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寓所

2022-04-25 18:53张国栋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奶奶校长智慧

张国栋

1

下课铃响了,望着鱼贯而出欢快的学生,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意,昨天的失望似乎被稀释了许多。

我的暑期计划原是出京旅游的,却神差鬼使地被人拉到了一场支教志愿者招募会上,而后又被招募老师几句与主题不相干的话勾动了心。他说,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一个奇人,很受当地百姓拥戴。早就到了退休年龄,可周边几十个村庄集体联保,教育局只好两次破例延迟……

我忽然有了兴趣,难不成这所学校像那些名校一样升学率奇高?抑或是他有类似明星的气质,魅力特强?直觉告诉我,拥有百姓口碑的校长一定不凡。明年博士就要毕业了,可我的关于乡村教育振兴的论文还一头雾水呢,说不定他能给我带来一点灵感。我读的是教育学专业,一向关注方法论研究,如果有一位校长能通过特别的方法提高教育质量,那将是一个生动可鉴的鲜活案例,会让我的论文更接地气。

谁知,昨天下午坐动车到离京两千余里外的豫东,也就是他所在县的车站时,第一次见面就让我有些失望:他黑瘦、中等身材,而且脸上缺乏光泽,谈吐亦有些木讷,浓浓的眉毛下,一双眼睛谦和有余而威严不足,如常年经受日晒雨淋在土地里劳作的农民,完全没有一位校长应有的气场。我怔怔地看了半天,怎么也和心中的“奇人”联系不起来。他姓顾,同来迎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姓秦,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而匀称,显得内慧外秀、大方端庄。

来接我们的车更是让人意外,竟然是一辆破旧的小公交车。边上的几个座椅明显坏了,头上的拉环也都是七连八断的。几个戴大草帽的农民大叔分散地坐在几个最好的位置上,旁若无人地摇着大芭蕉扇,那行为张扬的宽度,至少是两个人的空间。过道里放着背篓、麻袋等,网袋里还有几只不断扑腾的老母鸡。司机和售票员正扯着嗓子,阻止外人再上车。

我们一行十五位志愿者上车后,立刻显得拥挤起来。只听顾校长大声说道:“不好意思,学校没有专车,临时租了一辆跑各村的小公交车,请大家见谅。他们这些人,一會儿就下。”

我一脸蒙。坐过许多飞国际的大飞机,这村际间的小公交车可是头一遭。我定了定神,窃喜最后一排靠窗位置还有一个空位,待捷足先登,才发现正对着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窗玻璃早已破碎,热风呼呼地卷着灰尘吹了进来。尽管只穿了一件印有“支教”字样的紫色背心,仍是汗流浃背。我只好拿出太阳伞抵在窗户上,便又闻到了汗腥味、鸡腥味等交织在一起的怪味。当我捏着鼻子、捂着嘴全力防范时,忽然发现顾校长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旁边。他看着我的狼狈相,脸上透着歉意,似乎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这可不好,我赶紧松开鼻子,调整表情,显得无事一样。

看见我与他对视,顾校长嘿嘿一笑说:“一路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这里离学校和县城有多远?”他说:“学校在北,有四十多公里;县城在南,有十多公里。”我一合计,有五六十公里了。

回答完,他又问我是哪里人,读什么专业。

我也一一回答了。听说我是北京人,他的眼中散发出一种羡慕的光。当得知我读的是教育学又是博士时,他很高兴,认为遇上了同行。见他也还算健谈,我便也借机问了许多学校的情况,甚至包括升学率,以及在全县的排名等敏感问题。虽有些俗不可耐,更不该出自我口,但又觉得这样恰恰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学校的状况。

果然,顾校长没有计较,又是嘿嘿一笑,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们距县城最远,却又是这个乡镇最大的初中,有一千四百多名学生、七十多名教师……现在县里都不让排名了,中考成绩只能算过得去。如果非要排的话,在乡下算第一名,但和县城比还是不行。他还说,这个县刚刚宣布脱贫,经济条件略差……

他的话印证了我见面时的失望。既然中考成绩比不了城里,想必也没有什么优势了,那我原来的奢望算是要落空了。于是,下面的对话更是直接:“你当校长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年了。”他答。

“天哪!在中国能连续当三十年校长的,不会有几个吧?”我又问,“那你有独特的教育理念吗?”

“没有!乡下的教育,哪里讲这些啊!”

“你出过专著吗?”

“没有!”

……

直白地问,古朴地答,该有的都没有。看得出,顾校长答话时有些尴尬和惭愧。他似乎明白一个校长的自豪,是应该体现在先进的教育理念、厚厚的专著和令人惊羡的升学率上的。既然都不沾边,让天天啃着古今中外教育家名著的我更为泄气。这个顾校长,肯定在美化自己上有一套,不然怎么能够名声在外呢。我没了继续询问的兴致,便闭上双眼开始假寐。

小公交车沿着乡间的小道摇摇晃晃地前行,不时被各种农用车堵停下来。待东绕西拐地将几个老乡送到目的地后,再奔到校园时已过去了四个多小时。说是乡镇里最大的中学,其实就是依偎在一个村庄旁边,距镇政府还有几公里。校园很大,占地好几百亩。校园里倒是有几栋四层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但斑驳陆离,年久失修。教室里的桌凳等一应设施,也是简陋而老旧。我们提出,可开一个支教启动大会,但学校不仅没有礼堂,连个大一点的教室也没有。这么酷热的暑天,暴风雨又妖怪似的说来就来,让数百名学生站在太阳下暴晒,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住的地方,是紧靠学校的一幢两层民居。房东听说我们要来,不仅一文不收,还让出了整个小院。我一听倒是被淳厚的民风感动,未料一晚下来,偷跑的心都有了。这里蚊子成堆,还机智无比,咬人时并无感觉,飞走后才开始奇痒,我竟然花了好多工夫在挠痒上。与蚊子联手的还有老鼠,半夜里乱窜,吓得几名女生数次尖叫。更离谱的是,厕所不在楼内,而是在临街的墙边。房东为了安全,好意地将他的大狼狗放置于街门口的铁笼内。可那狗却愚蠢透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严厉的监视者。晚上只要有动静,就以为我们要趁夜出逃,立刻上蹿下跳,恶狠狠地瞪着猩红的眼,发出恐怖的狂吠,大有不共戴天之势,吓得谁也不敢出来。

在我觉得无法忍受时,其他志愿者倒是兴高采烈,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甚至浪漫。将这些令人沮丧的见闻当成了生动的谈资,拍成照片、视频发在微信朋友圈或自媒体里。他们认为,支教就是要来贫困地区的,早就做好了艰苦生活的准备,唯独另有他图的我倍感难耐。我的家庭条件比较好,父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母亲是国家机关干部,作为独子的我,从小都是锦衣玉食,被呵护得无微不至。生活的富足限制了我对贫困的想象,也销蚀了我对艰苦生活的抵抗力。

第一天的接触,唯一让我宽慰的是孩子们。从早晨到现在,一直被孩子们“老师、老师”地叫,让我们这些至今仍是学生的志愿者,心里暖暖的。可仔细想想,这些也终归于我无益。穷困的环境增长不了见识,一群乡下的孩子更无法帮助我开拓什么思维。这里既代表不了未来,更产生不了什么方法论。我能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拜见一个“奇人”,谁知是“见光死”。我见过不少国内外很有名气的校长,他们个个气宇轩昂、学贯中西,张口不是苏格拉底说,就是孔子曰。顾校长是远看不能比,近看还不如远看。唉,但总不能一走了之,好在只有几天时间,混完赶紧打道回府。

2

正当我默默地盘算时,突然一声惨叫传了过来。原来是一名学生跌坐在楼梯上,我赶紧冲上前去将他扶起。其他学生早跑光了,只见他身材单薄,像豆芽似的立在我的面前,微弓着腰,用手按住小腹,满脸的痛苦状。不待我问,他就说:“老师,没事,刚才不小心碰到了栏杆,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认得他,他叫向上,开学就上初三了。早上开课前,是最后一名由他的奶奶陪着爬上四楼来上课的学生,说是一周前做了阑尾炎手术,现在有点轻微感染,听说暑期开班非要来上课。支教班的名单里没有他,五个班的名额早就超员了。一旁的秦老师见状,问我:“能不能再加一个?”那个顾校长也匆匆爬上楼,推开窗户向里看。从天亮到现在,他们就一直在给各班加人。原本计划每班四十五人,现在已经六十九人了。

我说:“能!”既然送到教室门口了,怎么能让他回去呢。我赶紧呼唤另外两位志愿者,一位叫夏然然,是硕士生,核物理专业;另一位叫牛智慧,是本科生,航天专业。我们三人共同管理这个班。他们见状,赶紧招呼学生们往里挤。这时,顾校长和秦老师也拿来了矮凳和有些瘸腿的小桌。大家一阵努力,总算在门口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我看看登记的名册,苦笑着说:“正好七十人了,一个也加不上了。”心里却暗想,人挨人挤了一屋,哪里像是教室啊!向上的奶奶拄着拐杖千恩万谢地说一些听不清的话,顾校长却站在一旁满足地微笑,似乎他的教室终于物尽其用,没有一丁点浪费了。

我们这次以社会实践为主要目标的暑期支教,清一色来自中国最顶尖的大学—清华大学,这在当地引起了巨大反响。用顾校长的话说,我们是第一批来这个县支教的层次最高的大学生。我们来之前的半个月,不仅这所学校,连周边的村、乡,甚至全县都知道了,不时有家长在校门口探问,学生们更是争先恐后地报名。由于人太多,最后只能用抽签的办法,谁抽中谁来。五个班,我们十五位志愿者,正好每三位负责一个班。只是谁也没想到,超员这么严重。根据约定,未来一周内的支教课程、管理交给我们,学校只负责配合和保障。

从第一节课起,我就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热情和羡慕。自我介绍时,我的教育学专业虽不够响亮,但博士的头衔能令大家一震。夏然然的核物理专业、牛智慧的航天专业,那是标准的吸眼球专业。更令大家拍手叫好的是,当年我们的高考分数都在七百分以上,均为学霸。尤其是牛智慧,居然考了七百一十八分,是全省的理科状元。人帅、年龄小,比同学们大不了几岁,真是又牛又智慧。我发现顾校长和秦老师趴在窗户外边,探头朝里,也是使劲地鼓掌。大家都认定我们个个是天才,是未来的科学家。能够有几天的相处真是千载难逢,这使得我们的虚荣心整整一天都居高不下。

今天的课还是很受欢迎的。夏然然来自黔东南深山里的一个偏僻小县,她以亲身的经历,给大家介绍了自己如何在穷困中发奋努力,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名牌大学攻读硕士的奋斗历程。学生们静静地听着,有的还落了泪。大家觉得那个小县城比他们这个地方还要穷困几分,一个女孩子都能奋斗出来,太励志了。牛智慧的课也很精彩,他给大家讲了天体的奥秘,播放了几部关于银河系的短片,倾听了来自土星、木星等许多行星的声音。同学们惊喜极了,我们头上的太空竟是那样广阔、那样美丽。原以为地球很大很大,谁知在宇宙中却是很小很小,像一粒尘埃。

当时站在门外的我,特别留意了顾校长。他依旧趴在教室外的窗台上,仔细地听,认真地记,并和学生一起或鼓掌,或大笑,或感动。

“老师,不痛了,我要走了。”向上突然说道,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真不疼了?千万别硬撑。”我想起他刚才的惨叫,有些不放心。“要不我们到附近的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现在真不疼了。”

“你家远吗?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老师,不远。”向上说着向我招招手,慢慢向校门口走去。那里聚集了好多接学生的车辆,小车、摩的、三轮车、自行车拥挤在一起,家长们都在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热闹非凡。向上钻进人群,很快就没了人影。我正在张望时,夏然然和牛智慧跑了过来,我赶忙说了他的情况。

夏然然一听急了:“他家远着哪!我听秦老师说,有七八公里,出了村要穿过好几个村庄呢。”

牛智慧向我点点头,表示出像她一样的担心。

“家人会来接他的吧?”我说。

夏然然说:“不可能,有的话,早上来的就不是他奶奶了。”

说得也是,他的奶奶能颤颤巍巍拄杖前来还真能佐证。我心头一揪,向上的伤口还没好,如果独自回去,说不定会影响明天上课的。我说:“这样吧,我们打个摩的追过去,他走不了多远的。”

两人一致同意。有了自己的学生,大家的责任感一下子就强烈起来。这里打摩的很方便,里面能坐五六个人,费用也极低,七八公里只要五元。我们朝着向上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很快便看见了他。牛智慧跳下去,让他上车。向上觉得太麻烦老师了,坚持要自己回去。牛智慧便不由分说,直接抱他上了车。乡间的路弯弯曲曲,果然是穿越了好几个村庄,这才来到他的村口。

忽聽向上指着前方说:“我奶奶!”

我们一看,前方有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吃力地向前走着,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塑料瓶等。夏然然望了望我,脸上显出戚然,我们赶紧下车跑了过去。向上要替奶奶背时,被牛智慧抢了过来。

他奶奶认得我们,很不好意思地说:“让向上背吧,脏。”

牛智慧转过身来,笑着说:“老奶奶,不脏不脏。”

“听说你们是从北京来的?”老奶奶问道。

我说:“是的。”

“真是谢谢你们,大老远跑到这地方受苦。”老奶奶感激地说道。

“哪里哪里,不苦不苦。”我们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是顾校长派来的?”老奶奶忽然问道。

我说:“不是。”心里暗惊,她怎么会说到顾校长?我说了向上的情况,老奶奶一惊,赶紧转向孙子,心疼地说:“咋不小心呢?”

“奶奶,不疼了。”向上装作無事似的解释道。但看得出他仍是不舒服的,夏然然更是直接走上前去想扶着他。向上说:“谢谢老师,真的不疼了,你看,我家到了。”

他家距村边不远,连个大门也没有,低矮的围墙还塌了几处,院内杂草丛生,有的地方竟然有半人深,墙角处堆满了废品。老奶奶用手指着仅有的一座又低又老的平房说:“自己一间,向上一间,做饭一间。”家中几乎是一贫如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看就知道除了一老一少再没有其他人了。没有顶梁柱的家庭给人一种破败荒凉、毫无生气之感,我们三人的心里都酸酸的。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条件怎么生活,难道只靠老奶奶捡破烂?我们都装出一副笑脸立在那儿,老奶奶要做饭给我们吃,当被我们婉拒时,又忙不迭地要去烧鸡蛋水。夏然然说:“老奶奶,别忙活了,让向上在床上躺一会儿,我们说几句话就走。”说完就和牛智慧一起陪着向上进屋去了。

我看见门口有两张旧凳子,便扶老奶奶坐下,我也坐在了旁边。我摸了摸身上,只有二百元现金,赶紧掏出来塞到她的手里,说:“老奶奶,你拿着这些钱,和向上买点营养品。”

老奶奶立刻推辞,说家里有,能送孩子回来就很高兴了。我坚持要给,反复了几次,老奶奶只好收下。

“你今天上午是怎么回来的?”我突然想起从学校到家,对她来说真是太远了。

“走回来的!我能走,走一路还能捡一路呢。”老奶奶说着,还笑了笑。

我的眼睛瞪得滚圆,走回来的?还捡了一路废品?我赶紧掩藏住情绪问:“老奶奶身体可好?今年高寿了?”

“好,好,今年八十三岁了,天天能吃能走。可他爷爷走得早,他爸爸也走了好几年了,得病。向上从会爬的时候就跟着我,那时,他爸妈在南方打工,他爸爸走后不久,他妈就嫁到那边不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的恻隐之心又升腾起来,老奶奶此刻一定很难过,可细细观察,她却很平静。我想,可能是历经劫难,心理承受力强了。

“不说那些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奶奶手一扬,突然高声说:“他父母走后,左邻右舍、生产队都有照顾,大队还给零花钱,我自己捡破烂也能挣些。你们那位顾校长啊,更是好,不让我孙子花一分钱,连书本、笔、纸都是发的。”

她又提到了顾校长,我问她:“您和顾校长很熟悉吧?”

“这里方圆几十个村,每个村的人都熟悉他。他对学生可好了,不光免了我孙子的钱,也帮我管好了他。还有秦老师,这是救了我们啊!向上以前不学好,现在好了,这都是他们那个什么家帮的……”

“什么家?”我听得有些糊涂。

“我也说不清。我们向上变好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要不是顾校长、秦老师,我真是活不下去了。死的死,走的走,变坏的变坏,我们家也就彻底完了。”老奶奶说着竟然呜咽起来。

我很惊讶,老奶奶讲家事时没有哭,但讲到顾校长时倒是哭了,看来真是得到了很大的帮助,而且关乎着他们家的未来。正在我不知如何劝导时,夏然然和牛智慧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向上。老奶奶赶紧擦擦泪,生怕孙儿看到。我知道该走了,于是起身告辞,和他们两人一起向村外走去。

村里的人似乎都知道我们是谁了,纷纷投来敬慕的目光。出了村,我向他们介绍了老奶奶说的情况,夏然然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我一时怔住了。牛智慧说:“我俩到向上的房间,看到墙上贴了一张照片,应该是他的父亲。照片两边都写了几句像诗一样的话。我传给你看。”说着,就通过微信传给了我。我看到,已呈黑灰状的白墙上,果然有一张苍老憔悴的中年人照片,左边的几句话打动了我:

爸爸,你还在的时候

这个世界的风雨都绕过我

可现在……

爸爸,我想你回来

你在哪里

我差点儿掉下泪来,一个孤独无助的灵魂立刻闪现在我的眼前。难怪夏然然伤感,感情是被这几句话触动了。夏然然出身寒门,是一个对社会底层充满感知力的人。

我又看了右边写的几句话:

爸爸,你放心吧

现在已恢复到你在时的样子了

是亲爱的老师们

像你一样

替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

这几句写得昂扬。我看看字迹,一边是钢笔写的,另一边是圆珠笔写的,不是一个时期,明显体现了孩子由灰暗向光明的转变。我联想到老奶奶的话,说向上“以前不学好,现在好了”,似乎明白了这两个精神世界转换的缘由。今天的向上给我的印象很好,爱学习、懂礼貌、有孝心。我对夏然然说:“别难过,向上或许已走出困境,越是这样的孩子,将来越会有出息。”

夏然然站了起来,擦擦眼泪说:“你说得对,我也是感动,没想到他们家会是这样。”

牛智慧看看我,又看看夏然然,又闭了闭眼,什么也没说,可好像又什么都说了。我发现,牛智慧虽然不善于表达,但他的眼神和动作都是语言,而且明明白白。

这时来了一辆摩的,我们赶紧招招手,一起上了车。

3

第二天的课也结束了。这次支教,我们并不侧重传授学业知识,而是学习方法、精神励志、开阔视野等,同时还和学生们一起,排练了一些活泼新潮的节目,如舞蹈、诗朗诵、影视模仿、智力游戏等,准备在最后一天开一个联欢会。长期以来,学校强调的都是课本知识,突然换了轻松有趣的内容,大家都觉得新鲜,兴致很高。

晚饭后,我正和夏然然、牛智慧商量班里排演节目的事,突然秦老师走来递过来一个信封,是我们大学的封皮,里面装了六百元现金。秦老师说:“这是向上同学给的,猜是你们昨天去他家时悄悄放在枕头下的,他不要,要我转交给你们。”

我看了一眼夏然然和牛智慧,见他俩是一副默认状,就对秦老师说了昨天的情况。最后说:“既然给了,就一定要让向上收下,他家里太苦了。”

夏然然连忙说:“是的,是的,哪能再收回呢。请你再转交给他,只希望他好好学习,既然取名向上,也要名副其实呢。”

牛智慧不停地点着头,表示非常认可。

“那好吧,我將你们的话也转给他,代他谢谢你们了!”秦老师说。

我突然想起手机里牛智慧传来的照片,便调了出来。

秦老师说:“我早就看到了,很感人,他的变化太大了。初一就在我的班上,原是出了名的逃课生,喜欢上网吧,没钱就赊账,上课断断续续,后来干脆就不见人了。我正要和他家里联系时,他奶奶来了,哭诉着告诉我,没法活了,向上跑到南方找他妈妈要钱去了,可他妈妈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啊!说有个陌生电话打给她的邻居,告诉她向上在广州火车站。当时他才十三岁,我急坏了。顾校长一听,立刻就去了广州,在火车站找了两天才找到。当时他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完全是个流浪儿。一个好心人曾帮了他,还问了他邻居的电话,他奶奶才由此得到了信息。顾校长赶紧让他吃了东西,洗了澡,买了新衣,甚至带他到市内一家最著名的欢乐谷玩了一天,才取得他的信任。回来后就让他进了‘学生之家’,放在我的小组。”

“对,就是‘学生之家’。他奶奶说,他进了这个家才变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秦老师说:“‘学生之家’是顾校长专为留守儿童、父母离异、家人病故等家庭原因引起的身心有问题的学生设立的,分了好多组。每位老师负责一组,每组五到十人不等,各年级都有,一直负责到毕业,每年有六七百名学生呢。”

“怎么会有这么多?”我真不敢相信。一个老师负责一个社团我听说过,负责照管这么多问题学生,还真是闻所未闻。

长期以来,我们的留守儿童占比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加上其他问题学生,数量更多。这个地方主要以种粮为主,人们要想挣钱,必须得往外走,主要是去大城市或沿海地区,往往都在千里之外。

我更吃惊了,问道:“这么多孩子在整个小初高阶段,岂不是没有父母陪伴?”

秦老师说:“农民工的子女都是这样啊,非常普遍!常常是一年半载不回来,孩子大都交给爷爷奶奶看管。”

我有些无语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些衣服上沾满尘土和污渍的人,原来他们就是农民工啊!从小到大,我几乎天天都能在大街上和他们迎面相见。他们一群群走来,一群群走去,边走边啃着馒头,总是出现在最累、最苦的地方,睡在最破、最差的工棚里。在我的印象里,农民工从来就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职业。我从未想过他们来自哪里、去向何方,孩子又是如何读书,更不知他们离乡背井的辛酸故事。现在想来,那些人中,或许就有他们的父母。

“每位老师负责一些学生,是不是像大学的导师制一样?”夏然然也有点好奇。

秦老师说:“有点类似,但主要是负责思想精神的层面。顾校长认为,他们的家长管不了,如果学校再不管,这些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就有可能误入歧途。所以,‘学生之家’的任务,就是关怀引导,疏解精神困境和心理问题,让他们学会自立自强。向上就是这样,当时已是人们眼中的不良少年。来到我的小组后,我们做了好多工作,反反复复。顾校长也找他谈心,帮他融入集体,帮他补习功课,还免了所有的费用。整整两年,向上终于变好了,许多同学都是这样转变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问:“‘学生之家’建立多长时间了?”

“顾校长当校长的那一年。”秦老师回答。

“啊!这么说也三十年了?”我望了望夏然然和牛智慧,“那会儿我们都还是大气分子,在宇宙中漫无边际地游荡呢。”

两人点点头,都没想到“学生之家”竟能超过自己的生命时长。

我说:“太辛苦校长和老师们了,这样会额外增加许多负担吧?”

秦老师说:“是的,但看到孩子们变好了,也是很有成就感的。按顾校长的话说,这种成就是教育的最终使命。”

我细细品着顾校长的话,觉得道出了教育的本质。有人说,校长是一所学校的灵魂,看来真是对的。因为他不仅主导着老师们的教育行为,还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顾校长不简单,先前我以貌取人真是小觑他了。

夏然然问道:“这么多学生都免费供应笔和纸吗?”

秦老师说:“也不是,主要是根据家庭困难程度适当地减免,现在全免的也有几十人。”

“这样花钱也不少啊!”我们很惊讶。

“是的,自‘学生之家’成立就开始花钱了,十年前住宿楼盖好后,又增加了吃饭的费用。”秦老师回答。

“那怎么办呢?”我问道。

“开始的时候,是靠顾校长带头捐款,每年捐半个月工资,一直坚持到现在。其他老师有的是十天,有的是一周,一些家长也捐点,后来就渐渐得到学生的助力了。学校每年要走出近五百名学生,其中一些人上高中、上大学后有了出息,或办起企业有了些钱,便给‘学生之家’捐款,特别是那些受到过帮助的毕业生们最为积极。随着毕业生的增多,捐的数额也越来越多。从最初每年不到一万,到后来的十几二十万,今年估计有三十万。这些钱都有专门的委员会管理,学生需要时,由每位负责的老师申报。通常由校长牵头,委员会成员集体审批。学生们知道这些钱是早年学有所成的学长、学姐们捐的,都非常珍惜,也非常感恩。这样我们就形成了良性循环,一代帮助一代。”

我们越听越惊奇,三十万对于大城市的学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可在这里却能为数百人释放出巨大的教育能量。

“你们老师和校长现在每月多少工资呢?”我又问道。

“我是两千九,顾校长比我能多千把元。”

这点钱能做什么?我虽读着博士,可每月做项目、做课题等收入就能远超这个数。顾校长从如此微薄的工资中,每年捐半个月工资,一捐就是三十年,这完全是在用生命影响生命啊!此刻,我突然想起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话,“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这令我心中感慨不已。

我又看了一眼夏然然,她比我更激动,已是快哭的状态。牛智慧也是,虽不提问,但以他的理解力,内心可能也是在翻江倒海。

“我们去看校史馆吧?”秦老师忽然提议道。

“还有校史馆?”我觉得奇怪,继而想到北京许多学校的校史馆,大都豪华唯美,这里的校史馆会是什么样的呢?

校史馆在教学楼一侧的平房内,外表看去很不起眼,只有四五十平方米。墙上有学校的介绍,也悬挂不少师生的照片、匾牌、锦旗、书法作品等。中间是一排课桌,上面摆放了许多记录。看着发黄的页面,都是有年代的了。内容有被救助的、救助别人的、记载进步的、写感谢信的、毕业后奋斗成功的事迹等等。最醒目的是两大摞用牛皮纸做封面的记录簿,一是捐款簿,记着捐款人的姓名、原来所在的班级和捐款数目等。里面成千上万的捐额很少,多是几十元至数百元的,但人数越往后越多,从起初每年的几十人至后来的几百人、上千人。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从一笔笔的捐款额看,这些走出校门的学生多数并不富裕,但他们尽其所能,捐出了一颗颗感恩的心。另一个是“全家福”,均是由当年老师领衔的各组学生名字及合影。上面有教师三百一十人,学生七千一百人。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顾校长,身后的学生有五百零八人。就数他带的人多,最多的年份达三十人,最少的也有五六人,还不算向上这样的。我们还专门查看了关于秦老师的记录,六年带了六十六人。

看到这一排排名字,一串串数字,我直想惊呼,这可是漫漫三十年的记录啊!尽管没有被尊贵地包装起来,但内容为王,每一个记录都是一个感人的瞬间。我敢说,这里不仅是学校最光辉的地方,也是师生们最暖心的寓所。对每位参与其中的师生们来说,都是一段不朽的记忆。也就在这一刻,我深深理解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含义,想到了“乌鸦反哺”“跪乳之恩”等一系列美好的词语。

秦老师说:“顾校长鼓励每一位学生都要将自己的进步记载在这里。还说,将来有条件的话,一定要换个大的地方,好好装修一下,像大城市的博物馆一样,不仅要与同学们付出的艰辛和获得的荣誉相匹配,还要好好保存,以等待某一天自己的学子归来,让他们看到昔日的荣光。”

我也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在这个朴素的校史馆里,立着一个个高尚的灵魂。我觉得顾校长太高明了,他一定是哪个大学的高材生。可当我问起秦老师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意外。她说顾校长早年当过两年兵,退伍后考上了省里一所中专师范学院,毕业后就分到这个学校当老师,后又当校长,一直到现在。他的经历如此简单又如此丰富,我突然有了向他求教的冲动。只可惜白天上课时间太紧张了,没有一丁点时间。

秦老师说:“有件事差点儿忘了,最后一天的联欢会,顾校长已通过微信群发给了家长们,他们很是高兴,纷纷表示要带着亲友前来观看。他也查了天气,说那天正好阴而无雨,非常理想,地点就放在大操场。他还说,镇上已答应借咱们一套音响使用。”

4

支教的第四个夜晚到来时,我和夏然然、牛智慧分别走出寝室,来到院中。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十分清新凉爽。笼里的大狼狗看到我们,立刻兴奋地摇着尾巴,亲昵得不行。这几天我们通过喂、逗,很快让它“幡然悔悟”,知道原来是咬了“吕洞宾”,闹误会了。我伸手进去抚摸它一下,便和大家走出了门外。前方不远处,秦老师正笑吟吟地站在一辆摩的旁看着我们。

坐上摩的,我们就直奔镇上顾校长的家。这是我晚饭后突然生出的念头,马上就要结束了,一直没有机会和顾校长聊聊。当将此想法说给秦老师时,立刻得到了她的支持。很快电话来了,说顾校长今晚有空,正好见见。夏然然和牛智慧知道后,纷纷表示他们也早有此意。

顾校长已站在门口,老远就说着欢迎的话,让我们倍感温馨亲切。

和周边许多农家院一样,这是一个两厢三座的平房,屋里摆设比较简陋,甚至有些寒酸,但整洁有序。尤其是来到顾校长的书房时,更是眼前一亮,让我看到了一个深邃的精神世界。四周的书架上尽是书籍,一个屋角里,还有一张五合板搭成的长条桌,上面放置着笔墨纸砚,顾校长居然还练着书法。四面的墙壁上挂了不少书法作品,其中一副字最为醒目:“瞄着前方的光芒不回头。”我端详了半天,虽不甚了解,但总觉得有些什么隐喻在里面。

我問顾校长:“这些书法都是你写的?”

顾校长有些腼腆地笑笑,说:“我的字不好。”

可我看,这些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功底。落座后,我就急不可待地问起“学生之家”的由来。

顾校长“噢”了一声,便娓娓道来。

顾校长说,这个想法源于三十三年前,他班上一个男生的启示。那时的他,既是教务处处长又兼任着班主任。那个男生原本爱打球、喜唱歌,阳光活泼。可突然一天性情大变,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甚至动不动就和同学吵架。有时还不来上课,成绩直线下降。不仅私下学起了喝酒、抽烟,还成了网吧的常客。作为班主任的他,觉得奇怪。通过家访,才知道这位同学是因为父母离异,心灵受到了刺激。他试着和这位同学聊天,开始受到拒斥,几次后终于敞开了心扉,哭诉了自己失去家庭温暖后的孤独和绝望。他听后也感到心痛,便开始关注这位同学。通过一段时间的开导鼓励,终于使其从家庭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像先前一样恢复了自信。

他非常高兴,由此想到,班上有类似问题的学生还有不少,有的逃课、有的辍学、有的沾上了不良习气,个别的甚至打架斗殴、恃强凌弱、向同学索要钱财等,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对待他们,也应该像对待那位男生一样及时地在思想、学习等方面给予主动帮助。于是,他开始了尝试,结果非常理想。有了老师的暖心关怀,被关注的学生都有了明显的转变。三年后,他当了校长,就动员大家一起做,“学生之家”就这样诞生了。多年来,效果出奇的好,非常受家长们的喜爱。

顾校长说完,我们三人便鼓起掌来。那些正在发育成长又缺少父母陪伴的孩子们,绝对需要“学生之家”这样一个心灵寓所。

“我也是从这个‘学生之家’出来的。”秦老师突然说。

“啊?”我们又是一惊,一起将目光转向她。

秦老师说:“从一岁起,我的父母就将我放在外婆家,去南方打工了。念完小学,我就来到了这所中学读书。由于外婆生病,没人照管,距学校又远,于是,我也进了‘学生之家’,就在顾校长这个组。我受到了许多关怀和帮助,后来顺利地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

顾校长接过话说:“她考上的可是南方一所985重点大学。毕业时,原本可以留校的,可她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家乡母校。现在是我们这里最年轻、水平最高的骨干教师,我特别感谢她,学校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

我们又是齐齐地鼓掌。真是没想到,秦老师为反哺母校,竟然回到了这偏僻穷困的农村,这得要多大的决心啊!太感人了!

鼓完掌,牛智慧又竖起了大拇指,夏然然却抹起了眼泪。

我看着她,说:“你该不是又联想到什么了吧?”我发现她品性善良又多愁善感,若不从事核物理研究,而是当一个诗人,也一定会很出色的。

夏然然说:“联想到了我自己,和他们有太多相似的经历。上初三时,父母想让我随着他们到外地打工,我想到家中的困难,勉强同意了,因为在当地此类情形很多。可我的班主任得知后,极力劝阻,不断给我鼓励,还亲自和我的父母进行了多次沟通,这才得以让我继续上学。我现在很想念那位班主任。”

顾校长说:“人在那个时候往往是迷茫的,如果有人及时帮一把,未来的路就大不一样。”

我们都点头称是,人的青少年时代,太需要被帮一把了。

我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的教育质量在乡下能排名第一,还真是不简单!”

谁知顾校长却说:“你提的这个,其实也是我心中的痛。我们这里,受到了严重的条件制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条件制约?”我有些不明白。

“比如教师吧,我们就长期缺编,目前仍缺四分之一。”

“教师还缺?我知道大城市里的学校,从来都是人满为患,超编得让人头疼。”

“没有人愿来。我们的教师几乎都在自己的主课外兼着其他的课。像秦老师吧,教着语文,可还兼英语、数学的课,这可是三门主课啊!老师们非常辛苦,经常是天不亮就得到校,太阳落山了还不能回家。由于教师少,我们都是超大班制,最多的有六十一人,少的也有五十七人,教室天天挤得很满。听说在大城市,班级里最多的也就是四十五人。”

我点点头,说:“还有二三十人的呢。”

“教师素质就更令人担忧了,硕士、博士没有一个,大专、中专和高中生是主流,本科生只占很少一部分,像秦老师这样的只是一个例外。经费更是奇缺,建立不起像城市那样的信息化教学系统,教师外出学习培训的机会很少。年龄结构上也面临断代的风险,四十五岁以上的教师达一大半。不仅如此,我们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女教师,且多数年龄偏大、体弱多病……”顾校长的话里透着万般无奈。

我知道在当下,教育资源的确存在着不均衡的问题,但从来没有切肤之感,今天可是生生见证了。

气氛有些凝重,似乎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慰一下顾校长的心。

静了一会儿,从不问话的牛智慧突然开口,说:“在北京就听说你退休时间早到了,可周围的老百姓集体联名要求你留任,是怎么回事呢?”

顾校长回过神来,正要解释,却被秦老师接过了话头,说:“在我们这里,校长通常五十五岁就要退休,可周边几十个村庄的老百姓听说后,就集体写信呼吁。这些大都是‘学生之家’孩子的家长,怕顾校长走了,自己的孩子再也没有人照管。县教育局为此专门下来调查,后来就顺从了民意。五年满后也是如此,现在又干三年了。”

我想,百姓们的呼吁于情于理都讲得通。顾校长不仅在替他们尽着一颗父母的心,也在化解着他们在教育下一代中的最大焦虑。为生存必须外出打工,但在孩子需要亲情陪伴和教育这一点上,都普遍有一种愧疚感的。顾校长为他们补上了这个空白,怎么能不怀着感恩的心请求他留下呢。此刻,我的心里也在为当地教育部门点赞,是他们慧眼识珠、从善如流,留下了一位好校长。

顾校长看了看秦老师说:“我希望年轻人能尽快接替上来,真正地关怀好自己的学生。孩子在未来对社会是有所贡献,还是伤害,取决于今天给他们的是一个怎样的教育环境。”

太对了,简直是至理名言。我抬起头,忽又看到了那副醒目的字:“瞄着前方的光芒不回头。”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一句话极具张力和雄心,让孩子们有一个温暖的童年和昂扬的未来,就是顾校长前方的光芒。限于条件,他们做不到学业最优,但能防止精神沉沦。什么是教育家啊,这不就是吗?教育家的书最终是要写在孩子们成长路上的。我在北京参加过许多国内外高端论坛,见识过一些赫赫有名的教育大家,他们著作等身,固然能启迪无数人,而顾校长带领着他的老师们,几十年如一日,用自己的方式直接温暖着七千一百名乡村孤独的灵魂,为他们的人生打上了漂亮的底色,同样也是了不起的教育家。

突然间,顾校长在我的眼里高大了起来。他声名远播,被称为“奇人”是不无道理的。想到初来时对他的失望与轻慢,我忽然羞愧满面。在他面前,我只能算是一个天天待在象牙塔里读书的学生,对教育的认识极其浮浅。我要写的博士论文,如果脱离乡村这个现实,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想到这里,我的前方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光芒。

5

第六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时,一辆和先前一样的村际小公交车开进了学校,停在那天来时停留的位置上。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有了一种别离的伤感。大家推着箱包来到跟前,准备前往火车站了。

昨天下午天公果然作美,阴云密布,甚至伴着远方阵阵的雷声,但就是无雨无风,保证了联欢会的如期举行。在操场上,师生们精神抖擞,同台共舞。在顾校长借来的音响助威下,演出现场声势浩大、气势非凡。家长们来了近千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爷爷奶奶辈的。当他们看到自己带大的孩子能够登台表演时,顷刻间被唤醒了狂放的童心,一遍遍欢呼叫好。声音传到了校外,又涌进来了许多人,周围的房顶、楼顶也都站满了观賞者。这是学校最高光的时刻,也是我们最激动的时刻。顾校长和老师们都非常兴奋,似乎期待已久的激情,终于被我们这批来自北京的志愿者点燃。

演完时刻便是分手的时刻,支教结束,学生依旧放假,各回各家。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但大家仍是相拥在一起,依依难分,还不时有哭声传出。向上的伤已无大碍,只见他眼含着泪看着我,用手指指远方,一句话也不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他的奶奶拄着拐杖正朝我们这边张望,便赶紧招呼夏然然、牛智慧去做最后的道别。老奶奶提着一兜熟鸡蛋,说是让我们路上吃。我十分动容地接过,夏然然又落下泪来,连声说“老奶奶多保重”。牛智慧也激动地抱着向上,说:“好好学习,我们在北京等你!”向上终于哭出声来,使劲儿地点点头。

分别总是难过的,这会儿更是如此。以往热闹非凡的操场顿时空无一人,只有五星红旗在高高飘扬。我们的心里顿时都空落落的。顾校长、秦老师等默默地帮着大家往车上送行李,眼神里都含着恋恋不舍。

小公交车开动了,顾校长突然大喊了一声:“希望你们再来!”便立在路中央招着手一动不动。大家纷纷回应着、直视着,直到他们从视线中彻底消失。我懂得顾校长这一声大喊的寓意,心情不仅难过,也十分沉重。在飞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中国教育已进入了后普及时代,但城乡教育仍存在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鸿沟。几十年来,他们站在我们望不到的地方,一面用微弱的力量在奋力自救,一面又在深深渴望着外界的援手。看来,重新认识乡村教育振兴对于中国教育现代化的意义,尽快填平这道鸿沟,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急迫。这个方向,可能就是我今后为之奋斗的方向。

回京后,我立刻以“学生”之名给“学生之家”寄了两万元。

半个月后,大学收到了顾校长亲笔写的感谢信,信中写道:“‘学生之家’先后收到十五笔捐助,其中十笔是现金,共计八万元;另有五笔是教学用具、图书等,价值三万元。”我这才知道,悄悄捐赠的不止我一人,而是所有人。他们和我一样,在那短短的日子里,均被洗涤过一次灵魂,并且终生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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