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明清版本比较研究*

2022-03-17 04:10许冬阳
关键词:崇祯行者评点

许冬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西游补》作为《西游记》续作中的佼佼者,凭借其独具匠心的情节安排和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历来为广大文人学者所喜爱,曾经多次出版。明清时期,其常见的版本共有三种,即崇祯本、空青室本和申报本。

崇祯本,为《西游补》现存最早的版本。其内容依次为:嶷如居士《序》、插图16幅、《〈西游补〉答问》、目次和正文,署名为“静啸斋主人”。(1)关于《西游补》的作者“静啸斋主人”的身份,学界有董说和董斯张两种观点。认为董说是《西游补》作者的,有冯保善的《也谈〈西游补〉的作者》、杨峰的《董说与〈西游补〉三题》、赵红娟的专著《明遗民董说研究》及论文《〈西游补〉作者董说新证》等;认为董斯张是《西游补》作者的,有高洪钧的《〈西游补〉作者是谁》、傅承洲的《〈西游补〉作者董斯张考》、王洪军的《董斯张:〈西游补〉的作者》等。另外,傅承洲在其另一篇论文《董斯张〈西游补〉原本十五回考》里还提出了董斯张创作、董说增补的观点。有眉批、夹批和回评。

空青室本,刊刻时间约为清咸丰年间。其内容依次为:天目山樵《序》、《〈西游补〉答问》、目次、正文和《读〈西游补〉杂记》。有夹批和回评。

申报本,刊刻时间为光绪元年仲冬。其内容依次为:天目山樵《序》、目次、《〈西游补〉答问》、正文、《读〈西游补〉杂记》和《〈西游补〉总释》。有夹批和回评。

这三个版本的刊行时间不同,其内容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这些差异主要体现在序跋、评点和书中具体字词的改动三个方面。

一、不同版本的序跋

崇祯本、空青室本与申报本《西游补》中,均有序跋文章的存在。崇祯本有嶷如居士所作的《序》;空青室本删去了崇祯本的《序》,另补有天目山樵所作的《序》,并在正文之后附有《读〈西游补〉杂记》;申报本在保留了空青室本《序》与《杂记》的同时,在全书最后增加了《〈西游补〉总释》。这些序跋文章写作时间不同,所属版本不同,其内容与侧重点也因此有了很大的区别。

崇祯本的嶷如居士《序》,有学者认为其作者与《西游补》正文作者乃是同一人(2)韩洪举的《董说〈西游补〉的版本、序跋考辩》,认为《西游补》正文、《〈西游补〉答问》与嶷如居士《序》的作者均为董说。。首先,这篇《序》概括了整部小说的主旨,即“偶以三调芭蕉扇后,火焰清凉,寓言重言,以见情魔团结,形现无端,随其梦境迷离,一枕子幻出大千世界”[1]序。其次,大概梳理了《西游补》正文中层层递进的情节,并将每一情节对应至“梦”的不同状态——从牡丹花下至新唐世界是“思梦”,堕入青青世界是“噩梦”,在古代与未来世界间穿梭、阴曹中勘问秦桧一案是“正梦”,被困葛藟宫中是“惧梦”,在各类美人间游走穿梭是“喜梦”,最后大梦将醒之际是“寤梦”[1]序,历数情节的跌宕与梦境的复杂。最后,提到了《西游补》的阅读体验,对其做出了与开头相呼应的评价:“阅是补者,暂为火焰中一散清凉,冷然善也。”[1]序全篇内容较为简短,完全围绕《西游补》本身,并未谈及情节及主旨之外的内容。

空青室本的天目山樵《序》,为清代学者张文虎所作。这篇序的内容较嶷如居士《序》更为生动,全篇通过自己与三一道人(即空青室本《西游补》的评点与刊行者钱培名)的对话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与嶷如居士《序》不同的是,天目山樵《序》并未对小说具体情节予以概括或点评,而是表达了作者对小说阅读方法的独到见解:“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书虽借径《西游》,实自述平生阅历了悟之迹,不与原书同趣,何必为悟一子之诠解。且读书之要,知人论世而已。”[2]70张文虎认为,该书虽然名为《西游记》之补,但作者的本意并非是为《西游记》作注,而是借《西游记》的人物与情节体系来注其自身,以《西游记》来浇一己之块垒,所以阅读时应该知人论世,结合作者自身的经历来分析其情节。而且,即便书中有不尽之言、不尽之意,作为读者,也不可随意穿凿附会,以自己所见来窥测古人。这篇序并未停留在《西游补》本身,而是点明了《西游补》与《西游记》之间的关联,并分析了作品与作者之间的联系,其关于作品阅读的观点也是非常准确且带有创见性的。

空青室本正文后所附的《读〈西游补〉杂记》,为钱培名所作。作为空青室本和申报本《西游补》的刊行者,钱培名对《西游补》有着浓厚的情感,并且对其做了深入的研究,所以,在此基础上写作而成的这篇“杂记”,内容的丰富和思想的深刻程度都超过了之前的两篇序文。他分析了全书的思想主旨,解释了情魔的由浅入深和梦境的因果归结;指出《西游补》的作者乃是董说,对其相关文献和著作做了详细的考证,并指明“书中之事,皆作者所历之境;书中之理,皆作者所悟之道;书中之语,皆作者欲吐之言”,分析了董说本人和书中观点的关系;另外他还全面总结了《西游补》的优点,认为其行文方面有伏笔、有穿插,跌宕起伏,内容方面诗、歌、文、辞、平话、佛偈、戏曲等一应俱全,对《西游补》做出了高度评价,将其视为可以传世之作。最值得注意的是,《读〈西游补〉杂记》将《西游补》与另外两本《西游记》续作《续西游记》和《后西游记》做了比较,认为《续西游记》“摹拟逼真,失于拘滞,添出比邱(丘)、灵珠(虚),尤为蛇足”[2]72,《后西游记》“萧洒飘逸,不老婆婆一段,借外丹点化,生动异常;然小行者、小八戒未免窠臼”[2]72,二者均不及《西游补》的“离奇惝恍,不可方物”[2]72。另外,钱培名还指出了《后西游记》与《西游补》在运用《西游记》情节时的相同之处:“前书罗刹女一案,实行者生平所未经,稍稍立脚不定,便入魔障,故《后西游》以不老婆婆一段拟之。此则借其意,从本文引入情魔,由情入妄,妄极归空,为一切世间痴情人说无量法。”[2]72他认为《后西游记》与《西游补》都看到了《西游记》原文中罗刹女与情魔的联系,因此,从同样角度入手做出了不同的情节安排。有意识地将《西游补》与其他西游题材的作品相对比,是钱培名这篇“杂记”的观点独到性所在。

申报本正文后所附的《〈西游补〉总释》,署名为“真空居士”。《总释》是三版《西游补》序跋文章中篇幅最长的一篇,对每一处情节都做了细致入微的分析,对含有深意的地名和人名也都有详细的解释,如将青青世界的小月王释为“青为情字之省,小月王为情字之分”[2]79,又如以“然古人之事,犹有典籍可征,而未来则如捕风捉影,言人人殊,故好言未来者,恒入于矇瞳而不觉”[2]82来说明矇瞳世界为何与未来世界而非古人世界相邻。关于撰写这篇《总释》的原因,作者在开头说道:“三一道人刊《西游补》既成,读者辄芒(茫)然曰:‘平平耳,其趣安在?’道人属真空居士曰:‘子盍一言。’”[2]77作为小说,《西游补》具有其特殊性,即并非主要通过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着意构造的矛盾冲突来引人注目,而是以其内涵和思想深度见长,可以说,它是一部写给文人看的小说。这对普通读者而言就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很多人不了解《西游补》的真趣,无法勘明其中的深意,便会觉得这本书平平无奇,尤其行者在本就颠倒错乱的梦境中又数次跌入光怪陆离的镜中世界,其情节之复杂,难免会让读者陷入困惑。由此可见,《总释》是为了满足读者要求而写作的一篇阅读辅助,这在表明出版者推广意愿的同时,也能体现出《西游补》一书读者数量的增多以及需求的增加。

综合三个版本《西游补》的四篇序跋文章可以看出,伴随着版本的变更,《西游补》序跋的内容逐渐趋于全面、翔实,其便于推广、便于读者阅读的目的性也在逐渐增强。

二、不同版本的评点

明清时期,小说评点现象盛行,许多小说名著都有不同的评点本。《西游补》也是如此,其不同版本的评点,不论是风格还是着眼点都有很大的不同。

崇祯本的评点数量较少,有部分眉批和夹批,每一回之后也都附有回评。这些评点的内容,有的评价笔法,如在新唐世界绿玉殿扫地宫人自言自语风流天子的行径时评“句句在宫人口中形容。此绘神家妙手”[2]103;有的评价辞藻和语言风格,如在“到如今,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处评“三个‘去’字,恻然可思,胜咏柏梁台”[2]104,又如在“我在短墙望望,只见一座珠雨楼台,一望荒草,再望云烟”处评“竟是一首杜少陵诗”[2]104;有的提到了相关的史实,如在“胡为乎洗钱未赐”处评“洗子钱本秦制”[2]95;有的对小说的叙事结构做了梳理,如在“我只是认真而去,看他如何罢了”处评“此一句是下面纲领”[2]102,又如在第二回回评中说“此文须作三段读。前一段,结风流天子一案。中间珠雨楼一段,是托出一部大旨。后骊山一段,伏大圣入镜一案”[2]106;有的提到了自己的阅读感受,如在“帘外齐声答应,擂鼓一通”“帘外齐声大喊,擂鼓一通”“帘外大震,擂鼓一通”处评“几个擂鼓一通,使读者神情震动”[2]148。其评点内容较为全面,也可以为读者提供阅读帮助。

空青室本的评点数量,相较崇祯本急剧增多,除去保留了崇祯本的少数原评外,绝大多数为新作。申报本则保留了空青室本的评点,并进行了少量修改。空青室本评点的内容也有关注行文笔法之类,如在行者“登时赶上,飞一个‘梅花落’”处评“与‘美人舞’‘背琵琶’相暎成文”[2]109,但其与崇祯本区别最大的,在于增添了许多针对小说情节的评点。这些评点用语大都生动活泼,有的似在与书中人物应和对话,如在行者“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处评“哫,孙行者何处去了”[2]115,又如在行者所说的“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凿开”处评“大圣差了,此非我家的天”[2]126;有的似在玩笑戏谑,如在“皇帝帽子也不是乱带的”处评“关了门带带或者不妨”[2]128,又如在“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才’”处评“不怕普天下秀才动公呈耶”[2]118;有的与现实进行戏剧性的联系,如在“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处评“如今叫做‘顶子文章’”[2]118,又如在“近日医家最不可近,专要弄死活人,弄大小病。调理时节,又要速奏功效,不顾人性命”处评“世上医家,惯送人到古人世界。若古人世界中医家,直送人到未来世界矣。此等妙手,须一概矇瞳世界,永不出伏道,庶令天上天下稍延寿算”[2]125。而在趣味性较强的情节处,空青室本的评点便更加近似嬉戏笑闹,如行者曾在古人世界中变成虞美人去接近项羽,移步去天歌舍梳洗时,“便要走动,又转一念道:‘若是秃秃光光,失美人的风韵。’轻轻推开绿纱窗两扇,摘一瓣石榴花叶,手里弄来弄去,仍旧丢在花砌之上”,空青室本评“普天下后世学美人风韵者牢牢记着”[2]141;又如项羽叫侍女来给行者变的虞美人压惊时,有侍女问“娘娘不跌坏下身么”,空青室本评“何以独问下身?岂知娘娘下身竟是长老”[2]130。就连行者已经离了项羽来到未来世界后,空青室本的评点依旧在用项羽来打趣行者,如在行者吩咐“你去取一部小说来与我消闲”处评“何不请尊夫项羽来说平话”[2]147,又如在行者问秦桧“你知泰山几斤”处评“尊夫项羽力能拔之”[2]155。这些活泼有趣的评点成为了原情节的点缀,足以起到令原文更加吸引人的作用。

由此可见,崇祯本和空青室本的评点在着眼之处和语言风格方面存在着显著的不同,而在同时有两种评点的一些语句或段落中,这种不同便更加明显。

例如第五回《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讲述行者变成一个与虞美人长相一般无二的女子,与绿珠女子、西施夫人、丝丝小姐共同饮宴,崇祯本的回评是“嘲笑处一一如画,隽不伤肥,恰似梅花清瘦”[2]126,空青室本的回评则是“两个丈夫便怕羞难招,西施毕竟是古人世界中人”[2]127,一个评点用语精妙,一个则调侃西施羞涩,配不来两个丈夫。

又如行者重新变成虞美人去引逗项羽,装作似怨似怒的模样,项羽便慌忙跪下,行者一转身,项羽又飞趋跪到他面前,恳求“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2]129,无奈陪哭。崇祯本评道:“万古英雄,未尝有不流连情事者。虽然,羽太甚矣。项羽一生善哭。”[2]129空青室本则评道:“老项何仇于作者,遭此荼毒?”[2]129一个从历史的角度评价项羽比其他英雄更加流连情事,一个则干脆因作者的这番安排而半开玩笑地替项羽打抱不平。

又如行者变成的虞美人告诉项羽自己要休息,项羽便吩咐丫头蘋香点灯。因下文行者提起“蘋香这侍儿,天资翠动,烟眼缭人,吾几番将言语试他,倒也有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2]132,崇祯本评点为“此文章家血派,黄子岸所谓文字须晓提丝法也。‘蘋香’二字,不见此处,后便说来无味”[2]131-132,赞叹其行文之法,又因下文均为浅白易懂的对话,没有蕴含深意的语句或值得注意的技巧,崇祯本从此处直至该回结束,都未再有评点。但因为这段对话有较强的趣味性,空青室本在此处的评点非常密集,甚至因为这段对话乃是行者与项羽在睡榻上所说而在评点中戏称变成了美人的行者为“小师太”,在行者暗暗思忖“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时评“请问小师太,依他便如何?不依他便如何?”[2]132在行者假意说“妾身自随大王,指望生男长女,永为身后之计。谁想数年绝无影响”时评“生男长女,恐非小师太所能”[2]132。评点与原文两相映衬,读来令人发笑。

除了着眼点与评点风格不同之外,崇祯本与空青室本的评点还存在一处不同,就是与《西游记》之间的联系。

《西游补》原为补《西游记》而存在,并注明“入三调芭蕉扇后”,其人物和情节都与《西游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崇祯本的评点较少专注于情节,并且与其文首的嶷如居士《序》相似,倾向于围绕《西游补》本身展开评点,将其视作独立的故事体系,因此在评点中极少提到《西游记》,即使提到也只是寥寥数语,如在“你致意他一声,教他去配了真真、爱爱、怜怜”处评“映带古本西游有法”[2]97,又如在“金葫芦奉上,单忌金铁钻子,望大圣留心”处评“照应古本西游处好”[2]159,所谈依旧是其行文技巧。空青室本则不然,在其评点中,经常可以看到《西游记》的影子,如在“正要按落云头,回转旧路,忽见千里之外有一座大城池”处评“文法实从前书小雷音寺一段脱化”[2]99;又如在描绘阴司景象时评“与前书唐太宗入冥及行者闹森罗殿相暎成文,却无一句蹈袭,真大手笔”[2]146。同时,又因为《西游补》上接火焰山故事,这类评点中提到火焰山情节的数量最多,如在行者与唐僧讨论牡丹红处评“此节无数红字,暗接火焰山来”[2]91;又如在行者与项羽的搂抱、同眠处评“此抱可为罗刹女雪耻,一笑”[2]134、“此眠亦可为罗刹女雪耻,一笑”[2]139;又如第六回《半面泪痕真美死 一句蘋香楚将愁》的回评“项王是牛魔王影子,虞美人是罗刹影子,楚骚、蘋香是玉面影子,紧跟来脉,有反照入江、橹摇背指之妙”[2]133,注意到了《西游补》与《西游记》之间的密切联系。

小说的评点具有传播功能,这主要体现在它能够启发、指导读者的阅读[3],因此,崇祯本和空青室本的评点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西游补》的传播,为其创造出了更大的价值。另外,崇祯本的评点有着较为浓厚的文人色彩,其关注点多为文风以及行文方式,其视野也相对狭窄。空青室本的评点则在注重笔法和语句分析的同时专注于小说的情节,风格轻松活泼,趣味性较强,同时视野也得以拓宽。这虽然是评点者个人的选择和喜好,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西游补》正为不同的读者所需要和接受,其作为文人作品的文学价值和作为小说的娱乐价值也逐渐得到了深入挖掘。

三、不同版本的字词

《西游补》一书,随着版本的流变,其中的字词也经历了多处改动。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对崇祯本具体字词的修改,大体可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类,改动了崇祯本中的错误之处。

有的是修改了原文中的错别字。如崇祯本的“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卓子”[2]114,申报本将“卓子”改为“桌子”[2]119;“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合泪而去”[2]118,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合泪而去”改为“含泪而去”[2]119;“今大王鬓雪飘扬,龙肿万状”[2]132,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龙肿万状”改为“龙钟万状”[2]133;“折开两胁,做成四翼,变作蜻蜓模样”[2]153,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折开两胁”改为“拆开两胁”[2]160;“以谏议大夫万侯卨与飞有怨,风卨劾飞”[2]155,空青室本将“万侯卨”改为“万俟卨”[2]160;“衙门又有无数青血红筋猛鬼俯伏送岳爷爷”[2]163,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青血红筋”改为“青面红筋”[2]166,等等。

有的则是修改了原文中的表达不畅或语病之处,让语句变得通顺。如崇祯本的“忽听得宫大吹大擂”[2]106,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忽听得宫中大吹大擂”[2]106;“小月王一见见他”[2]110,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小月王一见了他”[2]112;“耳朵中只听得鸡声三唱,天已未明”[2]126,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天已未明”改为“天已将明”[2]127;“花蹄鸟乱”[2]128,129,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鸟啼花乱”[2]133;“不如回头那童子去罢”[2]146,申报本改为“不如回那童子去罢”[2]149;“可惜你以不真不真不真”[2]166,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可惜你以不真为真,真为不真”[2]166。

这些错别字与错误的表达,或为《西游补》作者本身的疏漏,或为崇祯本印刷时的错讹,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在再次刊行时对这些错误之处做了修改,增加了语言的准确性和通顺度,让该书变得更加有利于阅读。

第二类,对崇祯本中的一些并未出错的用词做了美化修改。

例如崇祯本中的“秃臣陈玄装(奘),不可杀,倒可用”[2]107,空青室本与申报本都改为“不可杀他,倒可用他”[2]112;“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2]114,空青室本与申报本都改为“东边跑到西边,西边跑到东边”[2]118,只是增加了个别字词,就让句子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符合读者所习惯的表达方式。

又如崇祯本中的“午时光景,我们大家用力一凿,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差了。当当凿开灵霄殿底,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滚下来”[2]111,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午时光景,我们直凿到申时,才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着了玉帝殿下,不知不觉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骨碌碌从天缝中滚下来”[2]112。因前文中凿天之人提到了“只得磨快刀斧,强学凿天。仰面多时,颈痛;踏空多时,脚酸”[2]111,可见凿天是一件辛苦且困难之事。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原文中看似很轻松的“用力一凿,凿得天缝开”改为耗时费力的“午时光景,我们直凿到申时,才凿得天缝开”,显得更加真实,与前文的照应也更加合理。

又如崇祯本中的“后边我的威势盛了,志气猛了”[2]135,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后边我的威势猛了,志气盛了”[2]143,对调了形容词的位置,改用“猛”来形容“威势”,用“盛”来形容“志气”,词语的对应比修改之前更加到位。

又如崇祯本中的“行者接在手中翻看,心中暗想”[2]146,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行者接在手中翻着,心中暗想”[2]149。按照原文的情节,此时行者无奈被扯入阎罗殿,顶替了阎王的差事,接过主簿曹判使递上来的生死簿子时,心中暗暗担心的是“我前日打杀一干男女,不知他簿子上可曾记着不曾记着”[2]146。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翻看”改为“翻着”,表明行者只是心不在焉地一边翻着生死簿子一边暗想,并未真的去看上面的内容,更加符合当时的情境和原文的描述,可谓是相当出色的改动。

又如崇祯本中的“那算者失惊”[2]189,空青室本改为“那算者大失惊”[2]192,申报本又进一步改为“那算者大大失惊”[2]192。原文中的情节,乃是行者诓要他八字的老翁,杜撰了一个曾经为他算过命的“算者”,那人曾经在听了他的八字后吃惊说“小官人,你这八字替齐天大圣的八字一线不差的”[2]189。空青室本与申报本依次增加了行者口中算者的吃惊程度,行者添油加醋蒙哄老翁的情景便更加活灵活现,让人信服。

这一类修改,是调整了原文中一些并无明显错处、即便不修改也无伤大雅的语句,却让语言更加通顺生动,情节也变得更加合情合理,可以说是修改者在原文基础上的再创作。

第三类,错改了崇祯本中一些原本正确的语句。

有的将原文正确的地方改错。例如崇祯本中的“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汉帝衣。上有秋风坠,下有莲花盃”[2]121,空青室本将“莲花盃”改为“莲花盆”[2]127。实际上,原文中的这几句乃是描绘行者变成的美人的模样,“莲花盃”是形容其玉足娇小玲珑,若改为“莲花盆”,则曲解了其中的原意。

又如崇祯本中的“万岁爷爷!我是秦王子婴,投降万岁爷的便是”[2]139,申报本将“秦王子婴”改为“秦皇子婴”[2]144。《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记载:“(赵高)曰:‘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婴为秦王。”[4]275可见崇祯本中用“秦王”来称子婴是正确的,不应修改为“皇”。

又如崇祯本中的“图秦不就六国死,去泰称皇刻碣文”[2]178,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去泰称皇”改为“去秦称皇”[2]183。《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记载:“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4]235-236由此可知,“去泰称皇”为史料所载,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因始皇为秦之皇帝而想当然地将“泰”改为“秦”,反而有悖于史实。

有的则将原文中的语句改得不合情理。例如崇祯本中的“行者暴然见了‘大唐’两字,吓得一身冷湿”[2]99,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暴然”改为“蓦然”,“一身冷湿”改为“一身冷汗”[2]106。实际上,“暴然”与“一身冷湿”并非错误的表达方式,修改为“蓦然”和“一身冷汗”,既丢失了原文的力度,也难免落入俗套。

又如崇祯本中的“西施、丝丝一齐愁叹。便是把酒壶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泪”[2]122,空青室本改为“西施、丝丝一齐愁叹,便自把酒壶拿在手,也有一肚皮眼泪”[2]127。原文中,变成了虞美人的行者无法应付席间的交谈,只好捏造伤心故事,假称项羽冷落了自己,这一番表演不仅让席间的西施和丝丝“一齐愁叹”,就连把酒壶的侍女也信以为真,受了感动,方显行者表演之真。空青室本将侍女的反应去掉,有损原文的生动形象。申报本修改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重新改为“西施、丝丝一齐愁叹,便自是把酒壶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泪”[2]127。

又如崇祯本中的“他并六国,筑长城”[2]140,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他并吞六国,筑长城”[2]144;“这个毫毛行者又道那个毫毛行者吃多了一颗碧桃”[2]170,空青室本与申报本改为“多吃了一颗碧桃”[2]172。将“并六国”改为“并吞六国”,意义上的确更加确切,但“并六国”与后面的“筑长城”字数相同,更有韵律感,改为“并吞六国”便失去了这种韵律效果。“多吃了”比“吃多了”语序更加通顺,但下文为“那个毫毛行者又道这个毫毛行者攀多了一枝梅子”[2]170-171,改为“多吃了”便无法与“攀多了”相呼应。这两处改动,都是修改者忽略了被修改之处与上下文之间的联系所致。

又如崇祯本中的“又想师父万一心斜,走到西方,亦无用处”[2]173,空青室本与申报本将“心斜”改为“心邪”[2]183。“斜”指不正,“心斜”便是心不正,即脱离了原本一心向佛的信念,合情合理。改为“心邪”并无错处,但较之原文稍显突兀。

又如崇祯本中的“我是大蜜王,正要夺你大糖王”[2]200,申报本中将“大糖王”三字去掉[2]203。原文中,行者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我乃大唐杀青挂印大将军部下先锋孙悟幻”,对方听见“大唐”二字,才说出了这句话,因自己的名字为“大蜜”而戏称“大唐”为“大糖”,颇有抢白的意味。申报本删掉了“大糖王”三字,则失却了真趣。

这些改动,或是因为修改者历史与文学知识的匮乏,或是因为其对小说创作技巧的理解逊于《西游补》的原作者。这是作者与出版刊行者之间常见的冲突,却也同时可以反映出刊行者本人对作品的思考方式。

综上所述,版本流变中字词的修改,有正确也有错误,有美化也有曲解,但这些修改的目的都是让《西游补》一书变得更加易于阅读,以促进该书的推广和流传。

四、结语

纵观《西游补》的三种明清版本可以看出,随着版本的更迭,《西游补》的序跋内容逐渐变得丰富,评点的风格变得多样化、视野得到拓宽,书中的具体字词也在不断地完成校对和修改。崇祯本《西游补》专注自身系统,重视作品的文学性,并且“印数不多,显然不是为了作为畅销书印刷的”[2]3;而空青室本和申报本《西游补》开始注重比较研究,在关注作品文学性的同时有意挖掘其趣味性,还根据读者的反应和需求做了序跋方面的调整。可以说,《西游补》版本演变呈现出了从简明扼要到丰富翔实的发展状态。

正如前文所言,《西游补》是一部写给文人而非普通民众看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孙行者,虽然保留了《西游记》中猴妖与取经僧的身份设定,却更多地被赋予了一种文人化的特质。这样的特性决定了《西游补》相对其他小说而言拥有较为狭窄的受众面,其思想内涵和旨趣也非学识不足之人所能理解,这对《西游补》的推广造成了很大的局限。然而其版本的演进和流变表明《西游补》的价值依然在逐步得到挖掘,其意义也逐渐得到承认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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