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与叙事再现
——论《终结的感觉》中的非虚构写作

2022-03-18 07:16周丽秋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巴恩斯德里托尼

周丽秋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是当今英国文坛极具影响力的作家。他和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并称英国“文坛三巨头”。朱利安·巴恩斯曾四度入围英国布克奖(The Man Booker Prize),最终于2011 年凭借《终结的感觉》赢得布克奖,并获大卫·科恩英国文学奖(David Cohen Prize)。小说讲述了一份来自前女友母亲的遗嘱,引发了年届六旬的托尼对自身经历与情感体验的追忆以及对历史真相展开追寻的故事。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叙事、记忆、后现代文明以及伦理反思,从不可靠叙事、文化记忆、现代焦虑、“人性”与“兽性”之间的伦理选择等视角解读文本,这些研究成果对于理解《终结的感觉》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迄今为止,国内学者从非虚构写作的角度来解读和剖析该文本的研究明显不足,故笔者深入分析文本的非虚构写作,透过还原历史图景、戏仿与反讽的叙事以及无意识的心理旅程,从历史与叙事的维度来阐释该作品非虚构写作背后历史与现实、非虚构与虚构的多元互动。

一、历史求真:记忆的另类书写

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中的非虚构写作是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的另类书写,它通过记忆回巡和现实探访,进而寻觅失落已久的历史真相。作为中产阶级的托尼十分重视退休后的闲暇生活,他志愿管理附近的图书馆,致力于为图书馆构建独特的学习环境。然而,事务所的一封来信打破了托尼宁静的生活,托尼通过对学生时代的回顾和对日记背后的故事进行侦探,力图还原历史的真实图景。

(一)亲历者的回忆叙事

《终结的感觉》的叙事过程展示了主人公对真相进行历史还原的内在过程,不失为一部巧妙的非虚构小说。小说第一部分是托尼对学生时代的回顾,记忆叙事的主线是托尼与好友艾德里安、女友维罗妮卡之间的情感纠葛。小说真实地还原了托尼收到好朋友艾德里安的来信,信的内容是:他想跟自己的前女友交往,并希望能得到自己祝福这一历史事件。关于该历史事件,叙述者托尼回忆,他曾回复艾德里安“兹收到你21 号的信函,本人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贺,并希望借此告诉你我一切均好,老朋友”[1]54。托尼的祝福态度典型地塑造了其优雅得体的温和形象,但无可否认的是,托尼惨遭好友和女友的双重背叛。托尼作为学生时代恋爱三角关系的受害者,体面地结束了这段孽缘。然而,托尼在后面的叙述中不知不觉地补充道:“我把自己对他们在一起的种种道德顾忌的想法一一告诉了他。同时我还告诫他要小心,因为在我看来,维罗妮卡在很早以前一定受过伤害。”[1]55托尼在回忆过去的过程中,相对于起初的祝福态度,还表明了自己的“担心”。托尼前后不一的历史叙述,一方面说明了历史还原过程中记忆的模糊性和不可靠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托尼并不是利用历史叙述一味地对过去的历史事件进行事实认同,而是以不可靠叙述的方式进行个人历史的阐释,从而实现与“历史”的对话。

显然,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具有显著的个人意识,叙述者托尼本人清晰地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历史面貌。亲历者托尼的回忆叙述不再是对历史外在形态的客观真实再现,而是其个人内心洞见的历史真实。叙述者托尼在文中也承认“这是我现在对当时发生的一切的解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现在对于当初所发生的一切的解读的记忆”[1]54。可见,托尼的声明为历史叙述提供了时间之维,表明了非虚构写作的当下性。托尼站在当下的立场对学生时代三角关系进行阐释和判断。叙述者托尼以历史回巡的方式对个人历史进行还原,是叙述者当下的历史想象,也是个人对历史事件的重新理解和编织的历史“真实”。海登·怀特曾认为“历史真实只能出现在追求真实的话语阐释和观念构造之中”[2]123。鉴于历史叙述属于话语体系,具有主观性和想象性的特征,历史叙事的真实性问题遭受到了各方的质疑。但无可否认的是,历史叙事的真实性诉求从未被排斥在外。因此,要真正理解托尼想象中的学生时代,则需追踪遗嘱背后不为人知的真相。

如果说,《终结的感觉》第一部分的记忆叙事是立足于现实中“已然”发生的真人真事、真情实感,那么小说第二部分则是以历史侦探为基础的历史还原,强调了叙述者的在场性和亲历性。叙述者的验证式叙述,让叙事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由此实现非虚构写作中还原历史图景的内在目标。

(二)历史证据的颠覆

《终结的感觉》的核心主题是历史的求真。托尼前女友维罗妮卡的母亲在遗嘱中将艾德里安的日记赠与托尼,却被维罗妮卡扣留了。日记成为了小说最大的线索,对日记背后故事的侦探揭开了托尼的历史求真之旅。围绕线索,托尼绞尽脑汁企图从各方解开“不解之谜”。所幸的是,维罗妮卡虽拒还日记,但将托尼当年回复艾德里安信件的影印件交予了托尼:

嗨,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我祝愿你们无比快乐。希望你们缠绵相守,以给双方造成永久伤害……我诅咒你们诸事不利——留给你们的是一生的凄楚,它会一点点毒害腐蚀你们往后的关系。我隐隐希望你们有个孩子,因为我坚信时间是报复大王,没错,将报复施予一代代后人……甚至她母亲也告诫我提防她。如果我是你,我会向她母亲问清楚她曾经所受的创伤。当然了,这些你都要背着维罗妮卡偷偷做,因为,嗬,那女孩是个控制狂……[1]123可以说,信件作为实存的历史文献,还原了托尼在记忆叙述中刻意过滤掉的真实内容。信件中穷凶极恶地诅咒与诋毁的内容,真实地还原了青年时期的托尼易怒、嫉妒、邪恶的形象。信件成为了年轻托尼真实形象的有力证据,很大程度上纠正了小说第一部分,托尼回忆叙述中对过去个体的自我形塑,为历史叙述提供了真实的维度。

之后,托尼企图唤起往日两人的温情以追回遗嘱中的日记。面对托尼的计谋,维罗妮卡冷漠不予以回应,反而将托尼带到豪华别墅区,远远地观看社区中心里的精神病史患者。托尼迷惑不解,维罗妮卡却不表明用意,致使托尼误以为长相酷似艾德里安的智障儿“徽章男”是维罗妮卡的儿子。托尼对此深信不疑,反而是护工于无意之间揭开了智障儿的身世之谜:他是维罗妮卡的弟弟,是艾德里安与维罗妮卡母亲的儿子。历史真相以偶然的方式冲破了托尼的幻想:托尼在信件中对维罗妮卡的诋毁,无意之中将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的母亲连在了一起。艾德里安爱上了女友维罗妮卡的母亲,并致使中年的萨拉怀孕。艾德里安不堪忍受道德重荷,最终选择了自杀。更为残忍的是,时间将一切报复在了无辜的后代身上,艾德里安的儿子是一个智障儿。由于托尼的一封报复性信件,冥冥之中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伦理惨案。当年托尼一时冲动的恶言恶语竟成了血淋淋的现实。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托尼戏剧性地还原了历史真相,弄清了悲剧的原因。此时此刻,托尼才终于认识到自身对悲剧的发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知晓了维罗妮卡扣留艾德里安日记的缘由。

《终结的感觉》注重对历史真相的追寻,在对个人历史进行追忆的过程中,仍坚信历史在某种程度上的可知。巴恩斯的这种历史观,与传统的历史叙事观念不谋而合:“历史性事件应包含或表现为许多‘真实的’或‘经历过’的故事,只需在证据中将它们揭示或抽取出来,并展示给读者,使他们直接地、直观地认识到这些故事的真实性”[3]324。的确,《终结的感觉》中伴随着证据——信件以及艾德里安儿子的出现,维罗妮卡扣留艾德里安日记的缘由和艾德里安自杀的真相也就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托尼历史叙述也由于客观而充分的证据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力证了历史再现的清晰性、客观性和真实性。

历史叙述要理解的对象不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件,而是事件的意义。历史叙述不过是对历史意义的追寻。托尼的这段经历,让人深思《终结的感觉》非虚构写作中回巡历史的真实用意。正是无尽的悔恨与无望的终结感,使得托尼回首往事时,频频以现实为参照。面对自身亲历、亲验追踪的历史真相,托尼情不自禁地感慨:“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1]121托尼清醒地认识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托尼对艾德里安、维罗妮卡的伤害已经造成,永远无法弥补。正如小说书名《终结的感觉》所暗含的意蕴:终结的感觉并非来自生命的终结,而是所有改变的可能性的终结。托尼因而陷入了无穷的悔恨与无望的终结感之中而无法自拔,而他极力营造的稳重、谦和形象,正是他现实中自责、悔恨的扭曲变形。而这正是《终结的感觉》中非虚构写作所体现的立场。

二、叙事再现:历史与文学的交融

美国当代作家诺曼·梅勒认为“文本通过有选择的叙事视角、用小说家的语言与手段将真实生活中摄取的史实融汇成篇,实现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穿越,消解历史与小说之间的界限”[4]。由此可知,非虚构作品并非是历史材料的堆砌,而是历史性和文学性的交融。《终结的感觉》想象与建构了托尼的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历史性地还原了悲剧真相的同时,历史叙述也充满了趣味性与可读性,特别表现出对后现代主义文学技巧的兴趣。

(一)戏仿侦探小说

首先,巴恩斯运用了集叙述者与主要人物于一身的托尼来戏仿传统的侦探小说形式。托尼化身为日记的侦探家,对日记背后的真相进行历史侦探。在这种叙述方式下,叙述者与人物知道的一样多。叙述者托尼置身于艺术化的意识世界之中,和前女友、杰克兄、前妻、律师、“徽章男”等各种人物打交道,根据日记提供的线索,重新认识周围的世界和人物。他所知道的关于日记以及过去的相关真相都是通过自身接触而掌握的。托尼自身没有经历过的事物,没有接触过的人物,没有了解过的事情,就无法弄明白其中的曲折,自然也就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种叙述方式,减少了传统小说全知全能的武断和预先设定的成分,侦探小说的情节发展不再是传统的程式,而是在分离的故事外,不断插入外来的故事。

(二)侵入式叙述

其次,巴恩斯重视对小说形式的检视。小说除了叙述托尼的侦探过程外,还在叙述过程中直接评论正在经历着的主人公,以及其他相关的人物、事件等,表现出一个评论家恰如其分的看法。小说中主人公托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取笑艾德里安的智障儿子,维罗妮卡满腔怒火地将托尼赶下了车。这时,托尼出乎意外地从叙述中跳出来感慨:“我曾自认为能让维罗妮卡再次喜欢我,自以为这么做很重要。当她在邮件里提到‘善始善终’时,我全然没察觉到其中的嘲弄之意,反而把那当成了邀约,甚至是诱惑。”[1]168叙述者托尼中断叙事,对自身的荒诞行为进行无情嘲讽。很明显,叙述者是有意打破叙事节奏,采用了侵入式叙述对小说创作本身进行评述。由此可见,巴恩斯暴露创作的痕迹,有意提醒读者叙述者在历史叙事过程中的主观性,以叙述者自我暴露的方式揭示文本的虚构性。同时,这里还显露出了历史叙述的另一显著特征,即侧重于微观世界与细节再现。

(三)碎片化拼贴

再次,《终结的感觉》特有的叙事风格在于碎片化、片断性。故事叙述虽然没有线性的情节结构,没有性格的变化发展,但是各种精彩的微观场面,都被十分细致而生动地捕捉了下来。作品以微观的视角来观察、叙述故事,进而戏仿现实主义的真实效果,这显然是非虚构写作中十分有效的手段。如:

#纸条# 浴室的门上贴了一张“请勿进入——速报警——艾德里安”的字条。[1]64

#报刊文摘# 《剑桥晚报》的剪报。“青年‘才俊’悲剧离世”。[1]64

#裁决报告# 验尸官的最后裁决称,艾德里安·芬恩(22 岁)在“思维紊乱”中自杀身亡。[1]64

#日记# 5.4 累加赌注问题。如果人生是一场赌博,那么赌局采取何种形式?在赌马比赛中,累加赌注的形式是利滚利,一匹马赢得的赌金滚注到下一匹马上,如此循环往复……[1]110

这样的文字碎片零散地被插入到小说的历史叙述中,为历史叙事提供实存的历史文献。此外,叙述者托尼还不时地在叙述中插入自己对音乐的评论:

我还经常听一些德沃夏克的曲子。不大爱听他的交响曲;现在更喜欢弦乐四重奏。但是柴可夫斯基也难逃天才作曲家的宿命,受年轻人追捧,对中年人依然有一些吸引力,但年老之后想起来,就算说不上令人窘迫,也多少显得有点不太搭界……[1]79

小说中类似的零碎片段不胜枚举,这种拼贴的艺术手法充分说明了巴恩斯非虚构写作中小说与非小说因素的交融,如报刊文摘、电子邮件、信件、梗概自述、音乐评论、艺术评论等碎片拼凑堆叠组合在一起。这种具有强烈的拼贴感和碎片性历史叙事的背后原因,也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言:“非虚构首先来自对生活的认知、发现与忠实。”[5]《终结的感觉中》打破了纪实性作品与虚构性作品的界限,合并了虚构内容与真实材料,将历史与个人经验文本化,抓住了时代特有的事件、命运独特的人物,呈现其背后人性的、历史的种种问题。

(四)反讽

最后,小说更引人兴味的是《终结的感觉》喜剧手法——反讽的运用,主要表现为结构反讽。这是一种结构上具有两重意思的持续反讽。“这种反讽中常见的一种手法是创造一个天真的主人公,或一个天真的叙述者或代言人。他无法克服的单纯或迟钝导致他对事物的解释始终要求机智的读者——他们早就看穿天真的主人公之后的作者未言明的观点,并持相同的观点来加以修正”[6]209。反讽占据了全书的较大比例,它故意设置矛盾的表象,使事实与表象进行对照,突出自信而又无知的因素。这些反讽叙述,既符合以满足读者追求真实性心理为要务的非虚构写作,也为全书增添了丰富的趣味性。

《终结的感觉》中的托尼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的参与者。托尼属于已经退休的中产阶级,却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天真和迟钝。例如:面对日记被前女友维罗妮卡扣留的难题,托尼自信又无知;对福特太太与艾德里安、维罗妮卡等人物的关系缺乏洞察力;将逻辑与常识完全抛之脑后,带着自己的偏见来观察和评价维罗妮卡的动机和行为。又如:托尼深信这一切都是维罗妮卡设置的情感游戏,冷漠与不耐烦是她故意营造的假象。他满心欢喜地幻想能和维罗妮卡回到起初,直到维罗妮卡勃然大怒地将托尼赶下了车并愤然离去,托尼才有所觉悟。托尼对事情的曲解与迟钝,使他受到了喜剧性的暴露和嘲笑。除此之外,小说中类似的反讽叙述还有:托尼天真地塑造自己温良无害的形象;四十年后,托尼才真正知晓好朋友艾德里安自杀的真相;托尼误认为智障的“徽章男”是维罗妮卡与艾德里安的儿子;托尼对艾德里安与福特太太关系的不知情;托尼对当年冲动的信件无意中引发的悲惨事件迟到的认识;等等。

叙述者对事件的可笑曲解导致了其故事叙述中理想和现实的错位、表象与事实的对立,这种天真的、迟钝的故事叙述造成了巴恩斯小说的结构反讽。一方面叙述者托尼是滑稽的笨蛋和小丑,愚昧无知,不断地遭受现实无情的打击;另一方面对悲惨事件有清醒的认识,“英雄般”地承受当年的痛苦。叙述者的态度引起读者肯定的同时,也引起了读者的嘲笑。于是,同情与嘲笑在托尼故事叙述的结构反讽中得到了平衡。

以上这些例证充分证明了《终结的感觉》非虚构写作的文学价值,而这些价值的获得在于巴恩斯小说历史性与文学性交融的写作自觉。这种写作自觉表明了非虚构写作跨越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将虚构与反讽作为历史小说创作应有之义。由此,也使得《终结的感觉》向着更具生动和斑斓的方向,开辟了新的道路。

三、历史叙事的当下性:超时空对话

小说采用了意识流的形式,运用人物内在的视点来展现外在的世界。人的内心世界不受现实时空逻辑的束缚,实现对两个甚至几个同时进行事物的表现。一方面,巴恩斯以不匀称的空间、不连续的时间而建立起了自己散乱的结构;另一方面,对无法在时空停留的情感活动和心理冲突加以描述,突出非虚构写作中历史叙事的当下性,实现用现代视角与历史深处的“我”进行超时空的心灵对话。

(一)不匀称的空间

《终结的感觉》在叙述上建立了目前和记忆双层框架,混合了过去和现在,而不单单是单纯的过去。小说不仅有人物活动展开的讲述空间,还有故事展开的空间。历史空间与现实空间交织重叠,呈现出复杂的、不对等的空间形态。

故事是由叙述者兼主人公托尼由于旧日女友母亲的遗嘱引起他对学生时代的回忆展开的。作为叙述者的“我”存在的空间很小,而且十分模糊,只是偶尔插入几句与读者的对话。在《终结的感觉》第一部分中,托尼花了巨大的篇幅回忆高中时期的课程、铁三角朋友关系以及与维罗妮卡的恋爱经过,对于往事种种,叙述云淡风轻。值得留意的是,作为叙述者的“我”对读者交代说:“但是,我觉得我有一种生存的本能,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这就是维罗妮卡所说的胆小吧,但我称之为温和。”[1]54这种叙述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主人公十分严谨、周密的表现。在第二部分,当托尼得知自己对维罗妮卡的诬蔑以及诅咒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悲剧时,“我”以叙述者兼批评家的口吻说:“你有一段漫长的暂停时间,足够让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还有其他什么事做错了吗?……有积累,有责任。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浩大的动荡不安。”[1]193这些材料显示出叙述者“我”讲述的空间清晰而明朗,叙述者“我”的历史叙事使得主人公“我”自由地穿梭在“往日”和“今天”的场景空间。叙述者托尼站在现在,面对复杂的、悲惨的现状,没有选择直面现实,而是将叙述的视角转向了过去,再由过去的事情而反弹回到现在。可见,《终结的感觉》从现实空间入手,回溯过去,在现实空间与历史空间之中自如地穿梭。小说这种独特的空间特点,不仅使得小说空间上呈现不对等的状态,而且还直接影响了小说时间的处理。

(二)不连续的时间

巴恩斯小说《终结的感觉》在时间结构上采用了意识流的形式。叙述者托尼以意识流动的几个不同的时间点为中心,从而实现意识向前、向后的跳跃,反映了托尼当时矛盾而复杂的心理历程。《终结的感觉》不连续的时间结构具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小说现实时间与叙述时间的分裂。巴恩斯小说的现实时间是在“今天”,而叙述的却是“往日”的历史事件亦或是幻想的“将来”事件。当托尼收到当年寄出的信件影印件时,托尼回忆起高中时期艾德里安对生命的深刻认识。在托尼发送电子邮件询问前女友自己曾经的感情之前,叙述者托尼幻想一个人在深夜时分,给前女友寄信的一连串动作。当托尼翻开旧相册,却想象着跟当年的好友索要证据和日记的情景。当托尼和前妻探讨维罗妮卡寄信的动机时,托尼回想起自己的家庭,与妻子离婚以及女儿对自己的不理解。当托尼坐火车进城与维罗妮卡碰面时,托尼记起了高中时期与维罗妮卡在房间里翩翩起舞的情景。小说现实时间与叙述时间的分裂表明,不同的事件在时间上凝止,造成了艺术世界空间的断裂。这样一来,两个或更多的事物则可以同时进行,它们在交错的时空中都得到了展现。

第二,叙述时间不按照故事情节线性递进,而是由叙述者主观调度,具有极大的跳跃性。托尼的故事叙述是他的意识流动而自然进行的,任由想象、回忆、联想、幻想等纵横驰骋,打破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让意识之流在任意时间点固定,并加以延伸。巴恩斯在创作小说《终结的感觉》时,隐退在故事之后,巧妙地用托尼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和主人公,按照托尼的意识流动来讲述“昨日”或者“将来”的事情,自然而然地打破了故事的叙述时间与情节发展。例如,托尼给艾德里安回信这一事件是最早发生的,但是该事件却是在四十年后维罗妮卡扣留了艾德里安的日记才引起了托尼的关注。又如艾德里安自杀事件在小说开头就被提及,却出乎意料都地在小说结尾前才得以叙述其背后真相。此外,不容忽视的是,艾德里安的名字贯穿小说全文,这也侧面说明了:尽管时过境迁,往事被遗忘了,但无可救赎的悲剧在叙述者托尼的心灵上造成了严重的创伤。

托尼的故事叙述按他的意识流动而自然进行,这种独特的时间结构,打破了小说中时间线性发展的常规,跳跃间隔,刺激想象,使得线性的语言符号向空间扩张。巴恩斯小说的时间处理,同样使得小说的空间呈现出分裂的状态,既有历史的空间,又有现实的空间;既有真实的空间,又有虚构的空间。这样,巴恩斯小说中非线性的历史叙述实现了历史与想象的结合、现实与幻想的交融、历时与共时的并立。错乱的时空也暗含了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巴恩斯追求的是一种不确定性的写作原则,同时他对虚构分裂的文本的实验,真实地揭露了历史与现实世界的虚构性、零散性和不确定性。

四、结语

《终结的感觉》是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的非虚构书写,它通过记忆回巡、现实探访,进而寻觅失落已久的历史真相。叙述者在场性地发掘事实,收集资料来获得对历史和现实存在的了解,其核心是真实性。此外,《终结的感觉》中的非虚构写作在其非虚构的真实性基础之上,还生成了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历史叙事充满了文学趣味性。如果简单地将其归之为关于历史真实性或虚构性的探讨,并不能揭示该书的真正价值。《终结的感觉》中失落已久的历史真相、趣味性的故事叙述、杂乱无章的内心世界才是作者力图展示的“真实”,而并不是眼中所见的那个世界。更进一步说,巴恩斯的历史小说,都类似于《终结的感觉》,重在历史性和文学性的交融,历史叙事的文学性存在于非虚构的真实性之中,真实的叙事中充满了故事性。换言之,回归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考察非虚构写作中的文学性,关注个体的生命气息,或许才能准确认识《终结的感觉》中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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