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胜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作为世界历史文化名人,孔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至战国中晚期以后,庄子以寓言、故事虚构孔子形象,“子曰”类文献鱼龙混杂,有时难辨真假。而《论语》的特点是“正实而切事”,经过弟子们相互辩驳、共同编纂而成,是考察孔子思想、洞悉儒家真精神最为基础的材料。对于《论语》的成书时间,学者或认为是公元前5 世纪[1],或主张在西汉景、武之际[2],前后相差竟接近三个世纪。至于《论语》的作者,学界或强调集体撰作,或凸显曾子、子思领纂,或认为出自汉代博士之手,“看似寻常最奇崛”,更是一桩聚讼纷纭的学术疑案。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简帛文献中与《论语》密切联系的篇目大量涌现。定州汉墓竹简《论语》、肩水金关汉简《论语》、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竹简《论语》,乃《论语》流传过程中形成的不同传本。郭店简、清华简引用采撷《论语》的文句,上博简也有多篇《论语》类文献,安大简《仲尼曰》、王家咀楚墓竹简《孔子曰》部分语句可与今传本《论语》对读①,这些无疑为考察《论语》成书问题,提供了宝贵的线索与契机。出土文献与传世本《论语》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差异之处。以前学界多强调两者的相合之处②,笔者拟从差异性的视角出发,重新梳理《论语》的成书过程。不当之处,敬请方家不吝赐教。
杨伯峻指出,《论语》成书于春秋末期至战国初期[3]。郭沂主张《论语》的成书,当以子思卒年(公元前402 年)为限[4]。王铁、单承彬强调《论语》的结集在孟子以前[5],[6]48。赵贞信认为《论语》乃西汉文景时期的博士编纂[7]。从春秋末期至西汉,从子思卒年至孟子卒年(公元前289 年),学者对于《论语》成书的时间节点,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礼记·檀弓上》曰:“孔子之丧,门人疑所服。子贡曰:‘昔者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丧子路亦然,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孔子去世,门人向子贡请教如何服丧。子贡提出“若丧父而无服”,众人皆服膺子贡之言,心丧三年而无服。《汉书·艺文志》说“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孔子去世后,弟子追慕不已。在三年“心丧”期间,他们把孔子生前的语录,汇集起来,这便是《论语》之书编纂的雏形。公元前479 年,是《论语》成书的时间上限。清儒廖燕曰:“余谓此书为大圣人经天纬地之文,岂他人可能代笔者耶?”[8]孔子生前亲定《论语》,此说与《汉书·艺文志》明显冲突,恐不足为据。
搜集文献引文,是我们考察《论语》成书时间的主要方法。顾炎武《日知录》卷七载:“《孟子》书引孔子之言凡二十有九,其载于《论语》者有八。”[9]在《论语》之外,社会上还流行着大量的孔子语录。而孟子认可的孔子之语29 条,其中21 条没有收录到《论语》之中。如果孟子是《论语》的编纂者,这些话语肯定会收入《论语》之中。正因为没有收录,说明孟子已无缘参与《论语》的编纂。
战国中期以前儒家的传承谱系,是孔子—曾子—子思—(子上)—孟子。孟子生卒时间约为公元前372 年至公元前289 年,《孟子》多有仿效《论语》的意蕴③,可知《论语》成书当在孟子之前。
《孟子》引《论语》,却没有称引《论语》书名,学者或据此认为《论语》成书在孟子之后。而出土文献摘引《论语》,为《论语》成书提供了明确的时间参照。郭店简《语丛三》曰:
《论语·述而》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两相对照,郭店简《语丛三》明显抄撮《论语·述而》之语。郭店简《尊德义》:“民可使,道(导)之;而不可使,智(知)之。”④《论语·泰伯》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文字变动,是古书流传过程中的常见现象。所以尽管“道”与“由”不同,我们依然可看出郭店简《尊德义》抄撮、化用的是《泰伯》篇。
《论语·颜渊》中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清华简《治政之道》曰:“上风,下草。上之所好,下亦好之;上之所恶,下亦恶之。”[11]君子为上,为风;小人为下,为草。不难看出,清华简《治政之道》也是简化、摘抄《颜渊》篇而成。
安大简时代为公元前400 年至公元前350年,其中《仲尼曰》篇杂采今本《论语》8 条,证明《论语》成书最晚当在公元前350 年之前。郭店楚墓的下葬年代为公元前4 世纪中期至公元前3 世纪初。据AMS 碳14 年代测定,清华简的年代是公元前305 年30 年。根据文献撰作早于下葬时间的规律,郭店简、清华简成书皆当在战国中期以前。郭店简、清华简引用《论语》,原书肯定要早于引用它的书,加之这些文献南传楚地也需要时间,因此综合以上因素,《论语》的成书时间当在战国前期。
以《乡党》篇为界,《论语》前后十篇存在着称谓、文体的差异[12]。李庆将《论语》形成归纳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孔子去世至战国中期,形成了前十篇的规模;第二阶段从战国中期至秦统一中国,收入后十篇的内容;第三阶段从秦统一中国至汉武帝、昭帝时期,《论语》已成型,同时有各种本子流传,形成不同学派;第四阶段从汉武帝、昭帝时期至东汉末,郑玄写定今传本《论语》[13]。
清华简抄撮、化用的《颜渊》篇,列《论语》第十二,属于后十篇⑤。安大简《仲尼曰》辑录孔子之言论,见于今传本《论语》前十篇的是《里仁》《公冶长》《雍也》三篇,见于《论语》后十篇的有《颜渊》《宪问》《卫灵公》《季氏》四篇。从清华简、安大简看,《论语》前十篇与后十篇成书皆在战国前期。因此,李庆将《论语》后十篇置于战国中期至秦统一中国,明显是不妥当的⑥。《论语》前十篇与后十篇虽有文体、称谓的差异,但与成书早晚没有必然的联系。
简言之,《论语》成书过程复杂,文献征引是判定《论语》成书时间的重要依据。《孟子》引《论语》的篇目,有《里仁》《公冶长》《泰伯》《子罕》《先进》《颜渊》《宪问》《阳货》。出土文献引用《论语》篇目10 个,分别是《里仁》《公冶长》《雍也》《述而》《泰伯》《子罕》《颜渊》《宪问》《卫灵公》《季氏》。除去重复者,《论语》20 篇中有12篇,被战国中晚期以前的文献征引过。尤其是安大简,时代为战国早中期,引用《论语》7 篇8条,成为《论语》成书于战国前期的有力佐证。
《论语》成书,大致经历了平时记录、辩难还原、增补润色三个阶段。该书内容来源不一,章句多有重复,思想观点也不尽一致,作者自然非一人。关于《论语》的作者,学界的观点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孔门弟子集体编纂说。《汉书·艺文志》说: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14]
孔子之语,弟子平时多有记录。孔子去世后,他们整理而成《论语》。班固说孔门弟子共同编纂,并没有说何人领纂,其说上承自刘向、刘歆。东汉赵岐《孟子题辞》:“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15]汇集夫子之语,以成《论语》,赵岐明确肯定《论语》出自七十子之徒集体编纂。
二是少数弟子领纂说。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引郑玄说:“仲弓、子夏等所撰定。”[16]郑玄主张仲弓、子夏等编纂《论语》,却未说明理由。《文选·辩命论》李善注引西晋傅玄之说:“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论夫子言,谓之《论语》。”[17]1494孔子弟子中,仲弓“可使南面”,他德行出众,擅长政事;子夏精于文学。《论语》多言修德,文辞洗练,所以学者猜测当出自德行、文学两科的弟子。汪中、刘宝楠等学者持类似的说法。
柳宗元《论语辩》曰:
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18]
《论语》书中记载了曾子去世之事。曾子小孔子46 岁,他去世之时,孔子之弟子大都已经离世,仲弓、子夏等不可能将曾子辞世之语,编入《论语》。《论语》曾子、有子称“子”,乃弟子尊称老师之语。与陆德明相比,柳宗元补充了具体证据,其“曾子弟子撰作”说可信度较高,在学界占据了主流地位。李建国认为《论语》初编于子贡,终编于曾子弟子[19],杨朝明、贾庆超则认为《论语》起于曾子,终于子思[20,21],皆是柳宗元之说的变型。
三是成书于非儒家人士。清人崔述认为《论语》是“孔子既没数十年后,七十子之门人追记其师所述以成篇,而后儒辑之以成书者,非孔子之门人弟子之所记而辑焉者也”⑦。崔述强调《论语》成篇于孔门弟子,成书于非孔门弟子。如果编纂者非孔子门人,那会是谁呢?单承彬猜测《论语》出自“邹鲁之士”[6]49-65。先秦古书的成书,是指主体思想、内容的形成,而非后期的制作(汇篇成书)。汉代《论语》有《鲁论语》《齐论语》《古论语》等版本,主要在齐鲁地区流传。《论语》的作者是邹鲁之士,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其弊在于过于宽泛。
《论语·卫灵公》曰:“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子张喜闻孔子之言,仓促之间没有简帛,便将孔子之言记录在自己束腰的带子上。《孔子家语·弟子行》子贡“退而记之”,《论礼》子夏“敢不记之”,《五刑解》冉有“退而记之”等,弟子平时对孔子之语多有记录,而这些记录是《论语》最初的材料来源。个人对老师学说的理解可能传闻失真,而《论语》经过不同弟子之间的相互辩难,所以较为真实可信。
《论语》叙事最晚的内容,是公元前436 年曾子去世,此后再无事件补入。《论语·泰伯》曰: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病危之际,把门弟子召集在一起,说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脚。从今以后,我知道自己可以免于刑戮了。孔子弟子,曾子最少,而且高寿。他去世之时,其他孔子弟子大都已经离世。《论语》中收录曾子去世前的话语,而且配有“启予足!启予手”的手势动作。这种现场感非亲见、亲闻者莫能记录,说明它的最终增补当出自曾子弟子。
先秦古书的成书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最后增补材料并不能等同于作者。曾子弟子补充的内容极为有限,他们只能增补曾子的言行。《论语》中子张、子夏等言行,曾子弟子增补不了。《论语》的主体内容、体例规模,是由孔门第一代弟子奠定的。他们之间的相互辩难,铸就了《论语》“正实而切事”的学术品格。不能因为曾子弟子的最后增补,而忽视第一代孔门弟子的学术贡献⑧。因此,《论语》作者为孔门第一、第二代弟子集体编纂的说法,最为允当。
子思为曾子弟子,学识出众,于是学者提出“子思领纂《论语》”说,但其中存在不少疑点。《孔丛子·公仪》:
穆公谓子思曰:“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谓子之辞也。”子思曰:“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焉。且君之所疑者何?”公曰:“于事无非。”子思曰:“无非,所以得臣祖之意也。就如君言,以为臣之辞。臣之辞无非,则亦所宜贵矣。事既不然,又何疑焉?”
子思乃孔子之嫡孙,与孔子关系极为密切,自然非他人所能比。子思说“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他坚信自己所得为孔子本意。但从他者的角度讲,别人敢质疑子思的话有违夫子之“意”,“非其正辞”,他们必然有充分的证据。否则,对鲁穆公信口妄言,那是“欺君之罪”。在子思生活的时代,孔子弟子都已离世。别人如何知道子思之言与孔子之语不同,很可能是将《论语》与子思所引夫子之言对照。
相比较而言,《论语》属于孔子之“正辞”,没有受到战国时人的怀疑。而子思“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他亲自听闻孔子之语,或者是听别人所言。子思之所以受到怀疑,是因为他所言没有经过孔子弟子之间的互相质辩。如果说子思是《论语》的领纂人,为何他领纂的《论语》没有受到怀疑,他亲自听闻的(像《礼记·缁衣》《礼记·坊记》),反而受到怀疑?子思是富有创造力的思想家,他整理孔子遗说,多是借“子曰”的形式来阐发自己学派的思想。这种“润色”,与《论语》还原、保真孔子思想的编纂方式有所不同。
《礼记·檀弓上》: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曾子听闻童子之语,为维护礼制规定,他强烈主张更换床席。然而更换床席未毕,曾子就去世了。从《礼记·檀弓上》看,曾子病重弥留之际,乐正子春、曾元、曾申在场服侍,而子思并未在现场。这里或许存在一定的偶然性,但从侧面说明乐正子春与曾子的亲密程度要胜于子思。《论语·泰伯》曾子遗言出自乐正子春、曾元、曾申的可能性,要比子思大。
学界多关注郭店简与今传本《论语》的相同之处,但两者多有差异。
一是语序不同。《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郭店简《语丛三》:“亡(毋)意,亡(毋)古(固),亡(毋)义(我),亡(毋)必。”⑨《论语》的顺序,是意—必—固—我,而郭店简《语丛三》的顺序,是意—固—我—必。
二是文字差异。“亡”与“毋”,“智”与“知”,属于音近通假,而其他字则不好用通假来解释。郭店简《语丛三》“”,古“甲”字,读为“狎”,与《论语·述而》“据于德”之“据”形体近似而实不同[22]。上博简《君子为礼》:“夫子曰:‘回,君子为礼,以依于仁。’”[23]“依”字作“”。而郭店简《语丛三》“于仁”之“”,与楚简习见“依”字形体有明显的距离⑩。
三是虚词增省。郭店简《尊德义》引《论语》“而不可使,智(知)之”,和《泰伯》篇相比,增加虚词“而”字。
郭店简是子思学派的著作,郭店简《语丛三》《尊德义》引用《论语》,学者或据此认为《论语》是由子思领纂完成的。这种说法的不足之处有二。其一,郭店简属于子思学派,并未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其二,如果郭店简与《论语》皆出自子思学派,那么它们所用的《论语》版本应该是一样的。为何郭店简引用的《论语》,与今传本《论语》语序、文字、虚词多有不同?郭店简《语丛三》《尊德义》引用《论语》的语句,只能说明《论语》成书较早,并没有证据显示子思是《论语》的领纂人。
综上,《论语》编纂的重要原则,是弟子各自增补其师之事。孔子去世,门徒担心自己老师的学说泯灭,于是将平时记录的材料汇聚成一书。《论语》中子夏、子张、曾子等人的嘉言懿行,是由其弟子陆续增补的。曾子弟子只能增补曾子之事,增补的内容非常有限。不能因为他们增补时间在最后,便忽视第一代孔门弟子的学术贡献。《论语》作者当以第一、第二代孔门弟子集体为宜。郭店简《语丛三》《尊德义》引用《论语》,与今传本《论语》文字、语序、虚词多有不同,“子思领纂《论语》”仍是尚未坐实之说。
《论语》书名是何时出现的?学界主要有两种意见:一是战国时期。《文选·辩命论》李善注引《傅子》说:“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论夫子言,谓之《论语》。”[17]1494《论语》乃编纂者仲弓等人命名,时间自然在战国之时。此说最主要的证据,是《礼记·坊记》中出现了“《论语》”书名。二是西汉时期。东汉王充《论衡·正说》篇说:“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24]据王充之言,《论语》之称乃西汉孔安国、扶卿所补题。
战国时人引用孔子之语,常用“子曰”“孔子曰”“仲尼曰”“子言之”“子云”等形式。上博简《从政》辑录孔子之言,用的方式是“闻之曰”。郭店简《语丛三》《尊德义》、清华简《治政之道》,它们引用《论语》,从来都不称引《论语》的书名,有时甚至不称“子曰”。《孟子》《荀子》《韩非子》称引《论语》的语句,皆不用《论语》书名,这些证据说明战国时期未有《论语》之名。
《韩诗外传》卷五:“《论语》曰:‘必也正名乎。’”[27]韩婴乃汉文帝时博士,时代早于孔安国。《韩诗外传》出现了“《论语》”,则说明王充之言有误,拟定《论语》之名的未必是孔安国。《史记·封禅书》:“《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传》之文见于《论语·阳货》篇,可知司马迁称《论语》为“《传》”。《后汉书·赵咨传》:“《记》曰:‘丧,与其易也,宁戚。’”《记》之文见于《八佾》。汉代《论语》有《论》《传》《记》《语》等多种称谓。
定州汉墓竹简出土于中山怀王刘修墓中,中山怀王刘修卒于汉宣帝五凤三年(公元前55年)。定州汉简《论语》没有书名,各个篇目亦无篇题。海昏侯刘贺卒年是公元前59 年,海昏侯墓竹简《论语》背面有篇题,如“雍也”“子路”“尧(尧曰)”“智道”等,但全文没有书名,《论语》之称是整理者根据内容拟定的[28]。定州汉简《论语》与海昏侯墓竹简《论语》互证,可知至西汉中期《论语》书名虽已出现,但未被广泛接纳、采用。战国时期没有书名,汉代多种称谓并存,《汉书·艺文志》择取《论语》,最终《论语》之称胜出,成为定名。此乃《论语》得名的大致过程。
《礼记·坊记》曰:
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欢。”
《礼记·坊记》作为战国时期子思学派的文献,它引用《论语》中的语句,称“《论语》曰”,与当时人们称引的方式不同。结合《论语》书名出现的时间,《礼记·坊记》中“《论语》曰”可能是旁记字入正文⑫,是后儒增补以解释孔子之语的文字,而非战国时期文本的原貌。余嘉锡、杨伯峻以《礼记·坊记》来证明《论语》书名早出⑬,林存光、郭沂用《礼记·坊记》推定《论语》结集下限在公元前402 年[29],皆是不足取的。
《论语》所记孟敬子,乃仲孙捷之谥号。人死之后才有谥号,而周考王十二年(公元前429年)孟敬子健在,所以王铁、俞志慧据此推定《论语》成书的时间上限是公元前429 年⑭。清华简《系年》第二章:“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褒姒嬖于王,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30]“平王”是谥号,宜臼生下来便称“平王”,被周幽王废除太子之位后,《系年》作者依然称他“平王”⑮。古书是流动的文本,某人去世之后,后儒会将他的谥号增补进来,所以不能用谥号“孟敬子”来界定《论语》成书的时间上限。
定州汉简《论语·先进》篇: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孔子曰:“材不材……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无郭。吾不徒行以为之郭……从大夫之后也,吾不可……”[31]
简本“孔子曰”,对应的今本作“子曰”。梁涛先生注意到今传本《论语》与定州汉简《论语》人物称谓每每不同。今本《论语》后十章称“孔子”的地方,而简本多称“子”[32]。今本《论语》多称孔子为“子”,而安大简《仲尼曰》在摘录《论语》时,一律改称“孔子”为“仲尼”。在《论语》文本流传过程中,人物称谓难免会有变化。因此,“孔子”“夫子”“仲尼”等人物称谓的变化,都不能作为判定《论语》何时成书、成书于何人的依据。
程颐说:“《论语》曾子、有子弟子撰,所以知者,惟二子不名。”[33]《论语》之中,曾子、有子称“子”,其他人称名,所以程颐怀疑《论语》出自有子、曾子之门人。实际上,《论语》中称“子”的,不仅有曾子、有子,还有冉求、闵子骞。且曾子弟子在传习过程中,会将“曾参”改为“曾子”。因此,称“子”不是判定《论语》作者归属的缘由。上文柳宗元以此定《论语》作者为曾子弟子,恐非。
走出疑古时代,旨在纠正“疑古过勇”的弊端,而非彻底抛弃疑古的精神。所谓的“层累”说,笔者的新解读是指古书并非作伪于一时一人,而是有着漫长的成书过程。在长期流传过程中,古书难免发生文本的变形,如文字增删、音近通假、同义互换、句序调整、章节有无、称谓改变等。要以动态的,而非静止的眼光看待古书的生成[34]。
过去学者强调王国维二重证据法,以抗衡顾颉刚的“层累”说。在对“疑古过勇”弊端已经充分认识的今天,笔者主张将二重证据法与“层累”说结合起来:以二重证据法考察古书生成的真实面貌,以“层累”说揭示文本前后的演变规律、特征。
郭店简、清华简称引、化用《论语》,安大简《仲尼曰》摘录《论语》,都意味着“《论语》战国中期以后成书”说的终结。从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相同之处,证明《论语》的早出,为古书成书时间提供关键性的证据,此乃二重证据法的应用。
汉代《论语》有《古论语》《齐论语》《鲁论语》等不同版本,其差别主要体现在:一是篇目不同。《古论语》21 篇,有两篇《子张》。《鲁论语》20篇,《齐论语》22 篇,比《鲁论语》多《问王》《知道》两篇。二是文字差异。《古论语》与《齐论语》《鲁论语》640 余字不同⑯。西汉传《论语》有昌邑中尉王吉、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等十二家。但《论语》学的分化不可能从汉代才肇始。郭店简称引《论语》与今传本相比,文字、语序、虚词差异较多。安大简、郭店简摘引《论语》,与今传本亦多有不同。这些说明《论语》版本之分化,似乎在战国中期就已经显现。
汉初《论语》主要在齐鲁地区传播,而由郭店简、上博简、清华简可知,早在战国中期《论语》已经流布到南方楚地。赵贞信认为“论语”一名成立于景帝末或武帝初⑰。东汉时人仍称《论语》为“记”,《论语》之名出现之后,没有立刻得到普遍认可,而是存在较长时间的接受期。古书并非一成不变的,从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差异之处,发掘古书被遮蔽的演变、生成的真实面貌,此乃“层累”说之展开。
综上所述,关于《论语》的成书时间,“战国前期”说、“战国后期”说、“汉代”说诸家激烈争鸣。郭店简、清华简引用、抄撮《论语》,尤其是安大简摘抄《论语》7 篇8 条,为《论语》成书于战国前期,提供了坚实的文献学证据。不能因最终增补出自曾子弟子,便忽视孔门第一代弟子的贡献,《论语》的编纂者当归为孔门第一、二代弟子集体,即七十子之徒。定州汉简、海昏侯墓竹简《论语》皆无书名,说明在西汉中期以前《论语》书名未被广泛接受。《礼记·坊记》称“《论语》曰”并非战国时期的原貌。郭店简引《论语》与今传本文字、虚词、语序的差异,说明《论语》文本的分化可能在战国中期已经出现。古书问题研究,包含着证真还原、层累生成的双重向度。以出土文献考察《论语》,须同中见异,异中见同,将二重证据法与“层累”说结合起来,更有利于我们将古书成书问题研究不断推向深入。
注释
①本文所用安大简释文及研究成果,参见徐在国、顾王乐:《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篇初探》,《文物》2022年第3 期;安徽大学汉字发展与应用研究中心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中西书局2022 年版。②李学勤:《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3-225 页;杨朝明:《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中国哲学史》2003 年第3 期;梁涛:《定县竹简〈论语〉与〈论语〉的成书问题》,《管子学刊》2005年第1 期。③武内义雄之说,参见(日)内藤虎次郎等著,江晓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中册),商务印书馆1931 年版,第10 页。④⑨句读有改动,参见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 年版,第174,212 页。⑤《论语·颜渊》“颜渊问仁”章,部分内容见于上博简《君子为礼》,说明《颜渊》篇成书不会晚至战国中期以后。⑥李庆所言第三阶段至武帝、昭帝时,也需修正。定州汉简的下限已至汉宣帝时,可知直到汉宣帝时,《论语》依然处于异本并存的状态。⑦转引自邓瑞全、王冠英:《中国伪书综考》,黄山书社1998 年版,第208 页。⑧《论语》语句多有重复,体例不一。所谓“曾子及其弟子对《论语》全书做统一编纂、润色”,并没有文献学上的证据。⑩郭店简《尊德义》“依”字写作“”,《语丛三》与之亦不同。⑪安大简《曹沫之阵》“苟见短兵”中“(短)”字的写法,与《仲尼曰》简相同。⑫日本学者武内义雄已指出此点,转引自赵贞信:《“论语”一名之来历与其解释》,《史学集刊》1936 年第2 期。⑬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168 页;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25 页。⑭王铁:《试论〈论语〉的结集与版本变迁诸问题》,《孔子研究》1989 年第3 期;俞志慧:《君子儒与诗教:先秦儒家文学思想考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年版,第263 页。⑮类似的例证颇多,魏文侯是谥号,斯是人名,清华简《系年》作者在“魏斯”生前,已经称他“魏文侯”。⑯桓谭《新论》云:“《古论语》与《齐》《鲁》文异六百四十余字。”⑰赵贞信:《“论语”一名之来历与其解释》,《史学集刊》1936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