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公

2022-03-08 14:27
上海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

董 萍

一九六○年正月初七的凌晨,母亲走进我们房里,逐个拍醒我们姐妹:“快点起来,把衣服围巾都穿好了,我们要去送外公。”

我睡眼惺忪只听得要去送外公。我问:“外公不是在医院吗?要送他去哪里?”母亲头也没回丢下一句:“外公走了,我们要去送他。你们今天不用洗脸刷牙,我们到那边去吃早饭。”

那边是哪里,我来不及问也没问。母亲怀抱一岁半的小妹,带我乘上一辆三轮车,跟着外婆舅舅等亲戚的三轮车队伍,急匆匆朝着很远很远处奔去。

天空黑洞洞的,我被从睡梦中叫起还未完全醒来,虽然围巾帽子包裹严实,可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母亲说外公在医院走了,我们要早点去为他送行。那时候我已经懂得,对于亲人的离世,家属都不愿说出那个字,总是以“走了”替代。我明白,母亲拖大的抱小的,是让我能再见外公一面,哪怕外公已经看不见我了,也不枉他喜欢我一场。

棺材是父亲挑选的,他说是价钱最贵的。父亲抱起我,叫我按照大人们的样子,把一朵捂在自己心口的、还留有体温的棉花,丢在红色的锦被上。外婆说,这样的方式,是体现我们仍旧与外公同在。我记住了。

深红色荸荠漆涂饰的棺材,内里的油漆是湛蓝的天空色,外公躺在棺材里,大红的锦缎棉被覆盖着全身。红色和蓝色衬出他的脸尤为白净。眼睛闭着,嘴也闭住了,没有像以往睡觉时那样微微张开,满脸都是踏实安稳。

棺材盖合上了,母亲扶棺哭得不行。我从没见她这样伤心哭过。我拉着母亲的衣角不敢松手,这才真切意识到外公走了,不会回来了,我从此见不到他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八,就是我的生日。我明明清楚记得他同我说的话。

年前快放寒假了,我做完作业照例到外公房里找他。他坐在红木靠背椅上,收音机正播着京戏。他顺手抓了把消闲果儿放桌上给我吃,然后拉过我到旁边一张靠背椅坐好,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再过些日子你要十岁了,这是小孩子长大后的第一个大生日,我要给你过生日。”

我见过家里有人过生日的,一定要吃长寿面。希望外公会亲手给我烧碗片儿川,还有个荷包蛋的。但明知外公在家纤手不动,更没见过他下厨做饭,我故意问外公:“你给我烧面吃?”

外公乐呵呵地说:“我大外孙女十岁生日不能马虎,我们到知味观去吃。”

“外公,我就知道你不会烧的,你只会吃现成饭。”

外公笑笑:“我就是一个福人儿嘛。”

他确是一个看起来好福气的人。像杭州知味观的老板,就是外公的好朋友,经常来外公家谈天。外公喜欢吃甜食,他每次都会带些特色点心过来,像糯米素烧鹅、幸福双这些。有个饭馆老板做朋友,还有什么吃不到的呢。我想象着生日那天丰盛的酒菜,巴不得日子过得快些。

我一边吃零食,一边同外公谈天。外公说:“我还要送你一样礼物。”

我迫不及待追问:“外公外公,快点告诉我是什么礼物啊?”

“镶宝石的戒指。你妈十岁时我也送了她一枚。”

我说我一直想戴他那只外国货手表,能否把手表送给我。可他说已经想好了,那要送给小妹十岁生日的。

现在,他却躺在棺材里长睡不醒,而明天就是我十岁的生日啊。我真心实意跟着母亲哭了起来。

我的外公名方观涛,祖籍浙江慈溪,幼年丧母,后父亲续弦,备受继母冷落,早早外出谋生。

外公姨家有个表兄,是上海有名望的老娘舅、人称“阿德哥”的中国近代民族资本家、航运业巨头虞洽卿。上世纪初,时年不到二十岁的外公去上海投靠表哥。他幼小读过私塾,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还拨得一手好算盘,思维特别敏捷,用沪语讲就是“老灵光格”。

外公一出道,就在虞洽卿创立的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做经纪人,代理证券货品交易。交易所很忙,每天开市就有许多领市面的人,互相传递信息,高声讨论行情。外公有张专用的大板桌,设在僻静处,稍微少一些嘈杂声干扰,这是大老板特有的享受,相当于现在期货股票市场的大户室吧。桌上的电话铃声不断,所有的商品行情,价格波动信息,必须第一时间了解并作出判断,从而果断报单买卖。由于他决策机敏,深得表哥赞赏。

外号“赤脚财神”的虞洽卿头脑灵活,一九一三年他独资创办了“三北轮船公司”,公司在汉口与上海都设有写字间,两地来往办公。没过几年,外公被表哥聘为“三北轮船公司”总经理。彼时的“三北轮船公司”,已经从三艘小轮船发展到拥有三十余艘、居于当时民营轮船公司首位的大公司。外公掌管期间,航运业务发展迅速,公司利润不断上升,生意人表哥很开心。所以,那一段也是外公最风光的时光。当时外公常驻汉口,家也安顿在那里。一幢三层楼房,住了一家三口,还有几个娘姨、厨子和杂役。

在我母亲的记忆里,外公身着绸缎长衫马褂,手提锃亮的公文包,每天风风光光去轮船公司,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有一辆黄包车负责接送。母亲说,那时候她还小,但能记事了,只要差不多下班时间,她就由娘姨陪着到楼下等外公。外公的黄包车装潢很考究,座位比别的车宽,脚边装有一只铃铛,坐客随时可以踏铃示意行人让路。另外还有一把鸡毛掸帚始终插在靠手边,迎风走起时,鸡毛飘飘,威风凛凛像是插了一面旗。座位上的折叠遮篷,不像一般黄包车脏兮兮的,架子是用不锈钢做成,每根都被车夫擦得锃亮。篷面用的是上过色的漆布,撑起棚架冬挡寒风夏可遮阴,前面装有厚实的门帘,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开合。

外公知道母亲每天都会迎他下班,会故意在离家还有段路的时候,就把脚下的铃铛踩得叮当响。一到家,就把公文包丢给车夫,抱起等在门口的母亲跨进家门。职业固然不可或缺,天伦之乐也是一桩大事,仿佛生活的场景对于外公来讲,总是更重一些的东西。

这样的住宅环境,这样的生活状态,难怪母亲年届九旬至今念念不忘。

一九三七年日军侵华战争全面开始,上海几近沦陷。国军在江面沿线阻击日军,几乎没有胜算。为了阻挡日军,沉船断流成了唯一的选择。民营航运业巨子虞洽卿在这一时刻拯救了国家。抗战初期,三北公司的船队中有约三万吨位的轮船被征用在江阴附近炸沉封江,以阻滞日军沿江而上。

是年,外公的继母在杭州病逝,作为家中长子,外公携家奔丧。月余,处理完继母后事,就举家从杭州城站乘火车去上海。不料正遇日寇轰炸火车站,一颗颗炸弹如苍蝇撒籽般从天而降,炸毁了火车头。断了铁路线,外公他们只好打消去上海的念头。

过惯了富足日子的外公,在兵荒马乱的年头,无奈想做点营生养家糊口。就选择在杭州湖墅里(如今的拱墅区)开了一爿茶食水果店。店面开阔气派,所有装饰都同上海的吃食店一样。店堂的一边卖糖果,一边卖水果,一色通透明亮的玻璃柜台,方正的玻璃盛器,看看就勾起顾客的购买欲。他脾性好,朋友多,上海杭州都兜得转,他的糖果就是杭州华欧糖果厂老板专供的。

那个年代,一家杭州很少见到的茶食果品店,又开在湖墅里——当时杭州比较流俗的地方,格外显眼。

白天,日本人随意进来白吃白拿,外公不敢得罪,赔了笑脸接待,有吃了赖着不肯走的,还要备菜备饭备酒招待,临了还要塞个红包,才能送走瘟神。晚上,社会上的空手白相人常常光顾,一样备足好菜请喝夜老酒,酒足饭饱后,红包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久,外公被绑票了。

绑匪与往常一样,照例来喝夜老酒,只是这次多了几个生面孔。没有很大的动静,其中一个为首的还很客气:“方老板,我们请你去商量个事情。”外公隐约有所觉察:“各位有啥事情在这里谈好了,有为难之处尽管开口。”可是几个人二话没说,突如其来就夹着外公往门外走。外公被强行推上候在店门口的黄包车,飞快地朝黑暗里奔去。

那些绑匪,是本地的地痞流氓,是自乡下逃难为养家糊口的穷苦人,还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或是背后有更大的来头,都不得而知。

外公被架进一处茅草屋,里面只有一张木桌,两根条凳。外公没有被五花大绑,但他知道自己被绑票了,已经吓个半死,腿脚发软,站立不稳。绑匪吩咐外公坐下。稍歇,聪明的外公缓过神来,看着绑匪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没有刀枪啥的,于是用他与人打交道的一贯语气,壮着胆子和气地说:“大家好说好商量嘛,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绑匪说:“我们不会要你性命的,你家里只要把钱准备好。”

同时间,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连夜托关系找人。第二天早晨,靠了黑道上的关系才把外公赎回家。

最会做生意的外公,第一次发现这桩生意越做越蚀本。

思来想去,杭州不是久留之地。时局动荡,时势造人,既然都是异乡人,不如重回上海滩,外公作下了打算。毕竟上海有自己的表兄帮衬,有宁波同乡会的团结互助,可能只有在更大的舞台,他觉得自己的拿手本行才有用武之地。这一次,他担任了表哥虞洽卿大儿子虞顺恩的经租账房,全权管理虞顺恩在上海的一处房产——重华新邨。

外公一家就住三十号,重华新邨最外边的一幢外墙红色的四层小楼。重华新邨是英租界,各阶层租客鱼龙混杂,有做律师的,有当牙医的,有做小生意的,有掮客有梨园名角,只要有钱,就可以租住。外国人造的房子设备比较完善,水电壁炉电话一应俱全,底层特别高,母亲说她住在阁楼也很满意,站起来不会碰头。哈,她忘记了那时候她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呢。

自此,外公又恢复了长衫马褂的生活。对于他的性格与追求来说,这一段上海沦陷的时期,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倒可能是他余生里最安稳、也意同“孤岛”般的一段时光了。

外公生性胆小,但聪慧过人,为人豪爽大方,喜欢结交朋友,深谙处世之道,家里每日高朋满座,喝茶聊天蹭饭人络绎不绝。因此,他在上海的宁波同乡会中也有相当口碑,凝聚力不低。

一九三八年,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士,找到外公意欲租房开店。开店总要响亮体面,门面必须朝向外面,她同外公商量最好能租用他住的前间。外公见她彬彬有礼,好说好商量,没二话就答应了,自己退居后间。就连女士提了要把后间唯一采光的窗户用窗帘遮住,以免破坏店面形象的要求,外公都爽快答应了。

由于沟通顺利,上海滩赫赫有名的“梅龙镇酒家”,就在重华新邨开张了。我母亲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在她眼里,这个叫吴湄的女老板,打扮奔放,旗袍开叉到大腿根部,走起路来高跟鞋笃笃响。她精明干练,待人接物倒很客气热情,一点不像她的打扮风格。经常光顾酒家的食客都是大亨名流,女老板又善于应酬周旋,生意一直很兴隆。吴湄从闲谈中得知外公是吃客,每天都会派人送两道名菜过去,糟溜鱼片、生爆鳝背、酱烧排骨等,天天不重样。

外公家里经常来往的多是上海有头面的人。其中就有时任上海警察局长的毛森。当时毛森受命于戴笠,主帅上海行动总队,填补军统机构被破坏后的空白,除汉奸,炸毁日伪铁路仓库,专搞破坏。“梅龙镇酒家”女老板为人八面玲珑,这些外公的座上宾,吴湄常有见到。毛森一到,她就会特意烧几只好菜,亲自送去与他们一起喝酒谈天,久而久之,她与他们也关系融洽,外公的朋友自然也成了她的朋友。

外公的脾性以及他的处世之道,决定了他必会主动结交有背景有实力的朋友,也是在经济生存的背景上靠得住的人。或许是他一路走过来,身处时代变乱,知晓凭一己之力,无法达到安居乐业的目的。而从生存到生活的要求,及对生活本身乐趣的追寻,是外公毕生为之付出努力的东西。如果说商人的本质是“在商言商”,那这种特质赋予了他生存能力的同时,也反而让他的一生时刻处于波动中。外公如此,女老板吴湄或许同样如此,或许也不止如此。

重华新邨和“梅龙镇”的故事,听母亲说了多次。

第二天再见小熊,忽然觉得这小子高大了许多,竟有些打闹不起来。后来忽然想到一个话题,就向小熊细问那天老夫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一扇用布帘遮住的窗,是当年母亲与几个同龄小姑娘追星的窗口。她最要好的闺蜜,是电影明星姜明的女儿姜曼丽,也是住在重华新邨,两人同岁,每天在一起玩,形影不离。“梅龙镇”出没着戏剧名角、电影明星、越剧十姐妹……“金嗓子”周璇来吃饭聚会,都被她俩“逮到”过。一次,外公下班回来对母亲说:“快去叫你们小朋友来,晚上电影明星白光要来‘梅龙镇’吃饭。”母亲叫来姜曼丽早早候在窗前,准备讨要签名。当白光走过窗前,母亲赶忙伸手窗外递过纸笔:“白光阿姨,请给我签个名。”不想拿的是支红笔。白光签完字后,和蔼地告诉母亲:“小姑娘,下次不可以用红笔签名咯,红笔写字代表绝交的意思哦。”

外公喜欢热闹不怕烦,特别宠我母亲,凡是她的小朋友来家玩耍,留吃留喝,非让她们玩尽兴不可。小朋友在一起玩,没有大人的约束是最开心不过了。

母亲的小朋友基本上都是重华新邨房客的女儿,外公不仅不干涉她们的任何游戏玩法,有时候还参与其中。最有趣的是,有一回几个小姑娘预先谋划好要寻外公开心,出主意的是最调皮的姜曼丽。外公有每天午睡的习惯,一睡熟就张着嘴巴打呼噜。这天,母亲她们把水彩颜料挤到调色盘里,有黑的有红的,没有加水调色,趁外公熟睡打呼后,用毛笔蘸颜料在他脸上画猪头模样,鼻子涂黑色,耳朵涂红色,轻轻地,外公居然没惊醒。小姑娘们看着外公这副模样,捂着嘴巴,不敢笑出声来。等外公醒了,她们不让他洗脸,故意围着叫他唱梅兰芳的《苏三起解》。

外公的梅派女声还是唱得有点样子的。他“咿咿呀呀”唱起来,姑娘们疯笑声就止不住,惊动了隔壁搓麻将的外婆,过来一看也笑得直不起腰,拿过镜子让他照照。外公照后更是开怀大笑,非但不责怪,反而称赞出主意的姜曼丽太聪明,想法好画得像,还自嘲自己的头扮猪头正合适。

时至今日,母亲说起那段重华新邨的往事,仍是精神抖擞,滔滔不绝,仿佛就在眼前。

母亲记得最清楚是上海解放的时候,她说,响了一夜的炮轰声停歇了,一早起来见到,“梅龙镇”女老板吴湄等人挂起了“欢迎解放军进城”、“拥护共产党”的横幅,在重华新邨前摆起茶水摊,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解放军一律新衣新鞋,军容整洁,连布鞋底都雪白,他们不喝群众一口水,整齐地坐在租界前的马路边唱着胜利的歌。更让母亲吃惊的是:“女老板原来是地下党!‘梅龙镇’是共产党的一个联络站。怪不得人那么和气,讲道理,那么兜得转!”

前几年我和小妹陪着八旬老母回上海故居重游,就是在梅龙镇酒家吃的午饭。母亲就点名要了糟溜鱼片。当时还惊动了现任经理出来敬了酒。

如若外公还在世,重回老宅,望着眼前的红楼依然挂着“梅龙镇酒家”的招牌,不知他作何感想。是与红楼共处的十年里,一个个鲜活的影像重现吗?

“方老伯,侬回来了呀!”是在店门口迎客的吴湄又糯又嗲的声音。

走过窗前,“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是我母亲期盼了一天的脸庞,贴在撩起一角的窗帘后面……

是家里新添的座上宾吗?从杭州来的连襟王炳生,害怕与大汉奸王伍权共同做生意而受牵连逃到上海来投奔自己了……而晚间客人们聊的话题,也由某人的生意经,渐渐变成了某人去了香港某人已去了台湾……脆弱的欢愉里,那些言语中转瞬即逝的恐忧,是这幢楼里的人,心底最难以抹除的记忆了吧。

不变的红楼,不变的“梅龙镇”,默默看着旧友归来,眼中是无尽的思念。

外公一家在重华新邨居住的年数最长,有十年,也是生活最稳定的十年。

一九四九年临近解放,国民党电台里经常播放煽动人心的言论,说起共产党要共产共妻之类的话,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从“梅龙镇酒家”里传出来。外公的表哥虞洽卿与蒋介石过从甚密,自己又为他工作,伪警察局长毛森曾是他的座上宾,自己的内弟也在警察局当差,还有不少宁波帮的商人朋友……这些裙带关系让他终日惶惶。

外公从不愿意过问政治,树叶落下都怕打破头。可以想见,一个旧时的小商人,经历过风光,经受过恐慌,人生可谓大起大落,而自己只想追求的安逸,在他看来却是如此艰难。他再聪明,也凭空想不出一个在“将来的时局”里的“自己的将来”。上海滩此时对他来说不再是个大舞台,反而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他必须再次逃离,他又作下了打算。

最终,外公还是回到了杭州。他在艮山门外买了块地,自己设计,在河垾上造了一个独门独户带大场院的墙门房子,开出一家酱酒店。所谓在一个城市的郊区,过一种他认为可进可退的隐居生活。

按照他的想法,以后的生活既要舒适,又不能太显眼。所以房子造得很考究,但看起来并不考究。房顶天花板统统用灰模,四壁墙也用灰墙,隔音吸湿效果很好,又极为朴素,不显铺张。四周的灰墙齐腰高,上面的窗有三层,内里玻璃窗中间纱窗最外层木头挑窗,外公认为这样起码外面看起来只看到木头窗,看不出有三层窗户,不至于太招摇。这,算不算是人存于世最无奈的智慧了呢?

于是,外公有了“德盛酱园”,有了新家。

解放后两年,我出生了。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在外公开的店里玩耍了。

外公坐在账桌前,左手拨算盘,右手提毛笔记账。账簿上的蝇头小楷规整秀丽,我时常站在边上看得出神。那时候我才读幼儿园,外公就教我写毛笔字,就在他的账桌前学。先写笔画,点、横、竖、撇、捺,外公教得很耐心,我写得很认真。后来父亲给我柳公权的字帖,说女孩子写柳体很合适。当时就有个想法,我一定要认真临帖,长大后像外公一样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记得店里有一个伙计,大家叫他吴先生,他以前是外公宁波祖上一家“杨德茂酱酒工场”的老伙计。吴先生的老婆有严重的气管炎,天一冷就发作不能起床。每天吃饭时,外公总叫他盛足两人的饭菜带回家与老婆一起吃。在他老婆身体好的时候,外公会嘱咐我母亲把家里一些被服交由她洗涮,让她挣点小钱。外公也时不时在工资外补贴吴先生一些钱。主仆关系相处很不错。

吴先生很早就会起来打开排门迎客。然后,陆陆续续的小贩,就会挑着新鲜的蔬菜到店门口卖,有的趁便就在店堂里喝酒了。我最喜欢看这些人喝酒,特别是在冬天,吴先生总会把酒盛在一个串筒里,再把串筒放进与之配套的装有热水的外壳里,小心地捧到酒客们面前。那些酒客,条件好些的,会在街上用三分钱买包椒盐花生米、用五分钱买包五香牛杂碎下酒,而那些卖不掉菜的小贩,数数口袋里的硬币,挣到的除了养家也只够喝二两黄酒,这时外公会大方地请他们在柜台的青瓷盆里随便抓酱菜下酒。闲时还会走出柜台与小贩说说话,听他们吹吹牛。后来看鲁迅写“咸亨酒店”,写“孔乙己”,场景大抵也便如此了吧。

有时,我趁母亲不注意,偷偷从后园逃到店堂里,在这些人中间穿来穿去,看他们喝酒,听他们高声谈笑。有时,那些酒客中,也有几个喝到兴头上的,会向吴先生要一副象棋对弈。这时旁边的酒客就会围拢来观看,七嘴八舌的,甚至会借着酒劲打起架来。每次都是吴先生出来劝架,他会煞有介事地指给我看,哪个脸通红的人在发酒疯,以后不要到他旁边去。

一九五六年,政府开始社会主义改造,要公私合营了。那时店门前时常有举着标语的人群游行,这些都是各个同业工会的工人,走到私营店门前,高呼口号:“打倒资本主义!老板出来!”

外公只好战战兢兢地走到店门口,不住低头弯腰赔笑脸:“我是不法资本家,我剥削工人,我认罪。”

过不了多久,“德盛酱园”就关门了,外公成了城门头吊桥旁的一家国营酱酒店的职工。

一生没做过体力劳动的外公,用他自己的话叫做“从此干起了苦力”。快六十的老人,扛油桶,搬酒甏,挑酱菜,刷柜台,样样都要做在前,以实际行动表示自愿接受劳动改造。一次店里的酒卖完了,经理叫外公去里间搬一甏出去卖。外公搬了几次都没搬动。同在干活的吴先生看不过去,就赶紧进去帮忙搬了出来。结果,连吴先生这个无产阶级都挨了工会同仁的批斗。

自此,外公累垮病倒了。没过多久就走了。

外公个子不高,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脸色白里透红,无论何时,总是挂满笑容。我喜欢坐沙发上请求他,“外公,说说你的‘方’的谜语,我来写。”

“一点一画长,一撇到东洋,驼背老儿背洋枪。”

依着他的说话,我就在他摊开的手掌心,一笔一画写下“方”字。听他拍拍我的脑门称赞:“额骨头生得高就是聪明!”

我们在一起时,他靠在沙发上,把我抱上膝,看外公高兴的样子,我说:“外公,你像哈拉菩萨一样,总是笑哈哈的。”我在他剃得很短的平顶头上摩挲,一边摩一边说:“你的头圆圆像颗洋番薯。”每到这时候,外公会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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