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考辨

2022-03-18 07:33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惠施成文古书

秦 晓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庄子·天下》篇(以下简称《天下》篇)是先秦学术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献,常常被学者当作《庄子》一书的后序,历代对此篇多有评论。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说:“《天下》篇,《庄子》后序也。历叙古今道术渊源之所自而以自己承之,即《孟子》终篇之意。”[1]476王夫之《庄子解》题解《天下》篇:“系此于篇终者,与《孟子》七篇末举狂狷乡愿之异,而历述先圣以来至于己之渊源,及史迁序列九家之说略同,古人撰述之体然也。”[2]462顾实说:“《庄子·天下》篇者,乃《庄子》书之叙篇,而周末人之学案也(旧日学案,今日学术史)。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亦无以明周末人学术之概要也。”[3]3学者大多承认此篇与庄子思想关联颇深,但关于此篇的作者及成文年代,学者们的见解多有出入。本文通过梳理学界已有的看法以及结合《天下》篇文本(1)本文所引《天下》篇文本均来自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进行考辨,以期对此问题予以探究和分析。

一、前贤观点

对于《天下》篇的作者及成文年代,历来有所争议,大致有两种主要意见:一种观点认为《天下》篇为庄子自作,成文年代的问题随之而解;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天下》篇是庄子后学所作,对成文年代也有不同的见解。

第一种观点认为,《天下》篇为庄子自作。王夫之《庄子解》:“或疑此篇非庄子自作,然其浩博贯综,固非庄子莫能为也。”[2]462胡文英《庄子独见》:“细玩此篇,笔力雄奋奇幻,环曲万端,有外、杂篇之所不能及者。庄叟而外,安得复有此惊天破石之才!”[4]278马叙伦说:“至于《天下》篇,我认为是作为一个时代的学术结论,可能也是庄子写的。我们如果说不是庄子写的,很难找出另外一个人有这样精通一个时代的学术,更有这样的大手笔。如果认为庄子写的自序,那是天衣无缝的。”[3]235梁启超认为:“此篇文体极朴茂,与外篇中浅薄圆滑之各篇不同,故应认为庄子书中最可信之篇。”[5]1罗根泽在《诸子考索》中对《天下》篇的分析比较具体,但也多是大胆的“假设”[6]310—311。钟泰《庄子发微》:“自明陆西星《南华副墨》及王夫之《庄子解》,皆以此为《庄子》之后序,其为庄子自作,无可疑者。”[7]754钟泰对前人学说略作转述,并不能构成《天下》篇作者就是庄子的明确结论。以上诸家都认为《天下》为庄子自作,但多揣测之言,单凭文风和体裁很难断定作者,所以这种方法只能存疑。

第二种观点认为,《天下》篇不是庄子所作,而是庄子之后的人所作。林云铭《庄子因》:“段中倍极赞扬,真所谓上无古人,下无来者。庄叟断无毁人自誉至此,是订庄者所作无疑。”[8]365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说:“《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绝不是庄子自作的。”[9]204严灵峰《老庄研究》的看法也很独特,其认为:“(一)全篇内容与外篇、天道篇的笔调相近,与内篇思想不能尽合,断定非庄周自作。(二)既评论庄周,则是其后之作品无疑。批评各家学说观点内容,与荀子相近,词语亦相仿佛,可能是荀卿晚年的作品。(三)倘非荀卿自作,必系门人或后学者得自荀卿的传授而写作的。”[10]206叶国庆认为:“此篇非庄子所作:一,庄子齐大小,一是非,必无圣人、君子等分别之;二,‘其在于诗书礼乐者’云云,明言儒家于道所得独厚,‘其散于天下’云云,明言诸家只得道之一端,乃儒家口气;三,‘不侈于后世’以上为一篇总纲,以下分叙百家,庄子为百家之一而已,作者悲百家往而不返,故此篇必非庄子所作;四,内篇多寓言、重言,此篇全是庄语。”[11]31王叔岷《庄子校诠》:“此篇非庄子作,不当视为庄子自序或后序,盖庄子学派所述,故于庄周道术章,推尊庄子至极。庄子固未尝自是者也。”[12]1291劳思光说:“大抵《庄子》书成后,门人作《天下》附之。”[13]245以上学者大多能对庄子思想和《庄子》全书作通观考察,持论较为谨慎,但如严灵峰认为出自荀子则失之武断,叶国庆认为有儒家口气,也有将后代学派森严的现象挪至先秦的嫌疑。王叔岷和劳思光认为是庄子学派的作品,持论比较公允。

综上,对于《天下》篇作者的看法有两种主要意见:第一种观点认为此篇为庄子自作,那么成文年代则必与庄子同时,第二种观点认为此篇为庄子后学所作,但对于《天下》篇究竟成于何时何派何人之手又有分歧。晚近学人观点如下:1.《天下》篇作于战国中晚期,胡适、冯友兰、刘笑敢(2)参见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修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63页。、张涅(3)参见张涅《〈庄子·天下〉篇学术史意义札记》,《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文科学版)2000年第3期。、赵涛(4)参见赵涛《〈庄子·天下〉篇的成文年代、立场及主旨新探》,《理论月刊》2007年第4期。等持此说。2.《天下》篇作于秦汉之际,张恒寿持此观点,认为《天下》篇是荀子以后、司马谈以前,受老庄思想影响很深的儒家作品(5)参见张恒寿《庄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6—316页。。3.《天下》篇作于西汉初期,谭戒甫提倡此说,认为《天下》篇是淮南王刘安所作(6)参见谭戒甫《现存〈庄子·天下〉篇的研究》,收入《中国哲学史论文初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00页。。李叔华论证《天下》篇作于西汉初期,写作时代当在西汉文景之际(7)参见李叔华《〈庄子·天下〉篇的主旨和成文年代新探》,《哲学研究》1995年第5期。。4.《天下》篇作于魏晋时期,孙道升持此说,认为《天下》篇的作者是注《庄子》的郭象,《天下》篇乃郭象为其删定的《庄子》所作的后叙(8)参见孙道升《〈庄子天下篇〉的作者问题》,《正风半月刊》1935年第16期。。可见,学者们对《天下》篇成文年代的看法有:战国说、秦汉之际说、西汉初期说和魏晋时期说。本文认为今本《天下》篇整体应该视为战国中晚期的作品,但对其内部也要作区分,以“惠施多方”章为界分为两部分进行考察,论述详后。

此外,对于《天下》篇“惠施多方”章与逸篇《庄子·惠施》的关系,学者们亦有考辨。《庄子》一书仅郭象编注本流传下来,其中并无所谓《惠施》篇。马叙伦《庄子义证》中说:“王应麟依《北齐书·杜弼传》曰‘弼尝注《庄子·惠施》篇’,谓‘今无此篇,亦逸篇也’。伦疑此篇当终于‘未之尽者’,‘惠施多方’以下,乃《惠施》篇文。观《音义》引崔撰、向秀之《音说》,自‘惠施’以下,讫不一见,则向崔本此篇终于‘未之尽者’,可知也。”[14]黄华珍《庄子音义研究》:“《天下》篇最后一章即第七章是关于惠施的专论,如果考虑《天下》篇所具有的评论先秦诸子的性格,把这一章编入《天下》篇也很难说有什么不自然,不过如果从注释情况看,第七章无崔向注,而司马彪注多且集中。这便为这一章就是《惠施》篇的说法提供了一个较为可靠的证据。”[15]227马叙伦和黄华珍都认为,《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就是《惠施》篇。王叔岷亦持此说,认为“惠施多方”以下即是《庄子》逸篇《惠施》篇[12]1349。不过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甄长松在《〈庄子·天下篇〉与“庄子·惠施篇”》中认为:“今‘惠施多方’以下的文字,原即《天下》篇的一部分,不存在独立的《庄子·惠施》篇,也不存在《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惠子》杂入的问题;晋初崔撰、向秀注《庄子》,曾将此章从《天下》篇删去,而郭象根据《汉书·艺文志》旧本又把它恢复过来;此外,杜弼为之作注,名义上虽称‘惠施多方’,但实系裁篇别出的《天下篇·惠施章》。”[16]可见,学者对于“惠施多方”章的作者和成文年代意见也不同。

以上回顾学界前贤关于《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的争议和讨论,可见关于《天下》篇的作者和成文年代是极具争议性的,这些具有争议的观点也是本文思考的起点之一。结合《庄子》文本进行分析,注重今本《庄子》成书的过程,充分注意古书形成之年代和篇章的复杂性,是进行《天下》篇考辨的基础和前提。要对《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进行考辨,首先需要 “考镜源流”,了解先秦古书篇章形成的复杂过程。本文认为,今本《天下》篇是经后人编撰而成的“合成本”,是将两篇合成一篇的结果,所以需要以“惠施多方”章为界,分为两部分讨论各自的作者及成书年代。

二、“惠施多方”以上诸章考辨

要考辨“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作者及成文年代需要对《庄子》一书的形成先进行考察。学界普遍认为先秦流传下来的古书应视为某一学派的集体著述,余嘉锡在《古书通例》中早有说明(9)“周、秦、西汉之人,学问既由专门传受,故其生平各有主张,其发于言而见于文者,皆其道术之所寄……则虽其平日因人事之肆应,作为书疏论说,亦所以发明其学理,语百变而不离其宗,承其学者,聚而编之,又以其所见闻,及后师之所讲习,相与发明其义者,附入其中,以成一家之学。故西汉以前无文集,而诸子即其文集。”又:“古书既多单篇单行,刘向始合中外之本定著为若干篇,作者既不自署姓名,则虽同题为某子,本非一人之笔,其间孰为口传,孰为依托,有必不可得而辨者。盖不独诸篇互有得失,即一篇之内,亦往往是非相糅莒。”引自余嘉锡《目录学发微 古书通例》,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1、283页。,具体到《庄子》一书则问题更为复杂。现存《庄子》一书的内、外、杂篇三部分,经历了较长时间的文本演变。大概来说是从原本到刘向分篇的五十二篇本再经班固、司马彪、崔撰、向秀至郭象整理的三十三篇定本。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引注《庄子》诸家如下:

崔撰注十卷,二十七篇(清河人,晋议郎,内篇七,外篇二十)。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无杂篇,为音三卷)。司马彪注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字绍统,河内人,晋秘书监,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为音三卷)。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字子玄,河内人,晋太傅主簿,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为音三卷)。李颐集解三十卷,三十篇(字景真,颍川襄城人,晋丞相参军,自号玄道子,一作三十五篇,为音一卷)。孟氏注十八卷,五十二篇(不详何人)。王叔之义述三卷(字穆 ,琅琊人,宋处士,亦作注)。李轨音一卷。徐邈音三卷。[17]17

通过以上材料可见在魏晋时期注解《庄子》者不乏其人,且所分篇章也有所不同,这样就极有可能将《汉书·艺文志》中所录原《庄子》一书的篇章、内容打乱重组。今本《庄子》即郭象注本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原本之面貌很难全面了解,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即《庄子》一书在流传过程中已经被后人改动和修订,文本形成经历了长时间的流变才定型。所以,《庄子》各篇乃至一篇之内也存在不同程度的组合、拼接、增删、糅合等现象。对于《天下》篇内部两部分的组合也应作此理解,本文先对“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作者及成文年代进行考辨。

首先,《天下》开篇作者总论“道术将为天下裂”的过程,交代“百家”兴起的思想渊源。“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此“一”就“道术”整体性而言。以下论及“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百官”“民”等具有的不同特点。天人“不离于宗”,神人“不离于精”,至人“不离于真”,圣人则“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君子“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百官“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民“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以有养”。作者对于以上诸种类型的人物给予了不同的评价,虽然其推崇天人、神人、至人和圣人,但并没有对“君子”“百官”“民”进行批评,而是分述各类人的特点,可见其思想视野十分宽阔,颇有庄子“道通为一”的意味。作者试图通过思想史回溯的方式探寻诸子思想的来源,表明各家均是对“古之道术”的呼应及部分继承,其对“天人”“神人”“至人”的推崇和《庄子》对得道之人的推崇比较一致。接下来,作者论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现象,结果导致“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的败落局面,这是作者立足于诸子百家纷争的现状而发出的感叹。作者推崇的是内圣外王之道,想要返于“道术”圆融即“一”的状态,可惜“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在“百家”时代,诸子应合“道术”的水平高低不同,遂造成百家各执一端的分裂对立局面。作者开篇论述了诸子思想形成的渊源,为庄子之学承续“古之道术”的展开作了铺垫。

在作者眼中,诸子百家的学说均是承接“古之道术”而来,各家对于道术的体会和认识不同,遂造成诸子间境界的高低。作者对“百家”之一的庄子最为肯定和推崇,认为庄子是最能深切体悟“道术”之人,而对其他学派则褒贬不一。“惠施多方”以上诸章分别评论了墨翟、禽滑厘一派,宋钘、尹文一派,彭蒙、田骈、慎到一派,关尹、老聃一派和庄周一派,作者对此五派的评价各不相同。作者对于关尹、老聃一派比较推崇,对于庄周一派更是称赞不已,而对于宋钘、尹文一派评为“行适至是而止”,对于彭蒙、田骈、慎到一派评为“皆尝有闻者”。这些人物多与道家思想相关,作者的这番点评可以称为先秦道家的“谱系学”考察。在这一谱系中,作者对庄子最为欣赏,赞誉庄子为百家之冠,可知其倾向于认同庄子的思想,一定是庄子学派中的人物。

其次,《天下》篇中论述墨家的言论能为“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成文年代提供证据。作者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至今不决。”此段说明在“惠施多方”以上诸章写作完成之时,墨家正处于“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相互争论不休且“至今不决”的局面,点明墨家内部纷争的现状。墨家本是一种集团化的组织,而墨家的“钜子”更为这一集团的主要人物。早期墨者如墨翟、禽滑厘无不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墨家学派的核心领导者。但是在《天下》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墨家学派内部出现了不同的派系斗争,已经不再有某个核心领导人物,只是“俱诵《墨经》”,对于整个团体的异己分子也以“别墨”视之。这说明《天下》篇的成文年代一定不会早于墨家此种局面的发生,而这种局面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呢?这需要考察墨家学派的发展轨迹来说明。

先秦墨家的发展历程,大致由一墨到二墨再到三墨[18]51-84,三墨之后的墨家就更为分散了。《韩非子·显学》篇中记载了“三墨”:“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19]456—457指明墨家分裂为三派。其中的“相里氏”即前文的“相里勤”,“邓陵氏”即“邓陵子”,这说明在“三墨”时期墨家早已没有一个能够统一号令的“钜子”了。根据孙诒让《墨学传授考》[20]706—722中对墨家传授脉络的考订,并结合《吕氏春秋》的《上德》和《去私》两篇的内容,可知墨家“钜子”的传授顺序大致情况为:墨翟——禽滑厘——孟胜——田襄子——腹,这是有明确传承人物的墨家“钜子”谱系。墨者腹主要活动在秦惠王在位期间(前337—前311年),这说明至少在秦惠王时期墨家“钜子”的传承还比较清楚。但是据《吕氏春秋·去宥》篇记载:在秦惠王时期就出现了“东方之墨者谢子”与“秦之墨者唐姑果”争用一事,表明在秦惠王晚年,墨家内部已经出现了至少两派的对立。那么,《天下》篇所述“别墨”以及“至今不决”的年代就更要靠后了。

最后,根据以上的考辨可推论出“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成文年代应该在墨家“三墨”之后,其年代应该相对较晚,大致在战国晚期。《天下》篇中有“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这句话,可知《天下》篇的成文年代也一定在《墨子·节用》篇之后。据渡边卓考证,《节用》(上、中)著作的大致时间范围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到公元前3世纪中期之间[18]4,那么“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成文年代只会比《墨子·节用》篇晚,也可以佐证其成文于战国晚期。另外,《天下》篇中论述了宋钘等人的学说,宋钘等人与稷下有着很深的关联,可见“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作者对于稷下诸学说是有相当了解的,这也为作者的身份及年代提供了一些证据。据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证,宋钘、尹文、慎到、田骈诸人的生活年代大致在公元前4世纪中叶到公元前3世纪前半叶之间[21]696—697。“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出现肯定不会早于这些学者活动的年代,对墨家学派“至今不决”的描述,也表明其成文正处于纷争未定、尚未一统的动荡时期。由此,将“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成文年代推定在战国晚期是比较合理的。通过以上考辨可知,“惠施多方”以上诸章的成书年代要晚于庄子,当为战国晚期庄子后学所作。

三、“惠施多方”章考辨

“惠施多方”章为今本《天下》篇的末章,向来有学者认为此章即为《庄子· 惠施》篇。《北齐书》中记载杜弼,“注《庄子·惠施》篇”[22]353,可知在南北朝之时《惠施》篇还传于世。那么今本《天下》篇末章到底是不是已经散逸的《惠施》篇呢?对于“惠施多方”章与前几章的关系,武内义雄说:“《天下》篇上半引崔音者多,下半‘惠施多方,其学五车’以下无一引之。此篇‘惠施多方’以下与《列子·仲尼》篇后半之文有相似者,而张注亦不引向说。《北齐书·杜弼传》有‘杜弼注庄子惠施篇’则《庄子》旧有《惠施》篇,事无可疑。此篇下半非即《惠施》篇乎?列子张注所引惠子之语多出于此。所以想象,当亦此部分之惠子篇也。果然,则《天下》篇之下半乃于五十二篇本而独立成一篇,向崔不注之,似是郭氏从司马本而附记于《天下》篇末者。”[23]696张恒寿说:“可能古本《庄子》中‘惠施’本来另是一篇,也即司马彪五十二篇本中之一篇。后人因它和《天下》篇都是讲先秦学派的,便并入《天下》篇末。”[24]302崔大华亦认为:“《天下》篇可划分为三部分,中间部分六章分述六派学术思想,第三部分为《惠施》篇羼入。”[25]101可见,学者们认为,“惠施多方”章原本应该是《惠施》篇。本文也认为,要把“惠施多方”章与前面诸章区分开来。

根据文章风格统一性来说,“惠施多方”章与前几章有很大的差异。《天下》篇在论述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诸人思想学说时,均有“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悦之”之语,但“惠施多方”章中却没有此语而是直接以“惠施多方”开头,并罗列了惠施与辩者的具体论辩主题。既然叙说各家思想学说的特点,为何不使文风“一以贯之”呢?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惠施多方”章是后来附益的。在用词方面,“惠施多方”以上诸章多用“方术”“道术”“道德”等复合词,而“惠施多方”一章则仅仅出现“方”“道”“术”“德”等单音词,这也值得注意。黄华珍在《庄子音义研究》中说:“崔向注仅出现在第一章至第四章,司马注仅出现在第二、三、七章。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七章虽无崔向注,而司马注却非常集中,竟多达二十五次。根据这一情况,似可判断武内等学者关于这一部分相当于《惠施》篇的推测是妥当的,也就是说,《天下》篇可能原为两篇,后由郭象整理编辑为一篇。”[15]220这个论断大体无误。那么,“惠施多方”章的作者是谁?其成文年代在何时呢?本文认为,“惠施多方”章极有可能是庄子本人所作。

“惠施多方”章对于惠施的学说总体持批评态度,这与“惠施多方”以上诸章对各家予以褒贬乃至高度赞扬庄子之学不同。“惠施多方”章的作者历述了辩者的主要学说,批评惠施“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可见对惠施思想学说的直接批评。作者感叹惠施:“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可见作者对于惠施学说的局限性抱有深深的遗憾。从《逍遥游》《齐物论》《德充符》等篇来看,庄子对惠施的学术思想十分了解,对惠施也有深厚的情谊。《庄子·徐无鬼》中记载“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之事,庄子有“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的惋惜、伤痛之语。可见,庄子不仅把惠施当作学术辩论的对象,而且将惠施引以为可“言”之友。王叔岷在《庄学管窥》中说:“惠施难庄周,常为庄周所屈。是庄周深知惠施,惠施岂足以知庄周哉!惠施逞智好辩,庄周不过借其辩难以发一己宏通之论耳,庄周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篇)。是庄周所期与言者,乃言而忘言之人。惠施尚不足以语此。然,即如惠施好辩之友好,亦不可再得。此庄周之所以感伤而寝说不言者也!”[26]47。唯有真切了解惠施的人才能切中要理地评论其学说,也才能够发出“惜乎”“悲乎”的深叹,“惠施多方”章能够如此直面惠施思想学说的问题,切中肌理而又饱含益友之情,作者极有可能是庄子本人。

此外,需要注意与惠施辩论的辩者身份。在公孙龙之前有辩者兒说,惠施与“天下之辩者”辩论,兒说可能是其中一位。兒说的事迹杂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吕氏春秋·君守》《淮南子·人间》诸篇。《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说:“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19]269陈奇猷在《吕氏春秋新校释·当务》篇注九中引高亨所言:“《文选》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李注引《鲁连子》曰:‘齐之辩者曰田邑,辩于狙丘而议于稷下……一日而服千人。’倪说殆即田邑之流也。”[27]606“倪说”即“兒说”,可见兒说也是当时著名的辩者,且以“白马非马”论与人辩论,其学说主张要早于公孙龙。据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证,公孙龙生卒年代为公元前320—前250年[21]697,又据“年代学”中个人鼎盛年来推测,公孙龙的学说大行当在公元前3世纪前中期以后,显然据此很难说惠施与公孙龙有论辩的时间交集。所以“惠施多方”章中“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这句话极有可能是后人解释时窜入的注解,其中“桓团、公孙龙”是作为“辩者之徒”出现的,是为了在注解原文时举例来说明。如果除去这一句,“惠施多方”章前后文意就很通顺,且与后文“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一句连接自然,更避免了因惠施与公孙龙的年代差异无缘相知所造成的误解。“惠施多方”章中的辩者指的是兒说、黄缭等与惠施同时代的人物,庄子本人记载惠施与辩者兒说等人的辩论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总而言之,本文认为,“惠施多方”章是庄子本人所作,且是已散逸的《庄子·惠施》篇(10)此两篇合为一篇之例,《庄子》一书中并非仅有,如《庄子·盗跖》篇即是两篇合为一篇。“他(王叔岷)根据《盗跖》篇‘几不免虎口哉’下郭注中的‘此篇’二字,判定《盗跖》篇当止于此,这已经得到了出土文献的证明。”引自李锐《新出简帛的学术探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页。亦可参看廖名春《竹简本〈庄子·盗跖〉篇探源》,收入廖名春《出土简帛丛考》,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四、余论

综上所论,《天下》篇当以“惠施多方”为界分为两部分来确定各自的作者及成文年代。“惠施多方”以上诸章为庄子后学所作,成文年代在战国晚期,称赞道家特别是庄子的思想。“惠施多方”章极有可能是庄子本人所作,且是已散逸的《庄子·惠施》篇。通过对《天下》篇作者和成文年代的考辨可知,现存先秦古书中某些篇章的定型经历了较长时间的流变,篇章之中或之间也存在分散、合并、重组等不同的情况,这是在研究先秦古书作者及成文年代的时候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通过对《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的考辨可以管窥先秦古书的流变情况的复杂性。大多先秦古书在流传过程中会经历一定程度的改动,或词句、或章节、或思想……这些改动很有可能将古书篇章的“原本”进行裁剪、整合以适应改动者的意图。对于《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的考辨,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古书的“原初”面目,以便更好地去梳理和分析古书文本和思想的关系。分析古书演变的复杂面向,以动态变化的眼光去看待先秦古书的流传,是理解先秦学术特别是诸子思想的重要途径。在考察先秦文献时,一定要关注古书形成的复杂性和历时性等特征,将这种方法自觉地运用于作者身份和古书年代学的考证中,为研究先秦古书篇章的形成、流变乃至思想演化提供参考的视角和自觉的方法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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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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