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视野下的《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联读

2022-04-23 05:11景慧颖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记念刘和珍语言特点

景慧颖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中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作者创作这两篇散文的社会状态分别是这样的:《记念刘和珍君》写于1926 年,正值全国革命高潮的到来,《为了忘却的记念》写于1933年,正值白色恐怖时期。不同的社会状态,会对作者的创作产生不同的影响,下面就结合文本来具体分析。

两篇文本中的“我”的形象的比较

两篇文本中的“我”主要是1926 年的和1933 年的,这两个“我”在诸多方面具有一致性:第一、都表达了对坚强乐观、追求进步、关怀民族命运的青年人的赞颂。第二、都表达了对青年人牺牲的强烈悲恸:《记念刘和珍君》:“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为了忘却的记念》:“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第三、都表达了对反动政府、刽子手的痛恨。第四、“我”一直在理性地战斗,也时时劝告青年人要讲究战斗的策略。

但是,由于社会背景不同,以上的“一致性”中还能比较出“差异性”来。比如同样是揭批反动政府,1926 年的“我”就显得更加“痛快”,那时的“我”:“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华盖集·忽然想到》)“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前记》)“我”直接骂了那个黑暗的“非人间”的社会,直接骂了当局者竟然如此凶残,直接骂了流言家竟然如此下劣。因此,1926 年的“我”是金刚怒目式的、义愤填膺式的,强调一种要敢于正视现实的使命感与担当精神,“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倘使想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论睁了眼看》)所以,《记念刘和珍君》更像是一篇明亮的檄文。而1933 年的“我”则是以更为含蓄、隐忍的方式来表达对反动政府的切齿之恨。

再如,1926 年“我”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反思青年人的战斗姿态、战斗策略,劝告他们不要鲁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记念刘和珍君》一文说:“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紧接着鲁迅在1926 年4 月2 日创作的《空谈》一文中又说:“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失算。”这显然是对青年人徒手请愿的否定。

相较于1926 年旁观者的“我”,1931 年和1933 年的“我”成为了参与者、亲身实践者的角色,面对着可能到来的生命威胁,1931 年“我”是这样做的:“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而且“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1933 年的“我”是这样诉说的:“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为了忘却的记念》)因此,关于如何战斗,鲁迅是很理智的,孙歌在《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中结合《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这首散文诗阐释说:“不是所有的行动都是有意义的,有些表面上看慷慨激昂、毫无私心行动,未必会有正面的效果,有些行动很可能跟傻子砸泥墙一样,它最后成全的是聪明人肤浅的人道主义。当我们搞清楚了鲁迅这样的逻辑之后,我们才能理解他给自己确定的那个战斗位置。鲁迅的战斗,绝不是傻子的战斗,它贯彻了清醒的政治判断。因此,鲁迅拒绝自己的战斗被任何聪明人所利用,他因此不得不以特别的方式使自己的战斗区别于‘傻子’们的战斗。”鲁迅所认可的是睿智的战士:“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淡淡的血痕中——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总之,这两篇纪实散文中的真实的“我”,如果1926 年的“我”更多地表现出“嵇康气质”,那么1931 年和1933 年的“我”则更多地表现出“阮籍气质”;但是两个“我”都呈现出一种理性的反思精神,都展现了那颗对民族未来炽热的心,也都包含着反抗黑暗、伸张正义的骨气。

两篇文本写作侧重点的比较

《华盖集·碰壁之后》:“我们都不太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国人善于遗忘,记性差。两篇散文的写作目的都是“抵抗遗忘,铭记历史”。这在文本中都有体现,《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说:“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为了忘却的记念》说:“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两个“忘却”针对的对象不同,前一篇强调的是当时的人们已经忘记了刘和珍等人的牺牲的事情,可恶的流言家还在篡改真相,还在中伤青年人,因此“忘却”更多体现的是一种讽刺;而后一篇,是作者为了还清心灵上的欠债,为了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而不是真的要忘记这段历史。由此可知,两篇作品共同的目的是让当时的人了解那段历史的真相、铭记历史,因为人们太愿意遗忘了,所以将这两段历史写成纪实散文。这正如《空谈》所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相似的事件,但是鲁迅在写作上却有不同的谋篇布局特征。《记念刘和珍君》有着详细的被虐杀场面的描写,过程的客观叙述,有新闻的零度写作的特征。总之,这时的鲁迅是敢于去播报“时事新闻”的: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这段文字,她,第三人称的使用,拉开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拒绝抒情性、拒绝渲染,力求一种客观性、真实性的呈现与还原。任何一位读者,读了这段文字之后,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整个的牺牲过程是惨绝人寰的,简直是虐杀!

而到了《为了忘却的记念》,对于青年被杀掉的过程,没有详细的交代,对整个牺牲的事实的阐述字数寥寥:

“但突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这里,我们要注意数字“十”,杀一个人需要“十”颗子弹,可见残忍至极。另起一段的四个字加两个标点,文字量虽然少,但是留下大量的空白,内蕴着大量的信息。这里不仅有悲痛,更有控诉与痛斥!

而且,《为了忘却的纪念》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中对与白莽和柔石的交往的叙写过于“絮叨”,很多都看似“闲笔”,很不符合为文的经济简约的原则。但是恰恰是这种“絮叨”,能够以小见大地折射出青年人的品质,使得人物的形象具有一定的饱满感、丰富性,不至于干瘪化、概念化。透视这种表现平静的叙事,我们更能体会作者字字是血泪的痛心。这就是作者用“叙事”来隐藏“抒情”,而《记念刘和珍君》中对刘和珍的叙事散落在文本的各处,相关的内容不多,似乎有主观压缩、提炼、聚焦的处理,目的是凸显鲜明的抒情、议论。不同的写作时代背景,影响着作者谋篇布局、表情达意手法的使用。

两篇文本中的语言特点的比较

《记念刘和珍君》的语言特点是讲究辞采,情感抒发直露显豁、汪洋恣肆;而《为了忘却的记念》的语言特点是追求质朴,情感抒发隐晦曲折、含蓄蕴藉。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因此,语言和情感互为表里。

《记念刘和珍君》,在词语的选用上,是有充分的考量的,例如下面句子中的加点字:

1.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

2.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

3.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

4.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

5.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6.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其中,“毅然”“黯然”“居然”“奋然”等词语是对刘和珍君这样真的猛士的赞美。而“居然”是对反动政府的鞭笞与揭批。直接表明立场态度的词语特别多,诸如“悲哀”“愤怒”“阴险”“虐杀”“尊敬”“从容”,等等。

句式整齐,增强语言的力量,例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具有唤醒民众、振聋发聩的效果。

还有反语讽刺的恰切使用,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例如:“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文明人”“伟绩”“武功”这些词语充满了讥讽。以上,是我们对《记念刘和珍君》的语言特点所进行的分析。

下面,我们再来看《为了忘却的记念》这篇散文的语言特点。鲁迅与庄子一样,都面临着恐怖、恶劣的社会现实。“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篇》)《为了忘却的记念》用语含蓄,例如:“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同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文艺新闻》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可见当时的反动势力对舆论的钳制之严,这也恰如鲁迅所言的“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

很多语句都是隐晦地、间接地指向当时反动派政府的。例如对自己的书籍流落到“三道头”手上的不满。例如:“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再如诗歌中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引用向子期《思旧赋》的典故,都是为了间接地突出当时社会的黑暗。所以,这篇散文的四、五部分的语言具有丰富的潜台词,而前三部分的语言平实舒缓。

情绪和语言的关系是紧密相连的,不同的“表情”需要不同的语言来营构。《记念刘和珍君》的情绪单刀直入,怒不可遏,全篇充满了投枪与匕首;《为了忘却的记念》娓娓道来交往经历,始终在约束、节制着自己的情绪。显然,不同的语言策略的选择,是囿于文章创作之时的社会政治环境的。

总之,通过比较阅读,我们对《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这两篇散文会形成一种更为清晰的认知,充分理解不同时代背景下,鲁迅的生命状态与创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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