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未遂(中篇小说)

2022-04-15 23:11傅泽刚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联谊会县长东风

五十多岁的晏瑞丹,不显胖,短发,端庄,干练。她退休时,距她老公退休还有半年,本来说好,等老公贺天顺退休后,再举家迁往省城,而晏瑞丹改变主意,迫不及待,提出带母亲先到省城。贺天顺嘀咕,不就半年时间吗,咋就这么急?

晏瑞丹一脸愁容地说:“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在这里,她用了“忍受”这个词,可想而知,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在别人看来,晏瑞丹的苦恼,芝麻大点事,不就是不习惯关河一带的习俗吗,怎么不能忍受了?贺天顺认为老婆矫情,而从省城嫁到关河的晏瑞丹,自有她的苦衷,其他不说,单就赶人亲的事,就让她头疼了三十年。

赶人亲,是关河一带的习俗。关河县地处峡谷,县城在悬崖上,因没平地建房,所以县城很小,人口也不多,不管红白喜事,只要告示往几个路口一贴,全县城人都知道。不论哪家哪户,只要“出事”,人们都会上门送礼钱,两百三百不等,五百一千不限,没底线,也不封顶,除了特殊关系,一般礼钱在三五百之间,按市场经济的话说,这是时下行情。单看这个数字,并不大,而问题是,这样的事,几乎每周就有一次,像晏瑞丹这样的工薪阶层,倒没啥,毕竟每月几千元收入,没有收入的百姓就难了。

下河街的李在贵,有名的困难户,家徒四壁都说不上,压根儿没四壁,租房过日子。早年娶妻生女,因为穷,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一女,那以后,他没再娶,有人说他不是不想娶,而是娶不起。他赡老哺幼,老母的病,把他拖穷了,时不时住院,打针吃药都要钱,女儿二十一岁时,远嫁外地,剩下他和老娘过日子。日子好像不是用来过的,而是用来背的,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体形弯曲,身子骨越来越小,风霜雪雨一把刀,他被刻成一副木讷表情,即使置身热闹和感天动地的场面,他也没表情,更不言语。

当时,晏瑞丹在镇民政所工作,负责发放低保。那次发低保时,李在贵倒干脆,左手进,右手出,赶了人亲。晏瑞丹问他:“把钱送出去了,怎么过日子?”李在贵叹了口,说:“不赶人亲,更难过日子。”经他进一步说明,她明白了他的苦衷,其實人人都有苦衷。所以是低保,就是保你每天吃上大白菜,并不保你赶人亲,而低保人家,再艰难,就是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也要把人亲钱送出去。

赶人亲,成为关河著名的社会活动,是一张千丝万缕的网,谁要离开这张网,谁就会成为孤家寡人。话又说回来,谁家没个事啊,你不送人,人不送你,礼尚往来,才是生存的世道王法,所以,辛苦挣来的钱,主要不是用于生活,而是用于赶人亲。

日子久了,人们从中悟出一些道道,有人想方设法“办事”,可总不能今天娶亲明天死人吧?天无绝人之路,有人脑筋一转,就从红白两事中,衍生出寿宴、生日宴、升学宴、当兵宴和店铺开张宴,如此种种,如雨后春笋。

酒席办在餐馆,也倒省事,而县城关河镇的风俗是自办。关河镇主要就一条大街,分上、中、下三段,憋着一泡尿就能来回,一支烟工夫就能走通街子。因找不到像样的平地,各种宴事,只能在大街上操办,这样的热闹隔三岔五,每次要吃上三天,整条街子像过节,人们相互帮忙,为了需要,还自发成立了助协会,购置了锅碗瓢盆和桌凳,为各种酒饭提供所需。

成立之初,李在贵在助协会帮忙,端碗洗菜刷盘子,样样都干,不时把碗掉到地上,负责人对他说,这是我们的家当,你砸了,我们靠什么维持?后来就有了规定,谁碎了碗谁赔,所以,李在贵每次可怜的一点报酬,都会被扣除一些。他经常发愣,也不随和,没人喜欢他木讷的样子。

或许李在贵并不愚钝,人情世故,全在他心里,世间万物,全在他眼中,难说,他心里住着一个活络的世界。

不久,李在贵的母亲病逝,为母亲办完后事,他就离开助协会,再没租房,住进关河边的岩洞,也再没赶人亲,彻底“淡出江湖,归隐山水”,靠捡拾垃圾维持生活,过上了清静的避世生活。

李在贵,地地道道的关河人,连他都怕的人亲事,何况外来媳妇晏瑞丹,她的恐惧,理所应当,她的逃避,理直气壮。而晏瑞丹都退休了,还等什么呢,一个字,逃,两个字,快逃,李在贵逃进岩洞,自己可以逃到省城呀,一样一样的。

关河县人,无论自由职业,还是退休职工,凡有能力的,即使没有能力的,筹款借钱也在所不惜,纷纷到省城买房,就像当年的有志之士,从国统区奔赴延安,有的是候鸟迁徙,有的是飞鸟归巢,总之,都不约而同选择城北片区。这个方位的选择,估计和乡情有关。关河县在省城以北,住这里,回乡方便,不必穿城过市,启程,便是回乡之路。

关河人囤聚的省城北,被人们俗称关城,一个关字,就连接了故乡。

晏瑞丹的房子,自然买在关城片区。半年后,她老公贺天顺退休,也自然落脚省城。毕竟,贺天顺是关河县县长,他的到来,在关城的江湖中,激起了一点波澜。彭东风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总之,那天该到的都到了,全是关城举足轻重的人物,有省城谋事的关河人,有关河籍的企业家,也有关河县退休的头头脑脑,名义上为贺天顺接风,实际上,彭东风顺便联络了社会关系。

彭东风是贺有顺的表侄,在生意场摸爬滚打多年,他眼睛不大,却眨着智慧,个子不高,却透着能量,他是道中人,这种场合,请谁不请谁,心中自然有数,满满三桌人,气氛沸腾。

那天,贺天顺一出现,众人起座,握手和寒暄必不可少,笑,自然或不自然地堆在每个人脸上。西装革履的他,浓眉大眼,国字形脸,透着浩然正气,并气宇轩昂,眉宇间荡着忧国忧民的思绪,熟悉他的人,都称这副面孔为关河县标志性表情,写着高大上的正能量。

仿佛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全中国的酒桌上,几乎都讲同样的话,祝福的话必不可少,而使用频率最高的是谢谢两字,谢谢栽培,谢谢关照,那晚也不例外,只因贺县长的到来,欢迎二字免不了成为热词,总之,都是受用的好话。

必要的礼节过后,人们的热情转到邱处长身上。邱处长一身西装,还打了领带,总是一脸儒雅和笑容。大家举着酒杯,轮番到他面前,各种祝词和套近乎的话,烫得灼人,欢迎贺县长的主题,由此变了调,贺县长心里略有不爽,不过,一定程度上,他也能理解,毕竟邱处长非同一般,虽说只是个处长,却神通广大。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饭局到了最后,大家才知道,邱处这伙计,带了私活,他从包里掏出一摞红纸卡,向大家一一发放,脸上也像红纸卡一样喜气,彭东风接过一看,原来是他女儿的结婚请柬,彭东风心里嘀咕,这老兄挑水带洗菜,啥都没落下。

大家再次围拢邱处,“恭喜”之声,像炮竹一样响起,酒气中浮起喜气,饭局绽出一个新高潮。

待气氛缓和下来,彭东风走近贺天顺,低声说,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去足疗和按摩。见贺天顺摇头,彭东风就说换一个地方休闲一下。贺天顺心想,初来乍到,熟悉一下环境也好,就换吧。邱处和大多数人称有事离去,贺天顺像个不谙世事的新人,跟彭东风来到关城休闲会所。会所设有餐饮、健身、足疗按摩、卡拉OK和棋牌室,项目多,环境也不错。老板姓齐,也是关河人。

贺天顺刚下车,齐老板迎上去握手,必不可少的寒暄后,齐老板带他们里里外外溜了一圈,指着闲置的健身器和按摩床椅,说,基本没人弄那些玩意儿,下一步调整格局,全部用于棋牌。说着,棋牌室就到了,只见灯火通明,麻将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全是关河县口音,像一锅爆炒的豆子,大多是贺天顺熟悉的面孔,恍惚间,他还以为在关河呢,他不便一一招呼,刚想绕开,就有人叫了一声贺县长,可能因为称呼特殊,忙碌的人们停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到贺天顺身上。

“县长深入基层,体察民情,大家欢迎。”

“贺县长来两圈,码长城,这是爱国呀,呵呵。”

贺天顺目不斜视,一身正气地向大家点头致意,说自己退了,已经不是县长了。“退了也是县长。”人们议论起来,贺天顺略有不自在,边走边说不打扰了,就离开了麻将室。彭东风感叹地说:“人之所需,供不应求啊,麻将室再扩大几倍,也会座无虚席,京剧、国画、中药和武术,跟我们的生活没关系,麻将才是真正的国粹,和我们的生活骨头连着筋,没有它,很多人活不成。”

齐老板笑着说:“彭总说得极是,有人整天在麻将室,其实他们玩得都不大,输赢一般一两百元。只有几桌打得大一些,一天下来,输赢几千上万。”

幾个人边说话,边拐进一个院落,吵闹声被隔在门处。院子不大,却清静,齐老板推开一间房门,里面只有一张自动麻将桌,却空无一人。齐老板说那是贵宾室,贵宾们不来也留着。彭东风凑近贺天顺耳边说,那是邱处和钱总他们的专桌,有人管这叫待遇。

“钱总?那个放高利贷发财的钱禄丰?”贺天顺问。

“正是,约了他,他在外地,他的钱九位数了,是关河人的超级偶像。”彭东风表情夸张地说。

贺天顺的国字脸,皱了一下眉头,说:“在物欲横流的年代,他成为偶像是正常的,就连我都觉得他是个奇迹。”

如今的麻将,名义上是休闲,实际上就一个赌字,刚退下来的县长贺天顺,对这个字很敏感,他下意识地加快步子,齐老板跟随其后,边走边说:“刚才邱处来电说,钱总出差刚回来,他们在绿洲洗浴场,叫我过去,我哪走得开呀。”

邱处刚才不是说有急事吗,怎么桑拿去了?贺天顺心里嘀咕。看贺县长要走,齐老板送上一盒上等红茶,贺天顺谢过,却没收下。齐老板略有尴尬,脸上堆起笑:“贺县长慢走,改天来贵宾室休闲哈。”

贺天顺不会搓麻将,但他没说不来,而是说了一声谢谢。

那晚,贺天顺回到家,疲惫地倒在沙发上,自言自语,都退休了,怎么感觉比在任时更累?晏瑞丹哼哼了一声,对他说:“这才开了个头,等着吧,连锁反应,这次东风为你接风洗尘,下次就轮到其他人请你了。”

“东风是自己人,其他人就免了。”

“依我看,东风可以免,其他人不能免。”

晏瑞丹话中有话,贺天顺没去想,倒是他衣服口袋一角猩红,引起晏瑞丹的注意。她以为贺天顺收到的红包,掏出一看,才知道是一张派款单,邱处长女儿的结婚请柬。

条件反射,晏瑞丹对这样的红纸卡过于敏感,她一脸恐惧,叹了一口气,说:“我逃到哪儿,这张红色通缉令就追到哪儿,我真是无处可逃啊。”

“说话别夸张,不就是赶个人亲吗?说好了,到时你得去,请柬上写的可是全福。”

“你以为只有你有全福吗?我这里也有全福。”晏瑞丹“啪”的一声,把一张红纸卡拍到桌上,一脸愁容地说:“章显德妹子家的亲家哥的儿子结婚。”

“什么章显德,还妹子亲家哥,隔得远了点吧,如果分不了身,有些人亲就不一定去了。”贺天顺帮晏瑞丹排忧解难。

“什么隔得远了一点,人家帮过咱家,那年你老母亲晕倒在大街上,人家章显德妹子亲家哥背着老爷子上了医院。再说了,咱家儿子结婚,人家也赶了人亲的,还是个整数,这个人亲咋都得还。”

说到母亲,就触到贺天顺的痛处,他没再纠结什么章显德,还是章显德妹子亲家哥,赶忙进了母亲房间。老人已八十七高龄,身体不好,整天躺在床上,贺天顺一进屋,她眼睛亮了一下,看着自己儿子,目光平静。

那天,贺天顺往红包里放了八百元,随手装进衣服口袋,晏瑞丹说:“就完了?不写上自己名字,不等于白送了吗?”说的也是,贺天顺掏出红包,慎重地写上自己名字,每个动作都别扭,一个县长,疏于这些俗事。

彭东风开车接他们,先把晏瑞丹送到章显得妹子亲家哥的儿子喜宴,两人才赶到天龙酒店。邱处长站在酒店门口,贺天顺上去和他握手,并致恭喜,而恭喜两字说了多遍,他的红包也没送出。邱处尴尬地陪着他握手,贺天顺是在感到对方尴尬的情况下,掏出红包的,仿佛掏出一个炸药包,赶紧塞到邱处手里。

他被安排到第二排餐桌,刚坐下,就有人叫了一声贺县长,他侧身一看,是钱总,也就是那个关河人的心中偶像,还没走到跟前,他就伸手急切地走来,和贺天顺握手寒暄,他红光满面,一种气场也随之而来。贺天顺招呼钱总坐下,却被引路人挡住,钱总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被引到第一排中间的餐桌,一种气场也随之而去。钱总和那里的几个人一一握手,从他对那些人的称呼里,贺天顺知道那几人是厅级干部。很快,邱处走到那张餐桌旁,双手抱拳:“小女结婚,本是小事一桩,不该惊扰各位领导,但转念寻思,不让领导知道,领导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啊,就硬着头皮打扰各位了。”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邱处的语气,像是表示感谢,又像赔不是,总之笑容可掬,一脸儒雅。最后,他要钱总代他好好陪各位领导,而到贺天顺他们这一座时,邱处仍然一脸笑容,只简单说了两句就离去。所有一切,都让贺天顺心里不舒服,他称胃痛,叫彭东风送自己回家。

回到家,他没有开灯,也没开电视,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云烟,烟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夜色眨着眼。

晏瑞丹回来,开了灯,忙着换鞋,当她再抬头时,吓了一跳,怎么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待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是贺天顺。

她说:“你别吓我。”

他面无表情:“怎么我就吓着你了?”

她说:“这个时间,不是你回来的时候,不开电视,也不开灯,是人都会被吓着。”

贺天顺翻了一下身,说,“一惊一乍的,我才被你吓着了呢。”

啪的一声,晏瑞丹把一张红纸卡砸到茶几上,贺天顺又是一惊,瞟了一眼红纸卡,是一张店铺开张的请柬。晏瑞丹坐到沙发上,也没开电视,看着那张红纸卡说:“离开关河县,目的是逃避人亲,没想到逃到省城,这种事一桩接一桩,比关河还多。儿子到美国是明智的,不然也会被人亲所累。”

贺天顺哈哈一笑:“你以为美国就省事?照样有不省心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会把人分出三教九流,高低贵贱。”贺天顺的语气,越来越重,说到三教九流高低贵贱时,他哼了一声,鼻孔里蹿出一股恶气,眼前晃着邱处和钱总的影子。

当初在关河县,邱处是住房建设局局长,经常找贺县长汇报工作。贺天顺觉得他年轻能干,极力推荐他当了副县长。他心怀感激,不久,调省住房建设厅任副处长,一年后提为处长,据说很得厅长赏识,有提副厅的希望。

一想到邱处当年的感激之词,又想到他现在的表现,世道炎凉,人心难测啊,贺天顺心里拔凉拔凉的。

“哪里才是逃身之处啊。”晏瑞丹叹了一口气,扬起那张请柬,贺天顺的思绪,回到现实的特定情绪里。虽说都是困扰,但他们两人的困扰不同,她被赶人亲所困,而贺天顺的困扰烦恼,远不是赶人亲那点事。

和晏瑞丹不一样,贺天顺毕竟是一县之长,看问题,自然有一定的高度深度,也同样因为县长身份,置身官场,构成复杂的人际关系,在任和不在任的人事处境和心理落差,是他当下所有困扰的源头,这个源头荡漾开来就是浩荡的烦恼。

贺天顺母亲去世,东风第一时间打了几十个电话,并通过微信朋友圈和各种微信群,把消息扩散出去,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包括老家关河县的人,贺母去世的消息,风一样扫过关城,并跋涉关河老家的山水。

彭东风建议设灵堂,其用意除了吊唁外,还能给大家提供赶人亲的平台。说到赶人亲,贺天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彭东风说,没必要遮遮掩掩,以前你赶别人的人亲,轮到自家有事了,别人来赶你家人亲,天经地义,到时你们不用出面,我来坐台收取,做好登记。

贺天顺是孝子,也想热热闹闹送走母亲。如果自己在职,操办家母丧事,得收敛,而现在,自己退了,不必考虑太多,所以同意设灵堂。灵堂就设在家里,其实也就在墙上挂了老人遗像,下面燃了香火。

邱处给贺天顺拨了电话,称自己在外地出差,不能登门吊唁,只有请人送上慰问金。贺天顺自然理解,而问题是有人见他在休闲会所打麻将,虽说他隐于贵宾室,还是被人见到。听到这一消息,贺天顺也想得通,人家这么大个处长,还是省上的,要是真上门赶人亲,多少会有一些不便,这样也好,谁也不亏欠谁。

贺母火化后,事情才算基本结束。贺天顺累得一声叹息,用手轻轻敲打脑门,眉头紧锁。晏瑞丹拿来人亲簿,被他推开,先不说失母之痛,单就办丧事,就脱了三层皮,他哪还顾得上谁送,谁没送。但当晏瑞丹说出八万三千这个数字时,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问只是省城收到的数字吗?晏现丹说,不单省城,还包括关河县送来的人亲。

怎么这样少?他想起当初儿子结婚,单在省城就收到十七万多,再加上关河县收到的,加起来好几十万呢,这两次数字的差距,让他心里一片悲凉。他忍不住接过登记簿,送三百至五百的居多,齐老板六百,钱总六百,邱处八百,他念一个名字骂一句,当念到邱处时,他嘀咕道,八百?我送他女儿的喜钱也是八百,这不是还钱吗?若要还钱,应该加上利息。他心里像浇了油,火直往上蹿。

他注意到,送一千元以上的人,寥寥无几,并且多是亲戚。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前,此人送了一千五百元,李在贵?自己竟然一时想不起是谁。

他问晏瑞丹,晏瑞丹摇摇头说,我还以为是你朋友呢。晏瑞丹的回答,让贺天顺心里一片迷茫,送得最多的人,竟然是他们不熟悉的人。他掏出手机拨了彭东风,彭东风也说不知道,贺天顺说,送一千五百元的人只有一个,你不应该没有一点印象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彭东风才说他想起来了,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得寒酸,也穿得极不得体。听了电话,旁边的晏瑞丹哎呀了一声,说,应该是他,怎么把他忘了?

“谁呀?”

“李在贵,那个穷得出名的困难户呀,拾垃圾的破烂王,县城人没人不知道。”

“原来是他呀。”贺天顺恍然大悟,不是不认识他,是没想到一个困难户送那么多,没帮过他忙,也没送过他人亲,他为何这般?更想不到他人不在省城,却专程四百多公里到省城赶人亲。想到这里,贺天顺心头一热,内心涌起感动。

如果他有事相求,应该打个招呼,而他把钱交给彭东风就走了。贺天顺站起身:“找到他,必须找到他。”他在省城应该没有亲戚朋友,他有可能回了关河。贺天顺给关河的表弟打了电话,要他找到李在贵。他表弟接完电话,就赶到李在贵住的河边岩洞,结果没人。

早些年,关河街上出了一个麻风病人,人們怕传染,就撵他住进河对面的洞里,所以叫麻风洞。麻风病人死后,此洞也像瘟疫,人们谈起都有几分惧色,更不用说走近那个洞了。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李在贵住进这样的地方,曾经轰动一时,让关河人百思不得其解。从此以后,他的名字成了麻风病的代名词,再加上他的长发和邋遢样,人们见他就躲。

关河就那么个芝麻大的地方,只要李在贵回来,即使不在街上溜达,大家都会看到,对岸的麻风洞口对着大街,而几天过去,连他影子也没有,他会去哪里呢?

看他焦急的样子,晏瑞丹说:“你急啥啊?先把事情搞清再说,难说他去了他女儿那里。”是呀,李在贵应该有个女儿。经老婆这一提示,贺天顺心里敞亮了,李在贵一定去了他女儿那里。

当县长是曾经的事,现在必须转场,开启一个退休老头的平凡生活。做民政工作的晏瑞丹,并非等闲之辈,她试图改变贺天顺,要他关心家里的油盐酱醋,不能吃闲饭。

不管什么人,来到菜市场,都别无选择地融入世俗生活中,讨价还价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说俗有点贬,就算是市井之声吧,即使退休县长也不例外。其结果,贺天顺买回来的大白菜八元一公斤,猪肉六十元一公斤,还带了一块边角油筋。看到边角油筋,贺天顺就像不认识,怪了,当时是一块净肉,怎么多了块边角?他不解地看着晏瑞丹,想得到答案,她说:“人家把边角塞到肉下面过秤,你能看到吗?”

贺天顺睁大眼睛:“原来这样呀,下次我得注意一点了。”

晏瑞丹皱了一下眉头:“不仅这样,还要讨价还价,眼下再好的大白菜也就五元一公斤,上好的猪肉四十元一公斤,你买的都高于市场价,县长不能抬高市价,不然我们穷人吃不起啊。”

之后买菜,贺天顺多了个心眼,并开始和菜农砍价。那次他凑到一堆白菜前,像科学研究,认真翻看,然后和菜妇讨价还价。五块五毛一公斤的白菜,他要菜农少下五毛,他的理由很充分,五元一个整数,不找补,省事。没想到菜妇的理由同样充分,加上五毛,六元钱一公斤,不找补,省事。事态僵了局,他说,怎么这样贵?菜妇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看你像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么就不明晓事理呢,都百年不遇的旱灾了,田间地头都干得冒了烟,急得菜农往菜上撒尿,你还以为钱了不得,钱不就是一张纸嘛,大白菜才是实打实的金贵呢,本来我只卖五块五,现在我六块也不卖了,七块一斤,爱买不买。

菜妇声音很大,口沫横飞。贺天顺刚想走,一个妇女走来帮他砍价,听妇女口音,应该是关河人,果然,当讲价成功后,那妇女对他说:“县长,再见。”

一声“县长”,让贺天顺无地自容,那妇女一定是关河人,是关河人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知道了他和菜妇讨价还价,一个县长,哎,不说了,这面子丢大了,他放下大白菜,转身就走。菜妇对着他背影说,几块钱一斤的菜,你啰唆半天,不买算[求]喽。

那以后,一想起菜妇的话,贺天顺就脸烧,再不去农贸市场。那次,晏瑞丹叫他煮饭,自己去农贸市场。结果,被他煮成稀饭,吃得晏瑞丹一脸苦相,他却说:“毛主席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我们不忙不闲,该吃半干半稀。”

毛主席这最高指示,经常出现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而现在什么时候了?晏瑞丹哼了一声:“毛主席还说不许放屁。”

不能买菜,不能煮饭,也没出门的事由,贺天顺整天待在家里,这里站站,那里走走,用心欣赏窗外风景。窗外风景倒是好的,但都被他看起了老茧。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装着他浩瀚的寂寞和孤独,以前在任时,整天忙,晏瑞丹成了他的累赘,而现在,他成了晏瑞丹的负担。

看他无聊的样子,晏瑞丹说:“你还是去参加关城合唱团吧,要不去打麻将,只要跟关河人打堆,别人就会叫你县长。”

说到打麻将,贺天顺就火起来:“我一个领导干部,你叫我去打麻将?亏你说得出来。”

听了他的话,晏瑞丹也来了气:“领导干部咋了?领导干部也是人,再说,你已经不是领导干部了。麻將桌上也有江湖,你不融进去,你就没朋友,就连大红大紫的邱处和钱总,也在麻将桌上混江湖。”

老婆说的虽有道理,但自己不能玩这些低级的。他心里谋划着一个计划,如果这个计划实现,关城的江湖就是自己的了,想着想着,他就兴奋起来。

自己整天闷在家里,心里就有了一种期盼,盼着有人邀他参加活动,哪怕是世上最无聊的活动。所以,贺天顺特别注意来电,那次钱总来电,邀他参加开张仪式,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问晏瑞丹给多少红包为宜,晏瑞丹想了想说:“老人去世,钱总给了六百,你总不能也给六百吧?”贺天顺笑了笑:“我没那么小气,姓钱的抠门,我不能抠,给他两巴掌。

两巴掌?晏瑞丹不解地看着他,他忙解释说:“不是给他两个耳光,是给他十个指头,每个指头一百。”晏瑞丹明白后,哈哈大笑。

第二天,贺天顺装着红包,上了公交车,没有座位,站着的他,百感交集,以前走哪里,都有专车,并有人陪同,而现在沦为挤公交,他摇了摇头。其实挤公交、站一下不要紧,要紧的是怕遇到熟人,他举手拉着上方的扶手,以此挡住自己的脸,越怕遇到熟人就越是遇上了。

“贺县长,您请坐。”

都叫上了,躲是躲不过的。那人竟然是老吴,他的小学同学,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一所中学任教,他们从小撒尿拌泥巴玩在一起,关系也很好,因没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这几十年接触少,当得知老吴也参加钱总开张仪式,他就说:“本来他们要开车接,我推了,坐公交也很好嘛,是不是呀?”

“是,是,是,等于贺县长体验一下百姓生活。”老吴半开玩笑地说。

“呵呵,如今我也是老百姓了,这不应该是体验,而是我的生活。”贺天顺一脸低调地说。两个老友有说不完的话,很快,就到站了。

钱总的超市彩旗飘扬,红黄相间的巨型气球门,像彩虹,横跨广场,广场上人影晃动,高个子钱总也在人群中晃动,老远就能看到。礼仪小姐引路,将贺天顺和老吴引到钱总面前。这次,贺天顺向老吴学习,边说恭喜的话,边将红包塞到钱总手里,钱总推让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贺县长客气了,您百忙中能来就是对我的最大关心支持。”贺天顺说:“钱总的大事,表示一下,应该的。”两人寒暄时,老吴就退到人群中,贺天顺顺便说了成立关河联谊会的事,钱总听后,说:“这个思路好,我们选贺县长当会长。”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听钱总这样说,贺天顺推让了一番,说到时民主选举为妥。钱总点点头,安排贺天顺坐下。贺天顺坐下后,心想,钱总可能会让他上台说两句,如是那样,自己应该准备一下,免得到时抓瞎。

邱处来时,贺天顺站起身,两人握手,邱处在他旁边坐下,他又跟邱处说起成立联谊会的事,邱处表示支持,正往下说,就来了几个大人物,很快,开张仪式开始。

几个礼仪小姐,拉着红绸和大红花,主持人请领导上台剪彩,第一个上去的是省政协副秘书长,接着是邱处,贺天顺等着主持人叫他名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哪样场合没见过?但说实话,那时贺县长略有紧张,紧张的原因,是他在期待主持人叫自己名字,其结果,主持人始终没有叫他的名字。

接下来的程序,贺天顺一概不知,只是仪式结束后,他看到钱总引几个领导到偏背处,掏出几个牛皮信封,分别发给几个人。看到这一幕,贺天顺心里不再是尴尬和难过,而是愤怒。这样的红包,自己以前也没少得过。妈的,这是什么道理,我送他红包,他送别人红包。

贺天顺没跟钱禄丰招呼,也没挤公交车,而是打的回家,刚上出租,就接到姓钱的电话,他没接。当第二次响起时,他想了想,还是接了。钱总要他一起吃饭,他说有事就挂了电话。

他想尽快实现自己的计划,只有这样,自己在江湖上才有身份。他很快跟彭东风拨了电话,说了成立联谊会的事,听了这个想法,东风觉得这是好事。火着枪响,两人分了工,东风负责通知人,贺天顺拟方案,第二天开筹备会。

第二天下午,贺天顺召集联谊会筹备组共九人开会。自然,他没忘记老吴,老吴一进门,就和他握手:“我们毕竟是发小,几十年过去,你也没忘记我。”贺天顺小声说:“咱俩啥关系,撒尿拌泥巴的关系。”老吴说:“今后要我做啥,尽管吩咐。”

九人聚在齐老板会所,讨论贺天顺起草的联谊会方案,然后选班子。邱处赶紧强调自己是在职领导干部,不适合担任联谊会任何职务。

邱处说得没错,除去他,还有八人参选,考虑到双数可能出现对等票数,不好处理,就叫邱处参加投票。那时已到吃饭时间,贺天顺就说大家先考虑一下,吃了饭再投票。

就餐过程中,大家议着联谊会的事,为开展活动建言献策,邱处对贺天顺说:“有劳贺县长,联谊会的事全靠您操心了。”钱总和大家都附和着,那情形,非贺天顺任会长不可,这正是贺天顺想得到的,他心里乐滋滋的,那顿饭自然就由他买了单。他心想,这是有利润投资,以后的联谊会,就是自己的了,这是他谋划了很久的事。

饭后,齐老板拿出打印好的名单,然后分给大家无记名投票。而结果出人意料,钱禄丰票数最多,贺天顺屈居第二,按得票多少,钱总任会长,贺天顺只能任副会长。对于这个结果,贺天顺没有心理准备,失落在所难免,但他毕竟是官场上人,表面上装着啥事没有,还向钱禄丰祝贺。

钱总主持了联谊会第一次理事会,彭东风被任命为秘书长,负责日常工作。这个格局,联谊会实际上是钱总和彭东风当家,其他人只是摆设。

散会后,大家都去贵宾室打麻将,剩下贺天顺和彭东风。人们一走,贺天顺脸色就沉郁下来,东风自然知道他的心事,就说,这个结果,我也没想到,但事都这样了,就由钱总去折腾吧,他有钱,他得为联谊会的经费负责。

贺天顺对彭东风说:“你少跟他们混,干点正事。”

“叔啊,说了你别生气,我不跟他们混,能做成生意吗?跟他们混就是正事。”

“这是什么逻辑?”

贺天顺回了家。

“煮熟的鸭子飞了”成了事实。毫无疑问,邱处和齐老板投了钱禄丰的票,让他想不通的是,彭东风和老吴也投了姓钱的票。彭东风是自己表侄,他做生意,自己给过他很多帮助,而老吴和自己是发小,难道这样的关系,也靠不住吗?

看他闷闷不乐,晏瑞丹给他泡了茶,问他联谊会的事,他没答,却冒出一句:“彭东风不是个好东西。”

“东风怎么不是个好东西了,人家天天围着你转,为你车前马后,他不是好东西,还有好东西吗?”晏瑞丹不解地看着他,他掏出一支云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晃晃荡荡,空气也跟着摇摆不定。

他自然知道,就人的普遍性来说,人是虚伪和势利的。之前还有筹建并负责联谊会的梦想,而选举失利后,好像自家的东西,落入别人之手,如跌深渊,他内心万念俱灰,一片荒凉。

晏瑞丹没再和他理论,取出一张请柬摆在桌上,看到上面的名字,他知道是她麻将朋友的儿子结婚,他说:“你们麻将桌上的人,天天折腾子女结婚,今天这个的女儿结婚,明天那个的儿子结婚。”晏瑞丹说:“都是五十多歲的人,正是子女结婚的年龄,老人也正是过世的时候,处在出事高峰期。”

贺天顺不耐烦地说:“狗屁高峰期,要去你去。”

“你以为我想去吗?告诉你,老母去世时,人家来赶过人亲,你看着办吧。”晏瑞丹没好气地走向卧室,又回头说:“马上春节到了,办事的人更多,我可是逃避人亲才到省城的,我用你的话回敬你,要去你去,我可烦透了。”

贺天顺站起身,走到窗边,本想看看远处透口气,却被高楼堵住了视线,他叹了一口气,想到了老家关河。关河山清水秀,从他家窗口看出去,被黄葛树和竹林簇拥的关河城,像坐在一幅画里,关河水绕城而过,河上百鸟翩飞,船帆灵动,别说身临其境,就是想想,也是舒畅的。

听老婆说春节将至,是办事高峰期,贺天顺叹了一口气,而当晏瑞丹建议回关河过春节时,他不理解地看着她,没想到,一个曾经不顾一切逃离关河的人,突然来个大转弯,竟然要回去,难道老家就不是办事高峰期吗?都是生活所迫,都是生活所迫啊!贺天顺同情老婆,将她揽入怀里,晏瑞丹竟然眼眶湿润,像个无辜的孩子。

贺天顺夫妇回到关河,没声张。而关河县城不大,他们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有人为他们接风,被他们一一谢绝。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真是活见鬼,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人说联谊会的成立,相当于贺县长把县政府搬到省城。听到这话,贺天顺血压像火箭一样狂飙。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贺天顺竟然进了麻风洞。

“贺县长不要命了。”

“难道洞里有财宝?”

“县长都退休了,还作哪样秀嘛!”

人们的议论此起彼伏,都不理解贺天顺。县城这边很多人驻足观看,就像围观一场惊心动魄的探险,都十多分钟过去了,还不见贺县长出来,人们唏嘘感叹。

平时,风从麻风洞方向刮来,沿线的人都会捂住口鼻。李在贵住岩洞的十多年间,别说去洞里串门,就是在大街上,人们见到他都像遇到了瘟疫。

真是天降大神,菩萨显灵,卧床不起的李在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像突然接通电源,翻身起床,弯腰驼背地在洞里打转。贺天顺把一件新买的棉衣递到他手里,他感动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贺天顺说:“我回关河过年,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哪点不舒服?有病要去医院,拖重了更麻烦。”

听贺县长这样说,李在贵抹了一把泪,或许是长时间没和人交谈的缘故,他嘴里啊啊的,啥也说不出来。看他精神不差,心情也不错,贺县长就问起他到省城赶人亲的事,他开始不想说,只是咧嘴笑,在贺天顺再三追问下,他才说了实情。

原来,李在贵专程到省城赶贺家人亲,并不是无缘无故。起因是三年前,一场雨后,李在贵沿街拾垃圾,一群小孩追着他起哄,一个家长追上去,拉住自己孩子,一边往回走,一边教训孩子:“染上麻风病不得了,烂鼻烂眼,你小子离麻风子远点。”听家长这样说,其他孩子停下追赶,指着李在贵吼叫:“麻风子,臭死你,瘟鬼子,烂鼻子。”其中一个娃儿拾起石子,向李在贵砸去,真是祸不单行,一辆小车呼啸而来,李在贵让路时,跌倒在地,被车轮溅了一身泥水,那车大摇大摆地走了。躺地上的李在贵,弯腰驼背,缩成一坨,还没起身,又开来一辆黑色轿车,而这辆车从他身边经过时,缓慢下来,并在街边停下,从轿车上下来一人,从地上扶起李在贵到安全地带,李在贵接连点头致谢:“谢谢贺县长,谢谢贺县长。”

围观的人,都惊讶县长的举动,竟敢用身体接触麻风病人。见那阵仗,秘书对人群说:“李在贵不是麻风病人。”贺县长握着李在贵的手,叮嘱他注意安全,说完就离去了。

看着离去的贺县长,李在贵心里波澜起伏,眼里泪花涌动。从那以后,有人不再躲避李在贵,还和他打招呼说话,他们对李在貴的态度转变,让李在贵心情有了好转,心里有了暖意,他心里清楚,都是贺县长的举动,消除了人们对自己的嫌弃和顾虑。

李在贵想上门感谢贺县长,而县长工作繁忙,答谢贺县长的事,一直没有成行,他一直等机会,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贺县长退休。

“天可退休,地可退休,贺县长不能退啊!”他逢人就这样说。

获知县长定居省城,他费了很大的力,打听到县长的住处,当听说贺母在省城去世,他当即放下垃圾袋,没回麻风洞,直接去了银行,取出两千元,直奔汽车站。四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后,他到了省城,再辗转两小时,终于找到贺县长家。

那时已是下午五点四十分,贺县长家人影晃动,都是吊唁的人,看已到吃饭时间,贺县长到附近餐馆订餐,晏瑞丹在里间和几个妇人说话,彭东风接待了李在贵。看到这个穿着邋遢的人,彭东风没有惊动里间的晏瑞丹,李在贵掏出一千五百元递给彭东风,在贺母遗像前磕了头,就离去了。

到车站买返程票时,李在贵怎么也掏不出钱,一定是公交车上遇到了小偷,那一刻,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一屁股坐到地上,目光呆滞。行人好奇地看着他,又绕开他,而别说行人,就是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也没进入他的视线。或许是职业敏感,地上的两个易拉罐引起他的注意,一个是塑料制作的乐启罐,密封性差;另一个是铝皮做的,密封性好,两种价格不一样。十多分钟后,一个提着塑纤袋的妇女,将两个易拉罐收入袋中。

当一个小伙子将一个农夫山泉水瓶丢入垃圾桶,又被弹出时,他起身走了过去,拾起那个瓶后,又向不远处的垃圾桶走去。

就这样,身无分文的李在贵,靠拾垃圾、卖垃圾维持生活,一路风餐露宿,途中还因没身份证,和派出所发生争执,身上多处受伤,被当成盲流,关了三天,最终步行十二天回到关河县城。听了他的讲述,贺天顺感动得再次握住他的手。

按医学常识,李在贵不会被传染麻风,但人们却不这样认为,贺天顺要李在贵到医院检查,不管是否有病,以证示人。而结果除了一些小毛病,李在贵身体正常,更没染上麻风病,贺天顺请医院以此向社会澄清事实。

贺天顺没让李在贵再回麻风洞,而是让他进了敬老院。鳏寡孤独者,进敬老院免费,而李在贵有女,不符合免费条件。最后,在贺天顺努力下,李在贵帮敬老院做事,就免了住宿费和杂费,贺天顺帮他交了每月七百的伙食费,安顿好李在贵,贺天顺舒了一口气。

从敬老院回家路上,晏瑞丹接到麻有琴电话,说儿子结婚,请她喝喜酒。一听这事,晏瑞丹就紧张起来,谎说自己不在县城,而结束电话不久,就遇到了麻有琴,晏瑞丹一脸尴尬,称自己刚从乡下回来。麻有琴说了两句客套话,就离去了。

为躲避人亲,贺天顺夫妇闭门不出,但晏瑞丹实在忍不住了,就饭后到同事家打麻将。两张桌子已经坐满人,让她想不到的是,不仅麻有琴在,李在贵竟然也在。见她来,李在贵赶紧起身,一脸歉意和卑微地说,自己晚上闲得无聊,就出来打麻将消磨时间。

李在贵在敬老院的伙食费,还是贺天顺付的呢,他竟然还打麻烦,晏瑞丹把气往心底压,李在贵给她让座,被麻有琴拉住:“人家县长太太忙,哪有时间打麻将。”这种风凉话不奇怪,晏瑞丹知道,都是没参加她儿子婚宴的反应。

两张麻将桌,热火朝天,晏瑞丹被冷落一旁。如今不管家庭,还是麻将室,都是约好的,已形成固定人员,如果不是三缺一,要加进去很难。几次冷场后,晏瑞丹心里没了信心。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听说李在贵经常打麻将,贺天顺差点崩溃,脑海里晃着李在贵的影子,孩子们追他嘲笑他,朝他砸石子:“麻风子,臭死你,瘟鬼子,烂鼻子。”想想,如今什么都在变,房子变高,马路变宽,车子变多,气候变暖,城市变大,世界变小。李在贵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春节前后,正是“多事之秋”,各种请客,应接不暇,而眼下這个春节,门可罗雀,贺天顺不习惯,晏瑞丹也忍受不了,他们回到了省城。

钱禄丰出事,进了警局。

听到这一消息,贺天顺决定改选联谊会会长,他第一时间,给老吴打电话,说好久不见,聚一聚。老吴应约而来,晏天丹说,下馆子不卫生,自己做更可口。老吴连连点头,说她厨艺高超,能享用她的饭菜,是三生有幸。说晏瑞丹胖,她还真喘上了:“不是吹,我是个优秀饲养员,不然,能养出个县长吗?”一句话,说得几人哈哈大笑。

菜上桌时,彭东风才赶来,贺天顺拿出珍藏多年的国酒茅台,乐得老吴合不拢嘴,也喝得他满脸放光。那顿饭的用意很明显,但贺天顺没说出来,不说也好,老吴和彭东风都是明白人,知道那顿饭是怎么回事。

喝得渐入佳境时,贺天顺跟老吴说起小时候的事。彭东风要开车,没喝酒,借故离去,让两人专心回忆童年。贺天顺和老吴碰了一下杯,说:“那次我们下河游泳,你被水冲走,是我奋不顾身救你。”

老吴说:“记得,记得。”

“当我游到你身边时,你突然来了精神,三五下就游出了几米远。”

“我的游泳技术比你好,用得着你来救我吗?”

“你这是愚弄人,害得我奋不顾身。”

哈哈哈!两人笑得直不起腰。趁他们趴在桌上,语不成声时,晏瑞丹拿走了桌上没喝完的酒。

回忆儿时,并不是儿戏,为那次联谊会改选起了重要作用。那天地点仍在齐老板的关河会所,贺天顺让彭东风备好名单,除去钱禄丰,共八人。邱处最后一个到场,一进门,他就和贺天顺握手问候,让人感觉到他们是世上最亲的人。

贺天顺琢磨过,钱总不参选,齐老板应该会投他一票,也就是说,除了邱处,其他人都会在贺天顺的名字上打钩。而结果,却让贺天顺意外,自己四票,钱禄丰也四票,怎么回事?是哪四个不靠谱的人写上钱禄丰的名字?贺天顺看着笔迹,心中就有了底,其中就有彭东风的笔迹。

都是四票,定谁呢?贺天顺本想说,钱禄丰在局子里,他的四票无效,但这个话,其他人可以说,唯独自己不便说,他看了一眼老吴,老吴心领神会。彭东风自然察觉到两人的眼神,果然,不出所料,老吴说钱总被警方收审,不能参选,这一理由斩钉截铁。

老吴话一出口,就得到响应,看事情板上钉钉,邱处笑容可掬地说:“贺县长德高望重,也极有影响力和号召力,他当选理所当然。”自然,贺天顺谦虚地说了几句。

贺天顺成功当选,会议进入下一个议程,商议国庆节活动。大家提不出新方案,就按去年的方案进行。去年国庆是钱总上任的第一件事,所以活动丰富,花了不少钱,如果本次照去年,会花同样的钱,甚至更多。去年的钱由钱总出,今年谁来买单呢?自己是现任会长,今年的费用,理所应当自己负责,贺天顺付得起这笔费用,不就是几万元吗,但掌管家政的晏瑞丹能答应吗?

果然,晏瑞丹不愿掏钱,她说,钱禄丰是大老板,他花几万是九牛一毛,再说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挑水带洗菜,他利用联谊会活动,做成了不少生意。

国庆到来,什么活动也没搞成,最后是贺天顺掏钱,请大家下馆子,来的人不多,也就十多桌,餐馆也是大排档,每桌几百元,共花了七千多元。就为这七千多元,晏瑞丹和贺天顺闹上了,什么狗屁联谊会,掏自家钱,请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吃饭,有的还和自己闹过别扭,甚至吵过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仅国庆,稍后的元旦和春节,同样的尴尬和冷清,有人说,联谊会已经名存实亡,很多人没了心思。

眼看五一节快到了,联谊会不能这样沉闷下去,贺天顺想用收会费开展活动。他约彭东风到关城会所商量,听说收会费,彭东风觉得不靠谱,大多数人不愿交会费,即使有人交,又能收到多少呢。

彭东风感叹地说:“要是钱总继任,钱就不是问题了。”

听彭东风这样说,贺天顺把桌子拍得山响:“钱钱钱,我看你钻到钱眼里了。”

彭东风也不示弱,哼了一声:“钻到钱眼里咋了,没钱啥事都办不了。”

两人的吵闹,引来棋牌室众人,见人们围上来,贺天顺再没说话,离开了会所。彭东风是自己表侄,他不会害自己,但三观不同,免不了有分歧。

大半年过去,联谊会没任何活动,贺天顺也没收到任何邀请,更奇怪的是,晏瑞丹没收到任何请柬,难道关城移风易俗,停止了请客和送人亲?或许吧,现代社会,什么都在变,晏瑞丹相信是社会风气变了。

那天,寂静已久的房门被敲响,一般来客都会事先电话联系,会是谁呢?晏瑞丹打开房门,没想到,一身西装的李在贵站在门外,他说他来接他们一起参加老唐女儿婚宴,车就在楼下。

“是民政局老唐吗?他女儿婚宴?是他让你接我们的吗?车就在楼下?谁的车?”晏瑞丹一连串问题,问得李在贵理不出头绪。老唐是晏瑞丹同事,其女结婚应该请她,但她并不知道,说明老唐没请她。为了圆场,李在贵说:“不请也好,图个清静,我到关城一个月,就赶了三次人亲,像打仗。”他边说边把两个礼盒放到茶几上。看他提东西来,贺天顺说他手头紧,不必讲这些礼数。

听老县长这样说,李在贵说了自己的情况,结果听得贺天顺夫妇一愣一愣的。原来他已和自己女儿联系上,女儿女婿在省城做旧物品回收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一月前,就把他接到省城,要他帮着做些后勤管理的事。

李在贵有这样的归宿,贺天顺夫妇都高兴。说到这里,李在贵问起联谊会的事,他听说因经费问题,贺县长和彭东风发生冲突,就说经费的事,他回去和女儿女婿商量,看能不能给联谊会一些支持。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用他女儿女婿的钱,贺天顺觉得不妥,一旁的晏瑞丹,想了一下说:“看这样行不行,让老李的女儿女婿到联谊会任职,或者让他们到联谊会经营,比如搞些餐飲和娱乐业务,一部分收入留给联谊会做活动经费。”晏瑞丹的话,让贺天顺连连点头,李在贵说这样更好,他回去和女儿女婿商量。

看婚宴时间差不多了,李在贵告辞,贺天顺夫妇送他到楼下,看到昔日拾破烂为生的李在贵,上了等在那里的轿车,贺天顺夫妇很感慨,更感慨李在贵到关城一月多,就三次被请,说明关城的红白喜事仍在进行,人亲往来仍在继续,只是没人请他们罢了,一种被抛弃和遗忘的心境,涌上心头。贺天顺皱了一下眉头,抬头看了看天空,那时乌云聚集,他的头发,很快就被风吹乱了。

第二天,李在贵打来电话,说女儿女婿同意加盟,可先打几万到联谊会账上,做近期活动经费。听到这一消息,贺天顺心情阴转晴,晏瑞丹对他说:“这下好了,以后你这会长就不愁经费了。”

贺天顺说:“没那么简单,第一,不能让李在贵女儿女婿吃亏,至少让他们收支平衡。第二,只有钱不行,还要有人脉人气人心,所以,你这民政局的同志,要拿出民政人的绝活,去联络民众,积攒人心。”

晏瑞丹嘴一噘:“说得好听,我怎么去联络民众、收买人心?”

贺天顺说:“请您听好了,不是收买人心,是积攒人心。”

晏瑞丹叹了一口气:“那又如何,我没那能力。”

长着一副国字脸型,并透着宏大气场的贺天顺,呵呵一笑,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但有,还是你的强项,很简单,从送人亲开始,还有打麻将,这是目前的形势和今后我们的工作。”

听了贺天顺的话,晏瑞丹豁然开朗,伸手拍了一下贺天顺:“好你个贺县长。”

作者简介

傅泽刚,男,云南盐津县普洱镇人。当代作家。美院毕业,云南开明文学院副院长、云南开明画院副院长、云南省影视产业发展促进会编剧委员会主任。在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并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转载。著有《一棵树或另一棵树》《雪落高原》《东方血线》《艺术圈》《城市之隐》《卡瓦格博》《魂系高原》等。入选年度中国十佳中篇小说,入选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入选《中国出版传媒报》2020四季影响力图书,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作品列入中宣部学习平台“学习强国”推荐好书。曾多次获奖,其小说引起关注,被誉为中国西部崛起的小说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F7D61EDC-C6B5-4AD7-801A-1F3690C6B2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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