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2022-03-12 14:10胡庆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当家的台子小弟

胡庆魁

是夏天吧,田野上黄的黄着,绿的绿着。黄豆收了,摊在门前的场院上,久未落雨,豆子的味儿被太阳晒得很夸张地散发着。我与外婆在灶间磨豆子,我推,她喂。外婆今年冬天满70 岁了。

小弟走进来,朝我招招手。我跨出门槛,顺着小弟的手一看,一个老太太正从不远处的田埂上朝我家走来。我家台子高,站台子上,田野上一朵将要凋谢的蒲公英都能看得明白。

我招呼外婆:“您看,哪个来了?”

外婆拐着小脚走到门口,手搭凉棚,看了看,没言语。重新坐回椅子上,朝磨眼里喂了两把豆子,自言自语地说:“她——来了!”

好像知道她会来,或是一直都在等她来似的。

我问:“是哪个?”

外婆说:“李家婆婆。”

我晓得了。李家婆婆,一个孤寡老人,靠拾庄稼苦挨日子,夏天拾麦子或是豆子,秋天拾棉花、稻子、花生、红薯,人家收什么,她拾什么。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经常能见她弯腰驼背的身影,很瘦,我担心一阵风刮来就会把她卷上天去。印象里,我家与她素无来往,她来做什么?

外婆吩咐我:“ 大伢子,你去接她一下!”好像李家婆婆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家婆婆拄着一根柳树枝,一步步向前挪着,背驼得厉害,她那比外婆还小的三寸金莲,即便是田埂上的一蔸老虎刺芥,也能将她绊倒。她背着个阴蓝市布的口袋,我接过来,摸摸,里面是米,四五斤吧。

外婆让小弟搬来高高的靠背椅,坐下,候着了。我发现外婆特意换了那套走亲戚或是年节才穿的青布长衫。我扶着李家婆婆上了台子,外婆并不站起,只是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开口道:“来了!”

李家婆婆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来还53 年前的一笔债。”

外婆瞄了眼老枣树虬曲的枝条,叹了口气:“是啊,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李家婆婆也说:“可不,你那會儿嫁到胡家还不满两月呢。”她用手比画了一下:“这枣树就这么高!”

外婆问:“你那当家的一直没有下落?”

李家婆婆撩起有些破旧的灰布衣襟,擦了擦眼,说:“抓了壮丁的,哪有什么结果。听说被弄到台湾了,也不知死活。

这——”她指指我手中的米,“那次送当家的走借你两升米,现在还你了! 量量吧——”她长长地嘘了口气,好像终于搁下在肩上挑了一辈子的重担。

外婆吩咐我把升子拿来。升子被遗忘在杂物间的旮旯里,灰尘积了足有寸把厚,很久不用了。清捡旧物时,外婆连纺车都扔了,只是说:“这升子留着。”莫非她知道今天还会派上用场?我擦净升子,搁在竹筛子上面,将李婆婆的米装进去,刚好,堆堆的两升。

李婆婆说:“我借你的,也是堆得这么高。”李婆婆盯着升子有些出神。我悄悄对外婆说:“咱不缺这米,您当真要?”外婆有些恼火地骂我:“你真是个木头脑壳!”

李婆婆郑重地道了别,走了,那拐棍声重新敲响在夏天的田埂上。外婆站起身,眼里闪着泪光,目送李家婆婆的身影摇摇晃晃,走进一抹斜阳中。

半年后,李家婆婆无疾而终。

欠债还钱的事儿我懂,只是不明白,即便拾荒吧,漫漫53 年,何时攒不下两升米?还是到了生命尽头突然想起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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