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

2022-04-09 13:38王华
雪莲 2022年3期
关键词:嫂子大夫小花

和往常一样,下班后我和老公简单做了点稀饭,拌了个凉菜,吃罢饭,我们又去河边散步。

今天是周一,已经上高中的女儿在住校,因为周末才接,所以我们周一到周四下班的时间就完全空闲了下来。闲下来的时间干什么呢?习惯围着孩子转的两个大人实在是有点百无聊赖,看电视,刷手机,到时间了睡,睡醒了上班。这样的日子,有点像提前进入退休的状态,想想,虽然空寂,也挺好。

大约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老公说胃疼。他没有既往胃病史,但这次的疼痛有点怪,是越来越难忍的那种。不知怎么,面对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的他,我不由胡思乱想。不由分说,也不管他再三说等明天看病的坚持,我坚决让他穿上外套,直接打车去了省医院急诊科。

挂号、缴费、拍片检查、挂点滴,医院急诊科病人竟然非常多,干啥都要排队。从到达时的零点到夜里三点,老公的疼痛并没有丝毫缓解。在临时的急诊病房,里面的椅子被坐着挂针的病人占满了,不仅如此,窄小的病房里还有一个移动病床,病床上是一个一直昏迷不醒、脸色蜡黄的老太太。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太太被推走了,估计是进病房了。不一会儿,又推进来一个临时的移动病床,床上躺着一个细高个穿着睡衣和拖鞋的大男孩,上衣的衣服半敞着,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大口喘着气,旁边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抓着男孩的手。说是这男孩和妈妈吵架了,气“死”过去了。

不来医院真不知道,夜里竟然会有这么多病人,当一个医务工作者真是不容易,在病人和病人家属的眼里,他们扮演的可不就是救世主的角色吗?

老公的主治大夫过来看了看,建议让住院,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好吧,到了这里,一切只有听大夫的。我也万分庆幸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要不这个样子在家里,我還不得吓个半死。

到五点钟的时候,老公终于住进了急诊科的正式病房里,病床靠窗,靠门的床已经住了一个人,也是个男人,脸朝外躺着,不知道睡着了还是醒着,中间的床空着。老公的疼痛也稍微缓解了一些。而这时的我,因为熬了一宿的夜,眼皮也禁不住打架,没一会儿,就趴在病床上睡着了。还没睡一会儿,清洁工就来打扫病房卫生。等清洁工走了,护士换了一次药,因为大夫交待老公不能吃也不能喝,我就独自到外面吃了早饭。回来就是看着点滴,老公还是疼,不过能睡一会儿了。看他睡着,点滴还多,我也就趴着睡。就这么睡睡醒醒,头晕脑胀地,大半天过去了。

快到中午饭时,我被一阵忙乱的嘈杂声给惊醒了。几位护士推着一个移动病床进来,其中一个高高举着点滴瓶,移动病床很快被推得和中间的床平行,病床上躺着一个头发散乱、圆脸、皮肤明显是被太阳晒出典型“红二团”的年轻女子,她睁着眼睛,看着身边的医护人员忙碌。

我有些惊讶,以前的印象中不是男女都分开吗?现在怎么“混”了?这,这多不方便啊?又一想,谁让人家是省医院呢?住都住不进来,昨晚接治老公的大夫给住院部打电话,连加床都没有,这是急诊科,能有个病床住,就不错了,还什么方便不方便。再或许,分男女病房估计也是视病的不同而定吧,这哪是我们这些外行能知道的?

几位医护人员开始挪那位女子,很费劲,女子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条牛仔裤,身上有好几个管子。

刚做完手术?还是从什么地方转过来的?

女子病床旁边的家属是一个皮肤黝黑、中等个头的年轻男子,大夫给他交待了注意事项,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又叫他去买睡衣。就在这个时候,外面进来了两个穿警服的人,一男一女。男警察和大夫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大夫和护士都出去了。女警察拽过凳子,从包里取出纸笔,趴在床头柜上。男警察俯身开始询问躺着的女子。

这样的情景我只在电视里面见过,这,就是所谓的笔录了。那么,邻床的这位女士是犯什么案子了?女警察年龄似乎很小,脸上虽然化了妆,却也掩饰不了刚走出校门不久的青涩。在纸上怎么写,都是男警察询问完了以后,然后再整理一下语言,我的理解,就是把口语转成书面语,女警察再按照男警察说的记在纸上。

笔录完,男女警察出去了,我到底也没有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夫又进来了,问那位女病人,疼吗?女病人笑着摇头。大夫说,这一刀比较深,幸好,不是特别深……

刀伤?我吓得一激灵。另外一位病人和前来送饭的家属也不由得朝那位女病人看去。

大夫出去了,女病人的家属——那位年轻男人轻声问女病人吃什么,然后就出去了。我有些好奇,便假装出去接了杯水,回来的时候朝那女病人脚边的床头侧面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刘小花,女,28岁。下面是啥,我没好意思往仔细里看。

28岁,挺年轻的。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个叫刘小花的女病人。刘小花也正在看我,我们的视线碰上了,我赶紧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那么,刚刚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刘小花的男人了。

正是冬天,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层雪,楼底下的车顶上薄薄的,全白了,地上的都化了,停车场的地面和马路上都显得比平常颜色深和干净,即使是隔着玻璃,也觉得出空气里的清新和冰凉。病房对着的,正是省医院大门前每天最繁华、最拥堵的马路,医院的对面,一溜儿都是铺面,复印店、水果店、超市、面馆、寿衣花圈店等等,一应俱全,从医院出生或者死去,在这里都可以买到一切想买的东西,得到一切想得到的服务。

我们在二楼,楼下来来往往有许多人。正看着,却见刘小花的男人两个手里提着塑料袋朝急诊大楼走来。过了一会儿,刘小花男人上来了,一手提着简易的一次性塑料饭盒,一手拎着塑料袋,塑料袋装的是睡衣、洗漱品、脸盆、便盆、餐巾纸。

这显然是从外面饭馆打来的面片,再香的饭放在这种塑料饭盒里都会发出一种说不上的让人不怎么喜欢的气味。刘小花的男人用塑料小勺一勺一勺喂着刘小花,中间还给刘小花抽了一张餐巾纸塞到她手里。真细心!我在心里这样说着。

我老公的疼痛似乎比夜里好了些,因为不让吃饭,他闻着隔壁床的面片味儿就更饿了,给我说:“你给我掰一口馕,饿死我了。”馕是我早上出去吃早饭的时候买的,是一个新疆人开了大概两年的铺面,里面是烤馕的大炉子,那位汉话中夹杂着明显维吾尔族味道的男人一年四季都穿着短袖在做馕,黄澄澄的馕摆了一个柜台。因为离单位近,我们俩都爱吃,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买一两个。

我说不行,大夫不让吃。在我的坚持下,老公只好咽了咽口水,无奈地躺下了。

刘小花吃完饭,她男人又用脸盆打来水,给她擦脸、漱口。我见了,悄悄给我老公说:“你看,这个男人看着一般,照顾起媳妇这么细心,这两口子关系肯定差不了。”老公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又说:“唉,这媳妇也不知被谁伤了,这老公不得心疼死?”我老公说:“真是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就在这个时候,刘小花男人的电话响了。他放下手中的毛巾,接了电话:“喂,你阿扎俩?”边接边出去了。这是这个男人进病房以来第一次张口说话。一口地道的青海话。我在西宁居住了这么多年,百分之七十的地方方言还是能听得懂的,另外百分之三十就是完全靠猜了。有的嘴巧的不是青海本地人的外来者,说起青海话特别溜,不像我,灌了这么多年耳音,却一句也不会说。

似乎过了很久,刘小花的男人才进来了。进来了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和刘小花低声说着什么,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后来,刘小花要解手,她男人从床底下拽出便盆,塞进刘小花的身下。我们都赶紧转过脸。我心里还挺替刘小花难堪,这病房里还有其他两个男病人呢。可是她毕竟是病人,这个时候大概顾不了什么,只听一阵哗哗的畅快淋漓的响声。我此前因为想看清楼下马路对面的店铺有没有复印的,戴的眼镜还没有摘掉。我偷偷看刘小花,发现她脸色绯红,眼睛紧紧闭着。之后,她男人从她身下抽出便盆,端到厕所倒了。

真是好尴尬啊,也不知道医院是不是因为病房太过于紧张?可是再紧张,男女病房也应该分开啊!我忍不住就将自己代入,假如我也遭遇这样的事儿……还是不想了吧。

这边我和老公各自翻看着手机,老公一会醒一会儿睡,胃痛也缓解了不少,早上查房大夫说准备明天做手术,估计是急性阑尾炎。

我实在太困了,一个晚上没怎么合眼,到了这个时候,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老公特意在床一侧为我腾出来一溜地方,让我眯一会儿,说他自己看着滴药。

等我睡醒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老公依然不能吃东西,因为没有运动,我中午吃的东西似乎都没有消化,晚饭便干脆省了。最外面床的男人才吃完饭,他媳妇收拾完碗筷和饭盒,又伺候着男人吃水果,还很热情地让病友和病友的家属们。刘小花笑着摇头,我也赶紧摆手。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提着东西回家去了。

病房很安静,外床的男人侧身躺着看书,刘小花不时翻看一下手机,我和老公也无话,同样都翻着手机。

这时,只听一声微弱的声音叫道:“嫂子,嫂子。”我看看老公,又看看刘小花,因为眼睛近视,也看不清刘小花脸上的表情,她是在叫我吗?

没错,她就是在叫我。她在小声说:“嫂子,把你麻烦个,我小便个。”因为是青海话,我没有完全听懂,而对青海话三百六十度完全没有死角的老公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说:“你去帮个忙,她要解手。”

我愕然,心里极大的不情愿。这辈子,除了我母亲曾经因为胆结石手术我伺候过便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给谁端过便盆。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病房了。真是的,这么个重病号,为什么不一直守着呢?

刘小花那边还在低声叫我。我有些难堪。见我迟疑,老公轻声说:“去帮一下,你睡着时外面那个床的媳妇也帮忙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这样,应该戴个一次性手套来才好,可这样的事情谁能料到呢?我不知道给她端过便盆后,我能不能克服心里上的某种“洁癖”?

我忍着心头的不适,一边在心里埋怨刘小花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边从她床底下拖出便盆。尽管我千祈祷、万祈祷,希望便盆上不要有水渍,那样我真会疯了。但不幸,我的手指触碰的地方真的有水渍。天哪,我想吐,但我忍住了。

刘小花满脸堆着笑,对我不断说:“嫂子,麻烦了,麻烦了。”

我努力挤出笑容,回应着她的笑。因为离得近,才发现她的皮肤不太好,黑中透红,略显粗糙,很显然,这是平常不注重保养和护理的。虽如此,却依然掩饰不了她的年轻。

另外兩个床的男人早都各自转过了身子。我揭开刘小花的被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闻的气味冲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准备把便盆塞进去。刘小花连忙叫道:“嫂子,你等一挂。”我赶紧停下,才反应过来,她的裤子还没有褪下。我说:“要我帮你吗?”她说不用,她还穿着牛仔裤,虽然上午已经有护士反复叮嘱要换睡衣,但看来她男人还没有给她买。

因为一只手打针,她一只手很费劲地往下抹着裤腰,我恨不得帮她一下子拉下来。但那样的话,是不是太粗暴了?

她终于褪下了裤子。她抬起臀部,我把便盆塞了进去,然后就退后几步。哗哗的痛快的解决声清晰而令人尴尬、不舒服。我尽力保持面色平和,刘小花依然涨红着脸,眼睛紧闭着。

“好了,嫂子,麻烦了。”半晌,刘小花睁开眼睛红着脸长吁一口气对我说。我屏住呼吸,从她身下抽出便盆,便盆几乎要满了。黄澄澄的尿水晃啊晃,我别过脸吸口气,继续屏住呼吸,小心地走到厕所,推开门,一看见蹲便,我差点想扔过去,但一想这可能会导致我的脚、腿都溅上这恶心的液体,便继续憋着气仔细倒了进去,然后在旁边水管随便涮了涮,就拿回去放到刘小花床下。刘小花见了,又对我说了一遍:“嫂子,麻烦了。”

我说着不客气,从老公这边床底下拿出香皂,赶紧跑到厕所,打开水龙头,我使劲用肥皂搓着手,一遍,一遍,又一遍,最终都觉得要搓掉一层皮了,才从里面出来。

刘小花带着讨好地,又对我表达了一番浓浓的谢意。

大概是下意识觉得刚才自己“有恩”于她,我忍不住问道:“你老公干啥去了?”刘小花惊讶道:“我老公?嫂子,你说的是……那不是我老公。”我说:“是你哥哥还是弟弟。”刘小花说:“也不是,那是我们一个庄子里的。”我“哦”了一声,心中充满了疑惑。

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伺候她住院,喂饭、接尿?太不可思议了!这什么关系?

见我这样,刘小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他包的活儿,就是给人家盖房子,算是我们的老板。我和我男人俩离婚了,离了两个月了。我跟着我们老板干活,我男人早上过来,我正给人家搬砖呢,他过来就骂我,我就和他吵,我说我和你都离婚了,你找我咋来?他就抽出一个刀子来,扎了我一下,要不是我们老板,我就被他扎死了!”

我愕然,之前因为帮她小便的不快很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深深的同情。

我说:“那你老板对你不错啊。”刘小花点点头,说:“就是啊。”我说:“那他干啥去了?”她说:“他回去给我拿充电器了,他回去还有点别的事情。”

刘小花又说:“嫂子,我给你说,我和那个男人离婚才多长时间?他是报复我,他其实不想离,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在我们县城里面卖馍馍,我一天下来收入还可以,我让他也帮着卖,我一个人累着,他不好好卖,也不好好出去挣钱,就到外头喝酒赌博。我这几年挣下的钱,房也盖起了,车也买了,我两个娃娃,丫头跟着他,儿子跟着我,丫头不愿意跟他,我就让丫头回来了。”

我说:“那你这样了,娃娃咋办了?”刘小花说:“我们老板说,他们家里的人安排了。就是再安排,我也不放心。”我说:“就是啊,那你的这个男人也太差劲了。”刘小花说:“唉,我也没想着,他会是这样的,从前还可以,这几年外头干活认识一个女的,那女的又不离婚,我也才知道的。我要早知道,我早离了。这么的人再过不下去。”我说:“现在他被抓起来,最少也得判几年吧,这是故意伤害罪。”刘小花咬牙切齿说:“坏怂一个,他把我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警察最好枪毙了他。”说完这些,她眼睛看向窗外。

窗外,天依然灰蒙蒙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雪。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勤。

我不便再问。刘小花似乎累了,也不想聊了,或许是她不愿意再回顾那可怕的一幕。

夜里,刘小花又叫了我一次,依然是要小便。唉!水火无情,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怎么会如此呢?想到她的遭遇和不幸,我对能帮到这个可怜的人也感到挺高兴的。

第二天早上,刘小花又叫我,这次不是小便,而是她央求我,让我帮她垫一个卫生巾。这实在是尴尬得要命。因为不打针,我老公和外面床的男人都到走廊去转了。我对刘小花说:“你干脆把牛仔裤脱了吧?”正说着,刘小花的老板,就是被我误认为她男人的人进来了,他拎着一个袋子。幸好我们还没有开始。

袋子里面有刘小花的充电器,还有新买的一套女士睡衣。正在这时,每天早上负责整理床铺的护士进来了。见到刘小花还没有换睡衣,便一起动手给刘小花换上了新买的睡衣。屋子里的男人们都在外面。我隐约听见刘小花的老板正站在外面和我老公,还有另外床上的那个男人正在聊天。我帮刘小花从柜子里拿出卫生巾,我正想着如何帮她垫,刘小花说:“嫂子,你帮我打开就行,我自己来。”我依言递给她,然后她自己在被子里面窸窸窣窣完成了。

早上例行的查房开始了,一群大夫鱼贯而入,大概是实习季,面上带着学生气的年轻大夫有五六个。挨个开始问病人。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不说今天给我老公要割阑尾吗?于是我问急诊科主任,大夫说,看了几遍片子,又不像是阑尾炎,目前判断应该是急性肠胃炎或胰腺炎,然后他在我老公的肚皮上一边用手一处一处按压,一边问:“疼不疼?疼不疼?”

查房后不久,刘小花的管床大夫,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的矮胖男人急匆匆进来,说:“你们家属去交一下钱。”

刘小花的老板出去了。再回来时,这个年轻男人愁眉苦脸,对刘小花说:“我给你们家人打电话了,你们家人到现在不来呀。”刘小花说:“那我电话也打给了,他们不来呀。”刘小花的老板已经和我老公熟悉了些,他走过来对我老公说:“你说这家人咋这样子?我那边的活儿还催着,我从昨天到今天已经垫进去六七千了。这大医院钱实在是发麻。”我老公安慰他不要着急,让他给刘小花的家人打电话协调。刘小花的老板说:“你说,我倒霉不?我雇着人干活,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实话倒霉着。我再打电话去,我明天必须回去,那边一堆的活儿。”说着,拿出电话出去了。

刘小花看着我说:“嫂子,你不知道,我没有父母,我父母早就过世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在格尔木,我给他也没说。他也不容易,寻个活挣点钱不容易,我这点事情就不打攪他了。”刘小花的话,让我对她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没有父母,被“渣男”前夫捅伤,真是可怜得要命。一个女人要走怎样的霉运,才能碰到这样的渣男?

我问她:“那你老板说给你们家里人打电话,是啥意思?是给你哥哥吗?”刘小花说:“不是,是我从前男人的家里人。这个事情出了以后,他们给了两千块,我那个男人已经被警察抓走了。他有两个哥哥,他的哥哥们意思让我不要告了,我住院的费用他们出,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到现在没有来。我也不好意思哪,我们的老板人家还忙着呢。我也没有办法哪。”

的确,这个老板从开始来到现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不但及时和在场的人阻止了刘小花有可能被杀死的可能,还及时用自己的车送刘小花去县医院,在县医院简单止血后,因为怕伤着内脏什么的,又自己开车送刘小花来了西宁,我不太懂这方面的法律,但他这样的做法,我认为真的已经仁至义尽。假若我是他,我会做到哪一步呢?

半下午的时候,刘小花的老板给刘小花买了饭,然后走了。走之前,再三叮嘱刘小花:“手机电我给你充好了,你给他们打电话,我电话也打给了,我说你这里没有人,让他们来个人伺候你看病。我先回去了,我家里还一堆事情。他们已经答应来伺候你。我走了。”

晚上老公坚持不让我陪床,让我回家去,我在他的反对中拉开了自己带来的简易床,从柜子里取出中午跑回家拿来的毛毯。我把床支在了临窗的位置,刚躺下在手机上看了两行电子书,就见病房忽然哗啦啦进来一群人,一群穿着黑色深蓝色衣服的清一色的男人,一律的是青海话,一律的黑紫脸膛,一看就知道是庄稼人,当然现在的庄稼人,不仅仅会种庄稼,还会干建筑等等的技术活儿。七八个,还是十几个,我一时也没数清楚。

他们全部哗啦啦黑压压围住了刘小花的床。

这么多人,对于素来患有“脸盲症”的我感觉一阵眼晕。本来想早点睡的我,因为这些响动,便无法再酝酿睡意了。

我连蒙带猜地听着一群人说着“外语”一样的青海话,加上老公的简略“翻译”,我最终弄明白了,这些人都是“罪犯”的亲属。他们来的目的其实就是来劝刘小花放弃诉讼,刘小花的伤病他们来治,钱他们来出,包括刘小花老板前面垫的钱。

这样的商讨让我一个局外人都觉得非常气愤,对这样的“渣男”,必须让他受到惩罚,否则这样的妥协只会让坏人更坏,我不相信下一次当他和刘小花发生正面冲突时,他会更多一些理智,我相信他依然会血涌脑门,拨出尖刀。

对着一群人,刘小花不断说着当时的情景,说着那个男人的不争气。一边说,一边哭。有一个年纪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叹着气也跟着骂,之后就是给刘小花说好话。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一群人中的这四十多岁的男子和另外一个看上去才十来岁的男孩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

但刘小花和他们不再说话。他们也不主动找刘小花说话。每个病床除了一个凳子,再无他物。年长男人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简易床。医院里专门有做租床生意的人。病房安静了,就在我准备躺下的时候,刘小花又叫我了,她又想方便了。

想必早都憋不住了,但是一群人围着,想想也挺可怜。我在心里叹口气,再次忍着不适又帮了她一次。

第二天早上醒来,还不到查房的时间,刘小花的管床大夫,那个戴眼镜的矮胖的大夫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对刘小花说:“你不要命啦?你知不知道,你这刀伤只差一点点就伤到脾脏了?这么深的伤,你要求出院,发生问题怎么办?”

我一惊!什么?刘小花要求出院?

刘小花略显为难地说:“我钱没有了,花费这么大的,我出院了,我回家好好养着去。”

大夫说:“你可得想好啊,作为医生,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刘小花说:“大夫,那我再住着没办法哪,我钱没有啊!”大夫说:“让你们家的人赶紧想办法,你这个伤真的不能大意啊,太深了啊。你们家属是谁?家属来一下。”一旁的男人和男孩都跟着大夫出去了。

我非常担心地对刘小花说:“他们家里的人不说要管你吗?咋没有钱?昨天他们来的时候没有拿钱吗?”刘小花说:“说没拿,才想办法哪,我再不想住了,我的娃娃家里不知阿么了?我被捅伤了,娃娃们不知道咋想?我回去了,家里好好地慢慢地养着。”说着,刘小花落下眼泪来。

我说:“你回去了要是发生危险,娃娃们咋办哪?不行,他们既然答应管你,那你就住着,娃娃忍过这一段就好了,你得好得差不多了再走,这才进来第三天哪。这两个伺候你的是啥人呀?”刘小花说:“那个男人的哥哥和侄子。”我说:“咋没有叫个女人来伺候你?多不方便哪?”刘小花说:“他的哥哥媳妇没有了。”

正说着,那个男人和男孩进来了,我不好再说什么。刘小花擦着眼泪再不说话。那个男人对刘小花说:“我跟大夫说好了,钱中午就送来了,你安心住着。”

我暗暗感到欣慰。刘小花没有说什么,闭上了眼睛。

下午单位有事,我就赶紧回去干活了,下班再回病房,正好碰见刘小花捂着肚子,那个男孩给她举着点滴瓶。我惊讶地问道:“你能下床了?”刘小花笑笑,说:“没事。”

病房里都是男人,加上伺候她的人,一个大伯哥,一个马上成年的侄子,真是不方便得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比她的老板还不方便。

这时,那个矮胖眼镜大夫进来了,一进来,看见正在艰难皱着眉头上床的刘小花说:“你不能活动,一定要卧床,家属注意点,不要让病人上厕所,便盆有吧?”

刘小花好容易躺下,对大夫笑笑说:“我没事。”大夫生气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然后,他又对伺候刘小花的男人说:“你来一下,有个字要签。”

男人跟着出去了。我对刘小花说:“你真是年轻啊,我给你说,还是听大夫的,不要乱动,你现在不治好,将来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刘小花说:“嫂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也没有办法哪。唉!我想着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做啥坏事情,咋就遇到这么个坏怂?我上辈子欠他的吗?”说着,又开始难过起来。

我说:“你心还是放宽点,为了娃娃们,你也得打起精神好起来。至于你的那个男人,有国家管呢。”刘小花神情黯然道:“嫂子,我给你说,从我的角度上来说,我恨不得警察枪毙了他,他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淌,我出去放鞭炮呢。可是,我的娃娃阿么办?”我说:“娃娃你自己养着呗,你不是卖馍馍卖得好吗?还怕养活不了娃娃?”刘小花说:“嫂子啊,不是这么简单啊。说实话,我卖馍馍在我们县城里还有名呢。养活娃娃一点问题没有。可是,我要是坚持把这个男人送进监狱,我娃娃将来的人难活呀,人提起来,都说我的娃娃是杀人犯的娃娃,我娃娃一辈子头都抬不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说得有道理。

刘小花又说:“但我打死再也不会和他过了,我够了,我不会再回头了,他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他把我这一辈子害苦了。”说罢,她侧头将脸贴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面对这样一个受过深深伤害的女子,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默默地走过去,递给她两张面巾纸。

一直沉默的外面床上看书的男人忽然转过头开口道:“你说的也是个实情哪,从心里讲,我也支持让他受法,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得到教训,可是从娃娃的角度上,你说的想的都有道理。以后娃娃考学啊当兵啊,有个当过罪犯的爹,还真可能受影响呢。”

我老公也插嘴说:“是啊,这样的事情让人左右为难,你要是想好了,就按照自己想的去做。还有啊,最关键的是,你一定要把自己的伤病看好。病看好了,身体好了,啥困难都能克服。”

我们七嘴八舌地给刘小花出主意,刘小花才不哭了。刘小花说:“我听你们的,我好好治病,我就算这里不住了,我回县上住院。这几天我还是这里住着,省上的医院毕竟技术好。”

后来,陪护她的两个一大一小的男人回来了,我们的谈话就停止了。仔细想想,倒有点背着这两人“密谋”什么的意思。但显然,大家都自觉不自觉地站到了刘小花的一边,而作为“罪犯”的亲属,他们两个自然让人在心理上产生距离。

晚上又来临了,老公怕我睡不好,坚决让我回家。此前大夫也来过了,老公的胃疼已经减缓许多了,据他所说,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经过大夫的允许,他也能吃饭了。我拗不过他,只好收拾好自己家的简易床和需要带回去的东西,老公又叮嘱我:“明天晚点来,多睡会儿,睡醒了给我熬点粥,你吃完了,消消停停来。”

我答应着,又走向刘小花,我问她需不需再上一下小便,我可以帮她。

她答应了。我倒完,又清洗完,放回便盆,又进去仔细洗了几遍手,才提起东西往门外走去。刘小花再次对着我说:“嫂子,麻烦了,谢谢你啊!”

回到家里,我换了衣服,洗了个澡,也许是太累,很快我就睡着了,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想着还没有吃早饭的老公,我赶紧洗了手,飞快地淘好小米,在燃气灶上坐上锅,做上粥,然后匆匆洗漱完毕,又切了点黄瓜片,用香油盐醋拌了。小米粥熬好,我就着咸菜吃了几口馍馍,喝了一碗粥。然后将粥和拌好的黄瓜仔细装到烫好的饭盒里,就提着急匆匆赶往病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的雪,在地上積了有一寸多厚了,这个厚度,踩上去是最滑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到门口公交站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要坐的车,出租车也少,只得抄近道走小巷,脚印多的地方雪已经化了,这是一条正在改造的巷道,每天尘土飞扬,现在全是泥汤了,要返回已经划不来,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去的时候,都九点多了,只见刘小花的床已经空了。我吓了一跳,忙问老公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公开玩笑说:“我都快饿死了,你怎么才来啊?”然后告诉我说刘小花出院了。

出院?我瞪大了眼睛。

老公说,她说是这里太贵,回县上住院去,县医院离她家近,每天能见上娃娃。还有,她官司也不打了,她得想着娃娃,娃娃不能有个判刑的爹。唉!

唉!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于刘小花,这个和我们相处了仅仅三天的女子来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窗外,零散的雪花在一阵阵扫帚一样的风追赶下依旧胡乱飞舞着,对面水果超市、拉面馆,还有殡葬服务的店铺招牌在这样的天气中显得更加冷漠和寒凉。看着看着,莫名就让人觉得有点心慌,也不知道,这雪还要下多久?

【作者简介】王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在《青海日报》《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飞天》《雪莲》《人民铁道》等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出版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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