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培元先生的朱子哲学研究及其贡献

刘 丰

前一段时间，黄玉顺教授告知说蒙先生的全集快要出版了，我很有感慨。就把蒙先生的几部著作，尤其是几部哲学史的著作——《理学的演变》和《朱子哲学十论》找出来，又重新学习了一遍，这几部书都是蒙先生亲自送给我的，上面还有蒙先生的签字，所以利用这一段时间，对蒙先生的哲学史研究、宋明理学的研究——尤其是朱子哲学的研究，重新学习了一遍，比以前又有了一些新的体会。现在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向各位师友汇报一下我学习蒙先生宋明理学史，尤其是朱子哲学研究的一个心得体会。

大家都知道，蒙先生的成名之作是《理学的演变》和《理学范畴系统》，这是两部哲学史的著作。在完成了这两部著作之后，蒙先生就进入到了中国哲学的研究以及哲学建构的工作当中，也出版了很多的著作，提出了心灵哲学、情感哲学、生态哲学等命题。我觉得他的这些理论，应该都是建构在宋明理学研究的基础之上的。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蒙先生的这两部著作不但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宋明理学研究的最高水准，同时也为后来的理学研究奠定了非常坚实的基础。蒙先生为推动、深化宋明理学以及中国哲学的研究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在经过了30多年之后，蒙先生在晚年又回到了理学以及哲学史的研究当中，并于2010年出版了《朱熹哲学十论》。这部著作是以一系列的专题论文构成的，重点探讨了朱子哲学中的十个重点问题。蒙先生在《自序》当中有这样一段话，刚才陈来老师发言的时候也引用到了：“这十个问题是过去的朱子哲学研究中未曾提出过的新问题，但是能代表朱熹哲学的基本内容和实质。对这些问题的探讨和论述也是全新的，不同于过去研究朱熹哲学的框架，从一个新的视角重新解读朱熹著作，解释其深层意蕴，发掘其普遍价值，从中得到应有的启迪。”我个人觉得，蒙先生在这部书当中其实是把哲学创造和哲学史的研究，非常有机、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所以我在读了《理学的演变》和《朱子哲学十论》之后写了一篇文章，也是对蒙先生学习的心得体会。下面我就把蒙先生关于朱子哲学研究的成果、观点以及一些有独特创建的地方给师友们作一个汇报。

第一个问题，就是蒙先生的一个重要观点：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从早期的《理学的演变》开始，蒙先生就有这样一个看法。他讲“理学的演变”，就是从朱熹开始。在朱子之前，周、张、二程等人的思想可以说都是朱子哲学形成的一个渊源和来源，而朱子是在这些思想基础之上综合了北宋以来的儒家思想以及佛教、道教的思想，综合而成的一个集大成。所以，要讲理学的集大成者，应该是朱熹。这是蒙先生的一个核心观点。其实仅仅这样来讲，说朱子是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我们一般讲理学史也都这样讲，但蒙先生对这个观点还有更进一步的梳理。他是通过对理学的分系，进一步来证成“以朱子作为宋明理学集大成者”的观点。

关于理学的分系，其实蒙先生在他的书里面没有明确地讲，但是他的意思非常明确——我通过对蒙先生著作的阅读，可以将他的观点概括为“一系三支”说。这个观点在宋明理学的研究当中，我认为是完全可以立足的。我们讲理学，有“两系”说——理学和心学；有“三系”说，有大陆学者一般讲的“三系”，有新儒家牟宗三讲的“三系”；甚至还有“四系说”。我认为蒙先生讲的“一系三支”说，和这些理论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应该说是完全可以和现有这些观点并立的对理学分系的一种观点。所谓“一系”，就是朱子系。蒙先生讲理学的演变，从朱熹开始，一直讲到王夫之、戴震。在几百年的理学演变过程当中，蒙先生认为之后理学的发展——心学、气学，这些不同的派别，其根源都在朱子学内部的矛盾当中。所以后来理学的发展，都是朱子哲学中不同因素的更进一步的发展和演变。所以说，从整体上来讲，蒙先生认为理学就是“一系”——朱子系。所谓的“三支”，就是在朱子之后，朱子哲学当中不同的矛盾、问题的进一步演化的过程中形成的派别，有完全坚持朱子学立场的“正统派”，以及“心学派”和“气学派”。我觉得蒙先生尽管没有明确地提出来“一系三支”说，他对理学的理解，我认为可以把它概括为这样的一个说法。这样的“一系三支”说，一方面可以理解蒙先生对于理学理论的梳理；更主要的，可以由此进一步证成“以朱熹作为理学核心、枢纽和集大成者”的观点。

在蒙先生的晚年著作《朱子哲学十论》当中，刚才陈来老师也特别提到了，蒙先生对之前的朱子哲学研究的观点有了突破。其实《朱子哲学十论》中的十篇文章，提出了很多新的看法。限于我个人理解的能力，我主要是从“理气论”和“心性论”这两个方面来重点梳理蒙先生在《朱子哲学十论》当中，也就是蒙先生在晚年对朱子哲学进一步的研究当中提出的一些新的看法。

第一，是从观念论到存在论。在蒙先生早期的朱子哲学研究当中，蒙先生认为理是形而上者，气是形而下者。认为朱子承认有一个客观的“理”的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过去我们讲的“朱子是客观唯心主义者”。到了后来，蒙先生可以说是超越了这个观点。他在后来的研究中认为，朱子哲学中的“理”仅仅是一个逻辑的设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意义，这也就是从“两个世界”走到了“一个世界”。蒙先生认为，在朱子哲学当中，只有“一个世界”，即现实的世界，“理”的世界仅仅是一个设定。这是我认为蒙先生在晚年的研究中第一个比较有意义的突破和贡献。

第二，是从心本论到“情”“境”论。关于朱子哲学中“心”的问题，蒙先生应该说和学界现有的各种理解和观点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地来说，蒙先生无论是在早期的研究，还是在晚期的《朱子哲学十论》当中，都对朱子的“心”看得特别高。蒙先生认为朱子把“心”上升到了本体的地位，或者说“心”具有本体的意义。这个观点可能和现有的朱子哲学研究，特别是关于其“心论”的研究相比，是比较独特的。结合着蒙先生“朱子哲学十论”当中关于“心”的一些论述，尽管我们可以看到关于朱子哲学的“心论”研究前后没有太大变化，但是结合着蒙先生三十多年对于朱子哲学、宋明理学和中国哲学的研究整体来看，我觉得他对朱子“心论”的肯定应该说具有这几方面的意义：其一，肯定了“人心”的意义；其二，突出强调了朱子“心统性情”思想中“情”的地位和价值——我们上午的讨论，很多位老师都主要谈蒙先生的“情感哲学”——我觉得蒙先生“情感哲学”的提出，如果从学术史的角度进行追溯，应该和他对朱子哲学当中“情”的强调有关系；其三，从境界论来解释朱子“心与理一”的思想——蒙先生把“心与理一”理解为了境界。

第三，是从境界到生态。蒙先生讲儒学，讲中国哲学，讲天人合一，最终把它们都汇通为一，都落到了理学的最高境界上。但蒙先生在后来的研究中，又从境界说转向了生态，将朱子哲学和中国哲学的诠释推向了一个新的维度。刚才也有几位老师讲到蒙先生的哲学贡献的时候，也都提到了“生态”。我认为这确实也是蒙先生的一个重要的观点，一个重要的贡献，也是蒙先生接着宋明理学讲出来的一个新的成果。在过去的研究当中，我们只从概念上理解、解释朱子的“理气论”，很少关注其生命意义——其实“理气”问题最终都要落到“生”的问题。蒙先生是把“生”提升到了理学最深层次的根本问题上了，理学当中核心的“理气”问题，“心性”问题，最终都落实到了“生意”，都要从“生意”的角度诠释，才能得其思想的精髓。

整体而言，蒙先生三十多年的朱子哲学研究，将朱子哲学与宋明理学的研究推向了一个高峰。他的研究关注到朱子哲学的各个方面，但其中有一个核心，就是蒙先生一直非常重视朱子的“心论”，他对朱子“心论”的新解，在学术界尤显独特。唐君毅先生曾经有一个看法叫“一心开三心”。我借用唐先生的这个看法，把它移过来，认为蒙先生对朱子哲学当中“心”的解释也可以概括为“一心开三心”——朱子的心论也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讲：认知心、情感心和生物心。认知心就是朱子所说的“虚灵不昧”，有知觉、认知的意义，这是大家一般都承认的。情感心就是“心统性情”之三位一体之心，按照蒙先生的理解，这是以情显性，凸显的是人的道德情感。生物心就是“天地以生物为心”，也就是“仁”，“仁”是贯通天地的。整体上来讲，蒙先生讲理学、讲中国哲学都是从“心”开始讲，都是从“心”上说起。所以我觉得在蒙先生的朱子哲学研究当中，他最后消解了“理”，提升了“心”。他提出的“情感儒学”“心灵境界”“生态哲学”都是从传统哲学的“心”上说起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妨把蒙先生的哲学称作“新心学”。

以上就是我的一个重新阅读蒙先生著作的心得体会。因为时间的关系，就简单地向各位师友作一个汇报，如果以后有机会发表出来的话，也请各位师友进行批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