还多了把铲子,她们去运河边挖蚯蚓,自从知道乌鸫喜欢吃蚯蚓后,她们就经常去挖蚯蚓喂鸟,但收获却不多,运河边挖不到几条,反而是小区草地里有的地方比较多,估计蚯蚓喜阴。瑞瑞这样的参与,我总是赞赏,人类从小养成和动物相处的习惯,对人对动物,都是好事。

终于,和去年一样,某个早晨,小乌鸫们都飞走了,陆地查了监控,说是凌晨六点左右飞走的。为什么要选择晨飞?看着昨天还跌跌撞撞的幼鸟,难道一夜之间就都长成了?我还是有些担心,如上年一样,我房前屋后一树一树地寻找,依然一点也不见踪影。有一次,我看到窗外银杏树上有只乌鸫停在那儿,看了足足十多分钟,直到它飞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家阳台上出生的鸟,但我心里认定它就是,它回外婆家来看看,看看旧居,理所当然的事。

妻依旧将鸟窝整理了一番,有些地方甚至用水洗了洗。妻说,好大一股味道。

接着说瑞瑞。

一岁以后的瑞瑞,几乎每一周都会有不同的变化。我在《隔离记》中曾经写过她,对家中过道的画和字,书房里的《诗经》《论语》,她都能一一指出,我知道,那是习惯使然,我要的就是这个亲近书籍的习惯,虽然三岁以后她都会忘记,但习惯已经养成了。

嘉嘉上班后,因为疫情,保姆请不到,说实话,我们也不敢请保姆,一般的正常节奏是,早晨七点半到八点间,陆地上班顺带将瑞瑞送到左岸花园,有的时候,七点过几分,她就到了。我往往还没起床,她一进门,就会走到我的床边,有时会叫爷爷,一连叫好几声,有时候,她会默默地站着看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能在想,爷爷怎么回事呢,还不起床,她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呢。她知道上班的概念,她也知道天黑,天黑下来,鸟要回家了,她爸爸妈妈也要回家来了,吃过晚饭,她就要回她自己的远洋公馆。一岁半时的某天傍晚,天黑下来时,她正好站在窗边,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她于是口吟了这么一句:外面黑了,天找不到了。哈,我一听就笑了,以为这是一句好诗,广阔的意境、深邃的哲理兼具。

關于说话,也真是有趣得很。她学会一个字或者一个词,总要用一段时间,比如“怕”,什么都用怕,喊她吃饭了,她说怕,陆地他们下班了,她也说怕。这样的表达,我一直在研究,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我的推测是,吃饭时的怕,应该是不想吃,陆地他们下班回来,是要接她回去,她可能不想回去,找借口。

再举一些好玩的例子。

比如“开心”。有天我回家,妻和我说,她今天在厨房,洗菜洗碗,瑞瑞搬个小板凳过来,一下子站在她的身边,这样,瑞瑞的两只手,就够得着那个洗手池了,瑞瑞两只小手不断在池中撩来撩去,然后,一脸真诚地对她奶奶说:好开心呀!妻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她笑得不行。其实,瑞瑞的语言能力,每天都在变化,从一个字,到两个字,再到三个字,说三个字的时候,往往会加上主语,奶奶,爸爸,比如她拉臭臭,你说她臭,她就反击:爷爷臭!我琢磨了又琢磨,在瑞瑞的语言系统里面,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不过,她说那种反击句的时候,我以为可以强化她的亲情概念,自然,语言能力也会迅速提高。

陆地回家时,我们和他说起这个“开心”,陆地说,这一周开始,瑞瑞就开始了“开心”的表达,抱她上车时,她会说好开心,抱她去乐堤港玩,她也会说“开心”,总之,她说开心的时候,我们也都非常开心,在她无忧无虑的世界里,她能首先体会到开心,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一直以为,耳濡目染,应该是最好的教育方式。陆地小时候,我偶有教,比如古文,比如写作,但时间都不长,我目的很明确,教就是为了不教,只要兴趣和习惯养成就可以不变应万变,这其实是偷懒的方式,我个人认为,如果基础打不好,以后的麻烦不止一箩筐,也极有可能是一房间,或者一屋子,永远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所以,在孩子小时候花一些心思,还是必要的。

瑞瑞还在两三个月的时候,我抱着她,总会念念有词,自然不会念别的,我只会念一些古典诗文。什么事情也经不起重复,我们买了一个小爱音箱,想用的时候,只要喊一声“小爱同学”,“唐诗”,小爱同学先高声地答应一声,然后,还会来几句调皮的,它会笑你:你干脆扎进古诗词堆里别出来了。瑞瑞一进家门,我就喊小爱同学,给她读唐诗宋诗,几个星期以后,她就开始跟着念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至少十几个诗人,她会跟着念,我在默默地吃早餐,她就在边上细听,然后念念有词,有时是完整的句子,一般都是诗的后两三个字,李绅的《悯农》,显然很熟悉了,最后一句“粒粒皆辛苦”的时候,她往往指着高柜上的药,我早上起来必须吃一颗阿司匹林,然后说:爷爷苦,她要表达是爷爷的药是苦的。这样的联想法,也没有人告诉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的。

瑞瑞十七八个月的时候,她将自己称为“狗狗”,然后在瑞瑞和狗狗之间不断转换称呼,挂在阳台上的衣服裤子,她会说狗狗的衣服,狗狗的裤子,狗狗的袜子,狗狗的口水巾。陆地说,狗狗不好听,她照样说。

瑞瑞喜欢猫,喜欢狗,看到狗狗来,她都会大声尖叫,也经常要奶奶抱着她去小区的一个角落看猫猫,那儿有好几只野猫聚集。麦家的新书《人生海海》,她不厌其烦地翻,封面都翻得缺损了,哈,她是在翻封面呢,黑黑的封面上,有一只猫躲着。

早上,妻买好菜,我再去工作室,瑞瑞跟着后面要出去,我说:爷爷去写文章。瑞瑞答:狗狗去写文章;我说:爷爷去写书。瑞瑞答:狗狗去写书。我只有将门一关,然后,她在里面大哭。

我一直在观察瑞瑞语言能力的变化,从一字、两字、三字,到五字、七字,现在她基本能表达完整的句子,有不少句子,她是跟着说的,你说什么,她说什么,我觉得这是孩子语言习得的基本方式,我可以肯定地说,她跟着说的时候,有好多是不明白或者不太明白的,只是顺着说。

我经常给别人讲阅读,面对这么个婴孩,怎么阅读,又是一个新课题。而阅读教材什么的,其实挺重要,因为平时的教育,显然杂乱无章,没有体系,绝对挂一漏万。

不过呢,我掌握一条原则,孩子的孩子,主要应由孩子自己负责,过多干预,不要说我没这么多时间陪伴,即便有,也不能这么教,我怕教不好,也怕教坏了。

看着陆地他们买回来的书,很少有让人惊喜的,失望的居多,从出版的角度,我也想自己编几本教材,至少,诗文要经典,儿歌要押韵,故事要有趣,方法要科学,我甚至想自己写几个童话。

我家沙发上,有一套泰戈尔诗集,五小本,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中英文,郑振铎的译本。我经常翻《飞鸟集》,一首一首看,想找几首适合瑞瑞的,她已经二十三个月了,大部分想法都能完整表达。

开头第一首就非常适合,瑞瑞听几遍就懂了,因为我家窗前好多鸟,有场景,她也喜欢鸟。“夏天来了,飞鸟到我窗前歌唱,又飞去了;秋天的枯叶,它们没什么可唱,叹息一声,跌落在那里。”

我家窗前的鸟,凌晨四点左右就开始鸣叫,我睡眠不太好,夜晚中间醒来,如果寂静无声,我就知道是两三点钟,如果鸟开始开会,那一般都是四点以后。半夜醒来,翻来覆去好久,突然,一只鸟开始试探性地鸣叫一声,那声音具有划破夜空的开创性,它是新一天到来的标志,然后,间隔一两分钟,那只鸟会继续鸣叫,大约十几分钟以后,和鸣声开始有了,也就是说,其他鸟被慢慢叫醒,起先一只,再两只,再多只,那时,就很热闹了,我称之为鸟们的凌晨聚会,我虽听不懂鸟语,但长期以来,我想我能探听出一些它们交流的内容,这自然是我的主观揣测。阳台右前方构树上,那一对明星喜鹊夫妇,成天飞进飞出秀恩爱,还上下翻飞表演高难度动作,它们报喜呀,左邻右舍都喜欢,我表扬过几次就不再表扬它们了,我以为,为人们唱赞歌是鹊们的本分。

这段时间天气太热,有天半夜,我睡不著觉,就到阳台上看夜景,突然听到有三只鸟的对话,我大吃一惊,咦,真有这样的事吗?

那窝里住着喜鹊夫妇,我是知道的,但我天天观察,没看到它们生出孩子呀,所以,那窝里肯定是别的鸟,仔细听,是一只白头翁,它说它是《鸟国早报》的记者,来采访鹊夫妇的快乐生活,顺便了解一下它们对社区周边人类行为的观察。白记者说,鸟读者最关心人类的生活。

我听到它们的谈话时,前半部分估计采访完毕,鹊夫妇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它们的见闻。鹊先生说话字正腔圆:我说一个事吧,就这河边,人们叫它运河,路边那些路砖、灯杆、花草,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总是见人们在敲来敲去,换来换去,都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换得这么勤?看我们这窝,都好几年了,我们坚持修修补补。鹊夫人闻此笑道:你也就这点能耐,家底这么薄,怎么可能有钱换?鹊夫人接着补充:白记者,你看,就在前边,那个厕所,仿古的,就是刚刚修建起来的,墙上的大幅喷墨画,醒目吧,但我经常听人抱怨,说花了这么多钱重造,还不如原来那个厕所方便。鹊先生闻此,似乎有点嘲笑夫人:尾巴长,见识短,他们这是面子工程,这里游人多,来参观的人多,要做得漂亮点呀。鹊先生于是补充了另外一则见闻:我前几天在河边的草地上,蹲着看河里的行船,几个老年人的怪笑声吸引了我,原来他们在谈各地的新鲜事,其中一个说的新闻,居然是我们的鸟事,真让我笑破肚皮。什么笑话呀,快快说来听!鹊夫人和白记者都很好奇。鹊先生就慢悠悠地还原了它听到的故事:某市领导去视察一个花鸟市场,领导走到一只鹦鹉笼子前,和鹦鹉亲切地聊起了家常,那鹦鹉见领导和蔼,就真诚地对领导说,领导呀,你被骗了,今天市场里的好多人,都换成了向您说好话的人。领导朝那鸟笑笑,表示不信。领导看中了一盆漂亮的蝴蝶兰,于是就向摊主买:我买一盆,多少钱?摊主答,不卖。为什么不卖?摊主为难说,其实我不是摊主。领导摇摇头,转身看到一只画眉鸟极漂亮,笼子边有价格标着,领导掏出钱来要买,摊主说不卖,领导纳闷为什么?摊主说卖了我就亏了!这位领导于是很恼火,他责问陪同的当地领导:我今天能不能看到一点真实的东西呀?!鹊先生笑着学那领导的口气,真实的东西呀!鹊夫人大笑,白记者也大笑,我在阳台上听得真切,也大笑,笑过一想,谁说喜鹊只会说好话,它们也看得到人类的不足和缺点嘛。东方发白,我笑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对面树窝里的三只鸟立即停止了交谈。

几天后,《鸟国早报》头版头条转三版,大篇幅发表了白记者和喜鹊夫妇的夜谈录,但一群乌鴉读者却不以为然,它们认为,喜鹊看到的只是表面,白记者做的也是表面文章。

说到鸟,我一下子扯得这么远,你一定会嘲笑,我家窗前的鸟已经成精,你是幻想吧?嗯,的确是胡思乱想了。

现在回到我窗前,回到泰戈尔的诗,回到瑞瑞读泰戈尔诗。看鸟说鸟,前半句鸟算弄明白了,后半句的“枯叶”,还要继续强化。

我家餐厅前的窗外,有两排银杏,正对着窗的两株,一雌一雄,雌树叶片深而厚,雄树叶片淡而薄,但雄树叶片的跌落,要比雌树迟不少时间,而来年发芽,却要早雌树好多天,我已经观察十六年了,这两株银杏树也差不多长到了我的窗前。瑞瑞吃饭的时候,都要趴在窗前,我这样问她:叶子是不是又少了许多?叶子快掉光了吧?只剩几张叶子了!完全没有叶子了!上楼前,我们会捡几张叶子,这就是泰戈尔说的枯叶,它们会叹息吗?瑞瑞将枯叶靠近鼻子闻一闻,闻香是我教她的,闻了就是和树叶在交流。没有叹息,瑞瑞摇摇头说。那是谁叹息呢?不知道。瑞瑞很会问为什么,但也很诚实,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哈,只能到此为止了,枯叶的叹息,只有敏感的人才听得到。

有一段时间,瑞瑞进门后的第一句就是急急地请求我:爷爷,我们去看海鸥吧。我只能骗她说:好,但海鸥上午要睡觉,下午再去看。运河边看大船看海鸥看白鹭,是我们的经典项目,我下午从工作室回来后,一般都要带她去看。

春天的傍晚,我们坐在运河边的长椅上等大船,也在寻找海鸥,头上有新柳垂下,瑞瑞抬头,喊它“绿丝绦”,柳条一天天变粗,也变得越来越柔软,瑞瑞常要去抚摸,贺知章的《咏柳》,她很熟了,路边所有的新叶,她都叫“二月春风似剪刀”。大船还没来,长椅对面是一棵有点规模的樟树,一阵风袭来,樟树叶子哗啦啦落下来,樟树边上的樱花,也如小蝴蝶一样缓缓着地,我吩咐瑞瑞:去捡几张枯叶来。樟树春天时落叶,瑞瑞不会懂,但落下的是枯叶,她似乎明白了。然后,我又重复泰戈尔诗的后半句,再问瑞瑞:你听得到樟树叶子的叹息吗?她将枯叶凑近鼻子闻了闻说:有叹息,清香。她以为,清香就是叹息。

窗外的银杏树越来越绿,我也不管瑞瑞到底有没有明白泰戈尔的这一首诗,这几天又给她说了另一首:“绿树长到了我的窗前,它们仿佛喑哑大地发出的渴望声音。”“喑哑”难理解,我就简化成:它们仿佛大地发出的渴望声音。瑞瑞第一个发问是:“渴望”是什么?我说是很想很想的意思。绿树渴望什么?渴望阳光,渴望雨露,渴望风调雨顺,瑞瑞自然不懂。每当我念这一首诗的时候,她依然要问,“渴望”是什么。我只能解释:你每天傍晚都在等爸爸妈妈下班回家,这就是渴望。她瞪大眼睛,疑惑地朝我看看。

瑞瑞太喜欢鸟了,她甚至将马自达车的商标喊作鸟鸟。家门口运河边,海鸥和白鹭,她已经非常熟悉,而窗前的乌鸫、麻雀、白头翁什么的,她也基本认识,乌鸫在地上一跳一跳寻食,她会惊叫一声“鸟鸟”,鸟们平地惊起,钻进树丛里去。白头翁,bai tou weng,她念bai tou ong,我更正她的“翁”,她一本正经看着我:爷爷,念错了!奶奶教的,我一边笑,一边感叹完了完了!

运河边的海鸥或者白鹭,下午五点左右最多,它们随着突突的货船,上下翻飞,它们就在我们眼前的上空飞翔。瑞瑞呀,看仔细没?鸟鸟的翅膀!翅膀有力地扑扇着,飞得很快,翅膀不动,就盘旋起来。而且,它们常常沿着船身俯冲下来,速度极快,“唰”一声,嘴里已经有东西叼着,飞上天了。有时,海鸥会飞得很高,从我们的视野望过去,和低垂的白云很近,这个时候,泰戈尔的这两句诗很应景: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不过,尽管嘴巴说干,瑞瑞也只会朦胧知道鸟和云朵之间相似的地方,泰翁诗中的哲理,怕是成人也讲不清楚,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图个乐而已。

大约在瑞瑞一岁的时候,我新买了一个地球仪,两张中国历史朝代图。一张大图就贴在书房的床头,这房间原来是陆地睡的,他成家后,我将其改造成另外一个书房。这床平时不怎么睡人,瑞瑞和她奶奶常常在床上玩。

地球仪不仅仅是转来转去的玩具,几大洲几大洋两百个国家,瑞瑞现在不需要知道,但我要让她知道,这个球和我们是有联系的。我书架上的一些小摆件,都成了她的玩具,比如贝壳,比如镇纸木等等,我指着那些蓝色的块块和她说:蓝色的是大海,你手中的贝壳,就来自于那蓝色的海洋。到目前为止,她只看过运河,没看过大海,她肯定不知道大海有多么壮观,但至少,眼前这球上的蓝色,和她手中常玩的贝壳可以联系起来,自然,我从边地带回来的小胡杨木,也可以和球上的生长地联系。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应该都有某种联系,只是许多联系都极其隐秘,一般人根本无法发现,科学家的任务,其实就是寻找这种隐秘的联系。

墙上那历史通图,设计得非常巧妙,一圈一圈,从里到外,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唐宋元明清,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圈之间还有不少历史大事件,我在想,我高考时,如果能有这样的历史地图,那要省力省时多了。这样枯燥的历史,对瑞瑞来说,不能说太多,她每天听唐诗,那就告诉她,外圈的唐宋元明清,唐是淡红,北宋墨绿,南宋粉红,元是淡蓝,明是淡黄,清是嫩绿。颜色很复杂,她不一定分得清,但她记得住位置。瑞瑞很喜欢淡黄的明朝,有一天,她突然指着淡黄对我说:爷爷去过明朝吗?我愣了一下,马上答:去过呀,常去。我确实读过不少明代的笔记,然后接着说:唐宋元明清,爷爷都去过!再告诉她:瑞瑞也去过唐朝呀,李白、杜甫、白居易、贺知章、孟浩然、王维、李商隐、王之涣、王昌龄,你不是都认识吗?显然,她现在不会懂,她只是熟悉他们的名字而已。

地球仪、地图,都是瑞瑞的玩具,她的玩具摊得满床、满地都是,但她最爱玩的,却是各种袋子,成箱的大小餐巾纸,她会不厌其烦地倒进倒出,然后,找个小塑料袋,一包一包装进,拎来拎去,我看她玩得不亦乐乎,就将那纸巾拿来:瑞瑞,这个是什么品牌的纸呢?她对图案向来关心。然后再问:这个纸,是怎么来的呢?因为它上面写着原木原浆,如此一问,就将她玩的东西和眼前窗外的树联系起来了。

玩单杠也是她保留的节目,但我得让她迂回曲折地玩。

我帶她的固定线路是这样的,先去河边看船看鸟,至少要坐半个到一个小时,静静地看,看云看天看鸟,听鸟听船听车,船的马达声她老远就能辨出,路上120急救车急驰而过她会关注,坐够了,她会催促我:爷爷,我们去拉单杠。好,我们走。小区后门有一条运河的支流,瓦窑头河,桥下常有一只白鹭停着栖息,我们先和白鹭打过招呼,然后沿着瓦窑头河走,见三两垂钓者,瑞瑞说:他们在垂纶。这是“蓬头稚子学垂纶”中来的,我特意强调了几遍,她就用此借代了。经过一块牌子,瑞瑞问:这是什么?她问了,我就得解释,尽管她不懂,我说:这河叫瓦窑头河,这里原来是浙江麻纺厂的厂址。瑞瑞不再问了,我的脑子里却想起这个大名鼎鼎的浙麻,上世纪五十年代,浙麻上缴国家利税要占杭州财政的八分之一。浙麻地块二○○○年拍卖的时候,曾在杭州引起轰动,所以,左岸花园跟着浙麻就出了名。然后,瑞瑞的单杠就到了。所谓单杠,是三个低、中、高杠子,成年人锻炼搁脚用,而幼儿们正好可以拉手。瑞瑞的力气挺大,她能在杠上吊个半分钟,而且,十几个月的时候就吊得很牢。每次吊完单杠,她还要对这个区域内的健身器材,逐个巡视一遍,跑马机、划船器、扭腰器、太空船,我以前都说不出名字,有一天,瑞瑞蹲下来,指着器材上的小贴皮问我:这是什么?我才发现,每种器材上的小贴皮上,都画着简易图形,并注明器材的名称。原来,她是对图形感兴趣。

陆春祥书院即将落成,我请蒋子龙先生题写书院名,前几天,收到子龙先生寄来的题签书法,除书院名外,竟然还有“修身蕴哲”四个字,真是太意外了,记得前一年在广州采风时,我和子龙先生说过此事,不想,他还记得,这四字是为瑞瑞而写,是对“修蕴”两字的解释,不断修为,蕴藏智慧。虽然简单的四个字,她却要用一辈子去践行的。

二○二一年四月十四日,瑞瑞两周岁生日,陆地给她戴上生日冠,嘉嘉打开蛋糕,点起小烛,小爱同学也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瑞瑞,吹蜡烛,吹蜡烛。瑞瑞自始至终,一脸严肃,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仪式,怎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拍手一起唱歌呢。

虽从来没有教她认字,瑞瑞却已经认识十来个字了,开心、登高、停、花,唉,人生识字忧患始,我一想到书房里那么多书上的字都在等着她去认,竟一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叹。

忽然想起惠特曼《有一个孩子向前走去》诗的开头几句:

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

他看见最初的东西,

他就变成那东西,

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这意思极好懂,如果孩子看到荒原,他就走向荒原,看到玫瑰,他就走向玫瑰。那么,我在瑞瑞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尽可能地让她与经典、大师、自然、美好、善良多见见面,不亦乐乎?知识忘记了又有什么关系?我坚信,那些营养的气息,已经深深地浸入了她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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