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言、详言、雅言:朱子的儒学史观*

2022-03-15 10:44赖区平
跨世纪 2022年6期
关键词:上蔡夫子心性

赖区平

思想者以及思想流派都有其思想演变的历程。就儒家思想而言,其演进变化有一个悠久的历史过程,形成了不同的演变阶段。这一关于儒学史的整体性思考,本身也是一个儒学基本问题,在儒学的自我定位和未来发展方面具有重要导向意义。对此,现当代学者多有阐发,如牟宗三、杜维明先生的儒学三期说,李泽厚先生的儒学四期说,而干春松先生对儒学史分期也有其独特看法①。作为儒家重要代表人物,一方面,朱子的儒学思想有一个演变过程,包括著名的中和旧说、新说之变,对此,学界已有不少探讨;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思想者也有其思想史观,一个儒者也有自己的儒学史观。本文就尝试从这样一个视角来看朱子之学,考察朱子对整个儒学历史演变历程的独特看法,也就是朱子的儒学史观。

不妨从周孔、孔孟的称说问题谈起。有别于汉唐儒之常连言“周孔”,包括朱子在内的宋明儒则常以“孔孟”并称,儒学研究中也习惯将“孔孟”归于同一个儒学阶段。不过,朱子认为,孔、孟之间实大有不同。两者不只是至圣、大贤之别,还有性格风格上的浑然元气与英气豪气之别,更有在言说方式和结构上的重大差异,朱子尤其强调最后这个差异。据此,孔、孟实际上分属两个不同的儒学阶段。

大致而言,朱子认为儒学—道学从先秦以来,经历了一个曲折演变的过程,以言说方式或话语结构为线索,可略分别出罕言、详言、雅言(常言)三种思路,由此可大致将儒学史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春秋时期,孔子及“六经”中诸圣贤“罕言”天道心性,也罕有直接以心性为主导来指点功夫,而只是逐事说个道理来指点人,如“博学于文,约之以礼”[1]138“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1]147“言忠信,行笃敬”[1]163等,孔子也并不直接说仁字之理,而只是指点为仁之方,如“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1]92“克己复礼为仁”[1]132。其次,到了战国,子思、孟子等开始“详言”心性、天命、天道,以及尽心知性、存心养性、求放心之类的功夫。至宋代,道学家如周濂溪、张横渠、二程兄弟亦如此,且大致越说越详密,例如太极阴阳、性即理也、心与理一、心统性情、万物一体等(其间还经历了在道学家看来道学不明的汉唐阶段,同时,释老二氏虚无寂灭、作用见性等说大行其道)。最后,二程之后的上蔡、道南、湖湘、象山等道学诸派“雅言”天道心性之本体,且直接以此为主导来指点功夫,作为主要教法,如识仁、静中体认天理、识心、察识端倪、发明本心,由此而有渐流于释氏之弊。

在展开具体论述之前,应当说明两点:其一,这一儒学史观并非朱子本人明确提出,而是笔者基于朱子言论而总结勾勒出来的,但是其中归纳的“罕言、详言、雅言”三种思路本身是朱子有意识辨析过的。其二,相对于传统以思想内容为中心划分儒学历史阶段,这一儒学史观尝试侧重从思想形式或话语结构方面来探索新的思路,但这并非要替代传统思路,而是作为一种补充,并由此表明,兼顾思想的形式和内容两方面来统一地考察儒学历史,才是更好的方式。

一、“子所雅言”与“子罕言”

《论语·子罕》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朱子注言:

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②[1]109

命、仁都是孔子所少说的。《论语·公冶长》又载子贡之语:“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79朱子注曰:

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1]79可见,性与天道、理之本体都是夫子所罕言。朱子又说:

或问:“静时见得此心,及接物时又不见。”曰:“心如何见得?……夫子所以不大段说心,只说实事,便自无病。至孟子始说‘求放心’,然大概只要人不驰骛于外耳,其弊便有这般底出来,以此见圣人言语不可及。”[2]第18 册,3834-3835

道夫问:“张子云:‘以心克己,即是复性……’窃谓克己便是克去私心,却云‘以心克己’,莫剩却‘以心’两字否?”曰:“克己便是此心克之。公但看‘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非心而何?‘言忠信,行笃敬,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这不是心,是甚么?凡此等皆心所为,但不必更着‘心’字。所以夫子不言心,但只说在里,教人做。”[2]第十七册,3338

可见,“心”以及以心为直接主导来指点的“功夫”,也是夫子所罕言乃至不言。朱子又言:

凡看道理,要见得大头脑处分明。下面节节,只是此理散为万殊。如孔子教人,只是逐件逐事说个道理,未尝说出大头脑处。然四面八方合聚凑来,也自见得个大头脑。若孟子,便已指出教人。周子说出太极,已是太煞分明矣。[2]第14 册,307

总之,天道、仁、命、心、性等作为功夫之“大头脑”(本体),以及以此天道心性之本体为直接主导来指点的“功夫”(本体功夫),凡此都为孔子所罕言。

那么,孔子所不罕言、所常说的是什么呢?如上引《论语·公冶长》“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朱子注:“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1]79即日用常见的威仪文辞是学者所常闻、夫子所常示的。《论语·述而》又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朱子注:

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程子曰:“孔子雅素之言,止于如此。若性与天道,则有不可得而闻者,要在默而识之也。”[1]97-98《诗》就着日常生活、政教生活之实事以歌咏性情,诸如夫妇家室、男女婚嫁、兄弟之情、朋友之谊、劳作宴享、劝谏称颂、征战祭祀等具体事件;《书》以道政事,或记言,或记事;“执礼”更直接是工作生活之具体实践。孔子所常言的正是这些,即朱子所谓“逐件逐事说个道理,未尝说出大头脑处”。相对而言,“六艺”之中,《易》(包括《易传》)乃详说天道,故夫子罕言《易》:“‘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未尝及《易》。夫子常所教人,只是如此,今人便先为一种玄妙之说。”[2]第15 册,1242

二、思孟与周张二程之“详言”

朱子指出,孔子之所罕言的,其后子思、孟子至周子、张子、二程子,却说得较多。如在上引文中朱子已说,孔子“未尝说出大头脑处”,“若孟子,便已指出教人。周子说出太极,已是太煞分明矣”;又如孔子“不大段说心”,“至孟子始说‘求放心’”;又如“孔子不言心”,而张子便说“以心克己,即是复性”。其他又如:

所论“必有事焉”“鸢飞鱼跃”,意亦甚当。孔子只说个“先难后获”一句,便是这话。后来子思、孟子、程子为人之意转切,故其语转险,直说到“活泼泼地”处耳。[2]第22 册,2213

大抵子思说“率性”,孟子说“存心养性”,大段说破。夫子更不曾说,只说“孝弟”“忠信笃敬”。盖能如此,则道理便在其中矣。[2]第18 册,3878

大率孔子只是说个为仁工夫,至孟子方解仁字之义理。(如“仁之端”“仁,人心”之类。)然仁字又兼两义,非一言之可尽,故孔子教人亦有两路,(“克己”即孟子“仁,人心”之说,“爱人”即孟子“恻隐”之说。)而程子《易传》亦有专言偏言之说。[2]第23 册,2954

总而言之,天道、命、仁、心、性之“本体”以及以本体为直接主导之“功夫”(本体功夫),这些孔子所罕言的,至战国子思、孟子及北宋周、张、二程诸子,都纷纷详言了。

而且,仔细说来,北宋四子也比战国二子说得越来越精微详密,甚至子思、孟子所罕言的,北宋新式儒学之开创者也说得更精详③。如子思、孟子说“鸢飞鱼跃”“必有事焉”,程子则“直说到‘活泼泼地’处耳”;孟子解仁字之义理,程子进一步区别“仁”字二义,而有专言、偏言之说;又如,万物一体之说,思、孟未大段言之,至张子、程子则发挥详密;子思言“天命之谓性”,孟子言“知其性,则知天矣”,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等四端以明性善,而到了北宋,则程子更直截了当地归结为“性即理也”,张子将心性情三者之关系更精致概括为“心统性情”。此外,最显著的莫过于“性学”尤其是“气质之性”④之说(朱子还总结过“气质之性说”的演变历程⑤)。相应地,有别于孟子之言“才善”,程子主张“才”有善有不善,其说也依“气质之性”之说而来⑥,朱子也认为“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之说为密”[1]335。

从春秋之孔子,到战国至北宋之思孟及周张二程,有关天道心性之学的思想言说演变历程或“言说史”,可用朱子《四书或问》中的一段问答来概括:

曰:然则孔子之所罕言者,孟子详言之;孟子之所言而不尽者,周、程、张子又详言之,若是何耶?曰:性学不明,异端竞起,时变事异,不得不然也。[2]第6 册,983

从孔子之教到思孟周张二程之学,是天道心性之学从“罕言”阶段演变到“详言”阶段的历程。而“详言”阶段,又可细分为三个小段:战国子思、孟子为第一小段,其中尚有所“言而不尽”;汉唐时期为第二小段,在道学家看来,此时期天道心性之学晦而不明(下文即将详论);北宋四子为第三小段,道学复明,并且较之思孟,其所言愈加精详。

三、何以“罕言”与何以“详言”

由上面引文也可见,当时对天道心性之学何以从罕言到详言,已有所反思,对此朱子回应:这是“不得不然”的。最关键的几个因素是:第一,“性学不明”,这是就儒家自身之兴衰而言。其实不仅仅性学,而是整个天道心性之学不明,由此也导致整个道学不明、儒门淡薄。第二,“异端竞起”,这是就异端之兴衰来看,即其他学派教派、思想文化的挑战侵扰。第三,“时变事异”,这是儒学所处之历史阶段,当时所遭遇的整个天下国家社会现实的时势处境,已不同于往昔。依此,在孔子及以前,天道心性之学自明,有关天道心性之说的异端未大盛,三代制度因革损益,总在同一制度中,时势并未大变;而自战国思孟以下,则天道之学、性学、“心”学、功夫之学多有不明,从杨墨名法到佛老等学纷然竞起,而从周秦之变到唐宋转型这一更广的时间跨度来看,更是往古未见之大变革时代。

朱子与弟子论《玉山讲义》,其中谈“性善”说时也论及孔、孟所处思想文化情形之别:

性是太极浑然之体,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万理,而纲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孔门未尝备言,至孟子而始备言之者,盖孔子时性善之理素明,虽不详著其条而说自具;至孟子时,异端蜂起,往往以性为不善,孟子惧是理之不明,而思有以明之,苟但曰浑然全体,则恐其如无星之秤、无寸之尺,终不足以晓天下,于是别而言之,界为四破,而四端之说于是而立。[2]第23 册,2778

孔子及其前⑦,性学素明⑧,不必显题化详尽言之;孟子时,则异端蜂起,性学大乱,“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1]334时移世易,故孟子起而辩明性善、四端之说⑨。

除了辟除异端,朱子还谈到子思诸儒的正面用意:“子思、周子吃紧为人,特著《中庸》《太极》之书,以明道体之极致。”[2]第22 册,2111“自孟子以下,如程张之门,多指说道之精微,学之要领,与夫下手处”,这确实“甚亲切易见”,虽然“被他开了四至,便觉规模狭了,不如孔子六经气象大”,但其用心乃是“急欲人晓得,故不得不然,然亦无他不得。若无他说破,则六经虽大,学者从何处入头?”[2]第17 册,3111-3112儒学走到“详言”这一步,是不得不然又必不可少的。

周张二程之所以比思孟说得更加精详,也是受上述道学、异端、时势等几大因素的影响。如程明道说,相比于战国孟子时的杨墨之害,北宋时的佛氏(佛老)为害更甚,因此须用更大力气来辟佛⑩。其实,当时士大夫多好佛老,不仅有害于修己治人之儒学(道学),还在现实中妨碍整个天下国家之运作,影响修己治人之践行,故所谓辟佛,也是辟士大夫之好佛⑪。思孟以下至周张二程之所以“详言”天道心性之学,其原因略如上述。

孔子何以“罕言”天道心性之本体及其直接主导之功夫?除了社会时势,其内在因素大致可归结为几个方面。第一,“命之理微,仁之道大”[1]109,“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1]79,亦即命、仁、性与天道乃是深层次的义理、精微的天理本体,虽亦显现于“百姓日用”,但百姓却“不知”,并非“日见乎外”,并不切于日用伦常(这并非说日用伦常中不存在或无关乎天道心性)。第二,“命之理微”[1]109“‘仁’字最难言,故孔子罕言仁”[2]第14 册,706,“心如何见得”[2]第18 册,3834,天道仁命心性之“本体”不仅不切于日用,而且不易说清,所谓“难言也”,而初学者也难以把握:既难教,也难学。第三,功夫事为“皆心所为,但不必更着‘心’字……如吃饭须是口,写字须是手,更不用说口吃手写”[2]第17 册,3338。功夫自是基于本体、由本心做出,那直接关注功夫即可,不必再说作为基底的本体、本心,没必要使之常规显题化:本体没有“常言”的必要性⑫。否则,就像日常不说“吃饭”却说“口吃饭”一样多余别扭。第四,“圣门教不躐等”,以子贡之聪慧,也只是在后来时机到了才“闻”得孔子之言“性与天道”;以颜子之德行、闻一知十,也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天道心性之本体不仅难言,而且不可躐等而言;不仅不必要常言,而且必不可常言、必不可一开始就教给学者。第五,如果不罕言之,却躐等而教乃至常言之,则必有流弊,学者不仅难以领会,反倒容易使学者陷入对本体的悬空想象、虚悟中,而不能切实用功:“只管教人合眼端坐,要见一个物事如日头相似,便谓之悟,此大可笑。”[2]第18 册,3834只一味追求认取本体,功夫都不着实。甚至流入释氏中去,如朱子之批评象山之学实为禅,批评程门之徒“说得孤单,入禅学去”[2]第18 册,3690。第六,谈论天道心性之本体,首先关涉察识本体(识仁、识心),进而做扩而充之的功夫。而在朱子看来,儒学重在涵养,相对不强调察识本体:“圣门之教,详于持养而略于体察……夫必欲因苗裔而识本根,孰若培其本根而听其枝叶之自茂耶!”[2]第24 册,3562基于以上诸原因,孔子罕言天道心性及其直接主导之功夫,而朱子无疑向孔子看齐,继承此志。

综上所述,单孔胸腔镜肺叶切除术可有效治疗NSCLC,可减轻患者术后疼痛、调节免疫功能,降低不良反应的发生率,同时可降低血清TGF-α、CA21-1、EGFR水平,有利于预后。

四、既“详言”又“罕言”

由于道学不明,异端竞起,时变事异,孔子所罕言者,思孟及周张二程“不得不”详言之。但朱子指出,二程诸人虽详言之,但也未曾常言之。

朱子曾批评弟子廖子晦(名德明)沦于释氏之见,幻想“别有一物光辉闪烁”“别有一段根原功夫”,此除释氏“观心、明心、见性”之说外,当也包括识心、识本体、察识端倪、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发明本心等说。相反,“《论》《孟》之言”同归于“平易明白,固无此等玄妙之谈”⑬;即使是“子思、周子吃紧为人,特著《中庸》《太极》之书,以明道体之极致”,但所说功夫也平易明白,“只说择善固执、学问思辨而笃行之,只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君子修之吉’而已。未尝使人日用之间,必求见此天命之性、无极之真而固守之也”[2]第22 册,2110-2111。朱子又说:

“一贯”之说,夫子只是谩提醒他。纵未便晓得,且放缓亦未紧要,待别日更一提之。只是曾子当下便晓得,何曾只管与他说!如论语中百句,未有数句说此。孟子自得之说,亦只是说一番,何曾全篇如此说![2]第18 册,3702

问:“孔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而孟子教人乃开口便说性善,是如何?”曰:“孟子亦只是大概说性善。至于性之所以善处,也少得说。须是如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处,方是说性与天道尔。”[2]第15 册,1035

孟子“自得”(涉及“一以贯之、豁然贯通”)之说,“亦只是说一番,何曾全篇如此说”;孟子对于“性善”可谓详言,但朱子还是退一步指出,这也只是大概说性善,至于性之所以善处,也是少说。

朱子在告诫弟子不要总把心思放在“吾与点也”等章时,也使子思、程子往孔子一边靠拢,认为“圣贤教人,无非下学工夫”,“圣贤立言垂教,无非着实”,并特别指出:“程先生语录事事都说,只有一两处说此。”天道、命理、心性、识仁、理一、万物一体之说,程子虽有详言,但放在程子整个语录中来看,也并非动辄谈心性、谈本体、谈识仁,只是有时才说,相对而言,还是“说得恁地少”。而今学者却“说得恁地多”[2]第18 册,3690-3692。

总之,思孟与周张二程等虽“详言”天道心性之学,但一方面是不得不和必要的,另一方面,从总体和相对来看,也还是少说。尤其就直接以本体为主导的功夫而言,他们基本上与孔子一样,同属“罕言”者。因此,朱子对此诸儒之说虽然偶有不满,认为不免有弊病,但总体上还是认同和肯定的(尤其是程伊川),这是一种既“详言”又“罕言”的情况。

五、近世以来:“爱从高妙处说,便说入禅去”

既“详言”又“罕言”的状况自二程以后,就发生极大改变。学者开始连篇累牍地大谈特谈天道心性及其直接主导之功夫:

古之圣贤未尝说无形影话,近世方有此等议论。盖见异端好说玄说妙,思有以胜之,故亦去玄妙上寻,不知此正是他病处。如孟子说“反身而诚”,本是平实,伊川亦说得分明。到后来人说时,便如空中打个筋斗。然方其记录伊川语,元不错。及自说出来,便如此,必是闻伊川说时,实不得其意耳。[2]第17 册,3362-3363

关键在于对“病处”的诊断:“不知此正是他病处。”这个“此”还不是指所说的内容,而是“好说玄说妙”“去玄妙上寻”。这正是从言说方式或话语结构上的诊断。“近世”诸儒不识此义,一意为维护儒家而欲求胜过异端,“故亦去玄妙上寻”。殊不知喜好玄妙高妙之言论,正是异端之为异端的重要标志,是其病处所在。故其所作所为无异于开门揖盗,不但不能维护儒学,反倒使自家也归于异端之流。

所谓“古之圣贤”,自是指孔子思孟等,但观下文朱子认为孟子、伊川说得平实、分明,故宽泛地说也包括周张二程;“近世”则主要指向二程之后,尤其是二程门人后学。如明道之言静坐,游定夫(名酢)未必不是将其做虚空认了⑭。又如,道南一脉注重“静中体验喜怒哀乐未发气象、默坐澄心体认天理”,所谓“道南指诀”,杨龟山(名时,字中立)、罗仲素(名从彦,号豫章)皆是如此。朱子之师李延平对朱子多有积极影响,但对于“静中体认天理”,朱子对延平也不敢苟同。这一方面是批评“静坐”,另一方面则是批评“体认天理、观未发气象”。如弟子黄直卿(名榦,号勉斋)欲调和程伊川、罗仲素静坐之说,而朱子不许,认为罗仲素之说偏于静,故终有偏差,有偏差就必有病,乃至认为明道静坐之说、谢上蔡(名良佐,字显道)“多着静不妨”之说也终有病。朱子对其师李延平之说虽未加评论,但自可推知。静坐涵养虽可,但也只是权法,不可执为定法;静坐体认天理之法,则为朱子所排斥。朱子最重全体大用兼备:“若讲学,则不可有毫发之偏也。如天雄、附子,冷底人吃得也好;如要通天下吃,便不可。”[2]第17 册,3408-3409

在二程门人中,朱子批评得最多、最严厉的,当首推谢上蔡。

如今人说道,爱从高妙处说,便说入禅去,自谢显道以来已然。[2]第17 册,3371

具体来看,如程明道说“识仁”,也只是几处说到,但是谢上蔡就说得太频繁了⑮。又如“说‘何思何虑’处,伊川本不许,上蔡却自担当取也”[2]第17 册,3371。朱子又说:“孔门只说为仁,上蔡却说知仁。只要见得此心,便以为仁。”[2]第14 册,707孔子常言“为仁”,宗旨乃在切实践履用功,而非究心于仁体;即使说“观过,斯知仁矣”,也是“但言人虽有过,犹可即此而知其厚薄,非谓必俟其有过,而后贤否可知也”[1]71,而不是说要由此而识得仁体。到了谢上蔡这里,却变成常言“知仁、识仁”,强调的点已发生转变:从“为仁”转到“知仁、识仁”,从“知其厚薄”转到“识得仁体”。“知仁”虽由孔子提出,但本义并非“识得仁体”;“识仁”虽由明道所倡,但也少说,而上蔡却以“知仁、识得仁体”为宗旨而雅言之,以之为主要教法,故从话语结构上看,已出现异质性变化。

进一步,湖湘学、象山学都可溯源至谢上蔡。湖湘学与谢上蔡有很深的关系⑯。湖湘学重视识仁、知仁、识心、识本体,正如谢上蔡主张知仁、识仁,朱子以为这也像释氏之“观心”,即从话语结构上来看,相互有一种“结构类似”。而据朱子所言,谢上蔡与象山学之关系,非由师承,乃转手于张子韶(及王顺伯):“上蔡一变而为张子韶。上蔡所不敢冲突者,张子韶出来,尽冲突了。(盖卿录云:‘子韶一转而为陆子静。’)近年陆子静又冲突,出张子韶之上。(盖卿录云:‘子韶所不敢冲突者,子静尽冲突。’)”[2]第14 册,707这种关联主要基于三人之言说风格、话语结构。上蔡常指点“知仁”,要在识见本体,以此为主宰而做功夫;象山也主张“发明本心”,随时随处指点良知良能以求识得本心,以此作为头脑来做功夫。

陆子静说“良知良能”“四端”等处,且成片举似经语,不可谓不是。但说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回乡,但与说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乐,何不便回去?”那人既无资送,如何便回去得?……大抵子思说“率性”,孟子说“存心养性”,大段说破。夫子更不曾说,只说“孝弟”“忠信笃敬”。盖能如此,则道理便在其中矣。[2]第18 册,3878

心如何见得?……浙间有一般学问,又是得江西之绪余,只管教人合眼端坐,要见一个物事如日头相似,便谓之悟,此大可笑。夫子所以不大段说心,只说实事,便自无病。至孟子始说“求放心”,然大概只要人不驰骛于外耳,其弊便有这般底出来,以此见圣人言语不可及。[2]第18 册,3834-3835

此处批评象山学(包括部分受其影响的浙东学者),连带着也对子思、孟子之说表示不满。象山学注重实践,实践要识得头脑、自信本心、先立乎其大,故又常言本心,常举良知良能、四端之说,要人明见本心、悟得本体。朱子以为,此乃“要见一个物事如日头相似,便谓之悟,此大可笑”。据朱子门人,象山解“克己复礼为仁”,乃或人所言“不但只是欲克去那利欲忿懥之私,只是有一念要做圣贤,便不可”,在朱子看来,此更是高妙言论无疑,教坏后生,流弊甚大,并声言“使子静今犹在,见后生辈如此颠蹶,亦须自悔其前日之非”[2]第17 册,3437。

总而言之,朱子认为二程之后,学者大多喜好说玄说妙,雅言天道心性及其直接主导之功夫,乃至以之为学问宗旨、功夫头脑,例如程门上蔡之学(知仁)、道南之学(道南指诀),尤其是张子韶之学、象山之学(发明本心)、湖湘之学(识仁、识心、察识端倪)⑰。

结语

在朱子看来,儒家以有关天道心性之学为核心的思想言说,大致可分为三种思路,而从其所论,笔者认为这大致可对应于儒学史的三个阶段,即从春秋时期孔子等之“罕言”,到战国子思、孟子及北宋周张二程之“详言”,再到北宋后期以来道学诸派之“雅言”。罕言、详言、雅言(常言),是谓朱子独特的儒学史观之三段论。

朱子有道统相承的观念,要传承就必有共同之物。不过,这只是相同的一面,相异的一面也有必要注意。诚然,尧舜禹相授受以执中之旨、人心道心之说,孔子也有“其心三月不违仁”[1]86之言。而在朱子看来,这些中、仁、心的说法,其实可以上下其讲,尤其是作为日常生活用语,而非玄妙的功夫指点语。如人们所见,孔子常常谈仁,但从来没有给仁下过定义。这不能仅仅用举例和定义的分别来解释。从话语结构的角度看,孔子不强调辨析仁、性与天道之精微义理,更未倡导识仁这类本体功夫,而只是指点日常平实的为仁之方。总之,在朱子看来,从尧舜到孔子的圣人之言,有别于思孟以下的儒者之言,更有别于上蔡、湖湘、象山之学的言辞。

朱子的这一儒学史观有两大特色:其一,它以天道心性之学为核心而展开,后者关涉天道心性之“本体”,以及以天道心性本体为直接主导的“功夫”,即心学意义上的“本体功夫”,如识仁、识心、察识端倪、静中体认天理、发明本心,还包括由此功夫而达成的天人合一、心与理一、一以贯之乃至无善无恶等圣人大贤之气象、神妙自然之“化境”,这一化境实则是本体自身的呈现;其二,对此天道心性之学,关键不只在于说了什么(话语内容),而更在于怎么说(话语结构),因此阶段划分的依据,不只在于儒学思想的内容,更在于表达儒学思想的方式或结构。换言之,朱子的儒学史观是基于其对儒学话语体系的自觉把握,并以儒家“话语结构”为阶段性标志,即罕言、详言、雅言三阶段。

朱子处于唐宋变革这一中国古代思想的重要变革时期。今天我们也处于新旧思想发生碰撞和交融的时代,这个时代也召唤着新思想,而思想之新变离不开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重新挖掘。古代中国有言意之辨,现代西方语言哲学大兴,语言的意义及其界限和根据乃古今中外哲人思考的基本问题。进一步探讨朱子的儒学史观及其所形成的儒家话语体系观,当有助于我们完整把握朱子学,从儒学角度重新审视和回应语言哲学的基本问题,也有助于新时代儒学的自我定位乃至中国哲学话语体系之重建。

注释

①牟宗三:《道德的理性主义》,《牟宗三先生全集》第9册,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3 年版,第1-6 页;杜维明:《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杜维明文集》第2 卷,武汉出版社2002 年版,第597-620 页;李泽厚:《说儒学四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干春松:《康有为与儒家的“新世”:从儒学分期看儒学的未来发展路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②按:此章有不同断句和解法,下引“子所雅言”章同。在此主要考察朱子之理解。③同样可归于北宋儒学阵营的王安石新学、苏氏蜀学等,也多论道德性命、天道心性,但是在道学家看来,其说并不纯于儒学,而在很大程度上仍杂有释、老因素。④气质之性固不可谓之“本体”,然亦是精微罕言之大道理。朱子言:“至于孔、孟言性之异……略而论之,则夫子杂乎气质而言之,孟子乃专言其性之理也。……此二义皆圣贤所罕言者,而近世大儒如河南程先生、横渠张先生尝发明之,其说甚详。”见《答宋深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8,《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2770-2771 页。⑤朱熹:《四书或问》,《朱子全书》第6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981-982 页。⑥“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故以为才无不善;程子兼以其禀于气者言之,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张子所谓气质之是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335页。⑦《玉山讲义》还论及从“三代以前”到孔子的历史阶段:“珙又请曰:‘三代以前,只是说中说极,至孔门答问,说着便是仁,何也?’先生曰:‘说中说极,今人多错会了他文义,今亦未暇一一详说。但至孔门方说仁字,则是列圣相传到此,方渐次说亲切处尔。夫子所以贤于尧舜,于此亦可见其一端也。’”见朱熹:《玉山讲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4,《朱子全书》第2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590 页。孔门虽未正解“仁”字之义,但孔门点出仁字,乃列圣相传到此,才在教化、为学上渐次说得亲切。⑧按:朱子《读余隐之尊孟辩》先引温公对孟子性善说的批评,再引余氏之辨:“《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是则孔子尝有性善之言矣。”见朱熹:《读余隐之尊孟辩》,《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3,《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516 页。朱子于此条无批语,认同余氏之说,亦即认为孔子已有性善之说(朱子亦以《易传·系辞》为孔子所作)。⑨若从现代“思想发展史、进步论”的角度来看,则朱子之说当然难以得到认同。⑩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3,《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138 页。⑪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年版,第67-74 页。⑫朱熹:《朱子语类》卷28,《朱子全书》第15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1035 页。⑬按:此段下文还对孟子求放心之说作平易解释,参朱熹:《答廖子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5,《朱子全书》第22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2111 页。⑭朱熹:《朱子语类》卷114,《朱子全书》第1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618-3619 页。⑮“问:‘四肢痿痹为不仁,莫把四肢喻万物否?’曰:‘不特喻万物,他有数处说……似此等语,被上蔡说,便似忒过了。’”见朱熹:《朱子语类》卷20,《朱子全书》第1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706页。⑯湖湘胡文定(安国)之学,“得于上蔡者为多”见朱熹:《朱子语类》卷110,《朱子全书》第17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394 页。⑰依此思路,明代心学“静中养出端倪、致良知”等说,无疑都属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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