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存在与存在的高贵化
——一场列维纳斯与赵汀阳之间假想的对话

2022-04-12 01:13孙向晨
社会观察 2022年3期
关键词:存在论西方哲学维纳斯

文/孙向晨

“西方哲学”以其本源性起点、普遍性追问、理性化反思为特点,很多人以为“哲学”只能以那样的形态演进。但列维纳斯把“从巴门尼德到海德格尔”归为一类——一种源自希腊的传统。思想的“起点”决定了特定的哲学方向。列维纳斯借助希伯来文化努力从“西方哲学”话语中走出来。在此意义上,赵汀阳与列维纳斯是“同道”,他们都思考“本源性问题”,努力探索哲学“新”的可能性。他们“之间”应该有一场深入“对话”。

为什么是列维纳斯与赵汀阳

基于希腊语的语言结构与提问方式,西方哲学发展出一整套构架,提供了“西方哲学”生长的坚实“起点”。基于这套构架的哲学思想经过种种转换,以现代性名义扩展为一种“世界性”理论构架。黑格尔将其“存在论”研究称为“逻辑学”,同时也是对“上帝”解说。海德格尔认为这正是“西方哲学”本源性问题,称之为“onto-theo-logy”的机制。海德格尔以“回到前苏格拉底”的姿态,试图超越这一构架。在列维纳斯看来,海德格尔并没有超越古希腊传统,还是沉浸在西方的存在论传统。列维纳斯深入《塔木德》研读,使自己有能力置身希腊“之外”,“迂回”希伯来才更能看清“希腊”。列维纳斯并不回避“西方哲学”,反而希望“把塔木德智慧翻译成‘希腊的’”,让希伯来精神在当代发挥作用。

与列维纳斯一样,赵汀阳的哲学训练显然是“西式”的,他很早就认清“西方哲学”以其问题框架和概念系统对“中国哲学”形成了宰制。他希望以中国的概念或问题跻身于世界通用的问题体系。此后,赵汀阳汲取中国文化传统智慧,强调要“让传统活在创作中”,让古老观念以“当代方式”去生长。赵汀阳所做的同样是“把汉语智慧翻译成‘希腊的’”工作,这种“翻译”是一种在当代恢复本源性思想的普遍性。

存在论的批判与反思

列维纳斯与赵汀阳都认为“存在论”是西方哲学基石。列维纳斯认为西方哲学就是一种存在论,把他者还原为同一,我们总处于“同一”的宰制中。在赵汀阳看来,西方“存在论”传统用错方向,执念于“物的世界”,提出许多无效问题,“存在论”应该思考“事的世界”。

列维纳斯认为西方哲学“存在论”同化“他者”倾向潜藏着一种暴力倾向,乃至发展成一种存在论战争,由此“存在论”对于西方文明所造成的现代灾难负有重大责任。这样的“反对立场”规定了列维纳斯哲学努力的方向,要去发现“别样于存在”的哲学。

赵汀阳肯定了“存在论”之于“西方哲学”的基础地位,把西方“存在论”归结为一种“物的存在论”。西方哲学经过意识论、语言论、神学论的种种努力后,依然处于“物的存在论”之中。赵汀阳并不颠覆“存在论”本身,而是提出“事的存在论”,反思通过“我行”所“创造”的“事的世界”,确立一种为自己生活负责的“存在论”。

列维纳斯认为,赵汀阳对于“西方哲学”考量过于温和,继承西方哲学中“存在论”作为“第一哲学”说法,没有完全否定西方“存在论”,只是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支点”,以“我行”替代笛卡尔式的“我思”。在列维纳斯看来,“存在论,作为一种并不质疑同一的第一哲学,它是一种非正义哲学”,仅停留在“存在论”层面上做修正远远不够;而赵汀阳认为,任何超出存在论的问题就不是哲学了。

在赵汀阳看来,存在论问题不是“继续存在”,而是如何“选择”继续存在的问题。选择存在就是“做事”,这是先于一切的第一问题;“选择”做事显示了一种自由行为,由此进入“事的世界”。因为不同“做事”而有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世界,此前的“存在”都是自然存在,服从于“物的世界”必然性。“我行故我在”才是“事的世界”。

“做事”是“事的世界”的“起点”,赵汀阳论证“共在先于存在”,提出“关系理性”,通过“孔子改良”,发展出能够趋向“善在”、面向“未来”的存在论。列维纳斯认为这样的定位,虽面对“事的世界”,其基本概念系统依旧是传统存在论的,“事的存在论”并没有创造出一套全新概念系统,在本质上仍会受限于“存在论”的思考。

列维纳斯否定一种“存在论”的哲学立场,但他也认为,人之为人还需要论述某种形态的“存在论”以之为过渡。尽管没有“我行”的概念,列维纳斯是以一系列“做事”:——“享受”“居住”“劳动”等概念——来坐实“我”与“物的世界”的关系,这与赵汀阳有异曲同工之处。

从赵汀阳角度来说,列维纳斯式的“存在论”显然不足,对于“做事”的理解过于单一化,游离在“物的世界”与“事的世界”之间,存在的“利益”原则预示了冲突的必然,只有“事的存在论”的“共在”“关系”“改善”才可能提供另一条思路。

如何面对他人

列维纳斯哲学以“他者”著称,他要寻找“超越存在”路径。他认为“他人之脸”有超越于存在的指向,在“面对面”中为世界创造“意义”。赵汀阳同样重视“他人”,在他看来,“做事”就要召集他人现身,他人成为“做事”的共同创造者。任何“事情”都先验地承诺了我与他人的“共事”。因此当我成为创世者,进入“事的世界”时,不可能是一个孤立存在,一定与他人“共在”,共在先于存在。

赵汀阳与列维纳斯都认为,有限性中的无限性问题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问题。列维纳斯在“他人之脸”中发现了“无限性”,认为伦理学是形而上学;赵汀阳则在与他人的“共事”中发现了无限性,认为“事的存在论”才是形而上学。

在列维纳斯看来,赵汀阳通过“做事”带出“他人”,与海德格尔关于“此在操劳于世所照面的他人”的说法颇为相像。“他人”总还是在“操劳”中被“带出”的,由此构成了一个“共在”世界。与他人在“做事”中“共在”是一种先验的结构性规定,这不能代替与他人当下“相遇”的直接经验。赵汀阳觉得,与他人关系不可能只是列维纳斯所聚焦的单向度伦理关系,赵汀阳勾勒了一种他人与我既相互冲突又相互依存的悖论关系。列维纳斯认为,这种“悖论”的产生是因为把两种不同关系放在了同一个平面。他人与我相冲突是存在论层面上的关系;当我面对“他人之脸”时则完全超出存在论层面,进入伦理层面关系,这就是“面对他人”的意义。

赵汀阳认为,在“事的世界”中,“做事”使“存在论”同时也是“道义论”,“关系理性”使人们对利益的考虑也包容了他人,“孔子改善”就是通过改善他人来改善自己。最终“我行”的成功与否,就隐藏在行为所带来的“回应性”中。一种包容他人的“行事”,势必会获得他人的报答,就会出现一个合作最大化、冲突最小化的世界。在列维纳斯看来,赵汀阳所列的问题并不单靠博弈论就能解决,其中的“善意”从何而来?列维纳斯认为,存在自身难以产生“善”,只有对“他人之脸”的直接“回应”,世间的美好才有可能。

自由何为

列维纳斯提出“他者”是要抵制西方哲学传统中的“自由”概念,在他看来,这种专注于个人的“自由”常常是对他人的侵犯,“他人之脸”正是对自我的权力与自由提出疑问。在这个意义上,列维纳斯认为自由只是第二位的,他强调一种“被授予的自由”,伦理先于自由。

赵汀阳不同意列维纳斯如此消极看待“自由”。在赵汀阳哲学中,“自由”意味着一种创造,不创造就无法存在。事实上,“选择如何继续存在”这种说法就内在地蕴含着“自由”,“自由”具有首要地位。在列维纳斯看来,赵汀阳的自由观依旧是西方式的,强调的是自由的所作所为,而这正是西方哲学的危险之处。自由总以“个体”为前提,自由的首要性意味着“个体”的在先性。赵汀阳认为西方哲学意义上的个人自主性、独立性、主观性和自我意识都只是“事情”的一个构成部分,不具有独立意义,共在先于个体的存在。

此外,“自由”究竟是向恶,还是向善?当列维纳斯强调“自由”任意妄为时,令人想起基督教传统中,“自由”首先是用来解释“恶”的。赵汀阳并不否认“自由”是人类出错的缘由,人的自由蕴含的自我否定的可能性正是存在论危机。但赵汀阳强调“人的尊严”也正是由人的自由保证的,这不在于人是自由的,而在于人的自由用于何处?在这个意义上,赵汀阳对于列维纳斯提出批评:自由并不只是可以否定他人,至善性也是自由极端可能性的体现,“存在的高贵化”正在于自由的理想性。

伦理的地位

在制止“自由”的肆意妄为后,列维纳斯提出“伦理学是第一哲学”。这里“伦理学”不是一种常规意义上的规范,而是先于任何规则的一种当下“回应”。而在赵汀阳理论中,“伦理学不可能为自身所用的任何价值观给出普遍必然的辩护,也就经不起怀疑论的质疑,因此伦理学无法为生活世界奠基”。

赵汀阳认为,在“事的世界”中,存在论与道义论是一体的,伦理规则是在自由主体间经过长期博弈形成的理性原则。他认为“伦理学”无非是抑制冲突的一种公正行为,“伦理学”本质上是一种高级计算的结果,没有超出存在论范畴。基于“事的存在论”,赵汀阳认为,“善”的概念不被任何伦理学所定义,只能在“存在论”中被理解;通过博弈论就能勾画出一条从“存在”到“善在”的路径。

对于重视“超越存在”的列维纳斯来说,同样要解决“善”究竟从何而来?赵汀阳提供了一个路径:“仁”体现了“二人格局”,是博弈论给出的最优化的最小共在结构。仁义不是绝对命令,而是试图使一个“生活世界”具有幸福品质的创造行为,揭示出一种“向善的存在”。列维纳斯会认同这“二人格局”,但“二人格局”不是“仁”,而是“面对他人”。这里会出现赵汀阳与列维纳斯之间的交锋,赵汀阳以“仁义”概念否认列维纳斯立场:“不需要将他人神化为绝对至尊,也不需要把善待他人作为神学化使命,而仅仅需要互动的情义,也就是首先舍得给他人幸福。”列维纳斯不认可这一指责,他认为“二人格局”已经有“超出”存在意义,因而具有“神圣”的意味,但并非神学化使命。

高贵与超越

在列维纳斯看来,赵汀阳的“存在论”更多来自博弈论的优化均衡,因而“存在高贵化”的出现比较突兀。赵汀阳以“存在的理想性”引出“高贵”问题,但“存在的高贵化”显然不是“事的存在论”的主旨。

赵汀阳认为,在“事的世界”中,并没有超越的神,“高贵化”的唯一途径就是把他人高贵化从而把自己高贵化。这种“存在的高贵化”必然来自“事的世界”中的极端诱惑,而不是“苟存于世”的基本需求。这显然把“高贵”的起点大大提高。在列维纳斯看来,对“他人之脸”直接当下的“回应”就已经“超出”存在,预设了“为他人”的环节,因而在生存中我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高贵”起来。而在赵汀阳“存在论”中“高贵”显得过于稀缺。

谈论“高贵”涉及“牺牲”,任何一种“牺牲”都会涉及理由。赵汀阳提到“存在的理想性”问题,这个“理想”怎么来解释?为理想“牺牲”是一种高贵,也会是一种危险。否定自身存在去保护高于自己的某种东西,其结果可以是一种创造,也可能是一种毁灭。“牺牲”并不能保证自身的高贵。由此,“牺牲”显得并不那么绝对,“高贵”也就相对化。与其从“存在理想性”去解释“高贵”,在人的生存中闪现的“超越之光”也许更能说明问题。孟子的“恻隐之心”与列维纳斯的“他人之脸”都是一种解释路径,可以解释“高贵”何以可能。否则,连赵汀阳自己也觉得“高贵”的来源似乎神秘莫测。

结语:无立场的“立场”

赵汀阳一直强调一种“无立场”的学术进路,拒绝把生活立场带入哲学讨论;列维纳斯也坚持“哲学书写”应把个人的犹太教信仰悬置起来。他们的哲学都拒绝中国或希伯来这样的限制词,哲学本质上是去语境化的;他们都坚持一种开放态度,面对任何的思想可能性来思考哲学。对自己所处的文化传统,他们并不假装成一个“外人”以扮演某种普遍性。赵汀阳与列维纳斯都有力量将他们的理论逻辑贯彻到“人的世界”的方方面面。但思想的“起点”以及“起点”规定的行进方向往往超乎个人“立场”而事关文明“取向”。

哲学固然追求对“生活世界”的一种普遍化理解,但哲学的“起点”依然会受到各文明“本源性思想”框架的影响;它们足够支撑起哲学以理性方式推进对于“世界”的系统化解读,从而显示出“无立场”的面目,但也会显露出“起点”所规定的边界。只要还有一种“之外”,便显示了自身的“不完备”,在全球化时代,出于不同文明类型之间的哲学“对话”因而显得尤为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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