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川端康成小说《雪国》中“火车”意象的解读

2022-03-30 22:35郑金溪
美与时代·下 2022年2期
关键词:雪国川端康成火车

摘  要:《雪国》是日本现代小说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雪国》中“火车”这一意象是岛村与驹子、叶子、雪国之间产生联系的重要纽带。对川端康成小说《雪国》中“火车”意象的解读以小说《雪国》为研究对象,从火车本体、火车车厢、火车车窗、火车时刻表等角度出发,突出《雪国》中“火车”意象多维意涵。

关键词:川端康成;雪国;火车;意象

日本现代小说家川端康成于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纸鹤》三部作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小说是日本古典传统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的集大成者,风格唯美,处处流露着哀伤与孤独[1]。《雪国》讲述了一个名叫岛村的舞蹈艺术研究者,3次到达雪国旅行,与两位美丽的少女驹子和叶子相识,对她们产生爱慕之情,三人之间发生的故事。饶有趣味的是,在《雪国》中有多处描写“火车”的片段,“火车”是岛村与驹子、叶子、雪国之间产生联系的重要纽带。小说中涉及“火车”意象的主要桥段有4处,分别是:(一)具体描写岛村第二次乘坐火车前往雪国寻找情人驹子途中,与同车厢美少女叶子之间发生的故事;(二)简略描写与驹子相处过程中,驹子多次根据火车的经过判断时间;(三)具体描写岛村第二次乘坐火车离开雪国时,与驹子分别,以及火车上发生的故事;(四)简略描写岛村第三次在雪国时,叶子目送乘火车远去的弟弟时的场景。在这4个场景中,“火车”这一必不可少的意象对于提示主题、烘托气氛、揭示人物性格等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于“火车”与文学的关联性问题,有对纳博科夫的《玛丽》、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等作品的相关研究。在《流动性与现代性——美国小说中的火车与时空重构》一文中,刘英以美国小说为研究对象,以流动性理论为依托,从火车时刻表、车窗风景和车窗微空间三个方面探讨了“火车”对于个体时空感知的重构以及对美国社会的影响关系。在《论俄罗斯作家笔下的“火车”书写图景》一文中,史思谦以托尔斯泰、纳博科夫、佩列文三位俄罗斯作家的小说为研究对象,分析了“火车”意象所呈现的主题在俄罗斯小说中的演变历程。在《论纳博科夫长篇小说中的“火车”意象》一文中,崔永光、韩春侠以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为研究对象,对其中的“火车”意象进行了解读。在《火车与文学现代性的生成——以日本、韩国的近代文学为例》一文中,朱一飞以空间理论为依据,以火车空间为分析对象,研究了“火车”这一文学意象对日本和韩国近代文学所产生的影响。但是历来没有学者对《雪国》中“火车”意象进行解读。学界对于小说《雪国》的解读,大多只停留在对人物形象、主题美学的解读。本文以小说《雪国》为研究对象,从火车本体、火车车厢、火车车窗、火车时刻表等角度出发,对《雪国》中的“火车”意象进行解读。

一、火车本体

小说采用倒叙方法,开篇即描写岛村第二次乘坐火车前往雪国的情形: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火车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而去,远方总是带有某种神秘之威。”[2]105-110人们通过远方的神秘,在心中产生关于远方的向往与想象。在该段第一句话中,“长长的隧道”烘托出另一端的“雪国”神秘而悠远的气氛,提示人们需要乘坐火车才能通往神秘的雪国,从而使事件的发展与“火车”这一意象之间形成了一种无法隔断的联系,同时也交代了雪国在县界所处的地理位置。第二句话中的“白茫茫”与小说题目“雪国”直接呼应,提示了令主人公心驰神往的这一神秘宝地的名字的由来——这里常年白雪皑皑。第三句话中出现了“火车”这一意象。

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曾说:“火车既指的是我们所处的车厢,也是我们从一地移动到另一地的途径,还是在我们眼前疾驰而过的物体。”[3]福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对“火车”这一意象做了定义。由此可知,在人们一般的认知中,火车本应是急速奔驰着的物体,而在此处,作者却刻画了它停在一座信号所前的状态,这一不同寻常的设置,意味着这座信号所必将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件——小说的第三主人公叶子登场:叶子趁火车停留之际与站长谈话,使岛村注意到了这样一位命运极具悲剧色彩的美丽姑娘。当岛村了解到叶子与雪国的驹子之间可能存在關系时,“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感到奇怪”。正是当这种不寻常发生在主人公身上时,主人公才得以顺势展开他的戏剧人生。

第二次离开雪国时,在来往的火车上,岛村陷入了幻想: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

承载着岛村进入雪国的是火车,承载着他离开的同样是火车,来时心怀期待,离开时恍惚迷离,在雪国的时间仿佛被疾驰的火车冲散了,留在眼前的只有对驹子言行的疑惑以及又一次陌生的车厢。幸而车厢里有一对貌似互相熟悉的人在交谈,这给岛村寂寞的内心点燃了一丝火苗。但火苗很快就被熄灭了:老人下车,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在火车上的相逢是如此短暂,下次相逢是否仍记得彼此?下次相逢是否能像这次一样愉快相处?是否还有下次?这句话让本就哀伤寂寞的岛村破防了,驹子和叶子对于岛村而言何尝不是如此,下次乘坐火车来雪国时不知是否还有佳人相伴。岛村第一次离开雪国之后的行动,也表明了雪国及雪国的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过客:“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赴约,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那个通讯不便捷的年代,旅途中遇见的人更容易成为彼此的过客,在驹子看来,岛村一定是“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

在纳博科夫的小说《玛丽》中,火车从远方疾驰而来,使得墙壁像幽灵一样震颤,穿过地毯,擦过梳妆台上的玻璃,发出冷冰冰的哐啷声,然后消失于窗外。当加宁得知初恋玛丽即将乘坐火车到来时,加宁在潜意识中把玛丽等同于故乡,他的等待加深了他的漂泊之感和思乡之情。在小说《玛丽》中,火车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机械,而是承载故乡温情记忆的时空隧道[2]105-110。

在日本出云(今岛根县东部)与萨摩(今鹿儿岛县西部)地区,流传着一种关于“火车”的传说:日本人举行葬礼时,有时候会狂风大作,人们就认为是一种名为“火车”的妖怪降临,把生前作恶多端的人接到地狱[4]。由此看来,日本人对于火车这一近代文明也曾持有否定的态度。而在《雪国》当中,火车并非妖怪般的角色,它与纳博科夫小说中的“火车”类似,成为人类的情感羁绊,成为承载雪国以及羁旅途中美丽易逝的人物、景物的温情记忆的时空隧道,踏上火车意味着分离与漂泊,佳人“似乎触手可及,却永远触摸不到,‘她’终究停留在与现在时空截然远离的彼岸”[5]。

二、火车车厢

岛村第二次乘坐火车前往雪国,镜头处于火车外部,以全景式俯瞰的视角对夜空下的景色进行了描写。而第二段话紧接着转换场景至火车车厢内部,并将镜头聚焦变短,瞄准主人公岛村素昧平生的叶子[6]: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

这两句话交代了叶子和岛村所处的相对位置,“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是从岛村的视角对叶子的行动进行描述,说明叶子的座位在岛村对面。下一句紧接着切换视角:“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打开”,该视角可能是车厢内其他人的视角,也可能是全知视角。最后叙述了叶子这一举动给岛村或者车厢内乘客的影响:“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

与叶子同行的男子也引起了岛村的注意:

“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夫妻。”

原文以岛村的视角观察叶子以及她身边的病人,根据他们之间的互动,岛村或者车厢内的人很容易将其视为夫妻。

随着近代以来交通工具的变迁,人们传统的社会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火车带来了一种新型的人际关系——车厢内的人际关系。火车车厢的空间是“熟悉的陌生人”的社会空间[7]。岛村和叶子原本素昧平生,火车车厢使他们相遇,将他们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部,在此便会产生一种新型人际关系和交流方式。在狭小的车厢内部,陌生人叶子的举动很容易对岛村造成影响,她引起了岛村的注意,二人便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相识了。在车厢内“熟悉的陌生人”面前,人们可能产生语言上的交流,但更多的情况是乘客虽然距离很近,却一言不发,就像岛村对叶子抱有好奇与关注,却“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只是默默地通过车窗关注着叶子,猜测叶子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长时间的车厢人际交往,使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食指”。

三、火车车窗

岛村第二次乘坐火车前往雪国时,虽然乘客互不交流,但叶子的行为却对岛村产生了影响:

“(当叶子将站长呼唤过来时)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过来。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

原文这句话是以火车内部岛村的视角进行叙述的,岛村在车内透过车窗观察到车外的人和物,仅能通过视觉和听觉感知外界的一切。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历史学家米歇尔·德赛都(Michel de Centeau,1925-1986)曾说:“(在火车车厢里)虽然我们获得了对空间的视觉掌控,但我们必须承受与(火车外部)景物的分离”[8],坐在火车车厢里,岛村无法亲身感知外部世界的风吹草动、鸟语花香,所以当岛村看到站长的打扮时才会如此吃惊,产生“(外面)已经这么冷了吗”的感叹。

坐在火车上无聊的岛村,将车窗当作消磨时间的透镜:

“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

在百无聊赖之际,岛村的幻觉呈现在火车车窗上。在那令岛村心驰神往的目的地——雪国,有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在这条通往雪国的火车上,岛村的思绪早已飞向目的地,在对往昔的回忆中、对佳人的期盼中,度过漫长的旅途。车窗具有相对运动的特征,它对于外界来说是相對运动的,对于内部来说是相对静止的。车窗同时也成为人们在旅途中窥视自我的透镜[9]。岛村在自我窥视的过程中,看到了沉淀于内心深处的对佳人的感情。

车窗不仅成为岛村窥探自己内心的透镜,也是观察他人的镜子:

“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在车厢内,乘客虽然面对而座,却一言不发,岛村本来可以直接看到叶子,“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岛村想要偷偷地观察面前这位令他好奇和着迷的姑娘,只好通过其他不明朗的途径——通过车窗的玻璃——进行观察了:“他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车窗成为岛村遮掩内心欲望的藏羞板。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

车窗后面的景物是实物,车窗反射出的姑娘的脸是虚像。正如车窗上叶子的脸一样,与叶子相遇对于岛村来说,如梦如幻,叶子短暂的一生就像这车窗的映像一样,凄美易碎。车窗里的镜像使人愁绪万千,本应对雪国生活怀有期待的岛村却发出悲伤的感慨:“那些暮景,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而当火车不再疾驰,车窗也就失去了吸引力:

在车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火车改变了人们观察风景的方式:车窗规定了人看到什么,铁路规定了人经过哪里。车窗外流动的景物映衬着叶子美丽的脸庞,那是在自然之美映衬下的一种虚幻模糊的美。当火车不再疾驰,窗外黑压压的近代建筑遮挡了乘客的视线,人的美就不再虚幻迷人,“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四、火车时刻表

火车时刻表影响了人们日常生活和旅行时间的安排,它使人的生活变得精确计算。

小说中连接叶子和火车的几处场景如下:

火车开动了,她(叶子)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

(叶子)“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驹子)“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

火车对于叶子来说,无疑是一架冷冰冰的机械。当叶子在火车上时,她想为弟弟多嘱咐几句,可是火车时刻表催促她赶快离开;当弟弟在火车上时,叶子想赶往车站见弟弟一面,可是火车时刻表却“刻不容缓”。火车时刻表就像一位公正严明的法官,不因谁买了一等座而久留,也不因谁买了三等座而刁难。

由于火车时刻表具有精确准时的特点,所以它也成为细心的驹子把握时间的工具,使她做事时更能够心里有数,有条不紊:

(驹子)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身体倚着窗栏。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呢。

根据过往的火车,驹子能够将时间脱口而出,表明了驹子的细心严谨,有十分精确的时间概念。这也是日本近代引进西洋文明,导致日本居民生活习惯改变的一个例证。驹子根据火车的通行判断时间,进而判断客人的作息,表明驹子担心被人发现在岛村住处过夜的心理,体现了驹子性格单纯、心思细腻的特点。

五、作者川端康成与“火车”意象

小说《雪国》创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二战之后作者川端康成进行了完善并发表决定版。在日本军国主义挑起侵略战争时期,日本大致产生了3种类型的作家:多数作家被迫转向;一部分作家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被害;一部分作家既不明确表明转向,又不向政府妥协,行动暧昧,逃避现实。而《雪国》的作者川端康成就属于第三种类型。

在这一背景下,川端康成寻找理想中的“桃花源”,远离世俗,从战火纷飞的乱世逃往了“雪国”。雪国的原型是位于日本中部靠近日本海的越后汤泽。19世纪30年代,日本只有一条铁路线通往汤泽——“上越线”。1930年,上越线“清水隧道”正式完工。1934年,川端康成乘坐这条线上的火车第一次进入汤泽与松荣(驹子的原型)相遇。

川端康成在《雪国之旅》中曾说过:“《雪国》是诞生于旅行的小说”,他把自己称为“天涯孤客”,到处扎根,居无定所,对于异乡的眷恋甚至超越了对故乡的眷恋。雪国是他精神的救赎地,而通往救赎地的唯一通道便是“县界长长的隧道”,火车成为川端康成实现生活理想,实现精神升华的助推器。进入雪国时,火车给予他满心期待,离开雪国时,火车带着他离雪国越来越远,“所有的景物都在消失”,离开异乡就等于离开精神寄托,去往黑暗的现实世界。

六、结语

小说《雪国》中的“火车”承载着许多意义,它是连接岛村与雪国的桥梁,是岛村回忆驹子、叶子的时空隧道,是岛村窥探内心的透镜,是小说中物哀美学的别样体现。通过对《雪国》中“火车”意象的解读,本文试图为之后的《雪国》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有利于读者从全新的视角更加深刻地把握小说的内涵。

参考文献:

[1]林玲,王振军.外国文学精品导读[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7.

[2]崔永光,韩春侠.论纳博科夫长篇小说中的“火车”意象[J].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6):105-110.

[3]Michel Foucault. Jay Miskowiec.Of Other Space[J].Diacritics,1986(1):23-24.

[4]水木茂.妖怪大全[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7.

[5]朱一飞.火车与文学现代性的生成——以日本、韩国的近代文学为例[J].韩国研究论丛,2019(1):106-120.

[6]赵海涛.叙述的结构与作者的立场——论《浮云》中人物、叙述者和作者的关系[J].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3):68-72.

[7]史思谦.论俄罗斯作家笔下的“火车”书写图景[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6):150-156.

[8]Michel de Certeau.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M].Berk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112.

[9]刘英.流动性与现代性——美国小说中的火车与时空重构[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3):137-144.

作者簡介:郑金溪,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笔译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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