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挽歌到女性赞歌
——电影《茉莉花开》的改编研究

2022-03-17 11:01蔡宜然
戏剧之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杜苏童文学作品

蔡宜然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24)

电影《茉莉花开》改编自苏童的小说《妇女生活》。小说讲述了娴、芝、萧祖孙三代女性在20 世纪30 年代至80 年代间各自的生活境况与情感命运,她们所处的时代不同,反抗家庭控制的方式不同,但命运却惊人相似。《妇女生活》是宿命论式的女性挽歌,三代女性挣扎着想逃离桎梏却总是重复性跌入宿命式的悲剧。而由侯咏导演改编完成的电影《茉莉花开》,一改小说的悲剧色彩,讲述茉、莉、花祖孙三代从依附男性到独立自主,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女性成长故事,电影开头“献给母亲”四个大字便奠定了全片的赞歌基调。本文将从电影改编本身入手,看《茉莉花开》如何在小说基础上构建一个新的女性成长故事;同时结合其他文学改编作品,探讨改编原因;最后研究《茉莉花开》改编的优缺点,探讨文学作品改编电影的评价标准。

一、如何完成——改编内容本体研究

文学作品与电影创作的“联姻”由来已久。据统计,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改编自文学作品的影片约占故事片年产量的30%。由此可见,文学作品对于电影创作者而言是一片沃土。同时,改编形式多种多样,有的尽可能地忠实原著,有的对原著改动较大,导致电影不太适合用原作之名,例如根据小说《万家诉讼》改编的影片索性选用一个更直白的片名《秋菊打官司》。还有的文学作品由于篇幅过于庞大,只能通过删减部分人物进行再创作,例如影片《白鹿原》就删掉了“朱先生”这一形象。

《茉莉花开》的改编属于“一半忠实一半重建”。一方面忠实原著小说的叙事框架和格局:三段式的叙事结构,将人物嵌入时代发展的洪流中,展现三代人命运的沉浮;另一方面重建电影的主旨及内核:不悲叹女性命运的宿命轮回,而歌颂女性的坚韧勇敢,展现女性在苦难生活中成长的独立意识,这种内核的转变,一方面通过修改人物形象达成,另一方面则依靠影片视听语言。

(一)“花”的人物形象理想化

侯咏导演想要改变苏童笔下循环往复的妇女生活,演绎三代人递进上升的女性成长故事,就必然要给女性一个更好的结局,三代人的故事必须是从低到高,由悲到喜的发展过程,因此,第三代的女性必然承担起“光明未来”的代言人角色,这也是侯咏导演将萧(影片中的花)的人物形象完全颠覆,进行理想化处理的原因。

小说中的萧是一个被抱养回来、极其不快乐的女孩。她的养祖母娴,每天都只给她吃泡饭,养母芝一直想要抱养一个男孩,对萧的性别始终怀有不满,并且她精神极端脆弱,行为古怪甚至有些神经质。而在男性关系上,萧的养父邹杰是个伪君子,在萧十四岁时打算强暴她,被发现后卧轨自杀,成为萧心灵上无法抹去的阴影。萧和丈夫小杜的结合也与爱情无关,萧看上了小杜同济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小杜则看上了萧所拥有的红旗照相馆二楼永远的房产继承权。婚后小杜出轨,萧欲杀小杜不成,小说结尾两人在打离婚官司,萧说:“走着瞧吧,小杜,我不会轻易放过你。”可见,萧的原生家庭和人生经历根本无法使她拥有健全的人格和健康的心态。苏童笔下的女性不仅要面临男性的背叛和伤害,还要对抗来自女性内部的忌恨,命运实属悲惨又何来光明可言。

所以,电影改编要给萧(影片中的花)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让她内心有希望,成为一个有力量且能从泥潭里爬起来的人。因此,影片中的花,没有被养父强暴的阴影,没有被家人虐待的童年。相反,养父邹杰对她很好,影片中父女俩在洗澡间玩水嬉闹的戏表现了父女间亲密的感情。同时,祖孙关系也变得其乐融融,影片中的祖母茉和花非常关心彼此,重视对方。花身上也没有书中萧的诸多毛病,比如她俩虽都节约,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不满意小杜的抽烟癖好,但萧直接限制了小杜的买烟费用,而影片中的花在火车站送小杜去外地求学时,却用报纸包好了两条烟递给小杜,说这两条烟抽完了就别再抽了。细节的刻画可以看出花虽节约但通情达理心疼爱人,二人之间是有爱情的。当然,电影改编后,花的人生也并未一帆风顺:影片中花的养母莉依然脆弱神经质,她的敏感多疑逼死了丈夫邹杰,自己也消失在火车尽头,因此,花在少年时期就失去了养父母,和祖母茉相依为命。花和小杜虽真心相爱过,却还是被小杜抛弃。但无论如何,花这个角色拥有了快乐的童年,拥有了前两代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一直缺失的父爱,即便生活仍有诸多不幸,但花的内心比萧更强大。借此,《茉莉花开》以花的人物形象为突破口,通过对其童年经历和人物关系的改编,塑造了一个内心强大、独立坚韧的女性形象,为改变苏童笔下女性的宿命悲剧,谱写女性成长赞歌,埋下伏笔。

(二)视听层面的改编

在将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作品的过程中,不仅有人物塑造等文本层面的改动,电影作为以画面和声音为语言的艺术,需要将文学作品视听化,用镜头语言讲述故事。《茉莉花开》同样在视听的细节之处表现了女性成长蜕变的主题。

1.色调的运用

和小说一样,电影也是三段式的,因此每一个部分的色调都不同。影片中的茉的故事,色调以绿色为主,是茉莉花还是花骨朵时的颜色,绿色暗示着茉的单纯稚嫩。影片中第二代莉的部分以黄调为主,实际契合了当时大炼钢铁的时代气息以及精神失常后她的脆弱和迷茫。花的故事以蓝调为主,蓝色象征宽广平和,这也是最后花的内心所达到的。不同的色调实际暗示了女性成长的不同的阶段,“茉、莉代表了女性不成熟的阶段,花代表了女性的成熟阶段。”

2.音乐的修辞

影片中《茉莉花》这首歌贯穿始终,暗示三代女性不同的人物命运。茉在20 世纪30 年代当电影明星时,在万众瞩目下唱《茉莉花》,却因妊娠反应没有唱下去,歌声的戛然而止也预示着茉辉煌人生的终止。20 世纪50 年代,莉在婚礼上唱《茉莉花》,却被调皮的小孩打断。20 世纪80 年代,花带着女儿搬入新家,路过小区的游玩设施时,仿佛看到幼年的自己和养父母及养父母的亲生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场景,镜头切回,是花温柔的笑脸,此时《茉莉花》音乐响起直至影片结束。侯咏导演之后阐释:“第一部分茉就没唱完,第二部分莉也没唱完,第三部分花才唱完了,含有前二者的生活不健全的意思。”《茉莉花》的完整体现了生活的完整,也暗示着花这一代觉醒了女性意识,女性命运在花这一代得以改变。

3.雨夜场景的设计

影片的三段故事中每一段都有男人在雨夜中的戏份。不论是第一代孟老板的雨夜等待,第二代邹杰在雨夜中找莉求和,还是第三代小杜在雨夜中离开花。之前的雨夜设计全部是对男女关系的塑造。因此,导演在第三段专门为花设计了一场雨中产子的戏。深夜瓢泼大雨,街道空无一人,打不到车去医院的花只能靠着消防栓艰难生产,蓝色的布光显得雨夜更加清冷,却也让雨夜带有了一些高洁的意味,特写镜头下章子怡面部带着雨夹着泪,神情却依然坚毅,恢弘悠扬的音乐响起,导演成功塑造了一位坚韧伟大的母亲形象。在花的故事中,雨夜从此和男人无关,婴儿的出生也暗示着女性形象的重生。

二、为何转变——改编背后的原因探讨

文学作品在影视化的过程中,往往被改编。其原因可能是部分内容不适合或者难以视听化,当然更大的原因在于电影创作团队对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有新的想法,因此导演意志对改编的影响极其强大。《茉莉花开》正是因为导演侯咏对表现女性故事有强烈的主观看法,才会一改原作悲伤的挽歌,转而谱写女性的赞歌。

(一)强大的导演意志

文学作品改编电影实际就是作家意志和导演意志的博弈。如果两人的观点契合,那么电影改编出来就更忠于原著的表达,如果观点不契合,导演的意志和个人风格又极其强烈,那影片呈现出来就与原作相差甚远。《茉莉花开》在形式上属于前者,在主旨上属于后者。

1.苏童的宿命论

苏童对女性乃至人类命运的认知都以悲凉为底色。他说,“我对这个世界人生的看法确实有一种循环色彩……你要说二十世纪的世界与十五世纪的世界,除了表面上的社会结构之类的东西不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都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在那里从事某种职业或事业谋生,在那里生老病死。”在他看来,无论时代如何发展,人都无法找到救赎自我的方式。苏童对人生的悲观态度体现在他的多部小说中,以《妇女乐园》收录的一系列作品举例,《妻妾成群》中的颂莲在“妻妾成群”的明争暗斗中走向精神崩溃,《妇女生活》中祖孙三代的循环式命运悲剧,《红粉》中的妓女秋仪被男人抛弃,与新社会有隔阂。苏童笔下的女性命运坎坷灰暗,她们挣扎着走进了悲凉的深渊。

2.侯咏的导演意志

导演侯咏出生于1960 年,与苏童是同龄人,虽然两人经历的社会事件相差无几,但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完全不同。苏童认为悲凉是人生的底色,而侯咏导演在影片中呈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从他对原作人物的改编可以看出,他并不认为命运不可挣脱,在他看来,娴、芝、萧没有一个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从而获得幸福,是因为她们本身在成长过程中也没有获得过爱。所以,他才会在影片中赋予花父爱、祖孙情和快乐的童年。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导演对观众的责任感。“我们不能像原小说那样仅仅重复表现三代女性像一个女人一样具有同样凄凉的人生,这样会让影片的基调沉沦下去,使观众感到心如死灰。我们要避免或消除小说中这种消极的东西。”由此可见,侯咏导演颇受艺术道德教育论的影响,认为艺术作品应有道德教化意义,不愿意给观众呈现过于灰暗的世界,更渴望给观众带去积极影响。导演自己这样评价《茉莉花开》,“我认为这不是一部写实电影,而是一个带有象征意义的,在表象之外有一些寓言风格的电影。”侯咏导演对《妇女生活》在思想主旨方面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正是为了把这份“象征意味”传递给观众。

(二)控制导演意志

每一部文学作品改编电影都会遇到导演意志,但并非所有导演都能恰到好处地控制和利用它。遇到想法与原作冲突,导演却不能做出明确抉择时,影片主题就会出现模糊拉扯的情况。

《茉莉花开》在对《妇女生活》叙事结构的套用和表现上是非常成功的,其运用三段式的结构来架构影片,清晰直观,内容上通过修改人物经历和性格来契合女性命运缓慢上升的主题。但在整体创作中却没有把核心主题贯穿始终,从而出现被小说影响,导致细节不合理的情况。例如,莉在婚礼上明明喜气洋洋、笑靥如花,来宾却突然说,“她好像有点不太开心呀”,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实际上,这句台词源于小说中的芝在结婚时不苟言笑,不愿意给宾客们唱歌,于是“来客都问邹杰,新娘为什么不高兴”。原作中芝是一个不会笑的女人,但影片中莉却是爱笑的,莉结婚时不仅笑得很开心,还愉快地给大家唱了《茉莉花》。单场戏的处理失误,导致主题模糊。

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茉莉花开》中,冯小刚导演的《芳华》也有非常明显的同类问题。小说《芳华》是作家严歌苓对文工团生活的回忆和忏悔,小说对那代人的青春进行了批判式的怀念,但在冯小刚导演的《芳华》中,这种忏悔感总是在游离。例如文工团解散一戏,冯小刚选用高饱和度的橙黄调,温暖的灯光,深情的音乐,营造出大家对文工团的依依不舍。而影片在此之前一直描述的是刘峰和何小曼在文工团所遭受的排挤和不公平待遇,此刻突然歌颂这群人的青春,让人摸不清导演的用意。只能推测冯导在拍摄这场戏时,带入了个人对文工团生活的强烈怀念之情,导致这场戏的导演个人情感超越了影片主题,妨碍了影片的整体表达。

三、作何评价——改编也是独立创作

过去创作者们对文学作品往往采取仰视的态度,但随着改编作品增多,大家对电影改编的态度更加包容。现在,文学原著仅被看成一种素材,甚至只是从中得到某点启发,就可以创造一部电影。例如《让子弹飞》实际只借用了小说《盗官记》中“冒名顶替”的故事外壳。

苏童曾说,“把小说托付他人,改成电影,是小说的一种再生产的形式。改编成电影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作家将影视改编权卖给电影创作团队,就意味着与该文学作品的影视化呈现道别,电影创作者们对如何保证文学性和电影性的结合,结合到何种程度有完全的决定权。因此,文学作品改编电影,无论是忠实原著,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创新,甚至只借个外壳,都没有问题。影片上映后,用评判电影的标准来审视改编作品,创作者们往往能获得更大的创作空间。

四、结语

侯咏导演改编完成的电影《茉莉花开》一改小说《妇女生活》的悲剧色彩,将挽歌唱成赞歌。改编过程中导演意志强烈,虽存在细节之处把握不当的问题,但电影依然在小说基础上完成了主题蜕变,构建出一个新的女性成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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