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医生的孙”和睁着眼睛做梦的人

2022-03-21 03:57李秋沅
花火·慧阅读 2022年3期
关键词:鱼丸冰棍仙女

李秋沅

夏天还没过去,表哥表姐就被上海来的姑父接回去了。姑父说,表哥长大了,得回去上小学了。他们走后,我很孤单。

什么是孤单?

“就是没伴儿,自己一个人……”我记得奶奶曾这么告诉我。

我自己和自己玩。爷爷给我的彩陶人俑,我已经玩腻了。后来他把我眼馋的纽扣盒子也给了我,表姐走了,再也没人陪我一起玩纽扣,一起争论哪个纽扣最好看。每次打开纽扣盒子,我就想念起表姐来,甚至连当初和她的拌嘴吵架也让我想念。如此一来,我心也灰了,自己一个人玩也就索然无味了。看相册也能消磨很多时间。家里的老相册有好几大本,我一页页地翻。一开头那些反复出现的面孔,后来渐渐老了,然后不再出现。我知道,正如爷爷说的,他们走完了属于他们的时间。相册后头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出现,再后来,我看见了还是小婴儿时的自己。

看相册消磨了一段时间,我得干些别的事情了。老屋的院门关不住我,我开始往外跑了。外头的人说的话,和我的不太一样。在这之前,我也发现表哥表姐有时说一种我听不懂也不会说的话。他们一说那种话,就“唰”一下在我和他们之间立了道玻璃墙,我看得见他们,却挨不着。从上海来的姑父接他们时,也和他们说一样的话。我这才明白,表哥表姐平常说的那种我听不懂的话是上海话。

爷爷奶奶也会说我听不懂的话。可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走出门去,外头的人却都听得懂,而且高高兴兴地和他们说一样的话。我终于明白,是我和大家不一样。爷爷奶奶和岛上的人说的是闽南话。而出生在山城的我只会说普通话。在这岛上,普通话大家都听得懂,但大家还是习惯说闽南话。所以,说普通话的我,一走出门去,耳朵里塞滿的,全都是我听不太明白的闽南话。

我先在虞人巷转悠。虞人巷中,只有叶公公家的院门,是时常开着的。我记得奶奶告诉我,有主人的房子,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但叶公公家敞开的院门,就像主人脸上大大的笑容,欢迎我进去。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到叶公公家,看叶公公画画,看叶婆婆在院子中喂鱼、侍弄花草。叶婆婆手里拿着小花铲,把捣碎了的橘子皮和鸡蛋壳埋进土里,说是给院子里养的花增加营养。她脸上的笑容真好看,她的笑和她养的花儿一样好看。叶婆婆说,她的儿子也要回家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花一样地盛开。

我也曾想去巷子深处的白家玩。我知道那白家住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但是,她们家的院门总关着,即使偶尔见到那个女孩,她也不对我笑。同样不笑的,还有那些来路不明的猫,蹲在西边第一座楼的围墙墙头,从高处爱理不理地拿眼睛瞟我。而在那些不理人的猫身后,老房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虞人巷巷口有家小店,是一位脸上总挂着笑的伯伯开的。大人们都叫他“天送”。天送伯伯开的小店,是我出了家门后,最喜欢去的地方。他普通话说不好,总对我说闽南话。原本不太懂闽南话的我为了听懂他说的话,使劲地猜。猜着猜着,我居然也慢慢听懂了。天送伯伯的小店卖很多好吃的,有一分钱两个的薄脆饼、五分钱一大块的牛奶软糖、一分钱一个的咸金枣条……除了这些吃的,他的小店还卖些零碎的东西,诸如杂志呀、报纸呀、针线呀之类的。天送伯伯很和善,他对孩子和对大人一样和气,让我在店铺里头慢慢地看,即使没钱买,只看看,他也不会大声凶。

天送伯伯算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一个大人朋友。他和我说话时,能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听我说,然后认真地回答我。很多大人和我们小孩子说话时,并不认真,所以他们永远只能是大人,不能是我们的朋友。虽然天送伯伯一忙起来,就没空理我,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在店铺周围转悠。天送伯伯认识我奶奶,他向其他大人介绍我,唤我作“柳医生的孙”。他说的是闽南话。街上越来越多的大人认识我了。他们都叫我“柳医生的孙”。于是,我有两个名字了,一个是普通话的“金杏”,另一个是闽南话的“柳医生的孙”。

街上卖棒冰的黑脸膛哥哥常过来。卖棒冰的哥哥左右两肩各挂着两个装棒冰的冰桶。他走街串巷摇着铃铛叫卖,走到天送伯伯的店门口,就卸下冰桶歇会儿,一边和天送伯伯聊天,一边继续摇着铃铛卖冰棍。冰棍有两种,豆沙冰棍三分钱、牛奶冰棍五分钱。买豆沙冰棍的人明显比买牛奶冰棍的人多。冰桶的盖子掀开,一团白森森的凉气从桶里冒出来,卖冰棍的哥哥把手伸进桶里,掏出冰棍。他从冰桶里掏出很多冰棍,但我从来没见他自己吃一根,虽然他满头是汗,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摇着铃铛,背着沉沉的冰桶叫卖,汗水沤黄了他的白背心。

还有一些拉板车的人,也在天送伯伯的店铺旁边歇脚。岛上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只有板车。那些拉板车的人不说闽南话,也不说普通话,他们说的话,是岛上谁也听不懂的外乡话。他们把板车放下,就坐在板车的把手上,很响亮地笑着,很响亮地说着舌头卷得厉害的外乡话。天送伯伯偶尔会用闽南腔很重的普通话和他们聊几句,他们也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我怀疑天送伯伯和他们彼此都听不大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各说各的,南腔北调。但双方还是笑着,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菜市场附近的上古巷,也是我喜欢去的地方。那儿有很多摊子,都卖好吃的。有福州鱼丸摊,卖鱼丸的伯伯从福州来,说一口乡音很浓的普通话。鱼丸很大,汤水很鲜。爷爷带我吃过好几次。爷爷会说福州话。爷爷好像什么话都会说,他会说外国话,碰到广东人会说广东话,碰到卖鱼丸的福州伯伯,他居然也能用福州话和人家大声谈笑。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是他们说得很高兴,眉眼都在笑,然后福州伯伯给我的汤水就会很满很满,上头还撒了好多翠绿的葱花。除了鱼丸摊,还有麻糍摊、拌面摊、沙茶面摊、炸芋枣摊……我最喜欢的是卖炸芋枣的。卖炸芋枣的摊子不固定,有时在巷子头,有时在巷子尾。但不论摊子在哪里,我都找得到,因为它那油炸香味实在太香了,隔了好远都闻得到。卖炸芋枣的叔叔干瘦干瘦的,总冷着脸。我非常羡慕他。他一天能炸那么多芋枣,每一颗芋枣都属于他!那么好吃的芋枣啊!全都是他的!但我怀疑他自己没得吃,得把那些芋枣拿去卖钱,所以他天天都冷着脸,不高兴。换作是我,我也会很不高兴的。嗯,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一角钱一个炸芋枣,围着看的孩子很多,但买的人并不多。一角钱一个很贵啊,奶奶偶尔给我一角钱,我会犹豫好久,是去天送伯伯那儿买脆饼,去卖冰棍的哥哥那儿买根五分钱的牛奶冰棍,还是去买最好吃的炸芋枣?犹豫到最后,我做出选择时的偶然成分很大,往往可能就冲着卖冰棍的哥哥朝我的一笑,我就伸手递过钱去,买了根牛奶冰棍吃。等吃完了,舔舔嘴,才又懊恼地想念那香喷喷的炸芋枣。

我成天在街上逛,从虞人巷到菜市场,周围的大人们似乎都认识我了。吃饭的时候到了,奶奶在老屋门口喊“金杏,回家吃饭啦”,过不了多久,奶奶的喊话就像长了脚长了眼睛,准能找到我,不管我是在天送伯伯的店里、在上古巷的任何一個小摊边上,还是在这一条道上的哪个犄角旮旯。而这时候,长了脚长了眼睛的奶奶的话,也变了模样。当它从街上另一个大人嘴里喊出时,就变成了这句——“柳医生的孙,你奶奶喊你回家吃饭啦。”

在街上能看到些怪人。

每天下午太阳快下山时,我总能看见浑身脏兮兮穿一身破烂黑衣的臭贱姑,经过上古巷往菜市场去。臭贱姑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那是人的汗馊味和其他难以明辨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离得老远都闻得到。她瘦得厉害,全身似乎都瘪了枯了——手臂是枯的、腿脚是枯的、脸枯得全是皱纹,眼睛也枯了,看人时,那眼里空洞洞的。她驼着背,一手挎着个篮子,一手拄着拐杖,只看着街边角落有垃圾堆的地方,看到了,就走过去,蹲下来一丝不苟地翻呀翻,拣她要的宝贝。什么都可以是她要的东西——烂布片、空罐子、牙膏皮、断了带的破拖鞋……有一回,我一路偷偷跟在她后头,跟着她到了菜市场。菜市场的腥臭味儿让我想吐,可她却像打了鸡血般精神起来,眼睛亮了,步子快了,背也似乎驼得不那么厉害了。她捡别人丢在地上不要的菜帮子、烂菜叶,捡散发着臭味的烂鱼烂虾,最后还到肉铺的切肉案板上,用铁勺子抠那粘在案板上的肉末末。我看了都要吐。菜市场里的人见怪不怪,谁都没管她,任她忙乎。她的篮子满了,心满意足地又驼着背,拄着拐杖回家去。我曾以为臭贱姑的家,肯定是在某个古怪的破洞或者树洞里,可我跟在她后头,却没跟到树洞或者破洞前,反倒看到她消失在一幢荒院里。那院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冲鼻的味儿。臭贱姑就住在这儿,没错了。她身上的味儿,就和那院子里散发出的味儿一样。

除了臭贱姑,我还见过另外一个古怪的女人。那个女人总是一副很漂亮的样子。我说很漂亮的样子,是指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刻意打扮过了。可每一处打扮,似乎都不是寻常人的打扮。她一出现在街上,身边的一切顷刻黯淡成灰影。只有她喧嚣跋扈地闪着光,灼烫别人的眼睛。她烫着很少人会烫的鬈发,脸儿特别白,嘴唇特别红,眉毛特别黑。她穿着掐腰的旗袍。旗袍很紧,勒在她身上,肚腹那儿勒出了道道褶皱。她脚上穿的是细跟尖头的高跟鞋,可那鞋跟儿似乎是歪的。她走路时,整个脚掌向外歪着,我很担心她会崴着脚。可她就那么歪着脚,扭着臀,吃力地走,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她一路走来,身后总有一两个孩子跟在她后头起哄,用闽南话喊道:“肖仙女、肖仙女、肖仙女……”我知道闽南话“肖”是“疯子”的意思。而“仙女”,则是“表扬”她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了。那些孩子跟着她,大呼小叫地笑着闹着,可她似乎一点都没听到,还是一路扭着走过去,苍白着脸,面无表情,一副漂亮得不屑于搭理人的模样。

除了她们俩,还有一个怪人阿憨伯。他家与我们家的老屋后围墙就隔着一条窄巷子。从我们家二楼的北露台上,可以看到阿憨伯和老母亲住的那幢独栋的红砖老房子。“阿憨”大名叫“黄达康”,小名就叫“阿康”。“阿康”与“阿憨”谐音,而他有时会发神经发呆,于是人们就很不厚道地叫他“阿憨”了。阿憨的老母亲老了,而他时不时犯病,那老房子也就没人料理。院子很大,却很冷清,里面有蜡梅、有枇杷树,却也有荒草,一切都荒荒地长着,自生自灭。我在天送伯伯的店里听大人们说闲话,他们说,阿憨伯和老母亲是从南洋回来的。阿憨年轻时,是个非常时髦的绅士,娶了个很好的太太。阿憨非常爱他的太太,可惜那么好的人儿,却难产去世了。太太没了,孩子没出生就死了,阿憨当下就傻了。

阿憨并不成天地犯傻,他也有清醒的时候。当他清醒时,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衬衫塞进裤子里,穿着一双旧皮鞋,打扮齐整,看人的眼神怯怯的,缩着肩低着头走路。他的步子很急,好像巴不得赶紧回家躲着,把自己藏起来。这时候,若有孩子跟在他后头起哄,他就更窘了,回头睁着眼睛,低吼着看着那些孩子。他的吼声一点不凶,他的表情也不凶。瘦瘦的脸上,眼睛深凹着,枯着,很悲伤的样子。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引来的是孩子们更响亮的哄笑声,有人甚至捡地上的石头扔他,而他也只能加快脚步,惊慌地往前逃。当他犯病“憨”了的时候,他就像换了个人,目光炯炯,眼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烧红了他的脸颊、烧热了他的周身。他的嘴里很响地发出“啧啧”声,眼睛亮亮地烧着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他整个人都亮起来了,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兴高采烈的模样。如果有起哄的孩子要靠近他,他会一下子猛冲过去,张开大手作势要抓。这时候孩子们反倒怕他了,一哄而散。

我问天送伯伯,为什么臭贱姑要捡垃圾,为什么肖仙女要打扮成那副模样,为什么阿憨眼里会冒火。天送伯伯说,臭贱姑、肖仙女和犯了病的阿憨,心里都有个洞。他们被困进去了,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了。

我问,什么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是人做梦。人睡着了做梦,在梦里,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天送伯伯说。

“那么,他们是睁着眼睛在做梦,对不?”

天送伯伯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子吧。他又说,臭贱姑、肖仙女和阿憨,都是苦人,以后其他孩子见到他们起哄,你别跟着欺负他们。

我点点头,很想搞明白,睁着眼睛做梦,是什么样儿的。但我更想让他们把心里的洞补好,让他们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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